一个25岁之前就已写出《倾城之恋》《金锁记》《红玫瑰与白玫瑰》的上海女人,似乎注定是孤傲的。何况,她还写过“生命是一袭华美的袍,爬满了蚤子”这样既热烈到自恋,又冷静到残忍的句子——哪怕这只是她十九岁时一半游戏一半自遣的戏谑之语。
理解来自倾听,误解来自意淫。正如智利诗人加夫列拉米斯特拉尔在《羞怯》一诗中描述的那样:“仿佛小草披上露水外衣,如果你看我,我就变得美丽”。
所以,只有当你静默着看向张爱玲,她才会脱去尘嚣与讹谣的外衣,为你展现她丰盈纯粹的美丽。可惜的是,大部分人对张爱玲的判断仅仅来自脑海里的臆想——他们从未向她投去安静而纯粹的目光。
是的,也许你曾读到过张爱玲广为流传的只言片语;
是的,也许你对她和胡兰成的爱恨情仇也有所耳闻;
是的,也许你还从百度百科大致了解过她的生平经历……
只是,这些都不是真实的张爱玲——至少不是完整的张爱玲。
人们强调张爱玲的冷艳孤高,也许只是为了满足自己心里不可告人的隐秘需要。叔本华曾感叹:“赤裸是美丽身体的特权。”只是他没有想到,人们似乎更钟爱被标签与伪装包裹的身体。所以,赤裸纯粹的文字是张爱玲无匹才气的特权,但人们却更爱她偶然间发出的几声叹息,或是不经意拾起的几个比喻。
在那个年代“言必称革命、文必谈兴邦”的大气候下,张爱玲的文风明显更具私人性。她在《自己的文章》里也直白地表达过:“我喜欢素朴,可是我只能从描写现代人的机智与装饰中去衬出人生的素朴的底子。因此我的文章容易被人看做过于华靡。”她更斩钉截铁地批评这种常被拿来贴在她身上的标签:唯美。她说:“唯美派的缺点不在于它的美,而在于它的美没有底子。”
有这等自白与见解的人,怎会是孤傲不近人情的呢?
也许用张爱玲自己的说辞难以服众,不如来看看一些与之亲近的人的描述好了。
张爱玲的挚友邝文美在1957年曾写过一篇《我所认识的张爱玲》,里面写到:
老实说,在认识她以前,尽管我万分倾倒于她的才华,我也曾同一般的读者一样,从报纸和杂志上得到一个错误印象,以为她是个性情怪癖的女子。直到我们几年前偶然相识,一见如故,后来时常往来,终于成为无话不谈的好友,我才知道她是多么风趣可爱。照我猜想,外间传说她孤芳自赏,行止隐秘,拒人于千里之外,很可能是由于误解。例如,她患近视颇深,又不喜戴眼镜,路上相遇,她没有看出是谁,别人却怪她故作矜持。再者她有轻性敏感症,饮食要特别小心,所以不随便外出赴宴,别人因此以为她架子很大。再加上她常夜间写作,日间睡觉,与一般人生活习惯迥异,根本没办法参加社交活动,这也是事实。我相信话不投机半句多的感觉是任何人都有过的。在陌生人面前,她似乎沉默寡言,不善言辞,可遇到只有二三知己时,她就恍如变成另一个人,谈笑风生,妙语如珠。
被误解惯了的张爱玲十分认同这篇文章的描述,甚至在她母亲病重时,她还特意将这篇文章寄给母亲,可见此文在她心中的重要意义。
除了各怀鬼胎的“恶意揣测”,误解有时也会来自心浮气躁的“断章取义”。
1952年,张爱玲拿了香港大学给她的复学通知书。之后,她便离开让自己红得发紫的上海,来到香港,靠翻译美国文学作品为生。她期望在这里过上自己渴求多时的“冷清的生活”,虽然大部分港人都未曾读过她的著作,但还是有不少热心的“粉丝”会伺机寻求见偶像的机会。当时香港有位有名的女星叫李丽华,她“听说爱玲性情孤僻,绝不见生客”,便央求与张爱玲熟络的宋淇夫妇代为引荐。
到了约定的那天,李丽华早早从九龙过海赶到宋淇夫妇的家里,她打扮入时,讲话斯文,一看就是精心准备许久的样子,而张爱玲却过了很久才来,再加上她有深度近视,却又不喜欢戴眼镜,所以漂亮的李丽华在她看来也只是一片“华丽的光影”。
更让李丽华尴尬的是,才坐了一会儿,张爱玲便以有事为由离开了。读到这里,人们不禁揣测:在著名影星面前尚且这样,那面对凡俗众生,张爱玲的孤傲就更在情理之中了。加上胡兰成曾说过的:“就是最豪华的人,在张爱玲面前也会感到威胁,看出自己的寒伧。”这一切似乎都坐实了张爱玲的孤傲。
事实到底是怎样呢?也许我们应该耐心一点,把故事读完,听听张爱玲自己的说辞。那天虽然没和李丽华久谈,但她却毫不掩饰对李丽华的深刻印象。第二天和宋淇夫妇见面时,她说李丽华在她心中“渐渐变成立体了。好像一朵花,简直活色生香。以前只是图画中的美人儿,还没有这么有意思”。相形之下,她倒有点紧张和局促。
张爱玲向来怕见生人,这和她童年的诸多经历有关。喜怒无常的父亲和生性狠毒的后母让她变得敏感而小心,一次被父亲毒打并监禁半年后,她从家里逃到生母黄逸梵的住处。张爱玲迫切地想向母亲倾吐自己的点滴心情,于是总找机会和母亲说笑,但母亲却因为那些年心情烦闷而无心倾听,她甚至告诫张爱玲:“没有幽默天才,千万别说笑话。”这些经历使得张爱玲在待人接物时显得异常拘谨,不爱说话,怕人家嫌烦,渐渐就养成了轻易不见生人的习惯。
完整地听完这个故事,我们也许才能更加宽容地将张爱玲描述成一个有点害羞、不善交际的“孤独”之人。至于“孤傲”,其实和她并不沾边。
有许多作家、明星将自己作为最重要的作品进行创作和经营,公众也乐意为他们的这种角色扮演买单,但天生一副赤白骨头的张爱玲,在生活中却并不懂得如何去扮演人们臆造的那个“张爱玲”。她牢记母亲略显无情的忠告:“如果没有幽默天才,千万别说笑话。”既然自己没有清高的天性,那就别把目光投向虚无缥缈的地方。胡兰成说她是“临水照花人”,但她生命里的大多时光,却是在书案前度过的。
张爱玲只是一个聪明而敏感的孩子,她虽没你想的那么简单,但更没你想的那么复杂。
她会在早期的文章里嗔怨自己“写了那么多爱情,却没有恋爱过”;她会像每个有追星梦的女孩一样做张恨水的“铁杆粉丝”;投稿得了奖,她会欢天喜地地拿奖金去买中意许久的唇膏;明明出身名门,她却调皮地自我调侃:“我们这种小市民……”
这样可爱可亲的一个女人,哪里会是孤傲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