迁徙
最终,我们懂得了我们唯一真实的救赎还是在于走自己的路。但是我们这么做,代价却很高昂,“走出去”意味着你突然间让人瞩目了——或者至少比原先更显眼。
从南京到上海,再坐船赴台,面对一无所知的台湾,三毛一家人心情沉重。
而这一路,陈家的积蓄已因为内战而流失。母亲在船上吐得厉害,三毛也是第一次知晓海是这个样子,它的辽阔和墨蓝像看不到头的绝望,恨不得把船整个吞了下去。
逃亡的那段场景日后被提及的并不多,一来因为政治原因,二来因为身体的劳顿在幼年的三毛心里并没有构成翻天覆地的一笔,这远不如被父母忽视,也不如被成绩逼得绞尽脑汁,更不如爱一个人而盼不到结果。
让三毛在意的,从来都不是身体疼痛或者物质金钱,那来源于心底的关乎于精神的需求,总是说不清道不明地牵着她的腿,一步一步走成了一个不同寻常的女子。
在《雨季不再来》的序言里,三毛真诚地写下过自己的心事:
一个聪明敏感的孩子,在对生命的探索和生活的价值上,往往因为过分执着,拼命探求,而得不着答案,于是一份不能轻视的哀伤,可能会占去他日后许许多多的年代,甚至永远不能超脱。
我是一个普通的人,我平凡地长大,做一般年轻人都做的傻事。
童年时期的三毛,在辗转动荡里不停迁徙着幼小的身子,看起来一家人热热闹闹,从北往南,而心境却是再也不同了。
大人之间的扶持小孩子并不懂,于三毛而言,即便是姐姐,也不能真的走进她的心。
陈家的喧哗声在光复初期的台北显得微不足道,除了昔日日本总督府等少数建筑,城内几乎都是低矮的日式木造平房。从北迁徙来的人,端着一双双好奇的眼,把人情世故都踩在了脚下。
姐姐当然是忙于学业,三毛眼里的姐姐是格外出色又温顺的。她会穿上与三毛一模一样的衣服,这在三毛眼里是“死人色”的衣服,姐姐就能心满意足地穿上,并且不断地拿一面小镜子照自己。她也是学校里的风头人物,功课好,人缘好,模样好。从小学一年级开始,姐姐一直被推举为班长,所以姐姐在班级和家里总是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她被称作“白雪公主”。
所以在话剧《吴凤传》里,姐姐被选出来女扮男装,演主角吴凤。而三毛站在台下看姐姐彩排,她听到老师对着她喊:“你,吴凤的妹妹,你上来,来演匪兵乙,上——来——呀!”
于是三毛蹲在一条长板凳上,一大片黑色布幔将人与前台隔开,当牛伯伯东张西望地经过布幔而来时,她就噌一下蹦出来,大喊一声:“站住!哪里去?”
是啊,她永远都是躲在角落里的陈家二女儿,上面有大伯的哥哥独当一面,下面也有姐姐站得笔直。
那个轻易就被人忽视的,倔强又敏感的三毛,在被称为“吴凤的妹妹”这一刻,总是显得愈加的形单影只。而她不甘心总在这片阴影里,外面的阳光好或者不好,她都要堂堂正正以自己的身份出去晒一晒,无论是在家中父母眼里,亦或者是在学校,三毛就是三毛,她不是任何人的连带品,更不甘心做任何人的连带品。
只是在阴影里站久了,左边是家里的“老二”,右边是学校的“吴凤妹妹”,也会无端生出自卑来。
有些人,对情感的需求偏偏大过其他,尽管不知道“爱”是什么,尽管不明白当时的所求和目的在哪里,尽管也不清楚下一步自己要迈向何处。但“不能被忽视”的情绪是迫在眉睫的事了,它像饮食与穿着一样不可或缺,这些无理取闹的举措在三毛眼里都是实实在在的,她要的爱那么多那么多,仿佛生下来就是为了寻找爱的赶路人,为此做的一切都是有道理的。
所以被一次又一次贴了标签的三毛,迫不及待地发出“我需要你们重视我”的呐喊声。
人这一生,有哪一刻是真的活得潇洒?被贴了无数标签的我们,从幼年到青年再到迟暮,亦是顶着一个又一个的规矩踽踽独行,被生活与称呼绑架,为责任与名声沦陷,慢慢竟然也忘记了怎样一副模样才是真正的自己,为父母活、为家庭活、为子女活,从来也没有想过为自己争一片天地。
只有三毛站出来,即便最初的她显得战战兢兢,也仍旧抬着头,说一句“我偏不”。
所以,幼年时期的三毛,竟然与大伯家的二堂哥懋良关系甚好,其中原由三毛讲起来也轻巧。
二哥和我,都是家中的老二,他是大房的,我是二房的。我们两匹黑羊,成了好朋友。
在习以为常的自卑之后,又混着那么一点倔强和不甘心。即便如此也不愿意把话说破,自尊心像是与生俱来的。那么,退而求其次好么;那么,把自己封闭起来好么;那么,咬紧牙关也不告诉他们你心里又在难过了好么?
搬去台湾后,二堂哥懋良与三毛父母同住过一段时间,那时正值大伯父伯母去了一阵香港,便拜托三毛父母照看。读小学的三毛和读高中的堂哥常有交谈,直到懋良爱上音乐,坚持不肯再去普通学校,并且当着三毛父亲的面将学生证撕掉,以示决心。后来他果真也坚持,大人拿他没办法,懋良就去了作曲老师萧而化那边,做了私人学生。
再到后来,一直被视为优等生的姐姐,即便联考上了二女中,也终因为受不了数学的苦难,再加上生性喜欢音乐,便去与父母恳谈。结果是姐姐放弃了进入省中的荣誉,改念台北师范学校音乐科,主修钢琴。
这时初来乍到的三毛,并不知道日后的读书路会异常艰辛。也不知血液里的执拗与不甘于命运竟然是一脉传承的,从祖父起就显现出来的性子,一直显现到二堂哥,再到姐姐。
所以后来三毛的举措,看起来荒唐,其实是早就有迹可循了。
回到三毛童年真正意义上的起点,此时她只觉得眼前的低矮日式房屋与南京的深宅老院再也不同了。
起初是,台北,松江路。
陈氏兄弟两家十二人便在这日式平房开始了台北的新生活。后来子女愈加长大,兄弟二人终于分开居住。
合江街36巷32号。三毛的童年在这里有了真正的起点,她的记忆和独立意识愈加成形,个人喜好与厌恶也愈加的强烈,如果说性情温和亦或乖戾是从童年时期就播下的种子,我们不妨把这个大环境再放大一些。
其时,台湾刚从日本手里交还,光复初期的台北,房子多日式风格。孩子们玩得起劲儿,到了新的岛屿,见到海与葱翠植物,心性就忽然打开。好比初见“榻榻米”,几个小家伙开心极了,脱了鞋袜拼命蹦跳,他们在船上被压抑太久了,被死气沉沉的大人脸色压得不敢吵不敢闹,如今他们一边蹦一边止不住大喊:“解放了,解放了!”
与孩子们的兴高采烈肆无忌惮形成鲜明反差的,是匆忙赶过来捂住孩子嘴巴的大人们。
有些话仍旧说不得,有些事看似明白却不能挑明,有些呼喊让人闻风丧胆,有些恐惧丝丝入缝……无处不在。
就是这样,在压抑与新奇中,三毛小姐开始了她的童年。
懵懂
如果沿着三毛的作品痕迹以及后来周遭人的讲述细推,童年的这段时间重复最多的两个词,一是“读书”,二便是“逃学”。读书是因了挚爱,逃学却是为了更加心无旁骛去读书,不受成绩和褒奖所累,只是单纯地没有比较地去做一件让自己心甘情愿的事。
后来细想,到底都是在寻一个出口,无论是读书还是逃学,都是三毛在以自己的方式来让一段生活过得不那么平常。只是因为满满的自尊心,以及一次次“我不能输”的志气,于是她也给自己套上端良的“外壳”,抱着所谓的正经书本啃起来,再把老师和大人眼中的闲书一本本收藏好。
关于“读书”,可以觅到的信息太多太多。
最开始的便是那套没有字的《三毛流浪记》,到后来的一系列儿童书,以至于三毛后来说:“我没有不识字的记忆,在小学里,拼拼注音,念念国语日报,就一下开始看故事书了。”
当时三毛最大的快乐是每个月的《学友》和《东方少年》,她爱读书,姐姐也爱看书,于是她不懂的字,姐姐便念给她听。等到后来去了国民学校念书,每次发国语课本三毛都兴高采烈,拿回家让母亲包好书皮,只是她新鲜来得快,走得也快一些,过几天便不再读这课本,还嗔怪课本太简单,跑去跟老师说:“编书的人怎么不编深一点,把我们小孩子当傻瓜嘛!”
那时候三毛只有几岁,听到的作家却都是外国人,《学友》上推荐来的。
刊物不够看,于是三毛去翻二堂哥的书,却找到了一些甚至没听过的作家名字鲁迅、巴金、老舍、周作人、冰心、郁达夫……等她爱不释手想抱着国语书囫囵吞枣似的吞下去时,就听到大堂哥说:“这些书禁了,不能看了,要烧掉。”
也许越神秘的东西才越有分量吧,当三毛日后读过了《简爱》《傲慢与偏见》《基督山伯爵》时,中国文学显得愈加的深不可测,而她最初对中国文学的印象,是来自大姐抛出来的那一份吸引力。
姐姐照例捧一本《西游记》在看,我们想听故事,姐姐就念一小段。总是说,多念要收钱,一小段不要钱。她收一毛钱讲一回。我们没有钱,她当真不多讲,自己低头看得起劲。有一次大弟很大方,给了她两毛钱,那个孙悟空就变了很多次,还去了火焰山。平日大弟绝不给,我就没得听了。
那天姐姐说《西游记》已经没意思了,她还会讲言情的,我们问她什么是言情,她说是《红楼梦》——里面有恋爱。不过她仍然要收钱。
童年三毛的眼里,外国书籍轻易可以获得,反倒是经典的中国书籍,来得难一些。她的中国文化情结一方面来自于挚爱,另一方面怕是与小时候的“来之不易”有很深的关系。
虽然五六岁开始便接触到《红楼梦》,但却到了十一二岁才去啃读,从知晓到痴迷。
三毛第一次看《红楼梦》是在课堂上,老师在黑板上写字,她把书盖在裙子下面,老师一转身去写字,她就掀开裙子来看。
当我初念到宝玉失踪,贾政泊舟在客地,当时,天下着茫茫的大雪,贾政写家书,正想到宝玉,突然见到岸边雪地上一个披猩猩大红氅、光着头、赤着脚的人向他倒身大拜下去,贾政连忙站起身来要回礼,再一看,那人双手合十,面上似悲似喜,不正是宝玉吗,这时候突然上来了一僧一道,挟着宝玉高歌而去——
我所居兮,青埂之峰;我所游兮,鸿濛太空,谁与我逝兮,吾谁与从?渺渺茫茫兮,归彼大荒!
当我看完这一段时,我抬起头来,愣愣地望着前方同学的背,我呆在那儿,忘了身在何处,心里的滋味,已不是流泪和感动所能形容,我痴痴地坐着、痴痴地听着,好似老师在很远的地方叫着我的名字,可是我竟没有回答她。
文学的美,终其一生,都是三毛心里驰骋不去的魂。
而在那么多的一瞬间,她真的尝到了文学的甜头和苦涩,那种落于笔锋又身临其境的状态,让三毛着迷。那一刻,仿佛她与笔者是相通的,书中的人物与她也是相通的。
以至于三毛曾说:“《红楼梦》,我一生一世都在看下去。”
然而当初的小小女童,还不能完全认出来字,也不能领悟书里的内容。她只是像听有趣的故事一般缠着姐姐,当“听故事”变成了要用千辛万苦积攒的零花钱来换取的时候,“钱”就成了无所不能的宝物,它等同于孙悟空打了多少个妖怪,等同于宝玉失踪后是不是被寻回来,等同于一个孩子稚嫩又好奇的心。
所以,后来的《胆小鬼》让偷钱这件事成了再正常不过的事。
说起来也是再普通不过的小事,因为有了三毛的记述而显得格外生动起来。
而这一切的缘由多多少少还是因为“想读书”,钱就等于可以换很多本书,换很多个故事,换很多个人的称赞和喜欢,所以当自己的零花钱用光的时候,母亲放在柜子上的五块钱就成了最最吸引人的东西。
她太清楚自己想要的是什么,偏偏又有主见,自尊心和好胜心也似乎是与生俱来。所以,把这些东西都放在一个几岁的孩子身上,就免不得出了纠结心理。
一边是孩子全部的心意和快乐,一边是踩碎自己的诚实去欺骗母亲。那个只有小学三年级的女童,在母亲问“奇怪,才搁的一张五块钱怎么不见了”的时候,如坐针毡,她收起涨得通红的脸,忙应着:“是不是你忘了地方,根本没有拿出来?”
下面收到的是母亲的否定和父亲投来的目光,接着就是三毛小姐再也按捺不住做坏事的心。生怕偷来的钱被发现,假寐睡觉也得小心翼翼半侧着身子,把那五元钱牢牢压在身子底下;也怕母亲要给她洗澡,她讲不出话只能红着脸哭,她害怕口袋里的五元钱被发现。
幸运的是,那五块钱还在口袋里。
终于,三毛小姐受不了这份心理的煎熬,赤脚快步跑进母亲的睡房,将钱卷成一团,丢到了五斗柜跟墙壁的夹缝里。事后也仍旧不忘记问母亲一句“你的钱找到了没有”,又装作若无其事地跑进屋里替母亲把钱找出来。
终于,三毛小姐自导自演的一出童年小戏剧落了幕,这一刻她想到很多的梦想因为胆小而付诸东流,心里酸酸的。
那个滋味当然不好受,偷窃在年幼的三毛眼里像极了伤天害理的事。只是一个女童给出的机关算尽,怎么品来都是一个叛逆又诚实的孩子所有的正常举动。做一个好孩子的代价就是放弃那么多本小人书,放弃听很多个故事,这一点,年幼的三毛早也体会到了。
幸运的是读书不会因为没有偷到钱而终止。
建国书店,这处在三毛的成长中无论如何也不能被忽略的场所,竟然成了三毛最初无比向往又可避身的地方。
那处叫作朱厝仑的居住地,终于通了公车。大伯父带着一家人去拍照留影,然而最让三毛开心的,是建国北路渐渐热闹了起来,那所对她一生影响最大的商店终于挂上了牌子。
这就是建国书店。
因为有一个好老板,这让三毛的读书旅程顺遂了许多,老板的书品很好,也乐意推荐自己喜欢的书籍给读客。有段日子三毛痴迷赵唐理先生翻译的劳拉·英格儿缩写的全套美国移民西部生活时的故事书——《深林中的小屋》《梅河岸上》《草原上的屋》《农夫的孩子》《银湖之滨》《黄金时代》,这些让三毛一度看疯了的书籍,不知不觉浸染了一个孩子尚未成型的心灵。
这动荡的、漂泊的生活,于人的一生而言,竟然是充满魅力的,是美的。
而当初的三毛只知道读着热闹,对于未来以及生活的选择浑然不知。
再后来就是《基督山恩仇记》《飘》《简爱》《琥珀》《傲慢与偏见》……书读的比一般人多得多,鬼灵精怪的想法也随着多起来,伴随着一起成长的,还有越来越明显的自我意识和主见。
三毛的独立也是伴随着读书一起成长起来的,父亲陈嗣庆曾经说过:“三毛小时候很独立,也很冷淡。”书里的情感与独立三毛尚且不能完全消化吸收,倒是因了心性都在书里,一猛子钻进去不肯出来,久了也不与人说话,慢慢成了懒于沟通的人。
说什么呢,该说的书里都讲透了。不该说的,书里也隐晦地传达出来。年幼的三毛只知道这是自己的世界了,有书的地方就有安全感,就能懂得比别人更多的事物,觅到别人领悟不了的情感。
早熟的孩子,向来都是敏感又多情的。
这敏感多情体现得淋漓尽致,从三毛的文章《吹兵》《匪兵甲匪兵乙》以及《约会》中,都能看到一个稚嫩却极度渴望成长孩子的影子,她踮着脚祈盼明天可以来得轻松一些,没有课程压力,也没有老师的管教和同学攀比,她不用担心考不出漂亮成绩单,也不用担心今天看书的时间不够用。
三毛小姐在小学四年级的时候又是什么样子呢?
吹兵其实是“炊兵”,炊兵是哑巴,也不识字,于是三毛教给他写“炊”字。那一段时光,对一个孩子来说,是光荣和被需要的,这种被需要让三毛得到了极大的满足,她从来不知道自己竟然可以有那么大价值。
每当幼小的三毛要做值日拎着水壶走过操场时,哑巴炊兵教给三毛在水桶里放两片大叶子,水就不容易泼出来,炊兵是不笨的。只是在三毛看来,他个子大大的,粗粗壮壮,透出一股木讷味道。只是木讷的哑巴也会讲故事,他打着手势、画画、写字,终于把他如何到了台湾的故事讲给三毛听,然而又像揉自己尚未见面的女儿一样,揉了揉三毛的头发,替她把衣服扯端正。
哑巴炊兵的样子伤感极了,以至于他每天送给三毛小礼物时都带着思乡的影子,今天是细心割好的芭蕉叶子,明天帮三毛背书包,后天帮三毛提水,三毛也不想在情意上有亏欠,有时候是美劳课的成绩,有时候是一颗话梅。终于有一天,哑巴炊兵神秘兮兮召唤三毛,三毛走过去,却见着哑巴摊开大手递过来一枚金戒指,以及那句哑巴拼命在地上写的——不久要分别了,送给你做纪念。
三毛当然知道金戒指有多珍贵,这是生平第一次见到,这种东西家中没见过,母亲的手上也没见过。三毛被哑巴一本正经的认真模样吓到了,她忙说了再见,就匆匆跑开了。
当时的三毛一定没有想到过会有老师家访这回事,不然她一定会拉着哑巴的手好好说一句再见。
当时的哑巴也一定不会想到被扣上了“不轨”的帽子,不然他一定不会每天笑呵呵摸摸三毛的头又送给她金戒指。
从一开始的时候,最最单纯的东西,就被一些污浊的情感搞乱套了,有色眼镜那么多,就显得干净的人很不对劲。
所以当三毛听到从老师嘴里一字一字地吐出“他有没有对你不轨”时,她还没来得及想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只知道这一定是不好的事情。气愤和恼怒让她说不出话来,她也不知道该怎么说清楚,就只顾得趴在桌子上大哭。
后来在校门口遇到笑呵呵对着自己的哑巴炊兵,只能拼命对哑巴喊“不是我!不是我!”以及身后老师那句“如果明天再跟那个兵去做朋友,老师记你大过!”给出去的感情要强制自己收回来,还要学会克制、隐忍、沉默,幼小的三毛当然不懂得这些,她只知道她要听老师的话,即便她会难过地趴在桌上哭好几个钟头。
他左看我又右看我,大手想上来拥抱这个小娃娃,终是没有做,对我点个头,好似要流泪般地走了。在这种情感之下,老师突然说哑巴对我“不轨”,我的心里痛也痛死了。是命令,不可以再跟哑巴来往,不许打招呼,不可以再做小老师,不能玩跷跷板,连美劳课做好的一个泥巴砚台也不能送给我的大朋友——
而他那个身影,总是在墙角哀哀地张望。
是单纯的东西太少了,才会显得无比珍贵却不被人相信。
童年的三毛如此,行走至中年亦是真性情,只是当初那么小的分别,在三毛心里也是惊天动地的大事了。她看着眼前的哑巴炊兵全身装备整齐地立正,认认真真地敬了一个举手礼,她就呆在那儿,不知道该做何反应。
而哑巴留给三毛的礼物,一大口袋非常贵重的牛肉干,被老师半吊在空中,校工的土狗走过,那些牛肉干就从口袋掉出来,一颗又一颗。
那么小的孩子,被负疚感压得抬不起头,却只能任着眼泪流,不知该如何为自己争取。
童年的三毛是接纳过按部就班的校园时光的,谁能生来就懂得与众不同?谁愿意走一条孤独的不归路?谁能离家独自去千山万水?
不过都是际遇造人,再加上那么多敏感与倔强罢了。
而哑巴炊兵让三毛找到了一次情感的出口,她终于意识到她的情感是不该受控的,她的身体和自由该是由自己支配的,于是她顶着老师投来刺骨的目光,抢先跑到教室外面,大喊:“哑巴!哑巴!”
是从那个时候起,三毛就已经有了“我要自由”的端倪。
后来三毛再回忆起那段时光,心里免不了伤感。
许多年过去了,再看《水浒传》,看到翠屏山上杨雄正杀潘巧云,巧云向石秀呼救,石秀答了一句:“嫂嫂,不是我!”
那一句“不是我!”勾出了当年那一声又一声一个孩子对着一个哑巴炊兵狂喊的:“不是我!不是我!不是我!”
那是今生第一次负人的开始,而这件伤人的事情,积压在内心一生,每每想起,总是难以释然,深责自己当时的懦弱,而且悲不自禁。
而人生的不得已,难道只用“不是我”三个字便可以排遣一切负人之事吗?
值得庆幸的是,这样的悲不自禁我们并没有看到更多。日后读起来的三毛小姐,是雷厉风行的,言语与行动都有了“拳头”。当初过于胆怯,情绪不受自己控,后来便是太过于自我,依旧也不受自己控了。
而第一次有了“爱”这个念头是在三毛十岁的时候。
在情感这个领域,无论是爱情、亲情、友情,三毛都不是懂得克制的人。她的多情与主见是如影相随的,不受太多传统价值观及世俗眼光的束缚。
以至于后来无数人争论,言之凿凿三毛这一生只爱过荷西一个,我都愿意相信那不是真的。
爱过很多人,每一个都是真心实意,却依旧会在结束时收拾好自己,重新去爱下一个。
伤痛和悲绝都是真的,来得气势汹汹,把当初的三毛整个吞进去。而她具备自救的本事,她太爱自己了,爱得连伤痛都来不及细想就已经重新站起身来。她的自卑、敏感同执拗、坚强总是一体的,活的处处是矛盾,又处处都理直气壮。
日后想起来三毛讲爱情,都会觉得深刻。这份深刻并不是专注于一人,而是专注于“爱人”这个本能,她有无数的心力去交付,仿佛每一次情感的放逐都带着享乐的成分,所以成功和失败都显得不那么紧要了。
所以,当十岁的三毛写下“就是那么爱上了他的”那一刻,一个多情又认真的女孩儿活灵活现站了起来。
可悲的是年少时的感情是“多情”的,它总带着“自作”的成分,开始就注定了空空一场。
是因为一场同乐会,姐姐扮演《吴凤传》主角吴凤,三毛一边欣羡一边好奇,就跑去看姐姐彩排。当初的礼堂,还有一场戏剧也在彩排,就是《牛伯伯打游击》。三毛看完了姐姐的彩排接着看牛伯伯如何打游击,不巧就被老师指上了台,演一个连确切名字都没有的匪兵乙。
那个时候,男生女生之间的界限划得分外清楚,不能一同上课,更不能一起说话,若是男生对女生笑一下,第二天就会在墙上被人写着“某年某班某某人爱女生不要脸”之类的鬼话。而三毛饰演的匪兵乙,却是同一个匪兵甲的男生一同在布幔后面,一同蹲在长板凳上。
这样的不可思议让年幼的三毛怦然心动。
始终没有在排演的时候交谈过一句话——他是一个男生。天天一起蹲着,那种神秘而又朦胧的喜悦却渐渐充满了我的心。总是默数到第十七个数字,布幔外牛伯伯的步子正好踩到眼前,于是便一起拉开大黑布叫喊着厮杀去了。
就是那么爱上了他的,那个匪兵甲的人。
年幼时的三毛,多情又有好奇心,即便不标榜着与众不同,对情感的感知度也是比寻常人敏感得多。加之书读得多,情爱之类的事早已从书上懂了大概,不由自主就把怦然心动这样的东西搬过来套在自己身上。
在幻想大过实际的年纪里,每一份感情都显得那么堂而皇之又小心翼翼。
也是那长长的高小生活里,每天夜晚,苦苦地哀求在黑暗中垂听祷告的神,苦求有一日长大了,要做那个人的妻子。哀哀地求,坚定地求,说是绝对不反悔的。
而最终的结局,有没有反悔早已无从考证,心酸却是的的确确有的。
这连开始都来不及铺垫的感情,果真在三毛的一厢情愿里仓促结了尾。
那个在毕业典礼后没命地疯狂跑向田埂的少女,把整个少年时光都甩在脑后了。她喘着气拼命张望,她满心欢喜地以为会在这里等她的人,并没有出现。
那天的黄昏很好看,夕阳饱蘸池水,“红烧”过的孤独倔强挂在天上。
在水边踱来踱去的三毛没有想到那么远,未来多远她也不知道,只是当下的这一刻,她被失落笼罩,这份感情来得轻易又唐突,一点儿都不是小说里千里迢迢满布荆棘的模样。风吹过了水纹,思绪也就过了,那个匪兵甲的模样即便记得,也成了日后必得刻意提起才能不痛不痒谈笑的人。
好在没有人知道,好在这份感情被严严实实捂在心里。
池边少女的裙角,在风里扬了起来,也终于又落下来。
三毛后来被人提及的少年时期,大多都是用“逃学”和“惧怕老师”这样的标签代过,好似整个少年时期都是阴霾,除了被误会被忽视,就是被比较被督促,身子和心都由不得自己,前程也被父母和老师拉着投进下一个篮筐。所以少年时期的《约会》一文,是三毛少有的愉悦纯情时期。
那时候我们在学校也是分派的,情感好的同学,因为好到不知要怎么办才能表明心迹,于是就去拜姐妹。
大姐的名字我仍然记得,就是当今政治大学总教官的太太,叫王美娟。我排最小,老七。
大家打开饭盒交换各家妈妈的爱。吃饭也只得十五二十分钟,因为课业重。可是讲闲话必是快速地抢着讲,那段时光是一生中最大的快乐。
所以七姐妹顶着“早恋”的危险去公然与男生约会,甚至是看一场从头到尾都不好意思说话的电影,都因为有异性这个特殊群体的存在,显得别致又紧张。即便再一次被母亲误会,将那句“沈飞同学:好男儿壮志凌云。陈平上”解读成“早恋”的迹象,即便三毛因为解释不出挤出眼泪来,这眼泪也都显得欣慰,这不是苦涩的,是新奇的、懵懂的、有了独立心智的,因为做到了“与众不同”,没有循规蹈矩,没有按部就班地读书上课听老师的话,所以有了异样的惊喜。
有了同学玩伴和心灵寄托的三毛,不再是冷清的,也不再显得格格不入,在那场七姐妹与隔壁班男生的电影院聚会分别时,三毛努力地看一眼自己中意的对象,然后各自转过头,朝自己的方向走去。
“早恋”是没有结局的,连眼神都带着一点羞赧和尴尬。在被新鲜感与叛逆冲昏头的年纪里,每一个女孩子都显得寂寞,她的粉蓝色连衣裙或者白色鞋子都不能按捺住这份寂寞,甚至那蹦蹦跳跳的腿和执拗的眼神也不能按捺住这份寂寞,于是她把不能在这个年龄消化的情绪收藏起来,拿出课本和作业,一笔一画地写了起来。
说到梦想,这个被无数家长与老师提及的词,被一次次扣在孩子们的身上。有些是父母未竟的理想,有些是世俗的地位,有些是身心舒适……然而无论如何,谁都不会和正在写作业的孩子来商量一下,那么大那么久的一个未来,总是轻易就在父母的决定里铺展开。
就好比小学时代的三毛,被要求写一篇有理想的作文,老师满心期待她会写将来做一名医生、教授等等。那时候三毛的作文功课非常好,是每次完成作文后会被点名朗诵的人,只是这一次老师的脸“绿”了,她顺手丢过来一只黑板擦,情况都有些不同了——
我的志愿——
我有一天长大了,希望做一个捡破烂的人,因为这种职业,不但可以呼吸新鲜的空气,同时又可以大街小巷地游走玩耍,一面工作一面游戏,自由快乐得如同天上的飞鸟。
不是律师、教授、医生,而是希望做一个生活里卑微的、辛劳的拾荒者。
即便父亲和大伯都是律师,即便母亲在那个年代也是知识分子,年幼的三毛却丝毫没有地位与职业的荣辱观。或者更明显的,她希望做拾荒者的梦想仅仅是因为过度地渴求自由。学校的禁锢与走街串巷是多么明显的对比,一边是父母的期望,要读书成才将来做一个有价值的人,一边又是自己自由散漫的天性,怎么也不想被人束缚,于是竟然真的爱上了拾荒。
从第一个捡来的弧形树枝开始,三毛称它为“点人机”,树枝点到了谁谁就要死掉。这简单的物什也能给纯净的心带来无穷乐趣。后来是一颗弹珠、一个大别针,也有时是一颗狗的牙齿、一只美丽的香水瓶。
被人扔掉的小物件成了三毛眼里千奇百怪的收藏品,她一件件捡回去在家中摆好,视如生命。
那时候她已经读了很多书,有了自己的审美与价值观,懂得与众不同和别出心裁,甚至是抱着变废为宝的想法,那些旁人看起来不起眼的东西,三毛也能觅出它们的独到之处。这是有成就感的事情,意味着自己领悟到了独特的美,这美来之不易,却逃不开自己的眼睛。
关于审美,三毛这样讲过自己——
做少女的时代,我曾经发狂地爱上一切木头的东西,那时候,因为看了一些好书,眼光也有了长进,虽然书不是木头做的,可是我的心灵因为啃了这些书,产生了化学作用,所谓“格调”这个东西,也慢慢地能够分辨体会了。
每个人都有一段自认为卓尔不群的时光,将特立独行视为高尚,将与众不同视为品位。三毛体悟这些比寻常人来得早了些,一个小学生已经懂得不再随波逐流,并有了自我坚持的审美。
想到这些,后来在撒哈拉沙漠的镇外垃圾堆翻捡物什,再把捡到的那些破旧品一件件修理、缝补、粘合,创造成新的摆设与装设,三毛靠着自己的一双手与审美布置出了世界上最美丽的家。
后来她影响了一批人的波西米亚穿着,也都是有源头的。
那个在田埂上东张西望捡东西的女孩子,永远都不知道下一刻她会捡到什么,于是她充满了极大的好奇与兴趣,这份“不劳而获”带给她的欢喜,远大于坐在教室工工整整做一遍鸡兔同笼的数学题。
对自由的坚守和对未知的探索,或者这就是拾荒的意义吧。
当初的三毛也许并没有想到这么多,她能看到的只是满地被丢弃的废品,而她能做的,也只是认准哪一个应该属于自己,然后,小心翼翼放进口袋。
伤痕
三毛并不惧怕老师,回首一生,令她敬仰并且给予她深刻影响的老师不在少数。然而她那么惧怕学校这处地方,以至于后来成名被邀请去学校做演讲,她心里都会很紧张。
在某种意义上而言,也正是学校这样一个大环境,将她的多愁善感与早熟展现得淋漓尽致。
三毛是极度渴望自由的,不想被束缚,却又不甘心示弱,这两种本来就矛盾的情绪在一个女童身上有了新的诠释,一方面是做足了表面功夫安安静静坐在那,一方面是心里有了一万种反驳的言论。然而当初年纪太小,她还不知道应该怎么来用自己的一双手支撑起未来那么远的路。
想到二十岁是那么的遥远,我猜我是活不到穿丝袜的年纪就要死了,那么漫长的等待,是一个没有尽头的隧道,四周没有东西可以摸触而只是灰色雾气形成的隧道,而我一直踩空,没有地方可以着力,我走不到那个二十岁……(《蝴蝶的颜色》三毛)
是真的想到过死的。好像用死来陪葬自己那么辛苦又无法言说的少年时期才显得郑重。
也或者三毛尚且来不及细想,她只是看到被竹教鞭鞭笞的同学,看到冬日清晨的雨地里一个个背着大书包晃动的小影子,看到六点一刻规规矩矩坐在自己位置上晨读的同学们。
这一切都显得好辛苦,要多久才能熬过去,才能像老师一样有了高跟鞋、窄裙、花衬衫、口红和卷曲的头发,要熬到长大的日子,三毛愈发的迫不及待了。
而她要面对的,仍旧是课程和成绩。那时的国小,是以一百分做准则,考八十六分的同学,就要被竹教鞭打十四下。老师让学生把衣袖卷起来,这样打下去的时候就可以触碰到皮肤更大面积。于是个子小小的孩子们,手臂上总会横七竖八躺着几个血印。也有时候不会被抽打,但老师会用捏眼皮的方式来惩治犯错的学生。慢慢有很多学生的眼睛红红肿肿的,黄昏时候光打在脸上,明明是受了委屈的模样,却因为习惯早已哭不出来。
有一次老师生气了,让班级同学去操场上跑二十五圈才可以回教室。刚刚吃完便当的孩子们跑在烈日下,有的孩子支撑不住昏过去了,就被抬到医疗室去躺一会儿,然后回来继续上课。
而三毛,除了像别人一样老老实实完成功课和考试,再没有什么别的想法了。她常躲在学校一处角落,远远地看着老师进进出出,心里也觉得安然。
她的的确确是惧怕过这个小学时代老师的,那个时候提不起恨意,也不懂得恨。
我从来没有恨过我的小学老师,我只是怕她怕得比死还要厉害。
如果说所有的抱怨和敏感都不是无中生有的话,那么少年时期的学校在三毛眼里便等同于是一段囚禁和苦役的时光。这让她无比的渴望长大,长大在一瞬间成了光芒、自由、独立、安全的代名词,甚至在她还不懂得长大要面临如何的选择时,她已经本能地放弃了学校和书本那段最最苦痛的日子。
再苦还能怎样,还能比失了自由又受气挨打更悲惨吗?
只是母亲总是苦口婆心:“忍耐这几年,等你长大了才会是一个有用的人,妈妈会去学校送老师衣料,请她不要打你……”
抛开了千万个不情愿不满意,还是得忍耐下去,苟且地、坚忍地忍耐下去。
只是因为年纪太小,一丝一毫的委屈都会显得惊天动地,后来真的长大了,再回过头去想当初,很多当初认为的“最重要”“最不能忍受”早已经变得云淡风轻。
而与受老师的抽打与受寂寞的“凌迟”比较起来,前者又算得了什么呢。
这时候的学校只是压力与束缚,所以当三毛描写起老师来也有宽慰和理解的成分。
当时,我们全科老师是一个教学十分认真而又严厉的女人。她很少给我们下课,自己也不回办公室去,连中午吃饭的时间,她都舍不得离开我们,我们一面静悄悄地吃便当,一面还得洗耳恭听老师习惯性地骂人。
小时候的三毛对老师的感情是“怕”,这种“怕”在她日后的生活和作品里都被多次提及。然而当初这个异常严厉的老师,在三毛考入省中后,认真而用心地在她的日记本第一页上写下几个正楷字:陈平同学,前途光明。
那个握着台湾最好中学录取通知书的三毛,在小学即将成为过去的日子时,变得极其消沉且低迷。那时课外作业变得愈加繁重,在写不完的算数与文字中,是一颗躁动的不甘于现状的心。那个躺在被子里的女生,会因为某天的课外作业很少早爬上床,而接下来的时间,她裹着被子呆呆地望着天花板,眼泪竟然落下来,泪水塞满了两个耳朵。
在不懂真正离愁的年纪,她硬生生把离愁演成一出悲壮的大戏,有人煽情,有人身临其境,有人敏感脆弱,有人推波助澜。只有那个裹在被子里的主角,总是会想远一些,总是不甘于按部就班做一个单纯听话的小孩子,于是就失去了很多循规蹈矩的乐趣。
所以那个偶然得到一本《大戏考》而兴奋到夜不能寐的三毛,自然也容易让人看透,也许很多后话说起来是矫情做作的事,当事人却只是无心而为罢了。
做小孩子,有时候是一件很悲哀的事,要怎么过自己的一生,大人自然得问都不问你一声。
也是那晚,老师把参加联考的志愿单发给三毛,三毛却推辞说不再进中学了。这个一心只愿觅得自己一处天地读书的小学生,当听到老师说“你有希望考上,为什么气馁”的时候,心里暗暗笑了几声。
哪里是没有信心呢,无非是心不在此,不想要这一套罢了。
在三毛意料之中的是,父母拿着那份志愿单,在灯下细细读起来,又一笔一画认真地、郑重地填下了自己期望中女儿的将来。
说敏感之人多早慧也好,早慧之人多敏感也罢,那个在小学六年级那么紧张的生活里依旧偷闲读完一大部《射雕英雄传》的三毛,果真顺利地考入了省中。
小学六年的生活多半是愉悦的,这在三毛一生的轨迹里显得漫长又多有抱怨,然而那样的抱怨显得“富足”,日后念起来变成了有味道的东西,它有声有色,有欢愉有忧愁,无论这样的忧愁力道有多重,撞击力有多大,它都结结实实落在一个十来岁女孩子的身上。
三毛日后四处漂泊的故事让无数人称道,人们赞叹她的朋友多,性情善交,甚至在她的很多篇早期文章中都透露出来和小学同学结义且共同分享故事的情节。然而另外一面,又是她面对炊兵和匪兵甲的时候表现出的对身边冷漠关系的不满,在《逃学为读书》里,三毛曾写下过这么一段话:
回忆起来,当时的我,凡事不关心,除了这些被人称为“闲书”的东西之外,我是一个跟生活脱了节的十一岁的小孩,我甚而没有什么童年的朋友,也实在忙得没有时间出去玩。
最最愉快的时光,就是搬个小椅子,远远地离开家人,在院中墙角的大树下,让书带我去另一个世界。
这是个可以有结义的姐妹,一起追男生分享秘密的同学;也是一个没有什么童年朋友,只愿意自己搬个凳子远离人群看书的三毛。
他们是可以有在灯下认真筹划女儿未来的父母,也可以是三毛口中提及的对自己关爱不够的父母。
想要的太多而得不到,期许太重而终究是落空。
这在常人看来实属常情的事情,却被三毛一笔一画敏感地抓进眼里。外面是热闹的,母亲依旧是谨慎对待,关爱与疼惜来得不少分毫。身边的朋友也是热闹的,课桌边叽叽喳喳讲八卦的女生,还有严谨苛刻的老师,都那么生动有力量,只是这些再多都不能填满三毛的心,它依旧是孤零零,不肯近人一丝一毫。
所以与其说性格与少年经历有太多关系,倒不如说是少年经历做了铺垫,而性格的养成到底是一出生就决定了。
入了省立女中,身边的环境都是崭新的了。昔日里作伴讲悄悄话的小伙伴都分散在各处了,熟悉的路也换了方向,校园里的树木更是不同了,这一切让三毛应接不暇,自尊心就先跑了出来——我是不能输的呀!
说起来,牡羊座的要强像是天生的,这种不带有任何目的的争先显得很盲目,却也真的让刚刚融入初中的三毛收敛起看书的喜好,放了大心思要做乖孩子,不能给别人比下去。
于是初中一年级的三毛搁置了自己的意念,规规矩矩学习起来。
至于之后的辍学和公墓读书,是分为两个节点的,事情的结果也许并非三毛当初所预料,而后人众说纷纭的三毛入了中学一头钻进书海不再学习也是乱扯一通。归结起来,是学校的课业并非真如三毛心中所想的有趣,少了生动与实际,多了规规矩矩的公式,这让好自由的三毛显得拘束。
而最最紧要的,是三毛并不能得到老师的重视,留心来想,三毛要的爱与关怀从来都不比别人少,一方面是将父母的一视同仁理解成对自己冷漠;而同样的,中学最爱的英文老师去了美国,留下来的数学老师又是极为不友善的,这份不友善并不体现为严厉、苛刻、训斥,而是一份从心底里透出的无视,它传达到一个自尊心极强的女孩子眼里就成了眼露凶光、仇恨,甚至是侮辱。
如果再多用一点笔墨写“熊猫眼”事件之前的事情,便是三毛父亲陈嗣庆收拾出的那一箱书籍。
那些薄竹纸、白棉线装订、书前几页有毛笔画出书中人物的通俗小说,就是《水浒传》《儒林外史》《今古奇观》这样的名著。
这时候的三毛已经嗜书如命,又恰逢假期,读完了中国通俗小说便迫不及待地花光零用钱去书店租来《复活》《罪与罚》《死魂灵》《战争与和平》《安娜卡列尼娜》等世界名著。
租来的书是要还的,一整个假期别人家的孩子要么在努力补习功课,要么在读一些特长班。只有三毛,捧着一本本陈旧的书,争分夺秒般一页页“啃”起来。
父亲自然是心疼女儿的,一再地申诫说:“再看下去要成瞎子了,书拿得远一点,不要把头埋进去呀!”
三毛对待读书的偏执与专注从小便是如此,年长后四处漂泊,回到台湾时这股偏执更甚,三毛母亲曾经谈及,三毛很多时候写书几个日夜都是不眠不休,饭不吃一口,也不与人交谈。
如此说来,同学情谊是单薄的,父母也显得疏远,始终在身边不离不弃且热络的,只有那些书籍罢了。
关于刚进入初中时候的学习状态,三毛曾经在文章《逃学为读书》中写下过这么一段:
我其实是一个求知欲很强的人,学校安排的课程听上去是那么有趣,美术、音乐、英文、历史、国文、博物……在这些科目的后面,应该蕴藏了多少美丽的故事。数学,也不该是死板的东西,因为它要求一步一步地去推想、去演算,这和侦探小说是有异曲同工之妙的。
而事实上,却并非如此。
美术就是拿些蜡做的水果来,将它一模一样地画出来;音乐是单纯的唱歌;地理、历史,应该是最好玩的科目,可是我们除了背书之外,连地图都很少画。
不甘于枯燥的三毛终于在一个假期来临的时候急迫地捡起旧日喜好,而初二以后的日子,上学和放学挤在公交车的路上,三毛都要抱着司机身后的那根柱子,看那些被人称为“闲书”的东西。
那时候又多了些新的书籍,三毛从大伯父的书架上搬来了《孽海花》《六祖坛经》《阅微草堂笔记》,还有王国维的《人间词话》,中国的文化读起来那么深,有些也并非是那个年纪的三毛可以全盘领会的,只是沾了那么些书的影子,她就入了痴一般,“生吞活剥”硬是都读了下去。
结果是月考成绩下来,三毛四门功课都不及格。
父母很担忧,警告过多次,此时三毛的自尊心也跳了出来,即便是并不在意一个成绩与名次,到了不及格的程度总归是不好看的,羞辱感、罪恶感统统排在前边,让那个抱着“闲书”读得起兴的三毛又放下书来。这一次三毛下定决心与每一位老师去合作,凡是书都会背到滚瓜烂熟,凡是课都会撑着耳朵从头听到尾,凡是习题都会一道一道认真做下来。
三次数学考试,三毛都得了满分。
原本是想得到老师的称赞,或者是因为好成绩而给自己带来同学友谊,甚至是父母多一点的疼爱。孩子总是情绪化多些,会受老师每一个神态情绪的影响,被哪个老师多关心一些,那个科目的成绩就会好一些,而哪个老师对三毛冷淡,成绩就一直好不起来。这些心理因素让三毛的数学成绩很差,最好也不过考个50分,而每一节数学课老师的眼睛都像一把锋利的刀子,蛰得三毛抬不起头。
这一次终于扬眉吐气了。
其实三毛早就发现了每次考试的题目都是把课本后面的习题选几道出来做,于是她一个晚上背十几道代数题目进行突击补习,取得好成绩一点都不显得奇怪。
结果是怎样的,也许与三毛的期许真的是大相径庭。
数学老师把三毛带到办公室,丢了一张试卷给她,然后冷冷地说:“陈平啊,这10分钟里,你把这些习题演算出来。”
那张被丢过来的试卷上,全部是初三的考题。
三毛整个人都惊呆了。她坐了十分钟,然后站起来战战兢兢看着数学老师,说:“对不起,老师,我不会做。”
数学老师当然是不相信一个数学常常不及格的孩子会突然考了几个一百分,就好像笨孩子应该一直笨下去,倘若有天聪明了一回,大家就像看怪人一样看她。而那个拿着一百分的试卷咄咄逼人指向三毛的数学老师,彻底激怒了三毛那颗受尽了委屈的心。
三毛站起来,斩钉截铁地说:“作弊,在我的品格上来说,是不可能,就算你是老师,也不能这样侮辱我。”
数学老师面无表情挥挥手,让三毛回到教室里去,她就跟在身后,从书桌上拿起一瓶墨汁和毛笔。
不愿受侮辱,就偏偏让她尝尽侮辱。
而后的情节就是大多数人最初知晓三毛的“熊猫眼”事件,这让三毛最后一丝校园情结都消失殆尽的事情。它曾经像一把厚重的、锋利的刀,毫不留情地砍在三毛的心上,这事件的始作俑者是数学老师,是起哄的班级同学,是漫无边际的嘲笑声,也是三毛异常强烈的自尊心。
在全班同学的面前,数学老师笑吟吟地说:“我们班上有一个同学最喜欢吃鸭蛋,今天老师想再请她吃两个。”
三毛被喊到讲台上,数学老师拿着蘸满了墨汁的毛笔,让三毛立正,在她的眼睛周围画了两个大黑圈,又一边画一边恶狠狠地笑:“不要怕,一点也不痛不痒,只是凉凉而已。”
三毛就呆呆站在那里,墨汁的汁液太多了,墨汁画到脸上就流下来,顺着脸颊钻进嘴巴里。
画完了,数学老师又开口说:“现在,转过去给全班同学看看。”
那个恶作剧得逞的老师,当然早就料到三毛转过头去是一片嘲笑声。果然,全班爆发了惊天动地的哄笑,等到同学们笑够了,老师让三毛站在教室的一角,直到下课,老师又说:“你不要走,你从走廊走出去,到操场绕一圈再回到教室来。”
三毛僵尸一般地走了出去,顶着两个大黑圈和淌下来的墨汁,活脱脱像一个游魂。
走廊里的同学三五成群凑过来,有的追着三毛笑着闹着,指指点点,在那一刻,三毛成了学校的名人。
迎着嘲笑声的三毛自然也不明白当初的自己为什么那么听这个数学老师的话,任由她把自己的自尊那么轻贱地踩在脚下。可在碎了一地的名誉与尊严里,她毕竟还只是一个争强好胜的、求知欲极强的、刚刚懂得经营自己的小姑娘。
也正是这份日后每每回忆起都会有的自卑心,才能在文章的字里行间都出落成寂寞孤傲;也正是因为这份不合时宜的羞辱,才让一个把名声看得那么重的女孩子,终于决心放弃初中的课程,堂堂正正做一回自己。
多年后,三毛在她的作品《回声》里,开篇便是《轨外》这一首:
胆小的孩子怕老师
那么怕怕成逃亡的小兵
锁进都是书的墙壁
一定不肯不肯
拿绿色的制服
跟人比一比
那家的孩子不上学
只有你自己自己最了解
啊——
出轨的日子
没年没月没有儿童节
小小的双手
怎么用力也解不开
是个坏孩子的死结
《回声》是三毛的半生故事,记录了人生中几个重要的节点。她亲自写下的十二首歌词,串成一部完整的音乐故事。而《轨外》便是这部作品的第一首,从《轨外》到《谜》讲的都是少年时的自闭,如果说童年时期的迁徙和缺少玩伴是日后孤独与流浪生活的铺垫,那么“熊猫眼”事件就是一根导火索,它让原本就好自由的三毛抛下世俗与成见,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自由人;也让那个凡事不想落后的三毛,终于可以暂且逃避掉成绩与作业带来的尴尬,做自己想做的事,经营自己擅长的事。
三毛做到了。即便是被侮辱谩骂之后才有的决心,她总归没有做那个规规矩矩坐在课堂里听课的中学生。
所以多少年后,当初的同学们默默无闻,享受着她们相夫教子的幸福。
只有三毛,她的幸福与否却不需要外人撰述,她是一个传奇。
“熊猫眼”事件之后,三毛仍旧故作轻松地回到家,一个十来岁的女孩子,没有哭天抢地,也没有诉苦来表达委屈。她没有掉过一滴泪,对父母也是只字不提,多年后三毛在文章中写到过:“有好一阵,我一直想杀这个老师。”
仍旧是一个孩子最直接的思维,受了打击就回避不见。而受辱的后遗症却因为当初的重创被包裹起来,直到几天后才慢慢显现,那个脆弱的孩子深夜将自己塞进被子里,泪水就淌下来,是真的想要哭死一次。倘若是身体的疼痛,哪怕受千万次都可以咬咬牙熬过去,而对精神的刺激与羞辱,对一个原本就自尊心极强的人而言,无疑是耗损生命的做法。
第三天三毛照常游魂一般去上学,来到走廊看见教室的时候,忽然就晕倒过去。接下来的几次,三毛但凡是想到要去上学,心理就出现极强的障碍,身体也会失去知觉。
看起来是身体出了问题,只有三毛明白,那是一种心理的疾病。患者的“怕”已经病入膏肓了,于是整个神经都选择了逃避,不再接触让自己受到伤害的人和事,永远将自己缩进一个安全的、可以掌控的世界。这样的安全感对于当时的三毛而言,便是救命的良药。
于是那个站在不远处,看着米黄色平顶学校的三毛,深深叹了一口气:“这个地方,不是我的,走吧!”
那一次,三毛背着书包,没有跟任何人打招呼,一个人来到了六张犁公墓。
三毛怕不怕鬼,不知道?成年后的三毛曾经尝试通灵,有几次看到听到不好的东西,也会很害怕,只是她仍旧乐此不疲。
三毛怕不怕死,众说纷纭。一方面是多次的自杀事件,另一方面又是极强的生命力与适应力。
只是当时逃学来到公墓的三毛,也许并没有想那么多,与死人作伴,大抵是世上最安全的事了,它们都很温柔,不懂得训斥,也不会耻笑与谩骂。而后的日子,她在六张犁公墓、阳明山公墓、北投陈济棠先生墓园,以及市立殡仪馆附近一带的无名坟场游荡。
这一次她真的成了“游魂”,无人问津也无人知晓,就一个人飘飘荡荡。起初是没有目的的,后来就开始带书来看。在坟场其实是要吃苦头的,要忍受一个人的孤独,而且下起雨来更是难熬,只是因来往人少又安静,就成了三毛天然的读书馆。
父母是不知道的,照旧给三毛饭钱。她把钱存起来,也不吃饭,到牯岭街当时的旧书店,她拥有了第一本自己花钱买的书——上下册的《人间的条件》。
三毛当然也不笨,她知道这样的自由来之不易,又不想被父母揭穿,于是旷课两三天就去教室坐一坐。那时候联络起来还不是很方便,学校与家长的交流也不算频繁,起初的日子真的就被三毛蒙混过关。
然而好景不长,学校的信还是寄到了家里。逃课的事情终于被揭穿了。
当时的三毛的确不曾露出一分胆怯,就光明正大承认了逃课。她想就算逃课是自己的错,也是事出有因,自己受了那么大伤害,如果父母也不能理解还要动手打自己,那就不要活了。
父母如三毛所想的给了她很大包容,休学的那一年,没有人说过一句责备三毛的话,父亲看了三毛也只是叹气,不与她说话。
如此想来,“熊猫眼”事件是三毛辍学的导火索,却并不是真正的缘由。
那么缘由是什么?
这件在三毛眼里那么重要的事情,对她伤害如此之大的事情,在三毛家人后来的访谈和文字中却并不多见。三毛大姐提起过她的辍学:“当时,学生受体罚很常见,也不敢违抗,多半就接受了。但三毛就是不接受,她的思想就比我们复杂。家里只有三毛一个人敢打破传统。她的自尊心很强,说不愿上学就不愿上学,真的不去。三毛对一切循规蹈矩的事都觉得很累,自己在家反而看书更多,父母最后只能接受、认同。”
母亲缪进兰也曾提起过当初三毛辍学的情景:“在我这个做母亲的眼中,她非常平凡,不过是我的孩子而已,三毛是个纯真的人,在她的世界里,不能忍受虚假,或许就是这点求真的个性,使她踏踏实实地活着。也许她的生活、她的遭遇不够完美,但是我们确知:她没有逃避她的命运,她勇敢地面对人生。三毛小时候极其敏感和神经质,学校的课业念到初二就不肯再去,我和她的父亲只好让她休学,负起教育她的责任。”
如此来想,受侮辱这件在三毛眼里如何都不能原谅的事情,在当时的学生群体里却是司空见惯的。三毛家人也并不觉得这是多么大的事件,甚至会因此来放弃上学。
家人的接受与认同是被逼无奈或是假的,而三毛对自由与人格的强烈需求却是真真切切的,这在一个十来岁的孩子身上已经体现得淋漓尽致。
那么多的人说三毛生来就是与众不同,她活得比常人任性得多。她的自由洒脱与对自我信念的追求是一体的,一旦下了决定就再难变更,任由身边的人如何游说,仍旧是坚持己见不肯动摇。
这是多么任性又单纯的三毛啊。
然而孝心也是有的,父母的意见与态度三毛还是要照顾的。
第二年开学的时候,父亲鼓励三毛再穿上那件制服,去做一个面对现实的人。而三毛的解释是,面对自己内心不喜欢的事,应该叫不现实才对。
母亲就很可怜和不放心三毛,每日都送她到学校,看三毛走进教室,眼巴巴地默默哀求着,直到三毛走进去才依依不舍离开。
那时候三毛已经降了一级,身边的同学都是新的了,身边一张张陌生的脸,让三毛局促得讲不出话来。母亲的爱逼得太厉害了,也让三毛讲不出话来,她觉得自己快要疯了。
好不容易熬了一节课,她便拿起书包逃出学校。她的胆子也是越来越大了,不再怕人看到也不用再去公墓躲着,她跑去省立图书馆,在那里一天啃一本好书,经常忘记了放学时间,通常回到家里已经很晚了。
到了初二下学期,父母终于妥协了,不再对女儿能去学校规规矩矩读书心存幻想。于是将三毛安排在家里,自己教育起来。
于是逃学读书的日子终于告一段落,三毛开始了她长达七年的休学旅程。
借着她作品《回声》里的话,我们来看她的那段光阴:
没有上学的日子持续了七年。
对于一个少年来说,那造成了生长期的一个断层。以后,那七年啊有如一种埋伏在身体里的病。一直到现在,仍然常常将自己禁锢反锁在黑暗中,不想见任何人。
当我写到——小小的双手,怎么用力也解不开是个坏小孩的死结那句话时,发觉自己竟然悄悄流泪。
大人的回忆,小人的遭遇,那里面孱弱、自卑、寂寞都是如此无能为力。只因为,当时实在年纪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