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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吾家有女初长成

前缘

一九四三年三月二十六日,当时中国和日本已经打了很久的仗,北方的古城墙和江南的青石巷都落进了“疲乏”,软绵绵的,只有初春的河床却透出一丝生机。重庆小城,一个婴儿诞生,她的父亲母亲愿孩子远离乱世,取字“平”,寓意和平的意思。

几十年后当“三毛”这个名字红遍大江南北时,却鲜有人知晓“陈平”,更鲜少有人知晓“陈懋平”。倘若谈及早慧,从名字的自作主张开始,三毛就已经显现。孩子不懂得祖宗规矩的分寸,却依旧照着天生的性子把“懋”字去得痛快。谈及这段,三毛父亲在题为《陈家老二》的文章里有过简短地解述:

我的女儿陈平本来叫作陈懋平。“懋”是家谱上属于她那一代的排行,“平”是因为在她出生那年烽火连天,作为父亲的我期望这个世界再也没有战争,而给了这个孩子“和平”的大使命。后来这个孩子开始学写字,她无论如何都学不会如何写那个“懋”字。每次写名字时,都自作主张把中间那个字跳掉,偏叫自己陈平。不但如此,还把“陈”的左耳搬到隔壁去成为右耳,这么弄下来,做父亲的我只好投降,她给自己取了名字,当时才3岁。后来我把她弟弟们的“懋”字也都拿掉了。

风靡台湾的文章《中国饭店》让三毛成为家喻户晓的作家,而沿着她成长的轨迹往前推,是先后的“陈懋平”“陈平”以及她年纪略长为自己取的英文名字ECHO。“三毛”是她的笔名,后来她曾在《闹学记》序中只提及“三毛”二字中暗藏一个易经的卦。但三毛本人又曾说过:“起初起此名,是因为这个名字很不起眼,另有一个原因就是说自己写的东西很一般,只值三毛钱。”

关于名字的由来,三毛在接受采访时候也曾说过:

写稿的时候还不知道该用什么名字,我从来不叫三毛,文章写好后,就想:我已不是十年前的我了,改变了很多,我不喜欢再用一个文诌诌的笔名,我觉得那太做作,想了很久,想到自己只是一个小人物,干脆就叫三毛好了。后来又要跟荷西解释三毛是什么意思,结果他听懂了,他画了一个人头,头上三根毛,说:三毛就是这个吗?我说:是呀!荷西说:哎呀,这一向是我的商标嘛!

只是如今三毛小姐已逝,我们再翻开《易经》去查阅“三毛”这两个字暗藏的卦象,才惊觉命运的戏谑性。

三,为乾卦。

毛,为坤卦。

上乾下坤,为否卦。

意为一生困顿,不通畅。

周年辗转后的三毛小姐,为爱和自由走了天涯,爱恨都成了快意恩仇的小事儿,而她执笔潇潇洒洒几万字,终于揭开了这卦象的迷,结果定是令她自己都吃了一惊吧。

说是“命”的,有几分真的懂命。

说是“运”的,运又为何物。

而红尘中正是有诡谲的一双手,偏偏牵引你往它的方向靠拢。有些人辩驳,说是几十年后好事者反观名字的卦象才扣在三毛小姐的身上。是是非非早不重要,行走中的人不觉苦,又把这苦吟成一首万水千山的情歌。

她的潇洒与不羁,她的流浪与赤诚,她的热情执拗与特立独行,分分寸寸都凝注在她的血液之中,这是三岁孩童偏执简易笔画的叛逆,也是成年后为爱闯天涯的洒脱,更是一人独居台湾的孤苦飘零。只是有些人偏偏如此,敏感如她,在情感里折了腰也仍旧要抬着头,而后,吐出一大口苦水,再慢吞吞去消化咀嚼,这样的回味在最后的回忆里,都无声息地化作甜。

也难怪三毛的大姐陈田心在《红尘中的一粒土》里会写:

她的一生蛮辛苦的。

以及,三毛回复的那句:

姐姐,我活一世比你活十世还多。

这个身后被诸多人诟病和怀疑的流浪人,屡屡被扣上“寂寞”“孤苦”“神经”的头衔,甚至在她的作品里我们处处可以嗅到飘零的味道。只是飘零过后,她仍旧能鲜活地爬起来,挥挥手,再去把下一段情感和生活过得有模有样。

眼泪和寂寞都是真的,而正因任凭性子里的洒脱和纯粹,快乐也来得容易一些。

过后再看之前的大磨难、大苦痛,都成为了迎接最后的自我成全而铺垫的一段漫长路。

说到底,谁不想合着爱人的心意走马天涯,世界只有你和他。却到底是认了世俗的烟火,做了平常人家。心里那匹野马,在还没有平原可驰骋的时候,还是敛了脾性吧。

曾与好友谈起“平衡”,各自都觉得若不论深究的成分,在事事中持衡,不偏颇,不激烈,就算是格外成功的吧。可哪有这样周全的人呢?但三毛却是。她在爱人与自我间,在事业与家庭间,在理性与梦想间,是那么妥帖地安放了青春。许多年后,我们去翻看她的足迹时,竟也是感同身受的。她的热烈、她的决绝、她的安然、她的矜傲,是那么恰到好处地击中了我们的心。多一寸是浪费,少一寸是敷衍。

命轮

三毛的一生,除了文字带来的辉煌,更是人格与生活方式带来的与众不同,这让她在那个按部就班的年代里,显得如此不真实。而她,则用她的好奇心和不安分谱写了一代人心中向往却无法实现的流浪生活,这是三毛的态度,从三岁时她就告诉了我们。

三毛有个做律师的父亲陈嗣庆,也有大家闺秀读过很多书的母亲缪进兰。

她的祖先来自河南,相传四百年前,祖先辗转到了浙江,乘舟抵达定海。如今舟山市定海区小沙乡的陈家村就是三毛原乡的地址。今天的小沙镇有复翁堂、天后宫等众多文物古迹,而陈家村的三毛故居是其中非常著名的一处。

追至其祖上,似乎三毛血液里的勇敢和坚强是一脉相承的。这让三毛其后的部分性格特征都成了有迹可循。

祖父陈宗绪,十四岁孤身一人去上海闯荡。彼时行囊寥寥,一床棉被、两件单衣、一双布鞋,却依旧撑起了一个年轻人势要做出一番成就的决心。做学徒的陈宗绪总是比别人更勤奋有主见,有了积蓄后仍旧不肯松懈,他在泰隆公司经销美孚石油,在祥泰行做木材生意,在顺和号销售启新水泥,后来的发迹也是理所应当的事。而当身边称赞络绎不绝时,他却功成身退,晚年回到老家,为乡亲们建医院、办学校、铺公路。不同于如今的子承父业,祖父没有给后代留下什么资产,甚至为自己也没留下什么,他做尽了能做的善事,而后选择在庙里度过余生。

三毛自然是敬佩极了祖父,他的勇敢执着和淡泊名利在某种程度上沿袭给了三毛。后来,她托人重修陈氏永春堂的家谱。

三毛家里有一本家谱,收在樟木箱里,她每每流浪在外,总想翻翻那本红缎线装的厚书——《陈氏永春堂宗谱》。

一九八七年,台湾部分开放大陆探亲,三毛去山上看望祖父,喊:“阿爷,平平来看您来了!”

祠堂里,三毛双掌擎香上举过头,三炷香敬祖父,三炷香敬祖母,三炷香敬天地。

临走时,她拾起祖父坟前的一掊土,把敬重和崇拜留在距离台湾几千公里的山村里。

陈宗绪生有二子。长子陈汉清、次子陈嗣庆,二人关系极好,行之一生都不曾分离,后者则为三毛父亲。

陈嗣庆,出生在上海,复旦大学法律系毕业,后从职律师。他为人谦和敦厚,书案工作时间很长。据三毛回忆,父亲一生最大愿望是成为运动家。父亲小学六年级踢足球,网球也打得很好,撞球技术超群,乒乓球也同样打得出色。到了六十花甲年纪,父亲又热爱上登山,克服劳苦和身体状况常去攀越。古来稀之岁的三毛父亲,仍旧保持晨起后运动的习性。算来实属为才华横溢多才多艺之人。

而与父亲相识时的母亲缪进兰,是读过洋学堂的知识女性,聪颖又好动。她热爱篮球,是学校篮球队的后卫,与陈嗣庆交往一年后,缪进兰放弃在上海沪江大学新闻系的就读机会,嫁为人妇。

对爱情的执拗和不顾一切,三毛同母亲缪进兰相似极了。

而“爱情”这个词,在缪进兰身上有了最初的解释——勇敢且热烈。

父母亲婚嫁时在上海,当时上海已经沦陷。婚后一年,一身傲骨的父亲终于不甘心受辱继续生活在沦陷区,这时的缪进兰已有身孕,为避免妻子劳顿,陈嗣庆只身前往重庆。

乱世中的情分本就多了几分无可奈何,又因为身不由已而显深情。

夫妻暂别给缪进兰带来极大的思念之情,终于在三毛大姐陈田心诞下后,她顶着连天烽火,抱着襁褓中的婴儿,毅然离家同身处重庆的陈嗣庆团聚。

勇敢的母亲缪进兰,事后再如何去描述,都不能说得清身披思念的煎熬之情。勇敢如她,将动荡战乱都踩在脚下,管什么枪林弹雨,管什么恶人当道。于她都只是抱起女儿横下心,再说一句:“我要去找孩子父亲!”

家族里从来都没有唯唯诺诺的血液,不知道怯懦和惧怕为何物。随后,三毛的大伯和伯母——陈汉清夫妇也带着儿女来了重庆。一家人再次团聚,这在战乱年代成了难得的温情。

父亲影响了三毛的喜好,而母亲影响了三毛的性情。如果非要说母亲对女儿还有一些影响是根深蒂固的,关于孤独,关于挣扎,从三毛童年时便是如影相随。

缪进兰嫁给陈嗣庆后,一直同三毛的伯父伯母生活在一起。即便自持主见和学识,在那样的社会和家庭里都是无用的,家中说话算数的自然是大伯和伯母。于是一个大家闺秀知识女性慢慢成了家庭主妇,终日伺候丈夫和孩子,做饭洗衣,收纳家务。三毛在《紫衣》里这样描写她的母亲:

记忆中的母亲是一个永远只可能在厨房才会找到的女人。小时候,我的母亲相当沉默,不是现在这样子的。她也很少笑。她是大家庭里一个不太能说话的无用女子而已。

那个年代的女人,多数是任劳任怨的,这不奇怪。

只是多年后,我们看到缪进兰为女儿的《闹学记》写的序《我有话要说》,我们才一点点知晓一个女人的内心世界有那么多的苦不堪言。

我的日子很寂寞,每天煮一顿晚饭、擦擦地、洗洗衣服,生活在一般人眼中看来十分幸福。我也不是想抱怨,而是,好不容易盼到丈夫回家来了,吃完晚饭,这个做丈夫的就把自己关到书房里面去写公事。那个女儿也回到她房间里去写字、写字。

母亲对爱的需求从来都不少,她讲出“寂寞”这个词的时候,总会联想到日后的三毛是继承了她的气质的,而寂寞的她有时也想冲破这个界限,让大家瞧瞧她是活生生的。

于是在三毛上小学时,有一天缪进兰收到一封信,看完信后她望着窗外发呆,脸上的神情十分遥远,再不似平日里那个围着丈夫和孩子团团转的妻子了。她摘下围裙,对丈夫和大伯母说:“这一次我一定要参加。”

原来是缪进兰要开同学会了。

于是她开始忙碌起来,她好似快活了一些,平日话也多了。她给三毛和带去一同参加的姐姐裁制新衣裳。白布做底的连衣裙缝上一圈紫色的荷叶边,她满意极了,看起来纯净又有生气。只是三毛不喜欢这个配色,她喜欢粉蓝色,以至于把母亲的配法讲成“死——人——色”。

少年时期的三毛不知道家中已经不再优渥,母亲没有更多选择来考量配色和购置新的布料。只是那天的母亲是三毛记忆里少有的优雅,她穿了一件暗紫色的旗袍,搭配白色高跟鞋,年轻的味道穿过身上的油烟味儿冒出来——那是居家时绝对不可以去碰的“夜巴黎”香水的味道。

三毛愣住了——她从来没有见过母亲这一面。

可是雨来了,这让母亲也措手不及。

车夫拼命地蹬车,母亲一边念叨“时间已经过了,快跟妈妈一起祷告!叫车子不要准时开”,一边不停看表。

雨像跟母亲作对似的,越下越大了。

一辆圆圆胖胖的草绿色大军车就在远处了,许多大人和小孩撑着伞在上车。然而,眼见着那辆车没有人再上,合上了车门,它喷出一阵黑烟,缓缓地开动了。

母亲“哗”一下子将挡雨的油布全部都拉掉了,又带着哭腔地一遍遍喊:“魏东玉——严明霞、胡慧杰呀——等等我——是进兰——缪进兰呀——等等呀——等等呀——。”

然而,还是迟了。圆滚滚的草绿色大军车已经开动,母亲拼命也追不上它。

终于,车子转了一个弯,不见了。

母亲怀里熬了一夜的红烧肉和罗宋汤,随着母亲的梦一起,凉了下来。

多年后三毛回忆起这段的时候,她察觉到了母亲的孤独。那个站在热闹的大雨里的母亲,她穿着优雅的暗紫色,却显得格外悲凉。

这些成长中历历在目的情节——中产以上的家庭、多才多艺又精于文案的父亲、率性敢为又孤独劳苦的母亲,一寸一寸交织成一双手,把那个愈渐清晰的幼时陈平,那个执拗且早慧的小女孩,推到我们眼前。

总是对一句话难以忘怀——慧极必伤,情深不寿。

细考究三毛的“慧”,从幼时就是注定的。父母在那个年代早也不是寻常人,异于动荡和窘迫,他们留给女儿的,是一份安稳和静谧。

天性早慧,在静深宅院,除了衣裳和玩偶,仍有需求。跨过了饱暖的人,总是忖度太多,也更不容易被填充被满足。这般家庭,当物质并不匮乏,对精神的需求就变得格外高;对人生、爱情、友谊的思考,也显得超出常人。读书太多,一方面是学识的广博,一方面便是对好奇之物更多的要求和渴望,这样的渴望,随着三毛年纪和阅历的增加而愈渐强烈。

而这些源头,便是三毛日后的“底气”和“资格”,更是她性格逐渐成型的“催化剂”。

初心

战争胜利,日本正式签署投降书,陈家兄弟从重庆迁徙至南京。

而三毛真正的童年记忆,也是从这座饱经繁华与沧桑的古城开始。

南京,六朝古都之地,从韵味到布局都衔着浓浓的中国气息。

从古至今,多少文人不吝笔墨,极尽称赞之情。繁盛时,它是“江南佳丽地,金陵帝王洲。逶迤带绿水,迢递起朱楼。”也是“千里莺啼绿映红,水村山郭酒旗风。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

这里有风光旖旎水城一色的秦淮河,也有闻名后代惹人垂怜的秦淮八艳。有雨花石,也有玄武湖;有朱雀桥,也有夫子庙。

即便是衰落时,它依旧擎着一股凋零味儿,禁不住让诗人刘禹锡感怀“朱雀桥边野草花,乌衣巷口夕阳斜”。

战争后的南京古城,定是一股衰败气味。只是这些,入不进幼年三毛童真的眼,她能嗅到的,仍旧是孩童对古城墙的幻想,以及对绣花布鞋和青石巷的好奇罢了。

鼓楼区,头条巷四号,浓浓的中国风情,这是三毛幼时的家。

陈嗣庆和兄长陈汉清住在一个大宅院里,陈嗣庆开了一家律师事务所,一家人生活安稳且优渥。

令三毛惊喜的是,家中居然会有假山,造型奇异且可攀爬,这给小小女童带来了多大乐趣呀!院中还栽有桑树,葳蕤枝干覆盖了女童小小的身体。三毛和姐姐拾起地上的叶子,放在眼睛上,一边嬉戏一边看家中女眷拿卵形桑叶喂蚕。

桑树多植于长江中下游流域,叶可喂桑蚕,木材可制器具,枝条可编箩筐,桑皮可造纸,桑葚可食用、酿酒,叶、果和根皮可入药。“桑”字也是排在百家姓第三百零七位的姓氏。相传“桑”字源于神农氏,炎帝之妻为桑氏,有记载“神农娶承桑氏,亦作桑水氏,其后有桑姓。”

这标志性的中国树木给幼年三毛留下了无穷多的幻想,它是细雨来时避雨的大伞,也是游戏时藏身的绝佳处。它茂密的枝干遮挡了烈日,在树荫下的小三毛抱着一本小书,坐在板凳上,看远处的家眷喂鹅。

一群白鹅抻着脖子,鼓着肚子悠闲觅食。

远处的三毛以为这就是最好的童年,以桑为顶,以鹅为伴,看它们曲颈向天歌。

后来这个大家庭里的玩伴真的越来越少。大伯陈汉清最大的孩子已经去读中央大学,有的去读金陵中学,即便是比三毛大三岁的姐姐陈田心,也已经进了学校。功课和学业的增加,让家里的孩子都忙碌起来。

而只有三毛,连上幼儿园的年纪还不够。而她偏偏不愿意终日爬爬假山,或是在院里追逐鹅。没有玩伴的日子里,三毛开始了她的读书之旅,恐怕她自己也没有想到,起初打发时间的事件,竟然真的成了影响她一生的举措。

以至于三毛后来说:“书读多了,就会在你脑中发生化学反应,就有了所谓的格调。”

成年后,再回忆起在南京古城的这段童年,三毛竟然有太多的乐趣和留恋,想来这浓浓的中国情结早早便已扎根在她的脑海中,让走过万水千山的她,晚年仍旧心系大陆,恨不得带走这方土地的一抔黄土。

后来,三毛也感念童年时穿的舒服的鞋子。那是,夏天穿的是碎布衬底,缝上鞋面,加上一条布襻横扣在脚面上,如同蚕豆瓣似的舒服布鞋。冬天的棉鞋没有横襻扣,它们的形状是胖胖的如同元宝似的一种好玩的东西,穿着它好似踏进温暖的厚棉被,跑起路来却不觉得有什么重量。

三毛一直穿的是中国鞋子,有一年圣诞节,母亲给她穿上一双小皮鞋,她反而觉得不适,好比被套了一个硬壳子。她吵着要穿回旧布鞋,母亲无奈叹息:“外面多少小孩子饭都没得吃,你们有皮鞋穿,还要嫌东嫌西地吵。”

三毛父亲陈嗣庆后来说过一句话,“三毛小时候很独立,也很冷淡”。

只是我仍旧偏执认为在南京最开始那段日子里,三毛过得非常开心,等到她终于有了更加独立的意识,知晓了“受重视”和“家庭焦点”这些东西后,她的脑子里开始融入越来越多的思想,也一点点敏感起来。

大伯陈汉清在家中地位自是不必说,身下孩子地位也显得略重一些。而三毛偏偏有长姐,正如后来父亲陈嗣庆说的那句:“每一家的老二跟其他孩子有一些不一样”。

三毛是这么评述她自己在家中地位的:

老二就像夹心饼干,父母看见的总是上下那两块,夹在中间的其实可口,但是不容易受注意,所以常常会蹦出来捣蛋,以求关爱。

三毛一生向父母抱怨,说她备受家庭冷落,是挣扎长大的。这点三毛父亲自是反对,外人想来也绝不可能。只是父亲的见解很有道理,考量周遭在家中排行“老二”的人,地位总是显得怪怪的。老大地位不言而喻,而最小的孩子,又因为年幼而受到父母和兄姐的格外关爱。偏偏就是老二,上不得下不得,倘若加上生性敏感,又值孩子意气,免不了为了夺宠和引起父母注意而做一些奇奇怪怪的事。

这就有了在重庆那一年,三毛因为顽皮而险些出事的场景。

重庆的大家庭里,大水缸都是埋在厨房的地里。陈汉清和陈嗣庆不允许孩子靠近水缸,唯怕孩子贪玩掉进水里。而三毛从来都不肯顺着大人心意来,偏偏搞一些“幺蛾子”来博取大人们的重视。那天也是这样,大人们都在吃饭,突然就听到激烈的水花声,陈嗣庆心里“咯噔”一下,才察觉到三毛竟然不在饭桌旁。他扔下碗筷疯了似的冲到水缸边,发现三毛头朝下,脚就在水面上拼命打水。年幼如三毛,小小的个子还不及一个水缸那么高,她拼命用手撑在缸底,这样她就高了一些,脚终于能触到水面了,水花声也终于打了出来。

陈嗣庆把三毛拎出来时,三毛也不哭,她顺了顺自己湿透的头发和衣裳,说了句:“感谢耶稣基督。”

还在更小的时候,三毛也很少玩一些女孩子的游戏。在重庆的家附近有一座荒坟,这在小孩子眼里视为“不吉祥”的地方,却备受三毛中意。有时她去坟边玩泥巴,有时她什么也不做,过去跑一圈又回家。

细想来,墓地这个场所似乎是一个符号,它贯穿了三毛大半生的转折,从幼时的无心到少年后受到大挫折,墓地总是三毛疗伤和平复心情的地方,任荒凉和悲苦一寸一寸钻进心里,唯有如此才能让孤零零的心得到慰藉——它和这环境终于是融为一体的了。

勇敢和敏感如三毛,这在童年时期就被巩固的脾性,在成长里显得越来越突出。

姐姐有了学业,也因此得到了大人们更多的关注,放学回来,父母总会多问一句,多关照一些学校中的琐事。而姐姐也说得轻巧,好像外面的世界都是崭新的,是幼年的三毛不曾接触的。她只能看着姐姐穿了新衣服,买了新的文具和书包,回家时不情愿地给三毛说学校的趣事。而三毛天生好奇心重,逼得姐姐说了一遍又一遍,最后姐姐不耐烦了,丢下小三毛,一个人跑去远处了。

所以,“关注”和“重视”都不具备的三毛把瘦小的自己深深锁进阅览室里。

陈家果然不是一般人家。陈嗣庆的藏书和对子女的影响总是多一些,不同于一般父亲,他向来便知道“知识”二字的力量。

南京老宅的二楼,是陈嗣庆兄弟专门为孩子们准备的阅览室。里面的藏书在当时的三毛看来,简直就似金山银山。因为别的孩子都去学校读书,空荡荡的阅览室便只有三毛一人,这让原本不大的地方也显得格外宽敞。

从此,三毛便一头扎进书的海洋里。

如果说后来的阅读是三毛心甘情愿的选择,那幼年时的阅读更像是一场逃荒,因为无处可去而显得郑重。父母眼里的三毛更多呈现的是孤僻与不合群,却不曾料想一个小小孩童,在本该是活泼烂漫的年纪,将层层心事裹起来,把自己的身子也藏进书里,只是因为院子里实在是没有玩伴呀!

所以在单调又沉闷的阅读里,“马蹄子”这个外姓小孩儿都成了三毛童年里浓墨重彩的一个印记。

兰瑛是一个逃荒来的女人,与陈家管大门的老仆人是远亲,因此被陈家收留。她带来一个孩子,就是后来在三毛文中出现过的“马蹄子”。

开始的时候,白天姐姐去上学,兰瑛就带三毛去后院跟“马蹄子”玩儿。可这“马蹄子”实在是不讨喜,长了个癞痢头,而且一碰就哭,这让原本就敏感的三毛更加手足无措了。每每兰瑛转身去忙别的事时,三毛就把玩具丢给“马蹄子”,自己跑去远的地方。可再远又能去哪里,家中又无其他人可以一起玩耍,她便一次次躲进阅览室,看着外面的“马蹄子”四处找她的模样,然后躲在窗子旁笑出了声。

这也是幼时的三毛心里为数不多的笑声。

阅览室有一扇大窗,正对着窗外的是一棵成年的梧桐树。那时候三毛还不知道梧桐是多情的植物,李煜写“寂寞梧桐深院锁清秋”;才华横溢的李清照,在晚年也言“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

而后三毛回忆起童年,多是言及“寂寞”,不知是否和当初与梧桐作伴有关。也不知梧桐的气息是不是悄无声息融入到童年三毛的脑海里,让“忧郁”“惆怅”都成了名正言顺的词句。

寻觅

窗外梧桐树影婆娑,三毛抱着图画书一页页品起来。

缘分这件事,从来都是讲不清的。一个国家那么大,有些人怎么也能遇见,一座城那么小,有些人却再也见不到。

张乐平是被三毛记下的第一个作家,《三毛流浪记》更是三毛记下的第一册书。

只是当初年幼的陈平当然不曾料想,几十年后和图书中人物齐名的,还有一个作家“三毛”。

想来三毛和张乐平的缘分便是源于此,那个叫“陈平”的女童被图画中的三毛所吸引,他的悲惨命运和辗转流浪,他的飘零和孤苦无依,不正是当初年幼的陈平心中的自己吗!与其说当时的小陈平是在读书,倒不如说她是从《三毛流浪记》里找自己的影子。至于后来以三毛为笔名,也多少源于童年的这段经历,她总觉得自己像极了那个长着三根头发的少年,心里有着说不出的苦痛和委屈,不受关爱又无处可去,以至于后来她把自己的一生都活成了幼时一本书的内容——四处流浪,四处为家。

这样的一路飘零流浪,都是为了寻觅心中的爱和自由。

所以,与其说三毛的一生都在流浪,倒不如说她每一次流浪都是为了寻找驻足,寻找一个可以让她热烈爱一场,也真心实意给她爱的人。

而陈平也没有想到,日后自己竟真的成了陈乐平的干女儿。

我非常喜欢这两本书,虽然它的意思可能很深,可是我也可以从浅的地方去看它,有时笑,有时叹息,小小的年纪,竟也有那份好奇和关心。

那时的三毛还不识字,用她的话来说,她是先看书,后识字的。

《木偶奇遇记》《格林童话》《安徒生童话》《爱的教育》《三千里寻母记》《爱丽丝漫游仙境》等等图书,三毛也一一翻阅过。当初只当是看图画寻乐趣,而长大以后再谈起这些书,三毛竟然是知晓书中内容的。父亲以为是姐姐讲给三毛听的,毕竟当时的三毛太小了,而事实是三毛靠着自己的理解力和从姐姐嘴里东拼西凑问来的文字内容,硬是活生生拼在了一起!

三毛家里的阅览室还有一套儿童书格外受她喜欢,是商务印书馆出版的,这主编不同于“漫画人物三毛之父”陈乐平,陈乐平遥不可及,可这主编是三毛可以够得着的,他就是姐姐所在的鼓楼小学校长陈鹤琴先生。

也是从那时起,三毛心里的上学梦又一次燃起。

等待上学的日子似乎格外漫长,那天三毛正在阅览室里捧着图画书看,爸爸兴奋跑进来,告诉她可以入学读书了。

三毛开心极了,她抱着书跳起来,心想姐姐讲的那些新鲜事情她终于也可以尝一尝了。

只是美好的事情总是昙花一现,三毛还没有品尝幼年上学的乐趣,她还没有跟心中的偶像陈鹤琴先生说一说话,就要走了。

国民党战败,陈家兄弟又要迁徙去台湾了。

那天三毛和姐姐在院里的假山上看桑树蚕宝宝,阳光波光粼粼的,照在三毛和姐姐的头发上,她想跟姐姐说一说今天在学校里的新鲜事儿,却见着父亲急匆匆跑过来,给了她和姐姐一大沓金圆券。那时通货膨胀,金圆券贬值得厉害。可孩子们哪知道这些,三毛和姐姐玩得起劲儿,一人抓了一大把,这是可以换马头牌冰棒的好东西,两个人高兴得不得了。

等到她们过了新鲜劲儿,回头却见着家中老仆流泪,说是要全家避难,到台湾去了。

三毛还不懂“避难”的意思,她只是想着她还没有见着陈鹤琴先生呢,家里的蚕宝宝她也没有玩够,不知道台湾有多远,那里有没有假山,她甚至还记得姐姐说的古城墙和青石巷,她都还没有来得及去走一走。

那么匆忙的,就要走了。

如今想来,她的一生都注定是在行走中的。从被动的时势到主动的择选,从来都没有道理可言。

而那个没有来得及尝透的南京古城,成了三毛一生挥之不去的中国美梦。

小时候

乡愁是一枚小小的邮票

我在这头

母亲在那头

长大后

乡愁是一张窄窄的船票

我在这头

新娘在那头

后来啊

乡愁是一方矮矮的坟墓

我在外头

母亲在里头

而现在

乡愁是一湾浅浅的海峡

我在这头

大陆在那头

三毛在日后屡屡提及过“乡愁”,想来是在阔别大陆时就种下的根。她的思乡气质和余光中的这首《乡愁》契合得天衣无缝。

飘零的总是无处可归的心,而其中的无可奈何无法言说也不能言说。

幼时的三毛早就有了心事,编织进密密麻麻的童年里,每每回忆起来,都是一罐芬芳的家乡味儿。 JI+r9TIsw7k6xK86y/YabKNqWxZwi4Ip27xntuN9Op5VahSf09B/B/6WwcgwZez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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