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PLUTO
我始终是一只寂寞的,普通的,白色的,瘸腿的猫。这是我的宿命,我无法改变。
何畔是我见过的最爱干净的男孩子。穿干净的衣服,有干净的面容,写干净的文字,画干净的油画。至少白天他是这样的。在每个星期三的深夜十二点,他都会很快处理完编辑的约稿,之后关上门把我留在一片孤独的黑暗中。我在暗夜中寂静无声地张开四肢,空气中有红玫瑰的芬芳,它们与我的皮肤相碰,暧昧地亲吻。
何畔,念起这个名字的时候舌间总是会有温暖的气息轻轻滑过。他是我的神,我的主,他眼中清亮的漆黑是我前进的明灯,他飞雪般明朗的笑容是我花园中肥硕猩红的花朵。依稀记得,那盏灯下,男孩何畔坐在电脑前面敲击着键盘并且沉默的时候,我伏在他的肩膀上睁着惺忪的睡眼,慵懒而疲惫。
我是一只猫,普通的,白色的,瘸腿的,猫。
上帝说,每一个生物降临到这个世界上都是为了守护别人和被别人守护的,是天使。在我的梦境中,一切苍白无边,没有任何生灵,只有白茫茫的落雪一片。我所有的亲人都死去了,只有我在雪地上不停地奔跑,寒冷,苍茫,没有天使,我在大雪的尽头哭泣。然后何畔出现了,明朗的笑颜。他抱起我,抚摸我白色的毛。他的掌心温暖,纹络清晰。他将脸伏在我的背上,他说小猫咪,你怎么了呢。他的怀抱有柔和的温度,我感觉到安全,于是沉沉睡去。初次见到的何畔,还是一个十八岁的少年,穿干净的白色毛衣,笑容温暖,像守护我的天使。
长夜未央。我蜷缩在角落里,月色凄迷,星星在天边眨着眼睛。月神微笑,并且向我散发出银白色的光。在沉睡与清醒的交接处,我仿佛可以看到天上的星星全部变成了花朵闪烁,静,听不到任何声音。风温柔地吹拂着我白色的毛。我安静地舔噬,微笑。上帝出现了,他穿着白色的衣服,苍老而威严。我仰起脸,我说你是谁呢,你要做什么。他说我可以满足你的一个要求,因为,我是上帝。
何畔在这个时候走进来,带进了一阵风,模糊的,我闻到一股香水的味道,他穿着白色的衣服,有无数的花香穿越了他的身体,飘荡并且升腾。就是这样,他的身上有一种忧伤的味道,可是却又不同于一般的忧伤,那仿佛是一张缠绵而柔软的网,可以将我毫无保留地紧紧笼罩,就像水草见到了太阳,放肆地以一种诡异的姿态迅速滋长,我呼吸不得,眼前这个有着明亮笑颜的男孩子,我不确定自己是不是爱上了他。
我将埋在洁白的身体里的头颅露出来,并且以一种宁静的姿势向他微笑。我的眼睛在黑夜里闪烁着幽蓝色的光芒,如同黑夜被蓝色划破流淌出来的血液,我是一只猫,或许,这将是我最大的悲哀。何畔看着我,然后他来到我的身边。何畔呵,我的天使,他伸出手来抚摸我,就像我的天使在云端向我唱着圣洁温暖的歌。他伸出手,如同一个女人那样纤细的手,他说小猫咪,怎么还没有睡呢。
他的声音呵,那样干净。然后他用唇吻了我。就在那一瞬间,我感觉到一种轻微的晕眩,从未有过的一种幸福,我是一只猫,我的主人呵,他吻了我。然后他走进卧室,花香突然更加浓烈,清晰地看见,玫瑰花在暗夜中兀自开放。我如同一个受了宠爱的小女人一样走进他的屋子。夜色沉静,风在耳边静静呓语,何畔非常安静地躺在床上,他睁着眼睛看天花板,双手无力地垂下来。突然间他坐起来,对我说,小猫咪,你怎么进来了呢。他将我抱在他的床上,那么柔软,那么让我感觉到踏实,不知不觉中,我睡着了。
上帝出现了。他问我,我可以满足你一个愿望,可是你想好了么。我跪下,以一种虔诚的姿势,我看着身旁如同一个婴儿般沉睡的何畔,钝重的幸福在我的心中敲击,温柔而坚决。我想这就是我一直渴望得到的幸福吧,就像黑色的开放的花朵,诡异可是无法抗拒。我仰起脸,上帝微笑,他说你是不是想好了呢。我说是,我的愿望就是,在每个午夜的时候,可以在何畔的梦境中陪伴他。上帝以一种奇特的神情盯着我,他说就这么简单。我点头,我说这样,其实我会得到幸福。
午夜的酒吧里,何畔抹着银色的眼影,穿着前卫的服饰,他还是一脸干净的样子,坐在钢琴旁边的男孩。
何畔在他的梦里睁大哀伤的双眼,他盯着我,我从来没有见过他如此哀伤的表情,因为在我的记忆中,他留给我的,只有明朗的笑容。何畔一动不动,在他的上空是没有色彩的天。他说,你是谁,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我突然想起,的确,我不知道自己是谁。我来到何畔的梦境中,变成了一个女孩子,穿白色的衣服,眼神和笑容都模糊不清。何畔的梦境是苍苍的蓝色,无边无际,流淌到不知名的远方。
我微微地晕眩,眼泪还没有滴落心口早已疼痛不已。我望着何畔,我的天使,他纯真的眼神是那样深邃呵,永远都望不到尽头。我握着他的手,我说我不是谁,你不需要知道我是谁。何畔笑了,如同春风吹皱的碧水那样和煦。他说,可是我想叫你沫。你知道为什么吗。我摇头,我的爱情,我的虚幻可是华美的爱情,我害怕这一切终将是泡沫一般的浮华,何畔,我不敢看他的眼睛。
白天,何畔穿着白色的衬衣坐在电脑旁边敲敲打打,他的手也是干净的,细细长长,手腕上戴着两条手链,甚至连手表都没有戴。阳光有点稀薄,就好像这个感情稀薄的城市一样,每个人都在以一种孤独的姿态匆匆忙忙地向前走。何畔坐在阳光里面,他写:现在我确定,从此不再相信任何人。这个时候他站起来喝了一口柠檬水,然后重复了一遍这句话:从此以后,不再相信任何人。
我伏在他的被子上面微笑,并且抬起头来看他。
何畔写的文章总是很受小女生的欢迎,都是一些精致华丽的小说。何畔最大的嗜好就是将自己写成小说里面的王子。王子,童话,浮华。何畔的文章好像童话那样细腻动人,他非常喜欢在写完一篇文章之后轻轻地将它念出来,一句一句,温暖而忧伤。
何畔是一个没有得到过爱情的男孩子,或许他得到了,却浑然不觉。
他总是不断地收到约稿信,他的电子邮箱里面总是会有一些无趣的人写给他的邮件,他的QQ上总是会有许多人来加他,他的手机总是非常轻易地塞满短信……何畔是一个有点奇怪的男孩子,他对那些人是不屑一顾的,可是依然会回复他们写来的东西,不厌其烦。给何畔发邮件的女孩子问得最多的就是,我会是那个公主吗。何畔每当看到这句话的时候都会放肆地大笑,他回复说会的,会的。
何畔的电话总是接连不断地响起,编辑催稿子。何畔打电话的时候低着头,手链在胳膊上滑过来又滑过去,他的头发总会在这个时候低低地垂下来遮住眼睛。何畔一直在说嗯,嗯嗯嗯,挂掉电话之后就会很快地打开电脑写。他的桌子上面总是放一杯柠檬水,浅浅的味道。每天往返,只是在每个星期三的深夜十二点他都会去酒吧弹琴。
在我的梦境中我问他,今天看起来很不快乐。何畔说,是因为今天我没有完成编辑让我写的东西,所以我没有稿费。我说,哦。何畔说,可是这样我就没有办法做一些事情了。我说,哦。我低着头沉默了一会儿,并且说,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他说沫,写稿子好累。我说那么就不要写了啊。何畔笑了,他说怎么可能呢,因为,这是我的工作。
我告诉天空中的上帝这一切,上帝说,一切都会结束的。
春天。
蔷薇花开了,好粉,环绕着何畔居住的早已有些颓败的古老的房子。花粉飘洒在风中,纯香的味道。我总是喜欢费力地爬上窗台,爪子贴在玻璃上向外眺望。偶尔我会看看黄昏时候的天,也许其中夹杂的红色是天使在流血。何畔还是那么干净的样子,坐在电脑前面一言不发地敲稿子。事情总是会有些变化的,只是变化的不是我而是何畔。他的小说越来越受欢迎了,因为童话中的王子终于找到了自己的公主,他们将在一起快乐的生活,生活在开满玫瑰的城堡中。
我想起在何畔的梦境中他叫我沫,可是却不敢看他的眼睛,因为泡沫终将破碎,终将消失,终将带去一些应该离开的事情。何畔,我的天使,我,整整一个冬季都没有再出现在他的梦境中。于是我想,是我该离去的时候了。于是我每天睡觉,偶尔看一眼何畔,心中漾起轻微的疼痛。
何畔恋爱了,可是,他爱的人不是我。
他们几乎每天都会见一次面,每个深夜在QQ上聊天,何畔总是对着电脑屏幕露出温暖的笑颜。我慵懒地伏在何畔的身边,看那个女孩子有点俏皮的语言,她总是给何畔发好多可爱的图片,还有各种各样奇怪的音乐。每一个音乐,何畔都会认真地听完,之后写信息说,宝宝,我听完了,宝宝,真的非常好听。然后那个女孩子就会非常快乐。何畔呵,我的天使,天使是不可以爱上别人的,否则那对翅膀最终会脱落,然后天使会变成凡人,一个普通而平庸的人。上帝说,这是你的一相情愿。也许,这是我的一相情愿。何畔自始至终都是一个人,只有我把他幻想成了我的天使。
何畔是那样的爱着她呵。他甚至为了她辞去了酒吧的工作,可是他也深刻地爱着钢琴。
我总是在夜晚的时候来到何畔的卧室,看他睡熟了之后如同一个孩子的面容。我轻轻爬到他的身边,睁着幽蓝色的眼睛静静地看着。夜色中有行人在路上脚步匆忙,他们是要走到不知名的远方吧。夜色迷蒙中,仿佛可以听到埙声,用土烧制的乐器,精致可是音质破碎苍凉。只能在荒凉的地方与坟墓相伴。上帝再一次出现,他告诉我,如果何畔在所有的蔷薇凋谢之前不对我讲出那三个足以使我迷醉的字眼,那么我的命运将出现不可预料的轨迹。那一刻我仿佛看到大片大片的花瓣凋零……
最后一次,我走进何畔的梦境。他的梦中竟然洋溢着大片大片玫瑰的尸体。浮香。何畔站在玫瑰尸体的中央,一言不发。短暂的沉默之后,他对我说,沫,我好长时间没有看到你了,我非常挂记你。我说,可是这也许是我最后一次见到你了。何畔沉默着,一瞬间竟然有一种岁月流淌的感觉。他,是不是,有一点苍老了。忧伤在他的体内织成了一张网,而我宁愿在他的这张网下生活。何畔,你知道么,我多么爱你啊。何畔突然露出了他放肆的笑脸,他说沫,无论你在哪里,我都会在梦里想你。
天,破晓。天空中有鲜血流淌,我终于在他的梦中永远消失。
蔷薇凋零。
他始终不肯告诉我那三个字,我爱你。
我始终是一只寂寞的,普通的,白色的,瘸腿的猫。这是我的宿命,我无法改变。
上帝问我是否想结束这一切,我点头。于是我终于死去。那一天是何畔的婚礼,他牵着他的公主,在教堂的钟楼上面放飞了无数的鸽子。它们张开翅膀,奋力飞翔。天空苍白,可是何畔的笑容是那样的清亮,他终于找到了属于自己的幸福。在空中建筑的玫瑰城堡。荒草萋萋,我艰难地爬上山岗,风在耳边静静呓语,脑海中出现的最后一个画面就是少年时的何畔在午夜,听风入梦。他的面容是那样的干净啊。
初秋微凉,我孤独如同荒野中大片大片的植物一样死去。
只是一只猫,我没有眼泪。我为自己只开一瞬便颓败的爱情呜咽。
埙,有鬼气,仿佛只能在荒芜的地方与坟墓相伴。笛子把黄昏吹亮,箫则把风吹低,那么,埙把呜咽吹长……
作者简介: PLUTO,本名厉程,生于青岛,一个身体里住着小巨人的女生。已出版畅销书《双生》、《不离》、《小命运》、《深度依赖》,新作《相濡》于汤圆APP连载。无论处于寂静之林,亦或吵嚷之市,都将从容淡静,认真严肃地写作。微博:@Pluto厉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