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程沙柳
外婆边哭边说,把她和外公这一生都细数了出来。
外公今年八十岁,之前一直在南江老家独自生活,但是因为多病无法照顾自己,被大姨接到了城里来,和外婆住在一起。外婆已经七十多岁了,在城里开了一个小卖部,卖一些烟酒杂货来补贴家用。
外公的病情很严重,已经到了神志不清、无法自理的程度。每天清晨,外婆早早地起床,帮外公穿好衣服洗好脸后,把他扶到门外的椅子上。他披着一件宽大的衣服,垂头思考着什么,偶尔抬起头看看马路上的车流。那个时候,外婆则站在柜台边,不仅要照顾生意,还要时不时看两眼外公,防止他出什么意外。
而外公那样一坐就是一整天。中午的时候,外婆会做好饭端到外公的手上。然而就算吃饭,外公也要好半天才能反应过来。经常都是外婆把饭递到他面前的时候,过了好一会儿他才会伸手去接。我想,那应该是外婆饭菜的香味让他有所反应,毕竟那种味道已经陪伴了他五六十年。
开始的时候,外公能自己慢慢吃,但是没过多久,他连端碗的力气都没有了,只能靠外婆慢慢去喂。
前几天我去看他们的时候,外婆正在给外公喂饭,外公慢慢张开嘴巴,好半天才把一口饭包进嘴里。我走近叫了一声“外公”,外公没有答应,抬起头一脸痴呆地看着我,正在咀嚼的嘴巴也停了下来。好一会儿,他可能想起来了我是谁,脸上才露出笑容,随即嘴巴也张开了,但就在他嘴巴张开的那一刻他嘴里包着的饭也一并掉了出来。
外婆赶紧把碗伸过去接,但还是有一部分食物落在了外公的衣服上。
外婆一脸愠色,她当着我的面就开始骂外公:“你这个老不死的!现在人不人鬼不鬼的,把活人都折磨惨了!”
听到外婆这样说,我心里很难受,我知道这是她的气话,常年与一个病人生活在一起,脾气再好的人也是吃不消的。
然而,谁也没有想到,只过了几天时间,外公就真的离世了。
我气喘吁吁地赶到外婆的小卖部,柜台上的东西都被收拾得干干净净。很多不常见面的亲戚都来了,他们的眼睛红红的。外婆在收拾衣服,我叫了她一声,她回头看着我,满是皱纹的脸上布满了哭过的泪痕。我走到房间里面,想看一眼外公。
外公的双眼紧闭,嘴巴大张着,脸色苍白,好像睡着了一样。
我轻声叫了一句“外公”,没有人回应我。我鼓起勇气轻轻碰了一下他的胳膊,他也没有丝毫反应。
猛然间,我才突然明白,此后在这个世界上,无论我叫多少声“外公”,都不会再有人应了。
想到这里,我的眼泪不由自主地流了出来。
外公生前说过,如果自己有一天撑不过去了,一定要葬在老家,他不喜欢城里的汽车,他说它们太吵了。
我知道外公想要一个安静的环境,不被人打扰。
经过商议之后,决定将外公的尸体用大表哥的车给运回去。这个决定让大表嫂有些不舒服,她的表情明显有些不快,但不久又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
车子一路颠簸。没一会儿,我就因为疲惫睡着了。在那短暂的一觉中,我一直在做一个梦,梦里有外公生前的各种场景。从梦中醒来时,我发现我的眼角有残留的泪痕,而此时,车厢里面黑黢黢的,我望了一眼窗外,汽车正行驶在高速路上。
我出生的时候母亲才二十岁,父亲也不过二十一岁,他们那时候还没有结婚,属于未婚先孕。为了逃脱罚款,母亲怀上我之后就没有回过家,在我出生前一个月才回到外婆家,然后在那里生下了我。月子坐满之后,他们就把我放在外婆家寄养,一放就是三年。
这三年期间我一直和外婆外公生活在一起,那时候很小,还没有开始记事,只是模糊地记得,那时候的外公很喜欢赌博,农闲的时候就会背着我走好几十里的山路去镇上和别人聚赌。有一年的冬天,下着很大的雪,外公背我上山的路上不小心跌落在了一条水沟里,我被冰冷的雪水冻得哇哇大哭,外公惊慌失措地抱起我就往家里跑。
那一次,我高烧不退,在医院里面住了好几个星期。后来,外婆说我之所以有时候会那么笨,可能是因为那几个星期把脑子给烧坏了。而那段期间外公一直没有得到外婆一个好脸色,外婆不允许他碰我。外公很自责,从此以后就永远戒掉了赌瘾。
到贵民村的时候已经晚上七点多了,下车的地方是村口,村口边有一条土公路,公路上来往着很多车辆,这是当地人和外界走动的唯一实用的工具。在没有这条土公路之前,当地人是很少出门的,因为那实在是太遥远了,到青城镇最少也要走半天的时间,而且还是对一个全劳力来说。
而外公的家不在村口,在大山上。
我随着母亲手指的方向看去,看到了一座海拔上千米的大山,母亲说:“我们要一直爬到半山腰上。”
我跟在母亲的后面,慢慢往上面爬,沿途碰到很多稀疏的村落。爬了一会儿,我转头看看身后,村口的那条土公路就像一条蜿蜒的小蛇,举目四望,四周皆是大山和密林。
一路走上去,碰到很多村民,母亲和他们打招呼,而我则愣愣地看着他们。其中一人问起我,母亲说:“这是瓜娃子。”那人就知道我是谁了,感叹道:“怎么一转眼就长这么大了啊!”再往上走,认出我的人就越来越多了。
我的出生其实轰动了整个村子。那天凌晨两点钟,母亲突然肚子疼痛难忍,眼看就要生了,但是离得最近的接生婆也有十几里路,没有办法,舅舅和外婆决定将我送往医院。
母亲显然不能走路,只能被抬着走,而那时候家里就只有外公和舅舅两个男人,只能叫村子里的壮汉一起帮忙。那时每家每户相互间都离得比较远,把各家的壮汉叫到一起需要一家一家去敲门,还要走山路,而现在需要争分夺秒。外公二话不说就走出门,站在梯田的田坎朝山下喊:“每家每户的壮年人呦,我家瓜娃子要出生啦,现在他妈疼得不行,得去医院,来几个人帮忙一起抬啊!”朝山下喊完之后外公又朝山上喊。
外婆告诉我,外公那天晚上的声音很洪亮,整座大山都回荡着他的话。
外公刚喊完没多久,就有好几束手电筒的灯光朝外婆家聚集。不一会儿,就集齐了八个壮汉。
就是当年这八个人,抬着我母亲和她肚子里的我,借着手电筒微弱的光,走过这一条我现在正在走的山路,把我们安全送到了贵民村的卫生所,我才得以平安出生。
十几年过去了,外婆家依旧还是泥土墙的房子,而一旁的舅舅家,早已住上了砖瓦房。外婆家的土墙破败不堪,堂屋里面也是黑黢黢的,即使在晴朗的白天也没有多少光亮。
舅舅和舅母正在忙里忙外准备办葬礼所用的东西,从昨晚到现在,他们一直没有休息过。见到我,他们只是简单打了招呼后就忙去了。
外公的尸体被平安地运了回来,现在正放在堂屋的棺材里面,棺材盖没有盖,外公平躺在里面,依旧像睡着了一样,只是脸色更加苍白了。在外公脚的地方,放着一碗肉和一碗酒,还有一根燃烧着的蜡烛。
外婆坐在棺材旁边,她的脚边放着一盆火,“你们到了啊,冷不冷?冷的话就来烤烤火。”
外婆告诉我葬礼很简单,总共三天,今天算是第一天,主要是准备工作,明天等人都到齐后就开始戴孝,晚上会有道士来简单做一个道场,后天就是下葬的日子。
那晚,给外公守夜的有母亲、大姨、大表嫂和我,从来没有守过夜的我哈欠连天,但我还是强打起精神。她们三个围在一起聊天,话题一个接着一个,偶尔才会问我一句:“瓜娃子你说对不对?”我还没来得及回答,她们又继续聊其他的了。我觉得有些无聊,便站起身想去外边转转。
深山农村的晚上几乎看不到亮光,我被冷风一吹,困意顿时缩减了大半。这四周伸手不见五指,连空气都是黑的,我突然有了尿意,也不敢往前寻找厕所,索性拉开裤子撒完就跑了回去。
我坐下之后心里的恐惧才消失了一些,我看了看棺材里面的外公,他依旧是一副平静的模样,我伸手想去摸一摸他,但是突然害怕起来,手又缩了回去。我清楚地意识到,外公已经不再了,躺在我面前的只是一具冰冷的尸体。
后半夜我撑不住就去睡了,醒来后天已经大亮。我走到堂屋,外婆正坐在棺材旁,脚边还是那盆火,火里面的木炭烧成炽红色,不时有星火在闪烁。
家里的亲戚陆续来齐了,晚上吃过饭后,舅舅把所有人聚集到堂屋,有一个道士模样的人站在门口,嘴巴里念着什么,念完了又开始唱。
道士的声音是如此的悲凉,似乎将外公这八十年来所经历的苦难和悲欢离合都融了进去。我听到身后传来了啜泣声,扭头看到了二表哥,他马上抽了一口烟说:“烟子太大了,熏到眼睛里面去了。”
很快就进入了最后一个流程:盖棺。
几个男人在道士的吩咐下抬着棺材盖,正在准备盖上去的时候,母亲、大姨和大表嫂等人一窝蜂地冲了上去,她们歇斯底里地哭着吼着,就是不让盖,似乎这样就能唤回已经去了另一个世界的外公。
舅舅和两个姨爹以及表哥等人站在一旁,怔怔地看着这几个哭泣的女人。道士似乎有些愠怒,他冲他们吼道:“老人就要盖棺了,你们来和他说几句话啊!”
第一个走上去的是舅舅,他看了一眼外公,说了句:“爸,您走好啊!”接着就是大姨爹、二姨爹、大表哥,再然后就是二表哥。只有二表哥什么都没有说,只是从衣兜里拿出了一包烟,放在外公的手边,然后俯身低语:“爷爷,这是您平时一直想抽但是舍不得买的玉溪烟,我给您准备了一包,您留着在路上抽吧!”
外公生前的确是个烟鬼,但后来因为病情的加重被医生禁止抽烟。但是有一次,我却撞见他躲在厕所里偷偷地抽烟,见到我他有些慌张,差点摔倒,我忙走过去扶住他,本来想把他嘴里的烟掐掉的,但看到他那渴求的眼神时,心软地说:“你抽吧,我不和外婆说,但这是最后一次,身体要紧。”他点点头,嘴巴却不住地吧唧着烟。我现在还在后悔当时没有制止他,或者把他偷偷抽烟的消息告诉大人,我一直在自责,也许是我的心软加速了他病情的恶化。
大姨流着泪拉过站在一旁的我,“过来和外公说说话吧,外公就要走了,这是最后一面。”我走到外公的棺材旁,看着他,他的脸色似乎更白了,只是还是那么安详,我摸了摸他的手臂,早已经僵硬无比。“你说句话吧,叫外公慢些走。”我这才回过神来,叫了一声永远也不会再答应我的外公,然后突然间,我的内心溢满了难过,这种难过胜过我这十几年来所有的悲伤情绪,让我甚至都无法呼吸,只有通过流泪来缓解。当我说完“外公,您走好”这句话后早已哭得不能自己。外公是离我而去的第一个亲人,我不知道此后还会遇到多少次这样的分别。
然后我被拉开,棺材盖就那样盖上了。
永别了,外公。
下葬那天,道士站在堂屋门口,指挥举着花圈和灵幡的舅舅等长辈左右来回跑,我和表哥等小辈们站在他们身后。当他们跑起来的时候我们就跪下去磕三个头,磕完后道士会摇一下手中的铃铛,他们便又站在原地。道士再摇铃,他们再跑,我们再跪,如此循环几次。
仪式结束后,道士又安排了十六个壮汉去抬外公的棺材,当棺材一抬出堂屋门,舅母就扑了上去,声嘶力竭地哭叫着:“爸爸啊,爸爸啊,你不要离开我啊!”
这次就舅母一个人,其他人安静地站在一旁。我瞬间明白了,原来谁该哭,在什么地方哭,哭多久,都是有风俗规定的。
同样是道士出马,他一把拽起舅母,对她说:“差不多就行了,快起来吧。”舅母不依不饶地继续哭,舅舅走过去拉她才了事。
棺材上路,我举着花圈走在队伍的最后面,扭头看了看堂屋,那里已经空空如也,只有外婆一直坐的凳子孤零零地摆在那里。连外婆也不知去向。
外公的下葬之地离家并不是很远,但是送葬队伍受道士的指引,需要在某些时候暂停行走,三跪九叩,整个送葬的过程细节繁琐缜密。
当棺材放入坑里正准备埋土时,外婆突然出现了。她冲到棺材边,整个身子扑到上面,哀嚎起来。
外婆的出现让我们大吃一惊,首先冲上去的是大姨和二姨,她们想把外婆拉起来,但是无济于事,接着舅母和大表嫂也冲了上去,但依旧是徒劳。她们最后干脆不拉了,就跪在外婆的身后,满脸是泪地看着她捶地哭号。
外婆边哭边说,把她和外公这一生都细数了出来。他们什么时候认识的,什么时候相爱的,什么时候结婚的,什么时候第一个孩子出生,什么时候第一次吵架闹离婚,什么时候外公的病情加重开始住院,什么时候外公的生活不能自理,什么时候担心他会弃她而去……
所有人都哭了,包括我一直认为很坚强的已经六十多岁的舅舅。唯独二表哥没有哭,他一脸严肃地皱着眉说:“外公生前最烦别人哭了,他也特烦你小时候,因为你总爱哭。”
在我很小的时候,我曾问起过外婆和外公的故事,我问他们是怎么相亲相爱的,当然,那个时候我并不知道相亲相爱是什么意思。当时外婆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着骂我:“这些和你有什么关系,你这个小鬼!”但还是偏着脑袋,仿佛陷入回忆中,满脸幸福地絮叨起来。
这些故事独属于外公和外婆,是他们整个的青春年华。尽管后来外公病情加重生活无法自理,外婆骂骂咧咧,但依然不离不弃地照顾着他。他们在一起相扶相持走过了半个多世纪,跨过了多少困难和脱节的年代。这种感情我无法感知,在如今这个物流横流的社会,我可能一辈子也不会遇到,但能看到这样的感情发生在外公外婆身上,便也是一种幸福。
第二天一大早,我们便要回去了。外婆非要送我们到山下的路口,我们劝了好几次她才作罢。
车子发动后,我从后车窗看见外婆倚在堂屋门边,周围是清晨露水湿漉漉的气息。她目不转睛地看着我们的车渐行渐远,没多久,她的身影就变成了一个黑色的点,消失了。
作者简介: 程沙柳,青年作家。一个喜欢走路和写字的人。忠于内心而活,不管世界变得多么糟糕,依旧坚信不忘初心才是最好的生活方式。已出版《每一个故事的名字都叫晚安》等书。新浪微博:@程沙柳-Elliot;微信公众号:深夜轻读(shenyeqingd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