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程沙柳
外婆边哭边说,把她和外公这一生都细数了出来。
外公今年八十岁,之前一直在南江老家独自生活,但是因为多病无法照顾自己,被大姨接到了城里来,和外婆住在一起。外婆已经七十多岁了,在城里开了一个小卖部,卖一些烟酒杂货来补贴家用。
外公的病情很严重,已经到了神志不清、无法自理的程度。每天清晨,外婆早早地起床,帮外公穿好衣服洗好脸后,把他扶到门外的椅子上。他披着一件宽大的衣服,垂头思考着什么,偶尔抬起头看看马路上的车流。那个时候,外婆则站在柜台边,不仅要照顾生意,还要时不时看两眼外公,防止他出什么意外。
而外公那样一坐就是一整天。中午的时候,外婆会做好饭端到外公的手上。然而就算吃饭,外公也要好半天才能反应过来。经常都是外婆把饭递到他面前的时候,过了好一会儿他才会伸手去接。我想,那应该是外婆饭菜的香味让他有所反应,毕竟那种味道已经陪伴了他五六十年。
开始的时候,外公能自己慢慢吃,但是没过多久,他连端碗的力气都没有了,只能靠外婆慢慢去喂。
前几天我去看他们的时候,外婆正在给外公喂饭,外公慢慢张开嘴巴,好半天才把一口饭包进嘴里。我走近叫了一声“外公”,外公没有答应,抬起头一脸痴呆地看着我,正在咀嚼的嘴巴也停了下来。好一会儿,他可能想起来了我是谁,脸上才露出笑容,随即嘴巴也张开了,但就在他嘴巴张开的那一刻他嘴里包着的饭也一并掉了出来。
外婆赶紧把碗伸过去接,但还是有一部分食物落在了外公的衣服上。
外婆一脸愠色,她当着我的面就开始骂外公:“你这个老不死的!现在人不人鬼不鬼的,把活人都折磨惨了!”
听到外婆这样说,我心里很难受,我知道这是她的气话,常年与一个病人生活在一起,脾气再好的人也是吃不消的。
然而,谁也没有想到,只过了几天时间,外公就真的离世了。
我气喘吁吁地赶到外婆的小卖部,柜台上的东西都被收拾得干干净净。很多不常见面的亲戚都来了,他们的眼睛红红的。外婆在收拾衣服,我叫了她一声,她回头看着我,满是皱纹的脸上布满了哭过的泪痕。我走到房间里面,想看一眼外公。
外公的双眼紧闭,嘴巴大张着,脸色苍白,好像睡着了一样。
我轻声叫了一句“外公”,没有人回应我。我鼓起勇气轻轻碰了一下他的胳膊,他也没有丝毫反应。
猛然间,我才突然明白,此后在这个世界上,无论我叫多少声“外公”,都不会再有人应了。
想到这里,我的眼泪不由自主地流了出来。
外公生前说过,如果自己有一天撑不过去了,一定要葬在老家,他不喜欢城里的汽车,他说它们太吵了。
我知道外公想要一个安静的环境,不被人打扰。
经过商议之后,决定将外公的尸体用大表哥的车给运回去。这个决定让大表嫂有些不舒服,她的表情明显有些不快,但不久又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
车子一路颠簸。没一会儿,我就因为疲惫睡着了。在那短暂的一觉中,我一直在做一个梦,梦里有外公生前的各种场景。从梦中醒来时,我发现我的眼角有残留的泪痕,而此时,车厢里面黑黢黢的,我望了一眼窗外,汽车正行驶在高速路上。
我出生的时候母亲才二十岁,父亲也不过二十一岁,他们那时候还没有结婚,属于未婚先孕。为了逃脱罚款,母亲怀上我之后就没有回过家,在我出生前一个月才回到外婆家,然后在那里生下了我。月子坐满之后,他们就把我放在外婆家寄养,一放就是三年。
这三年期间我一直和外婆外公生活在一起,那时候很小,还没有开始记事,只是模糊地记得,那时候的外公很喜欢赌博,农闲的时候就会背着我走好几十里的山路去镇上和别人聚赌。有一年的冬天,下着很大的雪,外公背我上山的路上不小心跌落在了一条水沟里,我被冰冷的雪水冻得哇哇大哭,外公惊慌失措地抱起我就往家里跑。
那一次,我高烧不退,在医院里面住了好几个星期。后来,外婆说我之所以有时候会那么笨,可能是因为那几个星期把脑子给烧坏了。而那段期间外公一直没有得到外婆一个好脸色,外婆不允许他碰我。外公很自责,从此以后就永远戒掉了赌瘾。
到贵民村的时候已经晚上七点多了,下车的地方是村口,村口边有一条土公路,公路上来往着很多车辆,这是当地人和外界走动的唯一实用的工具。在没有这条土公路之前,当地人是很少出门的,因为那实在是太遥远了,到青城镇最少也要走半天的时间,而且还是对一个全劳力来说。
而外公的家不在村口,在大山上。
我随着母亲手指的方向看去,看到了一座海拔上千米的大山,母亲说:“我们要一直爬到半山腰上。”
我跟在母亲的后面,慢慢往上面爬,沿途碰到很多稀疏的村落。爬了一会儿,我转头看看身后,村口的那条土公路就像一条蜿蜒的小蛇,举目四望,四周皆是大山和密林。
一路走上去,碰到很多村民,母亲和他们打招呼,而我则愣愣地看着他们。其中一人问起我,母亲说:“这是瓜娃子。”那人就知道我是谁了,感叹道:“怎么一转眼就长这么大了啊!”再往上走,认出我的人就越来越多了。
我的出生其实轰动了整个村子。那天凌晨两点钟,母亲突然肚子疼痛难忍,眼看就要生了,但是离得最近的接生婆也有十几里路,没有办法,舅舅和外婆决定将我送往医院。
母亲显然不能走路,只能被抬着走,而那时候家里就只有外公和舅舅两个男人,只能叫村子里的壮汉一起帮忙。那时每家每户相互间都离得比较远,把各家的壮汉叫到一起需要一家一家去敲门,还要走山路,而现在需要争分夺秒。外公二话不说就走出门,站在梯田的田坎朝山下喊:“每家每户的壮年人呦,我家瓜娃子要出生啦,现在他妈疼得不行,得去医院,来几个人帮忙一起抬啊!”朝山下喊完之后外公又朝山上喊。
外婆告诉我,外公那天晚上的声音很洪亮,整座大山都回荡着他的话。
外公刚喊完没多久,就有好几束手电筒的灯光朝外婆家聚集。不一会儿,就集齐了八个壮汉。
就是当年这八个人,抬着我母亲和她肚子里的我,借着手电筒微弱的光,走过这一条我现在正在走的山路,把我们安全送到了贵民村的卫生所,我才得以平安出生。
十几年过去了,外婆家依旧还是泥土墙的房子,而一旁的舅舅家,早已住上了砖瓦房。外婆家的土墙破败不堪,堂屋里面也是黑黢黢的,即使在晴朗的白天也没有多少光亮。
舅舅和舅母正在忙里忙外准备办葬礼所用的东西,从昨晚到现在,他们一直没有休息过。见到我,他们只是简单打了招呼后就忙去了。
外公的尸体被平安地运了回来,现在正放在堂屋的棺材里面,棺材盖没有盖,外公平躺在里面,依旧像睡着了一样,只是脸色更加苍白了。在外公脚的地方,放着一碗肉和一碗酒,还有一根燃烧着的蜡烛。
外婆坐在棺材旁边,她的脚边放着一盆火,“你们到了啊,冷不冷?冷的话就来烤烤火。”
外婆告诉我葬礼很简单,总共三天,今天算是第一天,主要是准备工作,明天等人都到齐后就开始戴孝,晚上会有道士来简单做一个道场,后天就是下葬的日子。
那晚,给外公守夜的有母亲、大姨、大表嫂和我,从来没有守过夜的我哈欠连天,但我还是强打起精神。她们三个围在一起聊天,话题一个接着一个,偶尔才会问我一句:“瓜娃子你说对不对?”我还没来得及回答,她们又继续聊其他的了。我觉得有些无聊,便站起身想去外边转转。
深山农村的晚上几乎看不到亮光,我被冷风一吹,困意顿时缩减了大半。这四周伸手不见五指,连空气都是黑的,我突然有了尿意,也不敢往前寻找厕所,索性拉开裤子撒完就跑了回去。
我坐下之后心里的恐惧才消失了一些,我看了看棺材里面的外公,他依旧是一副平静的模样,我伸手想去摸一摸他,但是突然害怕起来,手又缩了回去。我清楚地意识到,外公已经不再了,躺在我面前的只是一具冰冷的尸体。
后半夜我撑不住就去睡了,醒来后天已经大亮。我走到堂屋,外婆正坐在棺材旁,脚边还是那盆火,火里面的木炭烧成炽红色,不时有星火在闪烁。
家里的亲戚陆续来齐了,晚上吃过饭后,舅舅把所有人聚集到堂屋,有一个道士模样的人站在门口,嘴巴里念着什么,念完了又开始唱。
道士的声音是如此的悲凉,似乎将外公这八十年来所经历的苦难和悲欢离合都融了进去。我听到身后传来了啜泣声,扭头看到了二表哥,他马上抽了一口烟说:“烟子太大了,熏到眼睛里面去了。”
很快就进入了最后一个流程:盖棺。
几个男人在道士的吩咐下抬着棺材盖,正在准备盖上去的时候,母亲、大姨和大表嫂等人一窝蜂地冲了上去,她们歇斯底里地哭着吼着,就是不让盖,似乎这样就能唤回已经去了另一个世界的外公。
舅舅和两个姨爹以及表哥等人站在一旁,怔怔地看着这几个哭泣的女人。道士似乎有些愠怒,他冲他们吼道:“老人就要盖棺了,你们来和他说几句话啊!”
第一个走上去的是舅舅,他看了一眼外公,说了句:“爸,您走好啊!”接着就是大姨爹、二姨爹、大表哥,再然后就是二表哥。只有二表哥什么都没有说,只是从衣兜里拿出了一包烟,放在外公的手边,然后俯身低语:“爷爷,这是您平时一直想抽但是舍不得买的玉溪烟,我给您准备了一包,您留着在路上抽吧!”
外公生前的确是个烟鬼,但后来因为病情的加重被医生禁止抽烟。但是有一次,我却撞见他躲在厕所里偷偷地抽烟,见到我他有些慌张,差点摔倒,我忙走过去扶住他,本来想把他嘴里的烟掐掉的,但看到他那渴求的眼神时,心软地说:“你抽吧,我不和外婆说,但这是最后一次,身体要紧。”他点点头,嘴巴却不住地吧唧着烟。我现在还在后悔当时没有制止他,或者把他偷偷抽烟的消息告诉大人,我一直在自责,也许是我的心软加速了他病情的恶化。
大姨流着泪拉过站在一旁的我,“过来和外公说说话吧,外公就要走了,这是最后一面。”我走到外公的棺材旁,看着他,他的脸色似乎更白了,只是还是那么安详,我摸了摸他的手臂,早已经僵硬无比。“你说句话吧,叫外公慢些走。”我这才回过神来,叫了一声永远也不会再答应我的外公,然后突然间,我的内心溢满了难过,这种难过胜过我这十几年来所有的悲伤情绪,让我甚至都无法呼吸,只有通过流泪来缓解。当我说完“外公,您走好”这句话后早已哭得不能自己。外公是离我而去的第一个亲人,我不知道此后还会遇到多少次这样的分别。
然后我被拉开,棺材盖就那样盖上了。
永别了,外公。
下葬那天,道士站在堂屋门口,指挥举着花圈和灵幡的舅舅等长辈左右来回跑,我和表哥等小辈们站在他们身后。当他们跑起来的时候我们就跪下去磕三个头,磕完后道士会摇一下手中的铃铛,他们便又站在原地。道士再摇铃,他们再跑,我们再跪,如此循环几次。
仪式结束后,道士又安排了十六个壮汉去抬外公的棺材,当棺材一抬出堂屋门,舅母就扑了上去,声嘶力竭地哭叫着:“爸爸啊,爸爸啊,你不要离开我啊!”
这次就舅母一个人,其他人安静地站在一旁。我瞬间明白了,原来谁该哭,在什么地方哭,哭多久,都是有风俗规定的。
同样是道士出马,他一把拽起舅母,对她说:“差不多就行了,快起来吧。”舅母不依不饶地继续哭,舅舅走过去拉她才了事。
棺材上路,我举着花圈走在队伍的最后面,扭头看了看堂屋,那里已经空空如也,只有外婆一直坐的凳子孤零零地摆在那里。连外婆也不知去向。
外公的下葬之地离家并不是很远,但是送葬队伍受道士的指引,需要在某些时候暂停行走,三跪九叩,整个送葬的过程细节繁琐缜密。
当棺材放入坑里正准备埋土时,外婆突然出现了。她冲到棺材边,整个身子扑到上面,哀嚎起来。
外婆的出现让我们大吃一惊,首先冲上去的是大姨和二姨,她们想把外婆拉起来,但是无济于事,接着舅母和大表嫂也冲了上去,但依旧是徒劳。她们最后干脆不拉了,就跪在外婆的身后,满脸是泪地看着她捶地哭号。
外婆边哭边说,把她和外公这一生都细数了出来。他们什么时候认识的,什么时候相爱的,什么时候结婚的,什么时候第一个孩子出生,什么时候第一次吵架闹离婚,什么时候外公的病情加重开始住院,什么时候外公的生活不能自理,什么时候担心他会弃她而去……
所有人都哭了,包括我一直认为很坚强的已经六十多岁的舅舅。唯独二表哥没有哭,他一脸严肃地皱着眉说:“外公生前最烦别人哭了,他也特烦你小时候,因为你总爱哭。”
在我很小的时候,我曾问起过外婆和外公的故事,我问他们是怎么相亲相爱的,当然,那个时候我并不知道相亲相爱是什么意思。当时外婆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着骂我:“这些和你有什么关系,你这个小鬼!”但还是偏着脑袋,仿佛陷入回忆中,满脸幸福地絮叨起来。
这些故事独属于外公和外婆,是他们整个的青春年华。尽管后来外公病情加重生活无法自理,外婆骂骂咧咧,但依然不离不弃地照顾着他。他们在一起相扶相持走过了半个多世纪,跨过了多少困难和脱节的年代。这种感情我无法感知,在如今这个物流横流的社会,我可能一辈子也不会遇到,但能看到这样的感情发生在外公外婆身上,便也是一种幸福。
第二天一大早,我们便要回去了。外婆非要送我们到山下的路口,我们劝了好几次她才作罢。
车子发动后,我从后车窗看见外婆倚在堂屋门边,周围是清晨露水湿漉漉的气息。她目不转睛地看着我们的车渐行渐远,没多久,她的身影就变成了一个黑色的点,消失了。
作者简介: 程沙柳,青年作家。一个喜欢走路和写字的人。忠于内心而活,不管世界变得多么糟糕,依旧坚信不忘初心才是最好的生活方式。已出版《每一个故事的名字都叫晚安》等书。新浪微博:@程沙柳-Elliot;微信公众号:深夜轻读(shenyeqingdu)。
文/PLUTO
我始终是一只寂寞的,普通的,白色的,瘸腿的猫。这是我的宿命,我无法改变。
何畔是我见过的最爱干净的男孩子。穿干净的衣服,有干净的面容,写干净的文字,画干净的油画。至少白天他是这样的。在每个星期三的深夜十二点,他都会很快处理完编辑的约稿,之后关上门把我留在一片孤独的黑暗中。我在暗夜中寂静无声地张开四肢,空气中有红玫瑰的芬芳,它们与我的皮肤相碰,暧昧地亲吻。
何畔,念起这个名字的时候舌间总是会有温暖的气息轻轻滑过。他是我的神,我的主,他眼中清亮的漆黑是我前进的明灯,他飞雪般明朗的笑容是我花园中肥硕猩红的花朵。依稀记得,那盏灯下,男孩何畔坐在电脑前面敲击着键盘并且沉默的时候,我伏在他的肩膀上睁着惺忪的睡眼,慵懒而疲惫。
我是一只猫,普通的,白色的,瘸腿的,猫。
上帝说,每一个生物降临到这个世界上都是为了守护别人和被别人守护的,是天使。在我的梦境中,一切苍白无边,没有任何生灵,只有白茫茫的落雪一片。我所有的亲人都死去了,只有我在雪地上不停地奔跑,寒冷,苍茫,没有天使,我在大雪的尽头哭泣。然后何畔出现了,明朗的笑颜。他抱起我,抚摸我白色的毛。他的掌心温暖,纹络清晰。他将脸伏在我的背上,他说小猫咪,你怎么了呢。他的怀抱有柔和的温度,我感觉到安全,于是沉沉睡去。初次见到的何畔,还是一个十八岁的少年,穿干净的白色毛衣,笑容温暖,像守护我的天使。
长夜未央。我蜷缩在角落里,月色凄迷,星星在天边眨着眼睛。月神微笑,并且向我散发出银白色的光。在沉睡与清醒的交接处,我仿佛可以看到天上的星星全部变成了花朵闪烁,静,听不到任何声音。风温柔地吹拂着我白色的毛。我安静地舔噬,微笑。上帝出现了,他穿着白色的衣服,苍老而威严。我仰起脸,我说你是谁呢,你要做什么。他说我可以满足你的一个要求,因为,我是上帝。
何畔在这个时候走进来,带进了一阵风,模糊的,我闻到一股香水的味道,他穿着白色的衣服,有无数的花香穿越了他的身体,飘荡并且升腾。就是这样,他的身上有一种忧伤的味道,可是却又不同于一般的忧伤,那仿佛是一张缠绵而柔软的网,可以将我毫无保留地紧紧笼罩,就像水草见到了太阳,放肆地以一种诡异的姿态迅速滋长,我呼吸不得,眼前这个有着明亮笑颜的男孩子,我不确定自己是不是爱上了他。
我将埋在洁白的身体里的头颅露出来,并且以一种宁静的姿势向他微笑。我的眼睛在黑夜里闪烁着幽蓝色的光芒,如同黑夜被蓝色划破流淌出来的血液,我是一只猫,或许,这将是我最大的悲哀。何畔看着我,然后他来到我的身边。何畔呵,我的天使,他伸出手来抚摸我,就像我的天使在云端向我唱着圣洁温暖的歌。他伸出手,如同一个女人那样纤细的手,他说小猫咪,怎么还没有睡呢。
他的声音呵,那样干净。然后他用唇吻了我。就在那一瞬间,我感觉到一种轻微的晕眩,从未有过的一种幸福,我是一只猫,我的主人呵,他吻了我。然后他走进卧室,花香突然更加浓烈,清晰地看见,玫瑰花在暗夜中兀自开放。我如同一个受了宠爱的小女人一样走进他的屋子。夜色沉静,风在耳边静静呓语,何畔非常安静地躺在床上,他睁着眼睛看天花板,双手无力地垂下来。突然间他坐起来,对我说,小猫咪,你怎么进来了呢。他将我抱在他的床上,那么柔软,那么让我感觉到踏实,不知不觉中,我睡着了。
上帝出现了。他问我,我可以满足你一个愿望,可是你想好了么。我跪下,以一种虔诚的姿势,我看着身旁如同一个婴儿般沉睡的何畔,钝重的幸福在我的心中敲击,温柔而坚决。我想这就是我一直渴望得到的幸福吧,就像黑色的开放的花朵,诡异可是无法抗拒。我仰起脸,上帝微笑,他说你是不是想好了呢。我说是,我的愿望就是,在每个午夜的时候,可以在何畔的梦境中陪伴他。上帝以一种奇特的神情盯着我,他说就这么简单。我点头,我说这样,其实我会得到幸福。
午夜的酒吧里,何畔抹着银色的眼影,穿着前卫的服饰,他还是一脸干净的样子,坐在钢琴旁边的男孩。
何畔在他的梦里睁大哀伤的双眼,他盯着我,我从来没有见过他如此哀伤的表情,因为在我的记忆中,他留给我的,只有明朗的笑容。何畔一动不动,在他的上空是没有色彩的天。他说,你是谁,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我突然想起,的确,我不知道自己是谁。我来到何畔的梦境中,变成了一个女孩子,穿白色的衣服,眼神和笑容都模糊不清。何畔的梦境是苍苍的蓝色,无边无际,流淌到不知名的远方。
我微微地晕眩,眼泪还没有滴落心口早已疼痛不已。我望着何畔,我的天使,他纯真的眼神是那样深邃呵,永远都望不到尽头。我握着他的手,我说我不是谁,你不需要知道我是谁。何畔笑了,如同春风吹皱的碧水那样和煦。他说,可是我想叫你沫。你知道为什么吗。我摇头,我的爱情,我的虚幻可是华美的爱情,我害怕这一切终将是泡沫一般的浮华,何畔,我不敢看他的眼睛。
白天,何畔穿着白色的衬衣坐在电脑旁边敲敲打打,他的手也是干净的,细细长长,手腕上戴着两条手链,甚至连手表都没有戴。阳光有点稀薄,就好像这个感情稀薄的城市一样,每个人都在以一种孤独的姿态匆匆忙忙地向前走。何畔坐在阳光里面,他写:现在我确定,从此不再相信任何人。这个时候他站起来喝了一口柠檬水,然后重复了一遍这句话:从此以后,不再相信任何人。
我伏在他的被子上面微笑,并且抬起头来看他。
何畔写的文章总是很受小女生的欢迎,都是一些精致华丽的小说。何畔最大的嗜好就是将自己写成小说里面的王子。王子,童话,浮华。何畔的文章好像童话那样细腻动人,他非常喜欢在写完一篇文章之后轻轻地将它念出来,一句一句,温暖而忧伤。
何畔是一个没有得到过爱情的男孩子,或许他得到了,却浑然不觉。
他总是不断地收到约稿信,他的电子邮箱里面总是会有一些无趣的人写给他的邮件,他的QQ上总是会有许多人来加他,他的手机总是非常轻易地塞满短信……何畔是一个有点奇怪的男孩子,他对那些人是不屑一顾的,可是依然会回复他们写来的东西,不厌其烦。给何畔发邮件的女孩子问得最多的就是,我会是那个公主吗。何畔每当看到这句话的时候都会放肆地大笑,他回复说会的,会的。
何畔的电话总是接连不断地响起,编辑催稿子。何畔打电话的时候低着头,手链在胳膊上滑过来又滑过去,他的头发总会在这个时候低低地垂下来遮住眼睛。何畔一直在说嗯,嗯嗯嗯,挂掉电话之后就会很快地打开电脑写。他的桌子上面总是放一杯柠檬水,浅浅的味道。每天往返,只是在每个星期三的深夜十二点他都会去酒吧弹琴。
在我的梦境中我问他,今天看起来很不快乐。何畔说,是因为今天我没有完成编辑让我写的东西,所以我没有稿费。我说,哦。何畔说,可是这样我就没有办法做一些事情了。我说,哦。我低着头沉默了一会儿,并且说,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他说沫,写稿子好累。我说那么就不要写了啊。何畔笑了,他说怎么可能呢,因为,这是我的工作。
我告诉天空中的上帝这一切,上帝说,一切都会结束的。
春天。
蔷薇花开了,好粉,环绕着何畔居住的早已有些颓败的古老的房子。花粉飘洒在风中,纯香的味道。我总是喜欢费力地爬上窗台,爪子贴在玻璃上向外眺望。偶尔我会看看黄昏时候的天,也许其中夹杂的红色是天使在流血。何畔还是那么干净的样子,坐在电脑前面一言不发地敲稿子。事情总是会有些变化的,只是变化的不是我而是何畔。他的小说越来越受欢迎了,因为童话中的王子终于找到了自己的公主,他们将在一起快乐的生活,生活在开满玫瑰的城堡中。
我想起在何畔的梦境中他叫我沫,可是却不敢看他的眼睛,因为泡沫终将破碎,终将消失,终将带去一些应该离开的事情。何畔,我的天使,我,整整一个冬季都没有再出现在他的梦境中。于是我想,是我该离去的时候了。于是我每天睡觉,偶尔看一眼何畔,心中漾起轻微的疼痛。
何畔恋爱了,可是,他爱的人不是我。
他们几乎每天都会见一次面,每个深夜在QQ上聊天,何畔总是对着电脑屏幕露出温暖的笑颜。我慵懒地伏在何畔的身边,看那个女孩子有点俏皮的语言,她总是给何畔发好多可爱的图片,还有各种各样奇怪的音乐。每一个音乐,何畔都会认真地听完,之后写信息说,宝宝,我听完了,宝宝,真的非常好听。然后那个女孩子就会非常快乐。何畔呵,我的天使,天使是不可以爱上别人的,否则那对翅膀最终会脱落,然后天使会变成凡人,一个普通而平庸的人。上帝说,这是你的一相情愿。也许,这是我的一相情愿。何畔自始至终都是一个人,只有我把他幻想成了我的天使。
何畔是那样的爱着她呵。他甚至为了她辞去了酒吧的工作,可是他也深刻地爱着钢琴。
我总是在夜晚的时候来到何畔的卧室,看他睡熟了之后如同一个孩子的面容。我轻轻爬到他的身边,睁着幽蓝色的眼睛静静地看着。夜色中有行人在路上脚步匆忙,他们是要走到不知名的远方吧。夜色迷蒙中,仿佛可以听到埙声,用土烧制的乐器,精致可是音质破碎苍凉。只能在荒凉的地方与坟墓相伴。上帝再一次出现,他告诉我,如果何畔在所有的蔷薇凋谢之前不对我讲出那三个足以使我迷醉的字眼,那么我的命运将出现不可预料的轨迹。那一刻我仿佛看到大片大片的花瓣凋零……
最后一次,我走进何畔的梦境。他的梦中竟然洋溢着大片大片玫瑰的尸体。浮香。何畔站在玫瑰尸体的中央,一言不发。短暂的沉默之后,他对我说,沫,我好长时间没有看到你了,我非常挂记你。我说,可是这也许是我最后一次见到你了。何畔沉默着,一瞬间竟然有一种岁月流淌的感觉。他,是不是,有一点苍老了。忧伤在他的体内织成了一张网,而我宁愿在他的这张网下生活。何畔,你知道么,我多么爱你啊。何畔突然露出了他放肆的笑脸,他说沫,无论你在哪里,我都会在梦里想你。
天,破晓。天空中有鲜血流淌,我终于在他的梦中永远消失。
蔷薇凋零。
他始终不肯告诉我那三个字,我爱你。
我始终是一只寂寞的,普通的,白色的,瘸腿的猫。这是我的宿命,我无法改变。
上帝问我是否想结束这一切,我点头。于是我终于死去。那一天是何畔的婚礼,他牵着他的公主,在教堂的钟楼上面放飞了无数的鸽子。它们张开翅膀,奋力飞翔。天空苍白,可是何畔的笑容是那样的清亮,他终于找到了属于自己的幸福。在空中建筑的玫瑰城堡。荒草萋萋,我艰难地爬上山岗,风在耳边静静呓语,脑海中出现的最后一个画面就是少年时的何畔在午夜,听风入梦。他的面容是那样的干净啊。
初秋微凉,我孤独如同荒野中大片大片的植物一样死去。
只是一只猫,我没有眼泪。我为自己只开一瞬便颓败的爱情呜咽。
埙,有鬼气,仿佛只能在荒芜的地方与坟墓相伴。笛子把黄昏吹亮,箫则把风吹低,那么,埙把呜咽吹长……
作者简介: PLUTO,本名厉程,生于青岛,一个身体里住着小巨人的女生。已出版畅销书《双生》、《不离》、《小命运》、《深度依赖》,新作《相濡》于汤圆APP连载。无论处于寂静之林,亦或吵嚷之市,都将从容淡静,认真严肃地写作。微博:@Pluto厉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