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潘云贵
是梦中的少年,在袅袅云雾中撑长篙翩翩而来。
山峦寂静,如同匍匐而睡的巨兽,落下安然的鼾声。
莲叶下晃动着涟漪,那飘来的渔船上一个身影渐次清晰。
船橹撑开的柳荫一一倒退,镜子上清澈的倒影呈现出瓷般光亮。
他唇齿微启,在风中要发出第一个音节。
你——
忆梅下西洲,折梅寄江北。
单衫杏子红,双鬓鸦雏色。
西洲在何处?两桨桥头渡。
日暮伯劳飞,风吹乌臼树。
耳畔住进这个时节的风。
常常在微痛中听到一阵模糊的声音,辨别不清来自哪里。那声音似乎从秋叶拍打的深处击来,附着于耳根,开出紫色的花蕊。
然后又常常在梦里闻到这种花的香味,是安宁的气息,幽然神秘,是遥远的旷野或者深山的味道。那些被野火点燃起的细碎枝叶、昆虫遗体,酥脆的声响触碰着秋日末端的根部。
无尽的河,绵延的山,乌雀,远村,点点明亮又顷刻熄灭的火,从墨色虚像中抽离而出,逐渐化成一张现实的图景。
葳蕤生光,在静谧的河岸,摇荡成少年清秀的模样。
清风徐来,涟漪晃动为水上的褶皱,雾色散开,渔船上的身影渐次清晰。船橹撑开的柳荫一一倒退,镜子上清澈的倒影呈现出瓷般光亮。
他唇齿微启,在风中要发出第一个音节。
飞鸟扑打翅膀掠进雾色里,梦顷刻静止。
醒来时,窗外摇摆的树影映到天花板上,手机在台灯下震动,发出沉闷的声响。我用指尖划开解锁键看了看信息,心里有些腻烦。
是连芸的短信。
早上好,项南,这周末说好去旅行的,你准备好了吗?
随后她又发来一条。
我太高兴了,想到要和项南去旅行,一整夜都没睡好,等会儿被你看到黑眼圈了,不准笑!
突然觉得口中异常燥热,昨晚搁在案台上还没喝完的啤酒索性又被我咽下几口,分外苦涩。指尖对着宽大的手机屏划了几笔。
等会儿见。
好的。
短信发出的图标刚消失,新的一条图标便又出现。我怀疑连芸是不是已经猜到我要发什么,她便提前写好以待时机。
连芸是我的女朋友。
我们在大学认识,她读音乐系,家境优渥,父亲是文联领导。她比我小两届,长卷发,声线清新,性格活泼。她站在我面前时,身上栀子色裙摆在风中微微抖动,明丽的笑容好像洁白的花,无论何时都会发出晴天的光。在一次校园画展上,她很欣赏我的作品执意要认识我,说要在我这学习绘画。后来很自然的,连芸常来找我说话,谈笑,或者让我教她画画。她总是背着一个画板来到我面前,拉着我的衣角,不时撒起娇来。后来不知是被连芸搞得没辙了,还是自己慢慢接受她了,连芸不知不觉间就成了我的女朋友。她深爱着自己的男孩,不停地发短信,煲电话汤,在深夜刮风的宿舍走廊上,她清甜的笑声像窸窸窣窣的虫鸣。她说,项南,你要快乐,我做你女朋友,最想要的就是你的微笑。
可是很多次,我只是在电话那头沉默地站着,一阵一阵的风从耳畔吹过。
我对连芸的好感其实有点自私,或许是因为她的名字与我的过去有着某些联系。
遥远的莲云山,在这座城市的南端,终年被云雾环绕,而连芸对那一无所知。
有时,我对连芸的冷漠是说不清的,自己都琢磨不透。或许是来自不断疯跑中的阳城、白昼的车水马龙、深夜吧台的纵情狂欢。一切都在挑衅我廉价的身份,我不甘匍匐在别人的目光之下,我相信自己的画功不比阳城的其他画师差。但每每到画廊、展厅自荐画稿时,得来的总是一群人的白眼。我讨厌这种感觉,便常告诫自己,被人否定一次,便更要努力一次。
不愿成为大世界里渺小的角色,纹络如刻的掌心一定要挥毫运转自己的走向,如墨散开又聚拢,我要画出自己的世界与明天。
基于平日对连芸的愧疚,想填补两个人太多的空白,我说,周末带你去看一座山,与你名字谐音的山,莲云山,在阳城的南边。她笑着点头。
莲云。突然之间似乎变得异常遥远的名字。
常常想到耳朵里住进的声音,应该来自这里。
秋末,天空愈发高远,光线在树梢间停靠,投射下岁月的锈斑。枝桠上停留着寒鸦的啼鸣,叶子焦灼落下,在古街的青石板上翻转,进行最后一丝反抗。
黑瓦白墙的溪舟古镇自小便是我生命中的家园,我在纸上所作的图景其意境都取自于这。街巷上孩童在道路边嬉闹,偶有一些野花耐住寒气与寂寞在角落里开着,一点点红,一点点黄。女人们提着篮筐从远处的石桥下走来,脸上都是清淡的笑。篮筐里是自家的印花衣物和一些床罩被褥,满满地提在手中。
青山如织,却在袅袅雾气里望不清面目。一些云鹤从雾中飞出,斜斜划入更高的山顶,若逝去时光找到归处。
连芸跳起来,欢喜地指着前头问我,那就是莲云山了吧,好美。
我微笑地点点头。女孩这下笑得更为灿烂。
已是傍晚,我们便找了旅店住下。老板是和气的中年男人,一进店,便叫伙计从我们肩上取下行李拿进客房。我特意交代他要轻放物品,他低头应了声好。样貌隐约间有些熟悉。稍后过些时辰,老板便亲自端上一桌酒菜,嘴边念道,都是乡野菜肴,比不上你们大城市的山珍海味,勉强吃些。
我看着老板,那是个谢顶的中年男人,即使带着小帽也难以掩饰他发光的头部。我说,我是从阳城来的,但我其实是从这里走出去的。
老板嘴角僵持一下,尴尬笑着,小伙子说笑吧。
不骗你,我来自这里,溪舟镇。
连芸没顾及我们说话,夹了些排骨、鱼块到我碗中,然后突然感觉到了什么,惊讶地看着我。
店中的伙计此时从客房下来,在楼梯口望着我,若有所思。
他是个消瘦的男子,不高,眼神透出坚毅的光,似乎能驱散山顶终年不散的雾气。
客房很是素雅,木质的雕花床、柜子、梳妆台和衣架,镜子擦得很干净,一丝水渍也没有。案台靠窗,黄昏锈色的余晖射进来,会把屋内浸染得更为静谧。向远望去,便是莲云山,它外围永远披着一件拆卸不下的雾色帘幕。
连芸靠着窗,托起脸颊问我,项南,我这样像古代女子吗?
我笑了,笨蛋,古代女子哪来的卷发。
连芸见我微笑,嘟着嘴说,她们拿钳子烧热后烫出来的不行吗?哈哈,你其实就应该多笑笑,这样才帅啦。
我这下脸颊故意又沉下去,她也不看我了,自顾自地用手碰着窗沿,好像触摸到了很新奇的东西,又叫住我,项南来看啊,苔草苔草!
柔软得像毛发一样的植物,在雨后茂盛生长,伸手摸去,湿润的露水落入掌中。
这地方常下雨,所以青苔很厚。我对连芸说。
潮湿而鲜绿的苔草也常在我梦里出现,伴随而来的总是那种模糊而旷远的声音。
峰峦青翠如黛,山脚是悠长而深邃的河流,静静流淌,仿佛玉似的长带环绕着远山、旷野和墨染似的点点村落。
村上栽植丛丛桑树,叶片嫩黄,是初长时的模样,风里起伏不息,若一方油翠的原野。那深处似有笑声而来,乌雀啼鸣,伴随枝叶相互敲打的声响,一点点靠近,银亮得恰似白花点缀于草叶间,发出细碎的光亮。是年少的颜色。
那少年又从河边撑船而来,支开两旁低垂的柳荫,神情怡然,渐渐露出清晰的笑容。
白瓷般的面颊,没有一点杂质,是世上最洁净的脸面。
他抬起头,用手臂遮住北部天空投来的光晕,然后转到另一侧,便瞧见了我。
他唇齿微启,在风中要发出第一个音节。
你——
耳畔被一阵女子的呢喃催醒,是连芸靠在我的额头边,她说,项南,我突然睡不着,想和你说话。
一个将要在梦中掀开的谜又变得无比遥远,我说,你是不习惯这里吧。
她摇头,才不是,是因为第一次离你这么近,太兴奋了。
我对她轻轻笑了笑,随即翻过身,想着其他事情。
此时客房外有人走动,一道迅速躲闪的影子打在糊纸上。连芸害怕得抱紧我。
没事,或许只是野猫从房顶蹿下来,我去看看。我对连芸轻柔地说,她松开手,又抓住我的衣角,然后慢慢放开。
我轻轻走到门边,往外探出身子。月凉如水,点点微寒。树在风中随意摇摆,时而掉下叶子落在走道上,不像有人走过。我放下多余想法,深呼吸了一口,准备回头关上房门。
这时楼梯口亮起灯来,昏黄灯光下,站着他,白天帮忙放置行李的伙计。
项南,怎么了? 连芸见我僵持在原地,便问道。
没什么,突然想去卫生间。我解释道。
连芸开了房内所有的灯,说,那你去吧,我不怕的。璀璨灯光中,室内充满黄昏一般的色彩,连芸站在床边,穿着白色宽大的睡衣,傻傻笑着。
我便下了楼。
伙计见我走来,没有躲开,反而走向前来,双手置于身后。
他疏朗笑着,声音微小,说,你看到我,有没有想起谁?
我迟疑一下,摇摇头。
他把自己清秀的脸颊靠近我,嘴上还是笑意,说,没印象吗?
我感觉到什么,但脑中很快又闪开那影子,便再次摇摇头。
他低下头,良久过后,又重新抬起来,略带失落说,项南,这些给你。
随即,他双手渐渐从身后抽出,白皙掌心上握有削好的洁白山药,玉石一般清丽。
那个梦境中撑船而来的身影,似乎永远看不到面目的少年。
那个唇齿微启,即刻便要发出谜一样声音的人。
来自这儿?
他没任何回应,转身走开。
我怔怔眨着眼睛,手里捧着幽香的山药。
项南,这些山药给你。耳边回荡着这句。
树下即门前,门中露翠钿。
开门郎不至,出门采红莲。
采莲南塘秋,莲花过人头。
低头弄莲子,莲子清如水。
恍若一夜间泻下,莲云山脚的河水注满所有与生长相关的年岁。那些于兰泽绽开的小花,也是一夜间被催开花骨朵的,一朵朵白玉般剔透,周边松泥筑成的堤岸缓慢往后倒退。
在高墙上随风舞蹈的花枝、翠叶被风拂出沙沙声响,院落间恣情盛放的水仙相互抚摸花瓣,似不舍不弃的恋人。一切都被时光擦出美的痕迹。
这座终年被大雾包围的山峦,这条淙淙流淌的河流,这一张少年青涩的面孔,一双清澈的瞳孔,在现实的转弯口揪住我,带我往记忆深处蠕动,濡湿我所牵过的衣襟并紧紧黏住。
李君那时从山上下来,跑到我身后,趁我不注意,扑过来双手遮住我的眼睛,用变调的声音吓唬我,我是山里的妖怪,现在要吃掉你!
我笑着掰开他的手,李君,你别闹,我知道是你。
李君搔搔小脑袋,我已经装得够像了,这么你还会知道?
因为……我顿了顿,然后伸出手往他额头轻轻弹了一下,我能听出你的声音,无论你怎么改变。
那长大以后,如果我们都离开彼此,有天碰到你还会听出来吗?李君眨着眼睛认真问道。
当然!我得意地继续说道,我的耳朵会永远记住你的声音。
少年时内心还像花朵一般柔软,不知海角与天涯的距离,不知今夕明朝彼此又将置身何处,只是类似“永远”这般年少轻易脱口的言辞给了不确定的将来一个暂且幸福的寄居。
李君慢慢从我背后走到我面前,拿起颜料还未干透的画纸轻轻晃动着。
项南,你会一辈子在这里画画吗?他看着画纸随口问道。
傻瓜,我们都要长大的,没有什么会是一辈子。我甩了甩手中的画笔,朝他笑笑。
李君的目光显然变得低沉,问,那我和你呢,是不是也会有一天离开彼此去不同的地方?
我愣住,不知该怎样回答,看着李君有所期待的目光,只是笑了笑,然后从一旁包里取出新的画纸,往画板上铺开。
有时候沉默可以代替一切答案。
李君,你知道吗?
李君是我七岁时最好的玩伴。
那年父母带我去外省旅游,在途中暴雨冲刷世界,一切面目变得愈发模糊。火车意外追尾,我压在父母渐渐冰凉的身体之下。不知过了多久,我在磅礴的雨声中和血色的湖泊里被人抱出。当我清醒时看见已无声息、面容焦灼的父母,愣愣得像个哑巴,喉咙努力发声却无法打开。最后泪腺汹涌起来,不停地大声哭喊,使劲挣脱那双环抱住我的陌生手臂。
眼前年轻的父母,永远沉寂地睡下。
叔叔将我认领回来后,因种种原因无暇照顾我,便决定将我送到莲云山脚的溪舟镇。
他说,小南,这里是你爸爸跟叔叔长大的地方,算是你最初的家,你好好待在奶奶身边。长大后,叔叔再接你回阳城。
至此以后,我似乎成了这个世界的孤儿,无法感知到自己的存在,沉默充满我的世界,每一天总像宇宙毁灭前的阴天。独自蹲在阴天角落里呜咽的孩子,细小的声音,谁听见了?
来到溪舟镇后,没有小朋友愿意陪我这样陌生又孤僻的孩子玩。我经常来到河岸,握着父亲生前送给我的画笔对着莲云山画画,幻想有一天自己能拥有卓越画功,把一切都画成真的,让身处其他世界的父母也能看见。
祖父那时也已过世,只剩祖母照看我。她身体逐渐衰落,面庞像树皮一样受损干枯。祖母常常抱着我,在日落的河岸边,看层林被烟霞浸染,鸥鹭翔集于兰泽之上。有时她会哭起来,然后从衣带里抽出一块褶皱的手帕擦眼泪,年老在她黯淡的眼眶里一览无余,这是生命接近终点的信号,一点点闪出最后的余光。
她说,小南,如果有天阿嬷走了,你也能好好照顾自己吗?
我圆嘟着嘴,假装生气的样子说,不准阿嬷这么说!
祖母强忍眼泪,笑着,小南,阿嬷只是说“如果”啊。
我撑不住表情,抱紧祖母抽噎着说,“如果”也不行!小南绝不让阿嬷走,阿嬷会长命百岁!
祖母用手安抚我的脸颊,又摸着我的小短发,眼角皱纹眯了一下,说,小南是个男孩,要坚强。无论哪天身边有谁离开了,也一定要照顾好自己,知道么?
春日的雾水,绣着细小潮湿的针脚,在余晖残照的河岸上,她眼眶顷刻红透。
我轻轻咬着唇部,点点头。
李君是在另外一个黄昏里见到我的。那时,我在河畔收拾画板准备回去,他从柳荫中撑船而来,流水摇曳出斑斓的花纹,一圈圈随风荡向远方。无数只细长如草根的水蜘蛛从水上轻巧掠过。
他跳下船来,来到我面前说,我好几次在远处都见到你在这画画,你画的是什么,能给我看看吗?他边说边用手指着画板。
我说,可以,但我很快就得回家了。
他拿过画,一张张摊开,迅速看了一眼,又一张张收好归还我,说,这些都画得很美呢。对了,你住在这里么?
是的。那你呢?我问道。
我也是,但我没有家,我是镇上的孤儿。
河水沉默流经,时间静静地从黄昏踱进黑夜。
丛丛草叶后传来糯脆的老人声音。祖母站在远处房屋下,唤我,小——南——
寂静的莲云山也像有回声一般响着,小——南——
对了,我叫李君。你呢?
我叫项南。
再见。
恩。
少年又敏捷地跳上那艘旧船,撑着破损的橹杆渐渐远去。我能看见他清秀的身影有一刻的停顿,站在船板上,伸出细瘦的臂膀,向我挥手告别。
我是这个镇上的孤儿。
李君,你是不是知道我其实也和你一样,是这世界的孤儿,所以一开始你就和我这么说?
我们的气味闻过去是那么的相像,孤单又落寞。命运给我们设计了不幸,还会给予我们宠爱和眷顾吗?
之后每回我在河边写生时,总会遇见李君。他笑容清澈,瞳孔里尽是流水般的干净,没有一丝阴暗杂质。
他说,项南,你伸出手来,有个东西给你。
我放下画笔,递出掌心。他从背后抽出手来,手背蜿蜒着青色的筋脉,在薄薄的皮肤下凸起。手上握有几根已被削去外皮的嫩白色植物,发出清甜的香气。
项南,给,这是我晨起时到山上采的。
是什么?
山药。
我捧到鼻翼前闻着,很清怡的味道。白如玉石的花草,在这青山绿水间闪出柔软的光芒,若高空中巨鸟飞落的翎羽,降入凡尘,一丝一缕,如风中不断散出的青烟,在世事中抚慰每个人心中受伤的核。
祖母闲暇时,我问过她关于李君的事。
他父母是溪舟镇上平常的农户,早年在家耕织,生活虽不富足,但也过得安稳。但有天听到风声,说有人到阳城卖山药赚疯了,而山药在莲云山上就是普通植物,满山遍野都能采到。这下夫妻俩决定先带上部分山药进城看看,并把李君交给村人照看。后来不知过了多久,两人音信全无。镇上有人说李君的父母因卖山药的事与城管起了争执而被关押,有的说是夫妻俩抵御不住城里的诱惑又改行做起下贱勾当,也有人说他们二人挣了些钱回来途中被匪徒瞄上而毙命。那时李君不满六岁,整日在村中奔跑,哭喊着父母。村人见他可怜,便把河边一艘旧渔船交于他使用。
李君就此住到船上,成为溪舟镇上最孤单的孩子。他心性善良,年纪小小,常帮村人渡河、捕鱼或是采山药,宛若河流上流淌的清波,镇上老叟都喜欢他。
这孩子,可惜了……祖母讲完李君,眼角湿润起来。她从兜里掏出绣花手绢擦拭,然后看着我,说,小南,你不要难过,你还有阿嬷疼。
李君,我们身上是不是都有一根黑色的刺芒,别人永远看不到,它扎在我们心里,开出硕大的疼痛,不断催促自己更为坚强地成长,在离开被人疼惜的目光以后。
项南,我不难过了,我已经习惯了很多黑暗的时光。
这是李君站在莲云山山顶时对我说的,那时他还用手指着弥漫在山中的雾气说,总有一天大雾会消散的,项南,你相信吗?
我点点头。
那是我第一次爬到莲云山九百米高的顶峰。云层环绕,镇上房舍隐隐现出细小的点,道路上的车马已看不到,视野里是升腾的云烟,恍若仙境。我跳起来,用脚板叩响这座平日只能遥望的笔下山脉,叫着,看,看,那是鹰吧,飞得好高,是飞向北部的天空去了。
李君没有说话,像最初在河边时一样,他站在我身后,伸过手来,清凉的手指蒙住我的眼睛。他说,项南,我不想让你离开。
柔软的手指轻轻遮在睫毛上,飘出他手中山药残留的芬芳,一点点浸入我的身体,成为生命里不会忘记的气味。
我说,李君,我会一直站在这里。
他笑着又一次脱开双手,放在嘴边做着喇叭状,对山喊,项——南——
项——南——
项——南——
一遍一遍,是山的回音。
置莲怀袖中,莲心彻底红。
忆郎郎不至,仰首望飞鸿。
鸿飞满西洲,望郎上青楼。
楼高望不见,尽日栏杆头。
清晨,苔草愈加繁茂。在南方,秋日并不意味着万物需要一一作别。许多葱绿植物依旧占领枯槁岁月。
屋檐滴下露水,清脆落地,那声音仿佛能被清晰数出。可有些故事,有些迟迟无法放下的过去,是睡着了,还是又渐次苏醒?
我忘记昨晚自己如何睡去,脑中嗡嗡鸣响,年少深处的画面不断被抽出,又被撕裂开。
突然起身,打开包里的画板,从夹层里慢慢取出那张已经泛黄的纸页。
唰——画纸在案台上铺开。
连芸此时被声音弄醒,在床上侧了侧身体,看着我。
我见她醒着便又匆匆收起画纸,迅速放回画板里。
项南,那是什么?连芸在我背后慵懒哈着嘴巴问道。
我心上惊了一下,你说的是这画板里的吗?
不是,是想问桌子上那几根白色的东西。
哦,是山药。旅店的伙计送的。
啊?他送的?你认识他?
我愣怔一下,转过身,对连芸轻轻说,有点印象,但不太记得了。
项南,如果有天你离开了,多年以后还会记起我吗?
嗯,会一直记得李君的。
真的?
真的。
年少说出的话被时间啃噬得不剩影子。
李君,原谅多年以后我不能一眼辨认出你的模样。我不知道当自己再见你时为何内心竟是如此冰冷。
时间是不是改变了我们什么?或者,仅仅只是我变了。而你,还是那个在往事里荡漾的清澈少年。
夏清漪是在那年夏天刚来时,同她爸爸一起来到溪舟镇的。
他们来自阳城,她爸爸是个植物学家,带着黑框眼镜,脸上严肃,是个很闷的人。每次上山考察时他都要背上一大堆包,装的是放大镜、《植物百科》和一架单反相机。
清漪不喜欢和他爸爸去往深山,所以我们常在小河边碰到她。
那时我和李君都十岁,清漪九岁。但清漪却和我们一般高,长得也漂亮,梳两条羊角辫,大眼睛,长睫毛,脸上和他爸爸不同,她总是笑,声音又甜。
李君第一眼看见夏清漪的时候,就偷偷和我说,溪舟镇没有哪个女孩子会比她漂亮。他说完,脸上一阵通红,像飘荡在莲云山上空的云霞。
清漪常常在河边看我画画,有时帮我清洗调色盘,或是为我装来清水。那水清清洌洌,溅落到鼻翼,能闻出甘甜的味道。画笔浸在其中,如一朵饱满的牡丹,不断绽放,散开,粗细不一的线条又延伸组合出各种柔软的斑纹,如同那时我们还无法说清的未来的形状。
清漪问我,有人教过你画画吗?
我举着画笔朝空白的纸张一点点落下,没有。
那你以后可以到阳城去,我爸爸认识很多画家,他们可以教你。清漪得意说着。
我摇摇头,我不会去阳城。
为什么?清漪有些失落地看着我。
这时李君的船已经靠岸,他从船上敏捷跳下来。清瘦的身体在水上闪过一道明亮的影子。
清漪。我轻轻在清漪耳边说,千万不要在李君面前提起那座北边的城市,记住。
清漪好奇地朝我看看,又把目光放到李君身上。
她不会知道少年身上那一条流淌无尽悲伤的河流。
李君笑着,常邀我们上船,然后他摇着橹杆带我们渡河去对面的莲云山玩耍。我们满山遍野地跑,呼喊着。缭绕的云雾中世界不曾有过清明,感觉时间无边无际,感觉我们都在梦中。
有时遇到夏日突如其来的滂沱大雨,脚下松散的泥地和一些石块就会被流水冲到山下。冰凉的雨水顺着莲云山的山体倾泻滑下,更显阴冷。我们跳跃在潮湿斑斓的落叶丛中,看各色野花簌然落下,溪流迂回转折,无可抵挡。
雨水真的能冲刷掉一切,包括过去吗?
淋湿的面庞上,有个微弱的声音被风吹远,我们都没有听清究竟是谁在说话。
河中莲花摇曳,葳蕤生光,鲤鱼不停跳跃其间,涟漪一圈圈荡去,仿佛无数双模糊的瞳孔看岸上柳枝间抖动的鸣蝉。又有谁想到一种瞬间之后的消失。
清漪是在夏末离开的,临走时她来河岸,朝着河对面的莲云山站立许久。她没说话,只用手扯着垂到两肩的羊角辫。它们在女孩的手上渐渐憔悴卷曲。
我当时在她身后,试图叫她,后来又阻止了这种想法。
人在悲伤之时需要足够的冷静,想清楚了事情,也就不会那么悲伤和忧郁。
是她先转过身的,她问,项南,你那天究竟画了谁?
我笑笑,以后如果再见到你,我就把谜底告诉你。
她摇了摇头。
我走向前握住清漪的手,不管我画的是谁,你们都会留在我的生命里。画上的那个留在纸上,没画上的那个留在心里。
清漪笑了,眼睛却湿红一片,抱住我,项南,我不想离开你和李君,不想离开这里。即使回去了,我还会不断想起你们和莲云山的。做梦都要来这里。
我伸手擦去她脸上的眼泪,这是幼童时我们最干净的安慰。
如果没有那天,李君应该也会来河边为清漪送别。但是很多事情发生之后就像射出的箭无法收回,时间是残忍前行的巨兽,带着冷漠的眼神。
那天,清漪走来,穿粉色的连衣裙,慢慢向我靠近,脸颊绯红一片。
她羞涩地喊我,项南,我有个东西给你,不过你要把这个东西给……她停住,又凑着我的耳边说了两个字。
在她说话的时候,我心里发出一阵剧烈的声响,像什么果实炸开了。
啊?我讶然地看着清漪。她的小脸愈发羞红,眼睛朝我发了一下光,便转过身不再看我。
李君在远处驶来的船上看到了我们,他很快靠岸,甩了一下橹杆从船板上跳下。
清漪对我使了个眼色,我很快把信纸夹进画板里。
李君看了我一眼,显然不太高兴,他的目光和以往不一样,但又无法形容是怎样的一种低落。我不知道他是怎么了。
清漪对李君笑着,过些日子我爸爸就会结束在这里的考察活动了,到时可能就见不到你和项南了。
清漪,你要走?李君的眼神更加失落了。
嗯。要不临走前让项南给我们画张像吧。清漪说完,看着我。
心里不知是被什么触动到了,有些疼痛,无法拔出,像刺一般扎在神经上。
我轻轻地说,好。不过……嘴角停顿一下,颜料有点不够用了,大约只能画你们其中一个。
感觉河畔突然间寂静下来,听不到水声,也看不到青碧圆盘上莲花的摇摆,只是柳枝上蝉翼抖动出的声响愈发响亮。
我们的表情僵住好久。终于在清漪的说话声中打破。
她依旧笑着,项南,那你就画吧,我和李君都摆好姿势,你画哪一个都行,不过先不要告诉我们你画的是谁,等以后你再说出来。这样的游戏不错吧。
我点了点头,而李君闷闷地没有说话。
都是一张张少年的面孔,在河水的映照下似乎永远不会退色的脸颊,那样清澈的眼眸,干净如岸边生长的兰草,散发出清怡香气。
画完后,未等颜料风干,我便将画像压到纸板之中,像一个少年时被合上的谜。什么时候揭开,永远不知道。
后来是李君先离开的,他没再看我和清漪,一个人跳上那艘旧渔船,向河流深处划去,成为比雾还朦胧的男孩。
我那时并不知道十岁的少年是什么时候开始懂得爱的。
也已经渐渐忘了当自己要去溪舟镇北端的阳城时,李君脸上究竟是不是哭了。
在清漪离开后的一年里,我和李君之间砌进了一堵墙,两个人都不怎么说话了。有时我在河边画画,他也只是在远处观望一下又走了。我蛮想开口叫他,但声音还没冲出喉咙又吞了回去。心里有两个鬼在打架,我永远不知道他们之间是谁赢了。
那一年,祖母突发脑血栓,在一个幽静的夜晚离开了。
那一晚星星很多,我的世界灌满孤单,不再有谁抱住我唤我的小名,不再有谁说自己还有人心疼,不再看到那张伴我长大年老而慈祥的脸,不再……我成了真正的孤儿。我跑到祖母房间里,坐在她的床边,拼命哭喊,试图摇醒她,而她依旧露出深睡时的表情,平静而淡然,仿佛预知自己终究会到来的死。
那一年,我很少再说话。叔叔回到溪舟镇,他把祖母安葬后,又托人把老宅转卖出去。当一切事情被安排妥当时,他轻轻拍着我的肩膀,说,小南,这些年你长大不少,是时候让你重新回城了。阿嬷的事,也不要难过。很多人来了也是会走的。
很多人来了也会走的?是不是就像自己和溪舟镇之间的关系?原来生活了四五年的地方,始终也不是可以叫做故乡的地方,一直以来,包括父亲、叔叔以及我,也都只是它的过客。土地给人无尽的保护和慰藉,到头来,终抵不过时间或者物质带来的考验。故乡一直在心底流浪。
是不是只有祖辈那代人才算是有纯粹故乡的人?他们的身体将融入土地,灵魂永远在这里盛放,同花草山水一样成为不会消失的标记。沿着这些标记,身陷迷途中的人偶尔才能找回一种家的感觉。
离开溪舟镇的那天,我带着画板和清漪的信又跑到河边想看看李君。等待许久,也不见他,只有眼前山水还如昨日一般熟悉,我挥手朝它们作别,然后灰溜溜地回去。
望着车窗外不断闪动的风景,我也能感受到那年夏天夏清漪离开时的心情,是有多么的不舍,她应该是挂着满脸的泪水走的,而不再像往常那般笑着。我突然想叫坐在前排开车的叔叔把车开慢点,刚一张口,表情就定格住了,最后还是放弃了念头。
该过去的一切总是要过去的,可是,心里似乎还在等待什么来挽留?
项——南——
那么熟悉的声音,从车后隐隐约约传来,又迅速消失,然后又变得渐渐明亮起来,随即又消失。
是李君!他拼命在车后追赶,不停奔跑,试图想努力把我们之间的距离缩短,可是,被时间推开的河怎还能并流?李君,你怎么这么傻!
项——南——
车子越开越远,后来少年没再跑了,我始终也没回头。我只是在后视镜里看到他站在那里,站了很久,终于模糊得只变为蚂蚁一般的点,即刻消失却还固执地站在那里。我紧紧抱着信件和画板,喊了声,李君,再见……喉咙像被人取走一样。
你没有听见。
项南,我有个东西给你,不过你要把这个东西给……李君。
那天是不是一开始就要告诉你,夏清漪藏在我耳朵里的这两个字?
这样,我们是不是都会好受些?
栏杆十二曲,垂手明如玉。
卷帘天自高,海水摇空绿。
海水梦悠悠,君愁我亦愁。
南风知我意,吹梦到西洲。
雨水不知何时入侵了阳城的冬天。在阳城以往的记忆里冬天并无雨。窗玻璃上落着不断斜坠下的雨点,远处是城市即将合上的阑珊灯火,寂静街道上打着空车灯的计程车疲倦地缓慢移动。
已经是深夜时分。我一个人睡在寓所里,世界空空荡荡,又想起一年前带连芸回溪舟镇的情景,这下翻来覆去睡不着。
现在的一切,包括住房、工作,甚至明天、未来,基本上都由连芸的父亲一手安排。大四后期我决定在阳城工作,连芸知道后便要求她父亲托人把我推荐进市里的艺术馆,整日只坐在办公室里负责展厅字画的信息核对及展览的时间安排,十分清闲。房子也是连芸的父亲找的,说这里靠近市中心,交通便利,单位有急事的话也能及时处理。
我很感谢连芸与他父亲,但总觉得这一切来得太过顺利,自己心里反而缺些什么。
寓所的钥匙,连芸也有一份。她经常晃着手里的钥匙,朝我笑着,说,项南,如果有天你把钥匙丢了,一定要告诉我,我会及时来开门的。还有,如果你在房子里做了什么不好的事情,我也会看见的哦。她仍是一年前的那个少女,可爱单纯,笑声清亮。
很多时候,她也会买来早餐,送到我房间。见我未醒,便在一旁傻傻看着,有时凑上来轻轻吻我一下又迅速跑去学校。
醒来的时候,雨还在下着。侧耳倾听,雨声如同小时候和祖母一起养的那些瓷白蚕虫,蠕动在大片脆嫩桑叶上啃食时发出的细碎声响。那些浸在雨中的记忆总使得一些过去的人近在咫尺。
连芸也在一旁,她愣愣瞧着我,然后伸手刮了下我高高的鼻梁,说,你睡觉时的样子特别可爱呢,像小孩子。
我朝她笑笑,便起身洗漱。
她匆匆吃完买来的三明治和豆浆,就先去上课了。
我穿上一件熨得有棱有角的衬衣,出门往地铁站走去。路上,上班族的步子总走得很快,像银行点钞机发出的声音,他们脸上表情冷漠,很像冬天。三五成群的学生穿着兰墨色的宽大校服,推推挤挤奔跑着。车站里更是人山人海,现代文明就是从这样一个热闹的清晨开始的。
身旁西装革履的男人怀揣着公文包,一边看着今天的报纸,一边看着穿短裙丝袜的女孩,目光不安分地落在她的大腿上,然后喉管发出吞咽的声音。
女孩淡然地从烟盒里抽出一根女士香烟来,侧过脸拿出打火机点燃,一头漆黑长发遮挡住娇小白净的脸庞,烟的雾气绕过她低垂的睫毛。她像烟雾里一枚发光的月亮。突然间她转过头来,目光逐渐从我身旁的男人转到我身上,一瞬间又停住,并用手掐灭烟头。
她似乎认识我,欣喜地向我走来,脸上笑着说,你是……项南?
我惊讶地看着她,发现这女孩竟然是夏清漪。她干干净净的长发搭在肩上,仿佛那久远夏天来时一样。眼睛明亮,还浸润着那年莲云山脚清澈的水波。
清漪,你也在这里!真是越长越漂亮了。我高兴地对她说。
她露出孩提时的笑容,狡黠地问我,你工作了?一定跟画画有关吧?
我勉强点点头。
李君呢?她问。
我哽咽住了,随后说,我也很久没见他了,你走后一年,我叔叔也把我接到了阳城。
清漪继续看着我,你还记得吗你以前说过,如果再见面的时候,你就告诉我你那时画的是谁,是吧?
呃?我僵持住了。
好啦,别紧张。其实,我很早就知道你那时在河边画的人……是李君。如果是我的话,我跟我爸爸走的那天你就会告诉我了。
清漪压低嗓音,凑到我耳边,用一种轻而郑重的声音往我大脑中输入。
你为什么那么在意李君?
我心里一下子被安上发条,不断拴紧。
因为他是我最……好的朋友。
真的吗,那我呢?
清漪,你也是……
我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原地站立多久,地铁车厢的大门似乎开启很多次,又关上很多次,身边人来人往。恍惚间清醒过来,发现夏清漪已经不见了,她像幻觉一样把我带向了很深的谷底,在那个无法回头的年少。
之后很多天我都不去想自己是不是真的有遇见夏清漪,我宁愿那只是自己白天里做的梦,虽然梦境如此真实。
我试图把身心都放到工作上,主动请求上级让自己整理近来的大量文件、报表、会议记录,甚至有时也开始给连芸打电话,对她说些无关痛痒的笑话。我想用现实驱散过去。
屋外冷空气钻入毛孔,墙角花枝大多枯萎了,剩下败落的面目,让人感到冰冷。这个冬天,总感觉有什么正靠近自己。
那个陌生的号码终于出现在手机屏幕上,不断闪动,我按下接听键。
听到电话那头略微薄弱的男孩声音,项南,是李君。
号码是我给他的,那日在溪舟旅店里,他送我山药,我一下子认出了他。就在他转身离开时,我上前拉住他的手。
我说,李君,你怎么在这里?
他略微忧伤地回答我,项南,我一直不都在这里吗?我不像你们,我不会离开溪舟镇。
我半响没说话。
他又看着我,说,那女孩是你女朋友吧?
我点点头。
好好珍惜。
李君,我……你……你的那艘船还好吗?
你们走之后,那船也都不能用了。有一些老人把我介绍到这家旅店,我就一直在这干着,老板对我也挺好的。
他的脸颊露出的还是少年时的微笑。
时间确实隔离了我们,所以当彼此相遇时也变得陌生。我不知道自己该怎样和他说离开这里后自己在阳城过的日子,我无法和他说每日封顶的高大楼房、车马如水的柏油马路、夜夜笙歌的娱乐场所以及消颓萎靡的大学生活,那一切离他都那么远。
良久过后,我只是从兜里拿出一张名片给李君,说,如果有天到了阳城,就打上面的号码,我一定来接你。
他点点头,然后脱开我的手,笑着,转身消失在夜色中。
火车站拥挤的人潮不断向我涌来,我翻看手机四处寻找李君说的位置。
他安安静静地站在西面一个破旧的出站口前面,伸出双手呵气,模样没变,还是记忆里那个清澈的少年。
我快速走过去,在靠近他的时候突然又放慢步子。李君看到我了,很高兴地朝我挥手。
到我寓所去吧。我一边拿过他的行李一边对他说。
他摆摆手,不用了,我要回去。
回溪舟镇,回莲云山?你不是刚到吗?
不是的,项南。其实,我已经来几天了。我就是想看看这座让你们都这么舍不得回去的城市究竟是什么样的。现在,我看到了,我想自己是时候回去了……不过,临走时想看看你。项南,我一直都……
李君。我打断了他的话,害怕那“一直”后面会跟着……那是我无法对他提及的。
我们先到临近的地方坐坐吧。我提议。
李君点点头,还是一脸明朗的微笑,但那笑里有失落。
我请他到车站附近的咖啡馆,其间我边喝咖啡边聊起这座城市的发展、自己的工作、住房的紧张、喧闹的街区,而他只是沉默地看我用瓢羹搅拌着咖啡,他面前的咖啡一口没沾。我意识到这些话题离他很遥远,于是便又聊起火车、溪舟镇、莲云山、童年,甚至聊到连芸。
李君脸上突然没有了笑容,目光不断抬高,聚到我脸上,说,项南你知道吗,莲云山的雾气到现在还没散去,你以前说不会离开溪舟镇,不会离开……我,而你现在……还会回去吗?
李君,我们都长大了,不再像以前那样了。很多东西已经回不去了。
李君没有说话,目光变得黯淡。
本来今天想接你到我住的地方去的,有个东西其实很早就想给你了。我装作不经意地说。
李君脸上又有了笑容,我知道,是那张画吧。
你还记得?
嗯。一直记得。
对了,李君,我要告诉你一个秘密。
项南,我也要告诉你一个秘密。
咖啡馆墙壁上优雅的石英钟顷刻间似乎停止下来,喧嚣的人声也渐渐听不到了。世界在这样的时刻里像凝固了一样。
李君,其实清漪那时候喜欢的人是你,她要我把一封信悄悄转交给你,可是……我……
项南,我知道……那天在旅店放行李的时候,我打开了里面的画板,所以……我……也看见了那张画像……原来你……
是梦中的少年,在袅袅云雾中撑长篙翩翩而来。
山峦寂静,如同匍匐而睡的巨兽,落下安然的鼾声。
莲叶下晃动着涟漪,那飘来的渔船上一个身影渐次清晰。
船橹撑开的柳荫一一倒退,镜子上清澈的倒影呈现出瓷般光亮。
他唇齿微启,在风中要发出第一个音节。
你——
作者简介: 潘云贵,作家、沙发客、业余摄影师。接受与生俱来的孤独,并选择自己的方式与之温柔相处。已出版《如果你正年轻,且孤独》《亲爱的,我们都将这样长大》等书。新浪微博:@潘云贵;微信公众号:云鲸歌(ID:pyungu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