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孤鸟

文/陈吉

当黄昏到来，周易依然岿然不动地坐在石墩上。此时汉江河里的靠捕鱼为生的飞鸟已经成群结队地从他头顶掠过归巢。周易无心看归巢的鸟群，便把眼神投向在落日的余晖之中艰苦运作的塔吊，塔吊显得尤其冰冷，冰冻了周易破碎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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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下午学校周围蓊郁的树木蒸腾作用刚减弱，趁着全体教师都去会议室开会这千载难逢的机会，各个教室倒是有了蒸腾的趋势。不多久，各个教室门口都有人大肆进进出出嬉戏打闹。正当周易坐在初三二班的教室一边揩汗一边做中考资料时，蓦地传来一声撕心裂肺的叫喊：“放——学——了！”

接着每个教室如决堤了似的，涌出一群张牙舞爪激情澎湃的祖国未来的花朵，当然就在那声宣告自由的叫喊发出时，周易已经扔下了让人厌恶的习题，踊跃闯进了队伍中。很明显那个擅自发号放学命令的学生严重违反了校纪校规，但管他三七二十一，这是人民群众自我解放的强烈要求，况且人民群众已经密密麻麻地向依然紧锁的学校大铁门奋进了。

当无法再继续前行时，周易蓦然回首，心理一怵，简直人山人海。周易第一次感觉这中学的人口之盛，同时股股汗臭鞋臭也达到建校以来的巅峰。周易对着济济人头张望许久终于找到了一位相识的同学，他激动地跳起来挥挥手大声叫道：“喂！沈歌帆！沈歌帆！看看几点了？”

沈歌帆左望望右望望终于搜索到了被包成“人肉包子”的周易，他双手试图把挡在他和周易之间的人群掰开，在效果不佳的情况下，周易隐约听到他吼叫的声音：“你说什么？我听不见！”

周易把手抬得高高的，右手指着平常人带手表的位置，沈歌帆会意到后伸出四根指头在空中摇摆。五点放学，这不是距放学还有一个小时么？

如此大规模的人民自我解放运动，完全视学校喇叭为聋子，更令人担心的是视学校领导为废物。学校喇叭生气地叫道：“你们干什么？！干什么？！想造反了么！现在离放学还有一个小时！速速回教室等待放学铃声！”

“速速回教室等待放学铃声！”这句话喇叭重复十来遍无果。为了防止目不忍睹的踩踏事件再次发生，学校领导无奈只有承认“已经放学”的事实。大铁门轰然中开的那瞬，异常惊险，有好几位勇士夺门而出，其中一位女生在夺门时险些摔倒。

周易和沈歌帆能在这同一所中学上学也算是奇迹。当年周易去十中参加小考时，语文考试把成语填空中“乐不思蜀”写成“乐不思薯”，一分一挥笔就没了。“薯”在陕南方言中常常象征着“笨”，比如有人笑嘻嘻地称你为“洋红薯”，其实就在骂你蠢得要死。很不幸周易就成了典型“薯”的范例，小考成绩公布后，成绩是不错的，结果是惨烈的，十中对40这个数字过敏，一见到40就好像看到了一具死尸，于是在几百名考生中仅录取前39名，而周易很不幸地就踩在了死尸上面。十中大口一开：“一分两千！”周父意味深长地安慰道：“当年毛主席在闹市中读书都能成才，你也可以。”就这样，周易像被发配到宁古塔的犯人一样磨磨蹭蹭地去七中读书了。

可是七中深居农村，道路坎坷起伏之大，骑自行车来去一个回合也要一个小时，况且自西向东随着公路等级的降低，道路愈显逼仄，路段差，时有车祸发生。这些年来周易骑车摔倒、中途车断链爆胎也不少发生，所以周易偶尔也会以泪洗面像杜子美一样自嗟命运多蹇。

这天由于这场自由解放运动，周易回去得异常早。周父察觉出不太对劲，眉头倏地蹙了起来，露出一副凶相，就冲正用毛巾擦汗的儿子斥道：“这才几点？逃课了？！”周易由于小考之事，至今对父亲心存芥蒂，于是目中无人一转身撂下一句“提前放学”就背着书包上楼去了。而周父则气愤地一屁股坐在椅子上，沉思良久后开始责怪自己这暴脾气的老毛病说发作就发作，如此一来难以缓和父子之间的矛盾。

周易在自己的卧室面向墙壁发呆许久，越想越气愤当年父亲不愿花钱托关系让他在十中读书，觉得父亲不爱他。不禁悲从中来，拿本书就读：“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静，静而后能安，安而后能虑，虑而后能得。”越读越恼，越读越无法镇静，于是随手把《大学》扔到了一边。由这件事又回想到五年级时的事情。

周易五年级时就立下志向将来成为一名作家，很长一段时间嗜书如命，常常闭门不出读小说。每读到深处就不能自拔，充耳不闻窗外声，就连父亲扯着嗓门喊他吃饭，他都听不到。有一次父亲怒火中烧，冲上楼来，打开门，见周易目不转睛地盯着一本书，于是将书夺了过去，看见扉页上大大的八个字——《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周易神游书中情景太久，突然发现书不翼而飞了，回过神来，转头望见父亲怒色满面。这时，父亲一巴掌飞过来，连扇周易三个耳光，周易摸着火辣辣一样痛的脸，狠狠地瞪着父亲，父亲嚷道：“不好好学习，语文书数学书不看，偏偏看什么炼钢的书，你以后又不去炼钢！”父亲话音刚落，就把书扔了出去。周易的理想就此破灭了。父亲走后，周易在心里喟叹：“此生不幸逢愚父，只懂叫儿习语数。”又感叹道：“恨天生我何迟，不与孔孟同时。”然后簌簌落泪。

现在周易想起那些事，尤其觉得当时自叹的诗句，不知天高地厚，实在滑稽，不禁扑哧一笑。

晚上周易依然记气卧床不起，死活不肯吃饭。周母舐犊情深，害怕儿子挨饿得了无药根治的胃病，于是苦苦守护在床沿上，不时地推推、抱抱唧唧嗯嗯不愿动弹的儿子，面带慈祥的微笑很有耐心地哄其开心。宛似回到了几年前，那时周易生了大气往往以绝食相威胁，周母就会将他搂在怀里一直哄到眉开眼笑主动吃饭为止。可是如今周易像处在发育期的公牛一样倔强、不听使唤，已不是几年前的小小孩了，周母连哄带抱都无丝毫效果。这要是在几年前，周父早已怒发冲冠冲上前去将其暴打一顿，然后罚跪面壁思过了。可是周父毕竟年龄渐增，脾气收敛了许多，也懂得了顾及儿子心里感受。

周父原本异常喜爱晚间的电视节目《隋唐英雄传》，可是见老婆上楼哄了这么久儿子都没下来吃饭，看着精彩武打片段，脑子总想着生闷气的儿子，于是那副面孔就像战败方的士兵一样愁苦失落。最后唯有割爱关了电视机上楼，从儿子卧室经过时，故意哼哼了几声说：“英子，我去睡了。”唯有这样儿子才会下楼，因为他明白儿子不想见到他。英子就是周母，周父刚睡，周母哄不到两句，周易就穿着拖鞋扑嗒扑嗒地下楼了，舀了一碗面狼吞虎咽地吃了下去。

翌日，周易吃完饭后背着书包连父亲瞅都不瞅一眼就默然离去了。看来是对父亲苦大仇深。这让周父心理很不平衡，一整天明着向人微笑，内心却冷若冰霜，失落到了极点。

2.

沈歌帆每天早上在老井关的公路边上等载人的面包车上学，这天刚好坐了周易的免费顺风车。骑着自行车在风中穿越让周易感觉很凉爽，逢坡就冲，有时冲着冲着就双手撒把，只听风呼呼地在耳边巨响。沈歌帆吓得抓紧车架毛骨悚然，欲跳车而逃，却被赛过列车的速度吓得半死，于是鼓起嗓门尖叫：“啊——”这逗得没有丝毫危险感的周易一个劲咯咯地笑。

快冲到坡底时，却有个大拐弯，周易空出来的双手紧急出动紧紧捏住车把，及时刹车，才让车速减下来，避免了车毁人亡。完全到了坡底时，依然处在惊慌中的沈歌帆抡起拳头就捶打周易，骂道：“你个王八蛋，吓死老子了，你死了不要紧，我死了就是国家的损失。”

周易偷笑不止，“你不是很牛嘛，昨天都敢乘老师们开会，扯起嗓门大吼放学了，今天就怕飚车了。”

没想到并不知道是谁发号放学命令的周易随口这么一说，沈歌帆就露出了馅，“你怎么知道是我呢？我又不是故意的，就是觉得无聊吼了几声而已，没想到还有那么多人比我更迫切着放学。”

周易耸耸肩说：“那你完蛋了，要是学校知道了是你，会怎样呢？”

这一说吓得沈歌帆想一把封住周易的口，直哀求：“周易啊，咱俩可是多年的老同学了，这事情千万不要给别人说，要不我中午请你吃饭吧？”

周易觉得收获颇丰，无意中混了一顿饭，心里就像融化的一罐饴糖一样甜蜜，并安慰沈歌帆：“你这话说得，好像我要敲诈你似的。咱俩既是好朋友又是多年的同学，我不可能将你严重扰乱教学秩序的事情说出去的。不过，今天我没钱，刚好可以跟着你混口饭吃。”

最后周易满怀喜悦地骑车，全然将在家里与父亲所起的不快抛之了脑后。而沈歌帆却时常犯嘀咕：“你说那些人怎么那么傻，铃声都没响，别人说放学他们就真信了。唉，还是这个学校烂啊，否则也不会排名全市倒数第十。”可怜周易骑着骑着就想到了他的文学梦想，想想文人都品性儒雅，道德情操高尚，而自己却从他人那里勒索一顿饭，心里顿感惭愧，觉得不配拥有如此伟大圣洁的梦想。如果文坛大师鲁迅还尚在人间的话，会不会用一支如椽大笔给他脸上涂鸦呢？最后他又想，将错就错吧，下次不再犯就是了。

如此有违孔孟之道的话他都能想出来，真是对不起当年狂妄的呓语：“恨天生我何迟，不与孔孟同时。”要是真的与孔孟同时了，也不可能与其日月同光，顶多成为被孔子批评为朽木不可雕的那个人。也难怪这个儿子越来越不听周父使唤了。

到了学校后，学校操场已经站满了人，看来是要开集会。一个老师看着周易推着车与沈歌帆磨磨蹭蹭地进校门，愠色一下就上了脸，颐指气使道：“你们两个哪个班的？还这么磨磨蹭蹭！队伍已经站好了，还不快点！”这老师就像冬瓜一样身体略臃，皮肤黝黑，声若洪钟，一看就是一位体育老师。吓得沈歌帆抛弃了周易，直奔自己的班级而去。周易也吓得推着车快跑，放好、上锁后，走到队伍里就暗骂：“嚣张的家伙，出门就被车撞死。”

集会上领导一直在就昨天私自发号放学命令扰乱校园秩序的行为进行批判，还声称私自发号放学命令的人已经被抓到了，不过介于他能够清楚认识自己的错误，又能改过自新，就不再追究，也同时声明再发生这样的事情一律改变其学习环境。周易时而将目光瞄向沈歌帆，发现他脸皮够厚够贱，完全不理睬领导的批评，尤其听到校领导所说的弥天谎言时，他就忍不住耷拉着头偷笑。

一早上上课，不忍破财的沈歌帆一直在揣思如何避免请周易吃饭。有时想到深处，就呆若木鸡神游太虚了。老师看他傻傻的心猿意马的样子，就想给他个教训：“沈歌帆！翻开语文书56页，从‘宰予昼寝’开始读。”

沈歌帆瞪大眼睛，吞吞吐吐了很久才放声朗读：“宰予昼寝。子曰：朽木不可雕也，粪土之墙不可，不可，不可……”沈歌帆呆住了，不可后面有个生字“圬”，却不知读什么，最后索性读成了吃亏的“亏”，继续读：“粪土之墙不可‘亏’也！于与予何诛？”

读到这里老师才喊停，而极个别明就里的同学早已捂着嘴哂笑了。只是沈歌帆不知全篇大意，所以能够坦然相对。接着老师问他：“沈歌帆，知道意思么？”沈歌帆摇摇头。

老师遂理直气壮地翻译：“宰予大白天睡觉。孔子就说腐烂的木头不堪雕刻，粪土的墙面不堪涂抹。对于宰予这样的人，还有什么好责备的呢？”

沈歌帆听完后肚子里一窝火，其它同学却笑得前仰后合。他心想我不就是发个呆嘛，至于被大家嘲笑嘛？居然还用这么卑鄙的手段将我与宰予和朽木大粪相提并论。他越想越气不过，恨不得冲上讲台扇老师嘴巴。没想到老师又呶呶不休：“还有，沈歌帆，是粪土之墙不可圬也，那个字发污染的‘污’的音，不是‘亏’。唉，不学习不读书的人，就是这样的结果。还有一月就要中考了，大家一定要努力啊。”

沈歌帆羞愧难当无地自容，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不过瞬息之间也想到了避免请周易吃饭的方法，就是邀请周易到家里去，吃的喝的都是父母的，刚好不用自己破财了。如此以来，顺其自然地将方才的羞愧淡化了，为这巧妙的计策而洋洋得意，脸上流露出一丝天真的笑意。而老师在讲台上就不小心瞥见了这一幕，望着沈歌帆的笑脸在心里骂道：“真是扶不上墙的稀屎，不知羞耻！”

3.

周易到了沈歌帆家里混饭吃后，他整个少年时代的命运就发生了一个小小的转折点。沈歌帆家里装修素净，铺着布满花纹纤尘不染的地板，进屋之前必须脱鞋换上拖板，以免踩脏了地板。周易从未见过如此讲究的家庭。在脱鞋那一刹那，他极其紧张羞涩，因为他的袜子足足一周未换了，有着十足的脚臭。最后他鼓起勇气脱了鞋，沈歌帆被臭气熏得捂嘴讽笑，沈母心里有些不爽，但是不想伤了儿子同学的心。周易进入屋里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急匆匆进厕所，对着水龙头冲脚。冲完脚后顿时心清气爽，不紧张也不羞涩了，只是对沈歌帆的家充满了好奇。他时不时以好奇的眼神环望四面干净的墙壁、仰望有一盏豪华吊灯的天花板。这让沈母觉得他是个土包子，不过还是勉强微笑出于礼节性地招呼他吃菜。

吃完饭后周易随着沈歌帆进入了卧室。沈歌帆的卧室有一台电脑，电脑桌上还放着一部手机。周易艳羡不已地说：“你家真有钱啊，有电脑，又有手机，怎么平时不见你带到学校去啊？”

沈歌帆最喜欢被人羡慕，这样才会有一种成就感，可惜他没分清享受的是自己的成就还是父母的成就，因此自小就养成了一种自大的性格。于是他不禁向周易炫耀：“我还有好几个手机呢，一年换一个。只是我妈不让我带到学校，怕影响我学习。”

周易哂笑：“你家这么富有为什么不把你送到好学校呢？还有你的学习带不带手机都一个样子，就是差。不过你要那么多手机干嘛呢？放家里睡觉啊？”

沈歌帆气急败坏的样子，狠狠瞅着喋喋不休的周易：“周易！你不要小瞧我，我现在只是喜欢就近上学。况且我家有的是钱，学习差又怎样，中考完全可以买个好学校！我手机多是我的事情，你想要我可以给你一个，土包子！”

周易长这么大很少被人骂为土包子，被伤了自尊，心里自然不爽，不过听沈歌帆说要送给他手机，脸皮随即厚了起来，就想捡这个大便宜，忍住气强颜欢笑：“好啊，真的要给我呀。”

没想到沈歌帆说给就给，打开抽屉，里面起码放了三四部手机，随便拿了一个就扔给了周易。这让周易感激不尽。不过周易完全抛弃了周父多年来对他要“为人老实，不要拿别人的东西”的教诲，而且周父以往也经常告诫他上学期间不能用手机，其实这也有其思想保守的原因。

在周易和周母眼里周父的思想就像古董，接受不了高速发展的现代生活。周父走在街上望见短裙露背、头发烫染的时髦女青年，总会感叹世风日下。他觉得“时代进步，道德却日益滑坡”就是出在如今不三不四的年轻人身上。而那些拿着手机戴着耳机或开着扬声器放那些不三不四哼哼唧唧的流行歌的，在他眼里就属于不三不四的人群。而周易却偏偏喜欢听那些周父所谓的不三不四的流行歌曲。因此周父是坚决反对周易上学期间使用手机。

紧接着周易和沈歌帆玩起了电脑，在沈歌帆的指导下，他明白了什么是QQ，什么是百度。并且毅然为周易申请了一个QQ号，为其取了响当当却名不副实的网名“大帅哥”，方便毕业后联络。

周易放学后骑着自行车，虽然手机揣在裤兜里，也有了点成就感。不过也更加让他忐忑不安，他想，如果此事被父亲得知会不会扒了他的皮？

周易回家后，乘着父亲上厕所的机会，蹑手蹑脚上了楼将手机藏在卧室铺盖底下。

多日来一家人都相安无事，周易还是不与父亲说话，因此也不会发生争吵。周父时常在睡前倚着墙叹气怀想，虽然很想像十年前一样拉着小周易促膝长谈，用胡髭抹孩子脸蛋，逗孩子呵呵笑，可是孩子渐大，渐硬的翅膀注定他要展翅高飞、不会甘愿再当一个乖顺的孩子，因此惬意的时光再也回不去了。

不过周父又想想每晚从孩子卧室经过时，都能看到从中透射出的台灯光线，估计孩子也在刻苦学习功课，即使在感叹“惬意的时光再也回不去了”之余也会有丝欣慰。

可是事实情况并非如此，自从周易有了手机后，在学校还知道学习，一回家进了自个卧室就松懈了。晚上睡觉前，他都会小心翼翼地将手机取出来，看了又看，摸了又摸，内心翻腾着喜悦。手机里有小游戏，比如“熊猫上树”、“推箱子”，他都玩得很开心。

好在面对日益紧迫的中考，他开始感到了紧张和不安，俗话说“临时磨枪不快也光”，周易准备在剩下的几天里进行一场恶补，打好艰苦战。

周父周母每至深夜起床如厕往往都能看到从儿子卧室窗口散发的灯光，因此对儿子的刻苦感到欣慰，同时也担心累坏了身体。

于是周父周母相继到周易的卧室关心孩子。周易确实刻苦认真，所有的心神都放在了中考资料上，母亲将门打开，他也未能察觉到。直到周母叫了一声：“儿啊，这么晚了，快点睡吧。”周易才一愣神，发现母亲已经站在他跟前了。

周易心不在焉地说：“妈，我待会睡，你去睡吧，不要打扰我学习。”

周母听得着急：“即使要中考了也不能闷学啊，你看看都几点了，汉江里的青蛙都安静许多了，累坏了身体咋办呢？”

每天晚上汉江都会蛙声遍野，就像成千上万只青蛙在开一个大集会，有鼙鼓喧阗动地来的气势，导致散落在江边的村子都笼罩在了聒噪声中。可是每至后半夜青蛙们吃饱耍足了，也就安静了许多，这时能听到少许的蛙鸣，就像空谷足音，充满了奇幻感。

周易竖起耳朵仔细听了听，汉江的青蛙确实安静了许多，看看钟表已经快接近4点了。不凝神听蛙鸣不看表还精神矍铄，这一听一看就不得了，困意突然袭来，感觉身体再也招架不住了，于是也准备睡去。

周易一睡，周母就放心离开了。可是周父担心儿子又继续学习，就不放心地起床到儿子卧室瞅瞅。周父刚进入卧室，就听到了儿子轻微的呼噜声，而夏天所盖的薄被子已经被他挤到了床底下。于是周父在心里慨叹：唉，这孩子太累了，她妈刚走就睡着了，要是早些年能刻苦学习，现在也不用受这份罪。周父在心里边说边把被子拾起来给儿子盖上，然后用手滑过了儿子脸蛋，还想像十年前一样用自己的胡髭在儿子脸上抹抹。可是熟睡的儿子很快就把头撇到了一边，翻个身继续睡觉。周父望了望儿子日益遒劲的身体笑了笑，不想打扰儿子睡觉，便走出了卧室关上了门。

4.

6月中旬，骄阳似火，大地热气腾腾。同学们领完了准考证聚集在一起熙熙攘攘地对照，“你是哪个考场？”“哇，我们是一个考场啊，到时如果可以，还蒙你照顾一下。”

周易则心灰意冷地从他们当中穿过，心事重重：还没做好足够的心理准备，眨眼间中考就到来了，初中三年玩也玩够了，眼见着一把好刀在这三年渐渐腐朽，虽然最后一个月仓促把刀磨了，也无法保证中考能顺利过关。如果在中考这关跌倒了怎么办？向来严苛抠门的父亲还是会像三年前的小考一样不舍花钱走后门让上高中的，上不了高中，自然无法上大学，上不了大学那很有可能当一辈子农民工了。

周易越想越后怕，最终长吁一口气，拼命地狂蹬自行车，风在耳边呼呼地吹，感觉自己像一颗穿越大气层的流星一样，尽情地让疯狂燃烧自己，将苦恼遗忘。

当自行车骑到老井关时，周易放慢了车速，眼睛不时地瞄向沈歌帆家的房子。最终将车停在了沈歌帆家门口。门掩着，周易不好意思进去，准备在外面喊几声，可是却听到了从屋里传来的吵架声。

“你小子真不成器，你要电脑要手机，老子都给你买。看来是老子把你宠坏了，给你买了电脑后，你就不好好上学！”

周易发觉沈歌帆真的很可怜，虽然家境富裕，但却没有好好利用，反而误了学业。

到家后，周母为了能让儿子第二天有精力考试，特地为其炖了鸡肉。平常没有吃一顿好的，这天突然将饭菜做得如此丰盛，让周易倍感压抑。他怕将鸡肉吃进了肚子，考试却考砸了，就对不起母亲一番良苦用心了。

周父周母见儿子吃饭时都心不在焉的样子，便给儿子夹鸡肉到碗里，慈祥地说：“心态放好点，好好吃，明天好好考试。”

周易自知心态很难调整过来，吃了饭后，匆匆上楼，躺在床上闭上眼睛静思。静思了很久，心态渐渐平稳，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由于睡得太早，周易到了半夜就自然醒，之后辗转反侧再也无法入睡。此时窗外月光如霰，星星零零散散地分布在夜空之中。周易盘坐在床上望着夜空，深沉地叹气，感到了人生的迷茫，最后他打开手机给沈歌帆发了条QQ消息：“为了在明天看到太阳，为了在明天看到月亮，绝不能让中考成为我们的伤。”然后躺下闭上眼睛。

可是他的意识一直是清晰的，他回味发给沈歌帆的消息，发现是非常有诗意的一句话，因此决定中考之后为文学梦想付诸行动。

因为后半夜都保持着清醒状态，第二天中考周易就感觉头晕晕的。

考场是在七中，同时在七中参加中考的还有那大后山里头的一些初中。那些初中的学生学习真的不敢让人恭维。考第一场语文，周易由于头晕做题速度略有降低，在最后一分钟才把作文写到600字线上。不过，刚出考场就听那些大后山的学生站在走廊上议论纷纷感叹不已：“完了，我语文作文还差七八行才到600字线上。”或者是：“完了，我语文诗词默写一个都没写到。”周易听得汗流不止，虽然自己在初中三年鬼混，没想到还有更混的人。

出了校门，周易就看到老早就等在校门外的沈歌帆向他招手。周易和沈歌帆并肩走着，沈歌帆问：“周易，你考的咋样？”

周易漫不经心地回答：“还好，你呢？”

不料沈歌帆微笑着说：“我呀，作文没写，提前交卷就出来了。”

周易已经见惯了沈歌帆这种极不负责任的行为，总之沈歌帆家里有的是钱，也不用周易操什么心。

随后两人进了一家饭馆一人要了一碗酸菜面。沈父已经不再给他零花钱，这天在校门外等周易也是想混顿饭吃，顺便道个别。周易还算大方，看在沈歌帆送他手机的份上就替沈歌帆付了饭钱。

没想到，吃完饭，道别走进各自的考场后，居然成了二人最后一次见面，多年以后他们都没有再次相遇，只能偶尔在网上聊聊天。

第一天考试周易还算满意，可是第二天思想品德与历史还有物理化学题量过大，即使奋笔疾书，也没一科做完的。而英语是彻底地考砸了，当英语卷子发在他手上时，满篇的单词就像初次见面一样非常陌生，只能ABCD在答题卡上乱涂，作文也是从阅读里文不对题瞎抄几段拼凑而成。

下午考完试周易头顶火辣辣的太阳，疯狂地蹬着自行车，内心还是冰冷不已，感觉前途未卜。

回到家之后，周易大汗淋漓，头晕乏力，倒在床上就睡，期间不许任何人打扰。周母再三关心呵护：“儿啊，你是不是中暑了？”

周易便烦闷、焦躁不安，怒气冲冲地撇下一句：“不知道！让我睡觉，吃饭也不要叫我！”

周母委屈地朝儿子笑了笑，带着一颗受伤的心下了楼。只见周父坦然地说：“他要睡就让他睡吧。”然后周父将头瞥向淡蓝色的天空，重重心事不断翻涌，看儿子到家的态度就知中考考砸了。那晚周父做了从未有过的决定，准备给儿子花钱上高中，即使自己再穷也不能耽误了儿子，即使自己再穷砸锅卖铁也要儿子上高中上大学，将来出人头地。

周易的确中暑了，晚上头痛被痛醒了，口干舌燥，起床喝了两大杯水，然后羸弱地躺在床上。第二天身体才有起色，头不痛也不晕了，只是显得有些呆滞。

中午时周易躲在卧室玩手机，前不久在网上认识了一个作者，看那个作者的简介，周易才知道他在各大报刊发表作品已达上百篇，还在各大文学组织标榜着耀人的头衔。那些信息让周易看得眼花缭乱，由衷地敬佩。因此这天与那个作者聊得甚为投机。

那位作者非常喜欢听周易说崇拜敬佩他的话，感觉颇有成就感和自豪感，最终出于周易的一番诚意，便将这些年对于文学的看法告诉给周易：“说实话，小兄弟，这年头文学没落了，养不活人的，你要是真的准备走文学道路，要提前做好心理准备，准备过清苦的日子，如果能写出名气那就算你多福了。”周易听得提心吊胆，他想将来生活可以过得像李白一样富有、自在、潇洒，非常害怕沦落为死后名气大振、生前穷酸坎坷的杜甫。因此不由得想到了张爱玲所说“出名要趁早”这句话，真乃真理，因此也做好了趁早成名的准备。

正在周易为将来成名梦规划时，周父却出其不备地进入了卧室。周父原本想安抚考试考砸的儿子，告诉儿子要给他出钱上高中，好冰释与儿子多年的积怨和矛盾，却不料看到了儿子拿着不知从哪里弄来的手机玩得正开心，顿时怒不可遏。

周父将手机夺了过去，周易回过神来望着父亲，顷刻间吓呆了。周父对着儿子掴了几个巴掌，儿子的眼泪瞬间流过通红的脸颊。

周父呵斥：“这是不是你的手机？！什么时候买的？我说过上学期间不许你玩手机！你把我的话当耳旁风！”

周易唏嘘着吼道：“那不是我的，是同学的，他让我暂时拿着而已！”

周易话音刚落，又被掴了两巴掌：“你还犟嘴！给我犟嘴！你不成器，就不让你上学了！出去给我打工！”

周易哭着走出卧室，将门狠狠一甩，怒吼：“打工就打工！我这就走！”然后泪流满面地离家而去。

周父气得瘫坐在了床上，周母见儿子要离家出走，吓得面容失色，着急地拉着儿子臂肘，哀求儿子：“儿啊，你不要走，你爸就那脾气，你要听话，不要走。”

可是周易就像发疯了的公牛一样难以控制，甩开母亲的手，带着眼泪朝公路小跑。

周母欲上前追儿子，却被站在二楼的周父喝住了：“不要追他，让他走！他走也走不到哪里去，不信你看过几个小时他就回来了。”

周母想想倒也合理，于是胆战心惊地望着儿子远去的背影，期盼他早点回家。

周易一路走一路小哭，火辣辣的日光曝照在他通红的脸颊上，泪水流过之处，马上形成了模糊的泪痕。哭止，一双微肿的眼睛就变成了一对红灯笼。

周易顺着316国道漫无目的踽踽独行，发现离了家，感觉生活多年的地方，顷刻间变得人生地不熟，无处可去。

最后，周易走到一处工地，便坐在工地外的一个石墩上，瞅着农民工们做工。农民工身穿破衣头戴安全帽，一个个都一副黝黑的模样，像只蚂蚁一样在工地里艰苦地扛着重物移动。尤其工地里传来的敲打声和电钻声就像在撕碎周易的心脏一样，让他感觉前途渺茫。

当黄昏到来，周易依然岿然不动地坐在石墩上。此时汉江河里的靠捕鱼为生的飞鸟已经成群结队地从他头顶掠过归巢。周易无心看归巢的鸟群，便把眼神投向在落日的余晖之中艰苦运作的塔吊，塔吊显得尤其冰冷，冰冻了周易破碎的心。

周易看着看着发现了一只离群的鹭鸶，发出孤独尖唳的哀鸣，扇打着翅膀从塔吊顶上掠过。他感觉自己就是那个离群的孤鸟，他想这只孤鸟如果找不到失散的队伍，它的命运将是多么凄惨？天敌很轻易地就会将贪欲的眼睛瞄向它，而没有来自其它鹭鸶共同组队的飞行以此减轻飞行时的体力消耗，它的一生都是凶险的。

最后周易突然起身，望着远去的孤鸟，在心里默念：我要回家，我要上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