雕刻记忆的男人

文/洛施

每一段记忆都是一座冰雕，如果躲在回忆里止步不前，当春暖花开，冰雪融化，刺骨的寒水就会将你淹没。没有人可以靠着回忆过日子，除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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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阿布是我所认识的人中，唯一一个可以贩卖回忆，靠回忆过日子的人。初遇他是在欧洲的一个小镇上，他是我在那个寒冷小镇上遇到的唯一一张亚洲面孔。那时的他正蹲在一大块冰前，确切地说是半跪着，手中拿着刻刀和小榔头，神情专注地敲打着。

“Are you Chinese？”我有些迟疑地靠近他问。

他抬起头狐疑地打量了我一番：“你怎么不问我是不是日本人或者韩国人？”

“真的是中国人！”我喜出望外。在这个偏僻的小镇上能遇到中国人，对我来说比收到任何贵重礼物还要开心。

“你叫什么名字？来这多久了？”

“你是学生吗？还是工作了？”

“你是中国哪里的？我是南方人。”

他的出现让我激动得有些失态，一连串的问题脱口而出，他却一个字都没有回答。我意识到自己太过聒噪，识相地禁了声。我裹紧自己的绿色风衣，蹲在他旁边，看着他专注地雕刻。

许是见我沉默，他终于开口：“你可以叫我阿布，我在雕刻记忆，我不介意你留在这里，但请你保持安静。”

那时候我就觉得阿布是个特别的男人。他的脸和这个小镇的气候一样寒冷，表情里看不出一丝和善的温度，他冷漠的脸在雕刻的时候却异常专注。也许，我正是被那样的他所吸引。

2.

我的家乡是个四季温暖的地方，而这里却像是冰雪铸造起来的小镇。决定做交换生之前，我做了十足的准备，却没有预料到欧洲居然有这么寒冷的地方。我很怕冷，所以十分不适应这里的天气。刚来的第二个星期我就得了重感冒，发起高烧。

烧得迷迷糊糊的时候，脑子里竟然会时常冒出阿布的那句：“我在雕刻记忆。”

这是我听过最奇特的回答。

一直很想问他记忆要怎么雕刻，是什么样的记忆让他如此念念不忘。但因为他让我保持安静，所以几度欲问出口，却又几度收回。直到同学找到我，将我带走，阿布都没有再抬头看我一眼。

我想了解的这个人，除了知道他叫阿布，其余一无所知。

病在一周后痊愈，我和舍友巴拉嘟违反学校规定偷偷收养了一只流浪猫，那是一只我们都不知道品种的猫，灰色，很可爱。我坚持叫它阿布，巴拉嘟拗不过我，只能同意这个名字。巴拉嘟和我一样是交换生，一个皮肤黑到难以置信的非洲女孩。她性格十分开朗，非常容易相处。她比我还怕冷，所以大多时候，除了上课，她只能窝在宿舍里吹暖气。用她的话说，走出这个门，真是一秒钟也不能活。

我也怕冷，但总想着出门碰碰运气。上次遇到阿布，是在学校不远处的一个空地，我总想着，是否能再次碰见他。

如我所料，阿布果然在那。我不知道他的那些回忆雕好之后，被存放在哪里，也不知道他为什么总是雕着各种各样的冰，更不知道他做这一切的意义是什么。对于阿布，我有着十分的好奇心。可是我知道阿布不喜欢被打扰，所以我如同上次一样，静静地蹲在他身旁，看他将一大块冰，渐渐磨出火车头的形状。

快到自习课的时间，我站起身准备离开，整个过程中阿布总共就看了我一眼。

“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就一个！这是你的工作吗？”

“恩。”

虽然阿布的回答简短到只有一个字，但是我却因为这一个字莫名感到愉悦。

仿佛成为一种习惯，只要一有空我就会来这里看阿布。不知道用意是来看望他，还是陪伴他。但是我喜欢这么做。每次过来我只问他一个问题，而阿布也显得十分默契，每次只回答我一个问题。

一个一个答案堆积起来，成了我了解阿布的唯一途径。他叫阿布，26岁，来欧洲已经有7年了，是个职业冰雕师，或者我可以不客气地认为他是艺术家。他的作品会在市里的冰雕展上摆设，供所有人观赏。他之所以选择这里，是因为这里有冰雪，并且安静。

然而，这些答案都不是我最想知道的。我最想知道的是阿布那段关于“回忆”的故事。可是每次想问的时候，却总觉得还不到时机。

3.

纸包不住火，我和巴拉嘟收养流浪猫的事被学校知道了，校方开出警告，让我们在两天之内将阿布送走。巴拉嘟吐吐舌头，她的意思很明显，无所谓。无奈之下，我抱着阿布来到那片空地。

“阿布，可以请你帮忙收养这只猫吗？学校里不允许我们养宠物。”

“我不养猫。”

“求你了，它多可怜，你不收养它会冻死的。我们捡到它的时候，它就被冻得瑟瑟发抖。”我几乎是乞求阿布收留它。

阿布盯着我看了良久，又看了猫良久，最后终于答应了。我千恩万谢地将阿布递到他怀里，准备离开。

“对了，它叫什么名字啊？”

“它叫阿布！”我飞也似地逃跑。我是怕阿布听到这个名字会揍我。

事实证明，大阿布将小阿布照顾得很好。

我问过阿布，什么时候可以让我看看他的作品。因为从始至终，我都没有看到过一个完整的作品。阿布说：“你会有机会的。”

之前总以为阿布指的是有空的时候，直到学校组织了参观活动，我才知道阿布指的是学校会组织我们去。

“我的上帝，真不知道这么冷的天为什么学校会组织这么丧心病狂的活动！”巴拉嘟一路都在抱怨。这次出门，巴拉嘟把自己裹成了熊，却还一直喊着：“So cold！”尽管同学们都在议论冰雕展多么震撼，但她对这次活动没有丝毫兴趣，她宁可宅死在暖气房里。

“你住过冰雕酒店么？”

“你见过冰做的埃菲尔铁塔吗？”

“你会为这里的冰雕艺术感到震惊的。”

这样的参观活动，学校每年都会举行，就像风俗一样，同学们似乎也对冰雕有着浓厚的兴趣。

“你们听说过阿布吗？”我有些好奇地问。

同学们摇摇头。

我有些失望，不再说话。

“阿布是今年的新起之秀，好像今年的冰雕展里，就有一个阿布专区，你到时候可以特别关注一下。”老师突然走到我身边说。

我笑着说：“谢谢，我会的。”

似乎我想要了解的谜底正在慢慢揭开面纱。我知道，我终于要去触碰他的回忆。阿布在我眼里，是一个典型的艺术家。他留着胡渣，穿着随意，大多时候头发和身上是湿漉漉的，不会刻意去整理，这样一个人走在街上，是略显邋遢和狼狈的。但是他半跪在冰块前的时候，却又是魅力无限。

4.

看阿布的作品，就像看一场电影。每一个作品，都有一个故事。把标签里的故事串起来，我终于明白了阿布为什么说他在雕刻回忆了。

阿布的成名是必然的。这么多的冰雕作品，似乎都在比拼谁的作品更宏伟，谁的雕工最好，谁的作品有创意。唯独阿布，在用作品讲故事。

十九岁的中国留学生，遇到了十八岁的中国女留学生，两个孤单的灵魂在异国他乡彼此依靠陪伴。一起过圣诞节，一起过情人节，一起滑雪，一起坐火车旅行，两个人在一起的甜蜜和辛酸，或许只有他们自己知道。

彼此互相依靠了整整四年，像亲人一般难舍难分。女孩爱上了音乐，开始在网上发布作品，男孩努力考研。最后女孩的音乐被国内的经纪公司看上，女孩想回国发展，男孩虽然不舍，却也无力阻止。

两人虽然相隔万里，但是男孩依然坚持每天给女孩发邮件，女孩也都一一回复。可是后来，男孩就再也没等到女孩的邮件。直到有一天，一个陌生号码告诉自己女孩乘坐的那辆动车，偏离了轨道。这是一起重大事故，死伤无数，女孩去了天堂。

他在电话里泣不成声。

男孩放弃了考研，放弃了兼职，放弃了爱好。在混沌中度过了整整一年。

我观望着那架透明的钢琴，标签上介绍的是“欠她的礼物”。

其实这应该算是狗血的故事，可是依然看得我泪流满面。我知道，仅仅是因为男孩是阿布。若是别人，也许我会叹息，但我不会掉泪。

我在朦胧的泪水里，继续观看。

一年后，男孩试图走出阴影。他选择了旅行。路过了一个寒冷的小镇，冰冷的空气让他连悲伤的力气都没有。他觉得挺好，他喜欢上了冰雕。他可以用简单的冰块，刻画脑海中关于她的曾经。所有的回忆，就这样轻而易举被定格，被铭记。

回来的路上，我的心情和巴拉嘟一样沉重。巴拉嘟是因为这无法接受的鬼天气，我是因为阿布。虽然阿布看着很正常，但是显然他并没有从那段回忆里走出来，当他雕刻这些回忆的时候，是痛苦的。

5.

当我再去看阿布的时候，心情像灌了铅一样沉重。他依然保持着原来的风格，专注而迷人。见到我的时候，已经从原来的冷漠转变成打声招呼了。

这里的天气似乎在冬天定格。积雪还没融化，又下了起来。阿布的头发被雪染白，却还在专注着一块冰。我走到他身边，为他撑伞。

“阿布还好吗？”

“它很好，胖了。”

我不再说话，如往常一样，静静地守在他身边。

“丫头，你今天心情不太好。”阿布突然说。

我有些愕然，“我去看了你的作品展。”

“哦。”

话题止于此。他在雕刻他想要的故事，而我的思绪却在乱飞。阿布十九岁出的国，遇到了他的爱情，也遇到了他人生的打击。而我今年也是十九岁，我遇到了我的爱情，我爱上了阿布。等到我二十六岁的时候，又会怎么样呢？

我将伞留给阿布，准备离开，阿布没有抬头。

“为什么要雕冰呢？它总会融化的。”像是对阿布说，又像是自言自语。这些在脑子里转了几百遍的话语，突然就从嘴里蹦了出来。

阿布说：“不会，因为这里永远有冰雪。”

“那回忆呢？所以连记忆也不会融化吗？”

阿布突然停止了敲打，他有些惊愕地望着我。大朵大朵的雪花让视线变得模糊，但我依然知道他在看着，我也在看着他。

良久的沉默，只有雪花飘落的声音。我们都无言以对。

阿布放下了手中的工具，撑着伞走到我身边：“你什么时候回国？”

“下个月七号，三个月交换时间结束。”

又是良久的沉默。

“我走之前，为我雕一辆南瓜车吧？”

“好。”

我不知道这里的冬天是不是像阿布说的一样永远不会走。我也见证不到了。来的时候是冬天，走的时候冬天还没结束。我渐渐习惯了这里的寒冷，但是巴拉嘟似乎对这的气候忍无可忍，决定提早一个月回去。

我送她去机场。一路上她都很兴奋，完全没有不舍。

“我在这爱上了一个人，可是他活在回忆里。”

巴拉嘟并没有惊讶，而是真诚地看着我说：“每一段记忆都是一座冰雕，如果躲在回忆里止步不前，当春暖花开，冰雪融化，刺骨的寒水就会将他淹没。没有人可以靠着回忆过日子的，你再给他点时间吧，愿上帝眷顾你！”

除了抱怨天气太冷，这是巴拉嘟说过令我印象最深刻的话了。

送走巴拉嘟我是不舍的。因为这意味着，那间宿舍只剩下我一个人住了。难免觉得孤独，何况我是真心喜欢巴拉嘟这样明媚如阳光的女孩。

巴拉嘟走后的第十一天，我收到了来自非洲的信件。是巴拉嘟的照片，照片里的她穿着吊带和短裤，阳光落在他黝黑的肩头。她就像朵黑玫瑰，绽放得十分美丽。她在照片背面写着：“去他妈的冰雪，我爱阳光！”

我忍不住笑了，转头看看窗外，依然飘着小雪。不禁有些羡慕起巴拉嘟。

6.

我见到了我的南瓜车，美得不像话，我总觉得它闪着彩虹一样的光。阿布雕得十分精细，我甚至可以打开门，钻进去。

“你再不来，这南瓜车就要被我老板拉去展了。”阿布笑着说。这是我第一次见到阿布的笑，灿烂如阳光。

如果可以，我真的想把它运回国去，但是显然这是不实际的。

“如果拿去展，你会在标签上怎么写？”

“没想过。”阿布回答得很干脆。

心里有些不悦，甚至是悲伤。但是却找不出理由。

“你知道我为什么让你雕南瓜车给我吗？”

“丫头，无论为什么，请不要喜欢上我。”

我惊愕地愣在原地，准备好的话，就这样硬生生被阿布噎了回来。显然，他已经看穿了我的心思。我的脑子突然一片空白，失去了所有反击的能力。良久才回过神来。

“你还要在回忆里躲多久？我朋友说过一句话，她说每个人的回忆都是一座冰雕，如果躲在回忆里止步不前，当春暖花开，冰雪融化，刺骨的寒水就会将他淹没。没有人可以靠着回忆过日子！”

我不觉得我理亏，可是当我喊出这些话的时候，眼泪却莫名其妙地往外跳。

“我让你雕南瓜车给我，是因为灰姑娘是坐着南瓜车去见王子的，我想说我喜欢上你了！我给你时间考虑，我下个月7号9点的机票，如果你愿意接受我，那我们一起回去。”说完这些话我就哭着跑开了。我没有勇气再停留下去，我害怕再听到任何一句拒绝的话。

7.

直到登机，我都没有等到阿布。这似乎是意料之中的事，所以我并没有很失落。他不愿意走出那个冰天雪地的小镇，也不愿意走出那些被他用冰块凝固的回忆。他不接受我，也不接受我会带给他的新的生活方式。

回国后，我一直关注着阿布的face book，在他最新的作品展里我看到了属于我的南瓜车。标签里除了“作者：阿布”，再没有多余的字，也没有我期待的故事。我也从他的脸书上看到了那个被我取名阿布的猫。它看起来很健康，比原来圆润了许多。阿布虽然说过他不养猫，但是却把阿布照顾得很好。

不久后我收到了一个匿名包裹，里面是一只水晶猫钥匙扣。我知道这个包裹是阿布寄的，因为水晶是最接近冰雕的。

巴拉嘟说没有人能靠着回忆过活，似乎是这样，每个人都在被环境催促着向前看。但是阿布除外，他可以贩卖自己的回忆，他可以在回忆里止步不前，他可以靠回忆过活。

回国后，和巴拉嘟联系过一次。和她聊起阿布，她依然坚持，只要再给点时间，他会从回忆里走出来的。我没有坚持和她争论。但是我心里知道，我的世界里没有冰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