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瑞卡斯Ricas
而这些偶尔掺杂着悲欢离合,偶尔上演着狗血情节的青春记忆,都是他们一起走过的年华。虽然这些青春终会在潮涨夕落的日后被岁月所晕染冲散,记忆的边角也会随着时光的更迭而褶皱泛黄,但依然要感激它们曾照耀过那些前尘往事。
时隔四年,杨宛得再与陈禾超相见,她才彻悟到一切终究是不复往昔了。
此刻这个男人的脸已愈发刚毅,更褪去了多年前的稚气,头发也留长并有了鬓角,说话方式相较从前也明显变得从容和沉稳了许多,如今禾超的成熟倒让宛得觉有几许生分。
他们两人这些年一个在南,一个在北。由于地理位置相隔遥远,两人甚少相见,最初的头一年里,熟络的两人时常通过QQ视频来言诉彼此零星的生活。宛得以为,有些情谊,虽会因为距离而变得冷疏,但他们之间的情谊则会因距离而变得更加珍贵和难得。宛得也曾以为只要她愿意等,那么,他们之间的关系就不会只止步于朋友的界限。
可“以为”这个词从来就是一个伪命题,本就充满着无尽的变数与幻想。
之后的两年里,禾超在海外的事业如愿得到了顺遂且稳固的发展,由于公司不断扩大业务而随之变得忙碌起来,宛得则囿于一座热带城市里独身过着朝九晚五、日复一日的生活。在似水的光阴面前,曾无话不谈、推心置腹的两人也无可幸免地被岁月所拉扯、所涂抹,日渐变得淡漠和疏远起来。
如今再取得联系的原由,则是因为禾超这名曾让宛得盛烈喜爱过的男子而今总算觅得了相伴的良人,这番回国也是为了婚礼而来。这也昭示着,她这些年默默的等待终究是错付了。
三年前,宛得在机场送别禾超。夕阳西沉的余晖霞景还散发着令人迷醉的光亮,照亮了往日里许多平凡琐碎的细节,那些带着几许青涩,莽撞却不失真诚的旧时光顿时破土翻新般蔓延在了宛得的心头。
她依然清晰地记得,新生入学那天,热辣的艳阳高照在穹顶,肆意地灼热着这片土地,校园广场上一片人声鼎沸,景象很是热闹,和自己一样的悻悻学子们怀揣着满心的热忱和期盼,将在这片崭新的小天地中开启属于各自人生的大门。
宛得出身于一个常年雨水丰沛、空气潮湿、群山环绕的小城镇,在这度过了五年的简易清欢的童年,直至父母在她五岁那年不幸丧生于一次惨烈的车祸后,原本幸福和乐的家庭在一夕之间分崩瓦解。此后她被年老的外婆接去亲自抚养,那时由于经济清贫,外婆又勤俭节约,固守本分,她常跟着外婆风雨无阻地在垃圾堆里拾捡可回收卖钱的塑料瓶子,虽然那时的生活中时常弥漫着一股股酸臭的气息,但外婆对她的恩泽与不计回报的好,却教会了她,做人要感恩知足,更要谦逊自知。
两年之后,随着外婆因突发心律衰竭骤然去世,常年在外务工,对外婆置若罔闻的舅舅和姑妈们才赶回了家中“尽孝”。
外婆离世之时正值深秋,街道两旁的树叶几经枯黄凋萎,像是对死亡的一种昭示。一众亲戚们从一阵阵喧嚣的哀嚎哭泣中置办了丧事,就像是上演了一场戏码。宛得忘不了那时的出殡队伍,腰鼓队以及花圈大挽联。当时那样的阵仗让她觉得很是诡异,她心想,为什么人都离世了还要搞那么多做给活人看的排场呢?后来她才慢慢懂得,有些东西真的只是作与外人看的,其实私底下亲戚们还会因为“谁才应该出更多的钱来置办丧事而争执不休,之后又因哪家分到的丧礼钱多或少”而大动干戈,丝毫不顾血缘情分。
他们那般在丧礼上故作悲恸的哭泣,还有那作给旁人看的丧事排场,以及之后为争丧礼钱而不顾血缘情分而撕破脸大打出手的闹剧,前前后后形成了巨大的反差,这让年少的宛得从小便体味了人情的索然无味。最令她觉得愤懑不平且深感鄙夷的是,为什么在外婆最需要儿女相伴的时刻,这些所谓前来“尽孝”的儿女们都无踪影呢?如今,他们又凭何要借已逝之人的伪善名义来博取最后的钱财恩惠?
外婆的去世虽然于宛得而言是一次沉痛难言的失去,但她从头至尾都没有哭,她坚信外婆只是去往了另一方喜乐的天地里安度着她的人生,她也永远都无法忘却外婆在弥留之际躺在病床上拉着她的手说的那句:“外婆走了,你要保护好自己,好好地过自己的人生。”
每当夜深人静疏忽而至的伤痛感蔓延在宛得的心底时,宛得便想起外婆的音容笑貌和种种往事,她克制住内心的悲痛,告诉自己要坚强。至少要像外婆那样,即使没有他人的爱护关照,一样可以活得有尊严,有底气。
她亦觉得,悲伤的表达形式不止一种,嚎啕大哭是剧烈的挣扎和宣泄,而举重若轻把悲痛藏在心底则是比较含蓄隐晦的存在,这种存在才能得以保留,得以长存;而不是哭一哭,再用衣袖擦一擦就完事的那般虚伪。所以无论日后她的生活过得有多么的艰难困苦,她都不会轻易掉任何一滴泪。生活迫使着她默认了现实里那些难以预料的无常和猝不及防的无情剥夺,她从不因为那些至亲的逝去而觉人生无望,反而从中收获裨益,学会察言观色,隐忍自持,即便身心千疮百孔,即便现实阴霾密布,她都告诉自己,要保持着一颗清澈而笃定的内心,去追寻自己的人生。
外婆去世之后,她便被辗转寄养到了各个亲戚家中。本就视亲情血缘为草芥的亲戚自然对待宛得不会太仁慈和善,惯以把宛得当作粗粝的佣人来使唤,她几乎包揽了亲戚们所有大大小小的繁杂琐事,从做饭、打扫到忍受冷言冷语,这种自幼寄人篱下的冷寂感及不安定因素迫使她的成长轨迹掺杂着无数的灰暗与孤独,而正是这种源于生活中的无情力量才催促着她要学会比同龄人更迅疾地成长,才能快速地冲破桎梏,逃离这种命运。
她把所有的怨怼与不甘化作努力的动力,她一边在餐馆里打工,一边操持家中琐事,又一边奋力学习书本知识,尽量不落下任何一个可以改变命运的契机。终于她用坚持不懈的努力考取了一所坐落于省会的大学,开始迈入了她人生的新阶段。在离开那座成长的小城镇的前夕,她在父母和外婆的墓碑前立定心意,发誓定会将自己的人生理清方向,驶向正轨,若以后无所作为,或是没能靠自己的双手安定下来就绝无脸面再回来看望他们。在驶离这座城镇的车厢中,晚风拂过她的脸颊,眼神里透露着清冷的决绝,内心不带一丝留恋的,挣脱束缚般的带着她对人生的信仰去往了远方。
因为从小的境遇使得宛得自小性格克敛甚至有些孤僻,不善交际的她在大学之前都鲜有朋友,而她对友情又怀有太鲜明的宁缺毋滥的态度,偏执于保持人际关系中必需的节制与清洁。她一直认为,如果无法邂逅一份真挚深厚的情谊,哪怕落得形单影只也无妨。而禾超的出现,却担起了这份宛得期盼已久的真挚与厚重,并引领着她的内心朝更开阔向上的路途前往。
宛得虽不善言辞,却善于在网络上大段大段地码字,将心绪所感都写成了短篇故事,许多故事也刊登在了学校每月一刊的杂志中,还设立了自己的专栏,在校园里乃至一些文艺类网站上都算是个颇有名气的写手,因此得到过一次大大小小的褒奖,大一的时候就有一些图书经纪公司有意要签她为旗下作者,可她总觉时机尚未成熟,而屡屡婉拒了。其次,她为人处事又很低调,从不愿凭借自己在文字方面的那几分才气而骄傲自负,只愿在作者简介中留下自己的邮箱地址,用于和一些读者交流对话。而禾超恰巧便是悉心看过宛得写的故事的读者之一。他陆续给宛得寄了很多封电子邮件,除了会谈及自己在生活里的各种趣事以外,还会在写作上给予宛得一些良好诚恳的建议,两人就此通过邮件的形式相聊甚欢了半年。半年之后,禾超也终于在那个炎炎夏日里第一次向宛得提出了见面。
两人初见时都还带着几分紧张与羞赧。宛得身穿白衬衫,牛仔热裤,搭配一双米色高跟鞋,腿显得很是修长,是个懂得穿着打扮的女生,即使全身衣物都淘自于便宜的夜市地摊也能搭配出好看且独特的风格。她迎面朝对面这个剪了一头圆寸,五官俊朗,眼神深邃的男生笑着示好,露出了她那洁白的皓齿,夏风吹起她那过肩的黑发,露出线条优美的颈项和清晰可见的锁骨,有种植物般韧性生长的美感。她对他温柔地说:“你好,我是宛得。”禾超则像个红着脸的害羞小孩似地挠了挠后脑勺说:“偶像好”。
幸而他们对彼此的真实印象都没有落差,一见面话匣子就打开,闲聊了许多事,总感觉有说不完的话,而禾超在宛得眼里向来也是个“头发短但见识长”的少年,总是能道出许多乐闻喜事把平素不爱笑的宛得逗得哈哈大笑。他们两人此后就以朋友的关系相伴了彼此多年,在之后相处的日子里,禾超也常笑称自己是宛得的忠实粉丝。
无论日后时光辗转过几个夏季,那个艳阳下的宛得都是她最年轻无畏,也是最美的时刻,仿若自带光亮的微小星球,有着让人为之探索的欲望,从前她不信“只有遇到了你才是我最美的年华”这句话,可当她遇到禾超的时候,她才深感其意。
而他们两人恰巧都是天蝎座,个性中几近契合的特质使得他们之间的志趣很是相投。独立坦率,不拘小节,顽倔的表面之下却都有一颗柔软纤细的内心。在择友方面有着相同的看法,都坚守“宁缺毋滥”的规则,所以两人有着共同的朋友圈子。
他们二人共同的好友惠子是个性情直率,大大咧咧的双鱼座女生,也是自幼出身在大城市的省城姑娘,她有着一头染得金黄如同海藻般的长卷发,肌肤白皙光嫩,个子虽不高,身材却很匀称,炯炯有神的大眼睛是她五官的标志,以禾超的话来说,惠子就是那种一看就是个娇生惯养的大小姐,而她那泼辣外放的性格也与宛得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但宛得与惠子之间各异的性情却并不妨碍她们两人的融洽相处,反而有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情感牵引着她们二人在往后的日子依然甜腻如初,是一对真正意义上,难得不攀比的女性好闺蜜。惠子时常与学校篮球社团的一票高大威猛的男生打成一片,因此,在大学校园这个小社会里,常被一些擅长妒忌,热爱八卦的女生视为“假想敌”,自然惠子的女生朋友就很匮乏,而宛得又正巧不善妒忌,性格温良,所以在惠子眼中,宛得是个珍贵如至宝的存在。惠子虽只比宛得年长几个月,情史却很是丰富,从来都不会缺恋爱对象,但却鲜少有稳定之交,与大多男子之间的情感交集都是匆匆就散的速食恋爱,她也总是自嘲,自己是个经常招惹烂桃花却又不甘寂寞的“情场老手”。
作为宛得室友兼好友的惠子也算是见证了宛得与禾超两人相识的过程,也在“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中扮演了旁观者的角色,她其实早已察觉了宛得对禾超那日渐深厚的情谊,因此时常为宛得而倍感着急地说:“你们俩到底啥时候在一起啊,这么般配的俩人要是再不在一起,以后可得后悔了呀,你就向那个榆木脑袋男开个口,他准能屁颠屁颠地和你在一起,我保证。”
“你瞎说什么呢,他那个富家公子才不会把什么男女情爱的事放在眼里呢,我还不了解他啊,况且,若是我开口,终究是我要来的,感觉就变了呀,他要是真有那方面的意思,他肯定会开口的,你别瞎操心呀。”
惠子也尽量会刻意地留给宛得与禾超单独在一起的机会,而自个就跑去和男朋友约会,立志不做闪亮的“电灯泡”。
直至禾超毕业离校去往异国前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宛得与禾超时常躺坐于校园树荫下、草坪上,畅聊生活琐事,或是沿着校园的河畔边散步,即使相对无言,也觉时光静美。其中偶有惠子的身影。
看似“年少不知愁”的禾超也常因家境殷实而被他人当作只会玩乐的纨绔子弟。有很多迷恋他,或者说是迷恋他的富裕家世的女生时常围绕在他身旁故作殷勤,谄媚献柔,但他都视若无睹,时间久了则有人猜忌称他喜欢男生的舆论出现。但他从来不会因为旁人的任何的揣测与舆论而刻意的去做什么,惯于维持一个“自在如风,不管不顾世事纷扰”的少爷形象。
宛得,禾超他们二人的出身虽有着天壤地别的差距,但却有种冥冥之中的关联使得他们相处起来很是亲切,像是久别重逢的旧识。禾超时常开着家中的那辆银色敞篷豪车,载着宛得出外兜风,宛得便像个小妹妹似地跟随着他逛遍了这座城市的各式长街短衢,也吃遍了各式各样的美味佳肴,寒暑假也跟随着他共同游历了许多夕阳黄昏下的江川河流,驻足过寻常巷陌,流连过小众美景。圣诞节禾超还拉着宛得的手去天台上看冬夜皎洁而清冷的月色,之后又带着她去教堂深情款款的对视而唱《silent night》,每逢宛得生日禾超还会赠予她平日里都舍不得买的礼物,譬如:玩偶,衣裙等物件,此后这些东西都被宛得悉心的珍藏起来,舍不得用也舍不得穿。而这个被外人误解为纨绔子弟,行事鲁莽的少年竟也会暗自记住了宛得的所有喜好。或许这些事在旁人看来都不算什么,但正是这名少年带着宛得见识了许多她从前未曾见过的事物与美景,他也是第一个送她礼物的人,更是他让她黯淡的青春变得丰盛和灿明了起来,他的出现对于宛得而言已是最弥足珍贵的好。
宛得渐渐也对身旁这个男生心生了一份难以言表的情愫。这种情愫也让日后的宛得陷入一种错觉之中难以自拔。
最初宛得意识到自己对禾超产生爱意的时候,她试图用“我只是喜欢他优越的家境”这种想法来打消这种念头,却又在一次次的相处之中渐而认清到这种喜欢绝非与物质相联。
从前的宛得不喜吃辣,可禾超却无辣不欢。她也慢慢地开始去吃辣,接受吃辣,喜欢吃辣。
或许,在喜欢或爱的面前,诸多人都喜欢划定范围,如“一定要找什么样的”。其实,只要那个人出现了,任何条框都可以打破。所以说,情若不真,才会违心妥协融入,因此觉得辛苦难耐。若情到位了,就不会暗自埋怨,反而甘愿。
这句话也是她后来才慢慢明白的道理。
想来那辗转数年的四季年华,两个少年人同在这座城中,执手仰望一轮月色和漫天繁星,是怎样一段让人艳羡的青涩过往。可这些年华都会随着时光的流徙而走远的。
那年伴着初秋微凉的晚风,他们并肩走一段夜路,禾超抽掉半支烟,烟圈散落成指间的流沙,两人断断续续的聊天,告别时依恋不舍地互发几通短信,空气中,宛得有想要与之亲近,探索的欲望,却又不敢拉起对方的手,那样的岁月令人贪恋却走得迅疾。
他们就以朋友关系这样黏腻地相处了多年,直至大学时光的完结。宛得觉得有时候看禾超就像是一面镜子,在对方的身上映照了自我,找到同类的归属感让她单方面的觉得,他们之间不需要以恋人这个词来做捆绑。她也以为那时的禾超心里是有自己的。
大学时代里,宛得虽然总是用各种身份出现在禾超的生活中,譬如同学,朋友,哥们儿,但却唯独没有扮演过“女朋友”这个角色。在那看似数不尽的校园时光里,宛得心里那份对禾超潜藏已久的喜欢也始终没能有个合宜的时机得到相对的回应。她的执拗,她的不愿开口,其实也是因为她年少遭遇的缘故,她总觉得有些东西但凡得到,若有一日失去必得承受其痛,况且,她也总是觉得,自己的出身始终太过卑微,有些东西她要不起,也输不起,这种感觉就像童年时,经常驻足下来张望的橱窗里的那件精美衣裙,看它放在那儿,每次路过都会仔细入神的端详许久,幻想有一天自己穿上的模样,但却知道那一刻的自己无法真正拥有它。
大学时的宛得也总以为来日方长,与禾超再会的时光,一定不会太过遥远,可没想到,大学毕业后的分别,却是他们二人那一站旅程的终点。
禾超站在售票大厅,一股股冷冽的风从大门口灌进来,他将衣领合了合,一手拖着行李箱,一手拉着宛得的衣袖在人潮熙攘的车站找了一个位子坐下,两人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共同想起了很多事。
想起在大理的时候,那晚的夜色好清澈,素月流天;月光从窗棂上折下,青瓦下浮旋的碎尘粒粒可见;砖缝里挣出的草叶上还沾着晶莹剔透的夜露,闪着细碎的光点,天上的星星都没它亮。
而从树梢溜下的风,捎来了田间、池塘的蛙鸣声,与心跳合奏出让人恍惚的灵动和声,好似飘忽在耳边的呢喃,亲切又温柔。空气微凉而不会觉得冷,几株栀子花早已蒙着脸进入梦乡,但香味还萦绕在鼻尖。
宛得觉得心里空荡荡的,就是无法入睡,起身把一碗粗茶抿了大半。径直打开房门去往阳台,寻思睡不着索性就赏赏月色,不想,却看到禾超倚靠在门廊上,卷翘睫毛下的那双眸子沉静地凝望着高空悬挂着的弦月,修长的指间夹着一根烟,烟圈散落成夜的诗词歌赋。宛得总是这样忍不住地凝视着禾超,仿佛面对此生不可再次得见的美景一般,贪婪地注视着。很多时候禾超于她而言就像是暗夜中的月光,带着温凉的皎洁为她引领和开启了只属于少年时代独有的爱恋情结。禾超回过神来看到宛得。
“正好,你也没睡呀,快陪我聊聊,我有好多事憋在心里,正求要找一个出口呢。”
宛得一脸笑意地朝他走过去,与他并排靠在门廊上,张望着高空的月色,仔细地倾听着他的一字一句。
那晚,禾超第一次敞开心扉向宛得谈及了许多与自己相关的事,从童年谈到成年。说到煽情处也有几经哽咽的时候。那刻,这个平日一副没心没肺的少年却也有他难解的忧愁。禾超手中的烟随风燃尽,他将烟蒂捻熄在脚底,又若无其事地说了句:“行啦行啦,我已经够幸福了,至少从来没有为钱愁过,此刻还有美人作伴,我该知足吧!”
禾超虽自幼家境宽裕,衣食无忧,但作为家中独子的他却从未真切体味过与父母在一起的温馨,从小到大陪伴他最多的只有身边不断更换的保姆阿姨,他还清晰地记得四岁到七岁年间,身边一直是那个唤做“怡娘”的保姆给予了他无微不至的关怀,他那时年少,根本不懂血缘情分到底是怎么一个东西,只懂辨别谁对他好或不好,谁在乎他或不在乎他,谁陪他多或不多,所以他私底下有时候会唤这名“怡娘”为“妈妈”,后来一天梦中清醒,身边照顾他的却不再是那个自己会亲昵的叫唤“妈妈”的怡娘了,他为此哭闹了许久,但他母亲都不管,只任由他百般哭闹,至今禾超也尚未知道怡娘如今身在何处,只是偶尔会梦见她那慈柔的笑颜,想起她做的饭菜味道。他也一直非常渴望父母能不那么忙,能陪自己好好的闲聊一次家常或是一起和乐融融地吃一顿不用那么赶时间的饭。但这样看似平常的渴望对他的家庭而言却很是奢侈。他的父母常年因为忙碌各自的事业而疏于与他亲近,一年中能与父母在一块吃饭的时间都是屈指可数,就算有那么一次也是交流甚少,匆匆忙忙便吃完,还不如普通应酬客人式的聚合。说到底他也是个孤寂之人。可他都很少向旁人透露过内心的半分怅惘。
每逢冬季,禾超手上的冻疮都会如约而至般的复发,很多年来,一直未曾有过改善,他倒也习以为常。但身旁的宛得却暗自留意,找到了一剂土方子,嘱咐禾超定要每日擦拭,果不其然,药效显著,禾超的冻疮得到了缓解。像是疗愈了多年来的顽疾般令他欣喜。
大四时的那个冬天,气温日渐下跌,寒风冷冽刺骨,禾超因此而生了一场重病,在体育课上晕厥倒地,后又高烧不止,上吐下泻,宛得请了假在医院里日夜不寐地照顾他,清早便裹着大衣,呵着热气,亲自去菜市场择选新鲜的蔬菜熬粥,炖汤给他喝,路过花市便买一束清丽淡雅的白百合放置于病房,每日更换,说是要祛除一下医院里的药水味儿。白日里,便陪着他以看电影来打发时间,禾超一直很钟情王家卫导演的电影,住院期间把那部由林青霞和梁朝伟等众多大腕儿领衔主演的《重庆森林》反复地看了很多遍,也熟记了影片中许多动人煽情的台词,还会一脸认真地学着电影中的角色口吻一字一句地念起来。静禾晚上便倚靠在他的床侧看他熟睡后自己才安心入眠,丝毫不觉疲惫,反而觉得安稳。
禾超自幼体弱,时常生病,每一次因病住院,父母都鲜少在身边亲自照拂,惯用以物质来代替本该有的关怀,小时候会给他买许多昂贵或限量版的玩具,长大了就给他信用卡,让他去买自己想买的东西。金钱虽能给禾超带去很好的物质满足,却忽视了他内里的关怀。禾超有时候会想,自己要是出生在一个平常家庭或许会更加幸福,若有一次选择的机会,他宁愿过得平凡一些。所以宛得的关怀于他而言,仿若一种恩赐。临近出院的那晚,他从梦中醒来,看到床沿边因为照顾他而尽显疲态的宛得沉沉睡了过去,他伸过手轻抚她的黑发,内心除了感动以外他也第一次由衷地察觉到,宛得对他的情谊早已越过了朋友的界限。邻床还未入眠的阿姨凑近禾超的耳边小声地对他说:“小伙子现在像这般好又细心的女孩子可少了,你当人家的男朋友要好好待她啊,赶紧娶进门做媳妇得了。”禾超又一脸羞涩地说:“她不是我女朋友啦,我们是好朋友!”
而那时的禾超还未向宛得透露,他即将跟随父母出国学习操持家业的事宜,相关手续也都办妥,只待毕业就走。他即将离开这座城市,离开她。他甚至都无法给予宛得一个确切的回应。因为在他心中,宛得的存在于他而言更像是一个亲人,他的妹妹。他这时也才意识到这些年是自己太过主动的举措带给了宛得许多幻想,他这一走,必定会带给宛得很大的伤害,他却又不知应该如何向宛得表达这一切。
直至禾超远至异国之后,宛得才懂得爱欲的捆绑束缚才最可怕,像是一座牢狱百般挣脱冲撞却难以逃离。禾超这个人的存在本身就带着一种难以被更换、被遗忘的质地,以致在多年后,每当宛得的身边有他人追求自己时,她都会忍不住地拿他们与禾超做比较,经过反复的思虑和比对,还是固执地觉得禾超最好。她时常在想,如果在那时,她能听惠子的劝,鼓足勇气,先勇敢地开口对禾超袒露自己的爱意,现在会不会有一番不一样的图景。
可“如果”这两个字和“以为”一样,永远都无法得到确切的成立,也更加不适于用在已然消逝的过往中。
“请问一下,自动取票机在哪儿?”
一位中年妇女,误以为他们是机场工作人员,便过来询问如何换取车票,也迅速把他们从回忆的长廊里拽回现实。后来得知坐错位的真相后,禾超像犯了错的小孩似地红着脸耐心向这位中年妇女解答相关取票事项,事后,阿姨还一直夸他是个热心肠的小伙儿。
是啊,禾超向来是个热心肠的良善之人。禾超喜欢朴树的歌,把朴树发行的那几张为数不多的CD当作珍宝。宛得从前是不听民谣的,钟爱一些以激烈、躁动的形式来宣泄情绪的摇滚乐,但受了禾超的濡染,她也开始喜欢朴树,喜欢民谣,还会不自觉地哼唱起那首旋律动人的《生如夏花》。朴树那沧桑沙哑的歌声曾点缀了他们的青涩年华。
禾超时常拉着宛得去KTV唱歌,宛得的歌声细腻诚然,虽不及歌者那般技巧娴熟,但歌声中却透露出动人至深的情感,以惠子的话说,她的歌声里掺杂了人生的坎坷与心酸。禾超开玩笑说,他之所以时常拉着宛得出外唱歌,就是为了听一场免费的演唱会,还时常鼓动宛得要去参加歌唱比赛,但宛得兴趣不在唱歌上,自然不愿。而禾超唱起歌来时,那五音不全还略带孩童式的唱腔配上一脸深情的模样,常让一旁的宛得不禁发笑。惠子时常抢过他的话筒,作一脸无辜样地说:“欧巴,求你别再折磨我的耳朵了,我还想多活几年呢。”
唱完歌出来后,天空飘着淅沥的阴雨,伴着清冷的风,他顺势开口对宛得说起他即将出国的事,宛得顿了顿,明明内心翻涌着不舍的浪潮却又故作镇定地说:“去吧,去国外发展更好,你们家的产业也需要你来继承嘛。”
禾超说:“那你等我,等我两年,我回来找你,继续带你兜风,带你去教堂唱歌,我的好妹子。”
宛得自然甘愿。
站在一旁的惠子,染成金黄的长发被风扬起,在昏黄路灯的映照下闪耀出金黄的光泽,她向前拍了拍宛得的肩膀示意安慰,又长吁了一口气地说道:“你们俩到底这闹的究竟是哪出戏啊,真是急死人了,禾超你给老娘走慢点儿,我有话要跟你说。”
宛得意识到惠子要把她对禾超的爱意和盘托出便迅速地拉住了她的手试图制止她。
“你别管,为了我好,就别管,求你。”
“行,那我留你们俩独处,你自己掂量着到底怎么办,我自个儿打车回去。”
惠子挽了挽裙角,大步流星地朝街口走去,拦了一辆的士,上车后又摇下车窗对禾超说:“你给我照顾好我的妹子啊!”接着扬长而去。
惠子走后气氛略显尴尬,宛得和禾超两人沿着街边一前一后地走着,一直保持着缄默。不一会儿,两人的手机简讯声同时响起,收到惠子的短信。
“宛得,禾超,你俩快给老娘在一起,既然碰头了,就不要错过。”
他们二人相视笑了笑,宛得一脸羞怯地对禾超说:“惠子这丫头,就爱瞎闹腾,你别有负担,放放心心地去你的美国,以后混好了,我也有个可以倚靠的朋友嘛。”
“宛得,我总觉得自己对不住你。”
“行啦,别矫情,矫情可就不是禾超了,我都懂,你不用说什么,什么都不要说,你再陪我静静地走会儿就行。”
“好,你知道的,我这人一到关键时刻就嘴笨,再走一会儿,我开车送你回去。”
昏黄的路灯下两个少年人,各怀心事地并肩行走,斑驳的树影洒落在衣襟上,宛得的手心里还紧攥着两个人的记忆,步伐也越发沉重。禾超突然看到街边垃圾桶旁有一只被雨淋湿、饥肠辘辘的流浪狗在觅食,便立马向前将外衣脱下将它温柔包裹,抱回了家中豢养。
宛得只去过禾超家中一次,确是富家子弟才住得起的宽敞别墅,还有一间屋子是专门用来安置这些流浪狗的安身之所,他每天归家都会花上时间与它们相伴,喂它们食物,不时带它们出外游走,并给每一只狗都取了相应的名字,悉心照顾着,像是对待他的孩子。有一次,一只左脚有残疾唤做“多利”的泰迪狗患病,禾超这个平日连自己都不太会照顾的大男生却能像个“父亲”悉心照顾着“多利”,眼神里尽是担忧与慈爱。
那一刻,宛得对身旁这个男生的内心质地又更多了几分了解。而他也绝不是他口中所说的那种在关键时刻就会变笨的人,他善良真诚爱护幼小动物,也仗义肯出面为朋友解围。那会儿,惠子与某一任男友闹得很不愉快,惠子主动提出分手,男方死活不愿,先是胡搅蛮缠,撒娇卖萌,未果后,就开始用言语威逼惠子,声称要是惠子不答应与他和好,他就自杀,或者和惠子同归于尽,到了后来甚至还在夜里跟踪尾随惠子,吓得素来有“女汉子”之称的惠子也畏惧胆怯地哭着直打电话给宛得叫救命,后来禾超得知后,说这种人就得“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便反跟踪这个男子,顺便找了几个兄弟一起围堵这名跟踪狂,在巷口里拿了一把仿真枪直指裤裆,说了一通“你要是再敢纠缠我妹子,我非让你当太监”之类的话,吓得这个外厉内荏的草包男直尿裤子,之后便自动消失在了惠子的视线里。这般狗血的“英雄救美”电影情节就那么活生生地让禾超给搬上了现实。之后他们三人回想起来,都会不禁觉得很是怀念。
而这些偶尔掺杂着悲欢离合,偶尔上演着狗血情节的青春记忆,都是他们一起走过的年华。虽然这些青春终会在潮涨夕落的日后被岁月所晕染冲散,记忆的边角也会随着时光的更迭而褶皱泛黄,但依然要感激它们曾照耀过那些前尘往事。
在机场,宛得取出右耳里的耳机,轻轻塞入禾超的左耳。
“When you try your best, but you don’t succeed…”轻和的旋律徜徉耳畔。
“什么歌?”
“ 《fix you》, Cold play的歌。”
“挺好听的。回去得再好好听听……”
禾超缓缓抬头,把耳机递给了宛得。
“我得进站了。”
“嗯……放心去吧!照顾好自己。”
两人行至安检口。宛得从包里拿出两瓶治冻疮的膏药递给了禾超,嘱咐他:“到了冬天记得要按时擦拭。”禾超随即接过塞进了挎包里,又一手抚摸着宛得的额头。她也第一次鼓起勇气开口向禾超索要了一个拥抱,禾超笑意昂扬地张开双臂迎上去。在人潮涌动的机场里,宛得靠在他的肩头,内心思绪万千,可依然保持着缄默,眼里有泪光却强忍着不让它滴落。广播里催促着即将飞往美国的乘客赶快登机,禾超摸了摸宛得的头说:“丫头,我可走了呀,你务必照顾好自己。”宛得目送着禾超走进候车大厅。人群中的他,转过身来,两次,对宛得微笑、挥手……直至身影渐而消失在转角的长廊里。那一瞬,她的眼泪决堤,她似乎也才意识到他们这一别虽然不是死别,但会是生离,送别禾超后,她在机场看见一对离情依依的情侣,女方泪眼婆娑,满腹不舍与眷恋都写在了脸上,男生将女生抱得很紧,像是要把她揉进了身体里,但纵有万般不舍,或许都皆是殊途。
他终于远行,独自前往一个陌生的国度,与父母也会因为公司事由而经常在一块聚合吃饭,这也算是完成了一桩他多年来的心愿。他会在日光稀薄的清晨醒来,与父母言笑着吃一顿早餐,或是在云层暗涌的夜里,抽完一支烟,看看窗外苍凉的夜色,再想起一些往事。最初的禾超刚来到这座灯火绮丽、高楼入云的城市的时候,没有熟识的友人,时常一个人去逛街,偶尔去旅行,俯瞰夜色下车流斑斓的烟火也觉景致有些单薄,有那么一瞬间,他想回去,回到原乡与他的好友们作伴,可他偏偏却是生来就背负了家族使命的人,这个家族的荣光需要由他来续灯,他也知道自己再也不是那个在蓝天白云下穿着白衬衣飞驰在青春道路中的少年了,他必须不畏将来、不念过往地向前走,直至走出一条属于自己的康庄大道。
时过境迁后,当两人天各一方,抬头看到的也不再是同一片月色的时候,一切或深或浅的情谊都在随着时间的奔流而改变,这种改变于有心人而言会被粉饰被浓墨,对于无心记挂的人来说,终局只有淡漠。
那一别后就是三年。这三年中,禾超一直跟着父母一起学习打理家业,更以全新的姿态快速地适应了美国的新生活与快节奏,学会了他曾经深感鄙夷的世故与圆滑的技能,更凭借他聪明的头脑与心智成功接手了家中各大事务,根本无暇抽身回国,身边也照常如往日般有各种家境匹配的女子出现,对他百般殷情献媚。
而这三年里,宛得想,对于她这样的甚少主动的交际白痴来说,多亏承蒙了禾超的主动,她才开始慢慢试图敞开心扉去接纳更多的朋友,身边也才偶有一些追逐者出现。但她空闲下来的时候就会想起禾超。也为他写了很多爱情故事,大多故事的终局虽不完满,但情节却温情跌宕,像是她与禾超之间的关系。禾超曾发给她的邮件与信息她也都始终舍不得删,即使手机坏了,也会想尽办法将内容导出以作念想。她也始终熟记禾超的那串旧号码,她认为那串简单的数字牵连了她与他之间的许多故事,所以很难忘记。某一晚她与几行朋友喝了些许酒,本就酒量不好的她,在醉意惛然、百感交集之下摁下了那串号码,语音提示已是空号。如同一封寄往大海的信,没有回信,只剩内心空寂的回音。
宛得像是一个被同行人遗留下的孩童,一脸贪恋过往的青春模样。所有人都在往前走的时候,她却还沉浸在过往之中。这让她突然意识到,她必须换一个地方,换一个活法,为自己找寻一个出口。
送别了禾超之后,惠子先是听从了家中的安排进入了一家金融类国企,过着每天数钱的日子,安安分分地上了两个月的班之后还是按捺不住性子,先斩后奏地辞了职,惹得急性子的母亲在震怒之下煽了她一个清脆响的耳光,一气之下的她索性打包了一箱行李,任性地离家出走,之后便出现在了宛得住所的门口。
“你怎么来了啊,这大半夜的。”宛得一脸疑惑地问惠子,一边帮她提起行李箱,心底大致猜到肯定是与家里发生了矛盾便挽住她的胳膊往屋里走。
“我来你这避避风头,我今天辞职,我爸妈简直有把我当场斩立决以示快意的劲儿,等他们气消了我再回去。”惠子瞪着那双大眼睛,一脸无辜地对宛得说。
“就知道你这样的野孩子根本耐不住性子过那种朝九晚五的日子,对了,你怎么不去你男友那儿,你不是之前还在他家待过几天嘛,我那时搬宿舍你都没来帮我,算了算了,我给你煮碗鸡蛋汤面,肯定饿了吧。”宛得径直朝厨房走去,捣弄锅碗瓢盆的声音在安静的夜里显得异常大声。
惠子伸了一个懒腰提高分贝朝厨房里的宛得说:“甭提那个混蛋了,早分了。”
“你这坏脾气,不是我说你,无论你每次和谁分手你都只会苛责他人,有时候你真得好好找找自己的原因吧!你这脾气再不收敛,迟早吃亏。”
“……靠,你竟然和我妈一个口气,我不想听。”
禾超走后,是惠子陪伴了宛得两个月的时间,惠子太过了解宛得,自知她尚未彻底放下禾超,便每天给宛得灌输各种各样的心灵鸡汤,譬如“旧的不去新的不来”“时间会疗愈一切伤痛”等话语,简直把宛得当作失了恋的人来看待。
夜晚,宛得看着窗外灯影朦胧的夜色想起这些年离开自己身边的那些亲人和朋友,深觉几分寂寥,眼眶略有湿润,酣睡在身边的惠子不时发出婴孩般的呢喃,因了她的存在才让宛得顿时觉得窗内的冷寂气氛变得静谧而暖实了起来。仿若回到了大学时在寝室的生活。
两个月后,惠子的父亲来到宛得的住处,亲自把惯于撒娇耍赖的惠子哄回了家中。走前还不忘握住宛得的手说:“这些年真得感谢你照顾咱们家这个让人不省心的惠子,惠子啊也时常在嘴边念叨你的好,你有空就常到家里来,叔叔和阿姨给你做好吃的,你一个姑娘出门在外的,以后有啥困难就尽管开口,别生分。”
那个冬天,这座城市下起了第一场雪,宛得用了半年的积蓄,办了签证,买了机票,只身一人去往泰国旅行。她生平第一次凭借自己的力量与胆量去往了一个陌生的城市,并因为一个契机而留在了泰国工作,成为了一名中文老师,这个契机是因她在泰国逛街时无意间去看了旅居泰国的中国籍摄影师Reo举办的公益个展,大抵是因为缘分的使然以及宛得那虽不张扬却依然无法掩盖的脱俗气质与容貌,瞬时就吸引了Reo本人的眼球,他拿着相机对着正在凝视摄影作品的宛得拍下了一张照片,照片中的宛得眼神清澈却透露出一种难以言喻的沧桑感,卷翘的睫毛与有如海藻般的黑色长发配搭着一袭白色的棉麻长裙显得格外美丽,之后这张照片也以《Blue Eyes Crying In The Rain》 的名字陆续出现在了Reo后续举办的众多摄影展里,之后宛得也因此机缘巧合而与Reo相识,成为了朋友。
Reo留着过肩的头发,架着一副圆形黑框眼镜,喜爱穿一身黑色,是个很具“艺术范儿”的摄影师,出生于山东却在一次旅行过后因为对泰国这个城市产生了某种情结,之后决意留在了泰国发展,一住就是七年之久。之后还把父母接到了泰国安享晚年,更凭借了自身在行业内的名气得到了一些投资公司的资助而成立了一间以公益为主的中文教学高中,宛得其后在一番沟通后也兴致诚然地自愿加入了教师团队。两人除了私交甚好以外,也成了工作上的默契伙伴。
后来宛得的文字故事也在国内被集结成册,出版发行,口碑和销量双丰收。但她低调处事的脾性使她并未想过要借作家的名义去为自己赚取一些名或利的东西,只是照常以一个谦逊安静的状态继续书写,过着平淡的日子,获得的一些出版收益大部分就用于学校的建设,供予那些贫困家庭的孩子免费上学。她对此乐此不疲,且徜徉其中,生活也找到了新的重心与信仰,内心更获得了一份前所未有的充盈感。
而那曾任性不懂事的惠子则在父母的资助下开起了一间名叫“A Walk to Remember”的咖啡店,经营得有声有色,做起了正经的老板。一年后,又在咖啡馆邂逅了一个定居中国的英国男人齐诗,这名男人有着一口纯正的英国口音极富磁性,个子魁梧,五官俊朗,活脱脱像是翻版的影星Colin Firth,中文说得也很是顺溜,其次也顺势提升了惠子那原本差劲的英文水平,真是双赢的局面。两人经过几个月的短暂相处后便快速地托付了终身,许下了虔诚的盟誓,婚姻生活过得很是完满幸福,咖啡店在两人携手用心的经营之下,将名气推向了一个新的高度,很多电视剧及电影剧组都喜欢到他们店里取景拍摄,很多影迷都为此而纷至沓来,生意很是红火,如今已在筹划着开设第二间分店。不久后,宛得与惠子视讯时,惠子又告诉了宛得,自己即将当妈妈的喜讯,可她那副一边吃着东西,一边翻白眼闲扯遇见的各类耍大牌的明星八卦的模样却还跟大学时一模一样,毫无一副要做“贤妻良母”的样子,而在一旁的齐诗则用他那蓝色如海洋的眼眸宠溺地看着她,一边又帮她端茶倒水,伺候得惠子活像个“皇太后”,齐诗还不忘对着摄像头这头的宛得用中文打招呼,羡煞宛得之余又让她倍觉欣慰和温暖。惠子也不忘像个大婶似地催促宛得要赶紧找个男朋友,时常挂在嘴边的话就是诸如“我店里有个常客,是个帅气的单身优质男,搞IT的,你赶紧回国我介绍你俩认识认识,好好的谈个恋爱再把自己嫁出去”之类的话,随即又说:“等孩子出世了,你要当干妈啊!”
宛得想起多年前,惠子与某一任盛烈喜爱过的男友分手之后消沉了许久,宛得陪她在大排档里吃着烤串拌着酒,在那个秋意深凉惹人醉的夜里,惠子第一次在夜风穿梭,车流如水的大街上抱着宛得哭成了泪人。宛得不知道应该如何安慰她当下内心中的酸楚,就紧紧攥住了她的手,说了一句她日后想起来都觉得很是肉麻又基情十足的话,她说:“没事,就算全世界男人都死光了,你也还有我。”
所幸爱情自有天意。曾经那个行事莽撞,任性泼辣,又爱以“情路不顺”自嘲的惠子也总算在这莽莽人世间如愿找到了可以相伴一生的那个人,并开始担当起了为人妻为人母的角色,肩负起了沉甸甸的甜蜜负重。宛得由衷地为这个多年来像是自己亲人的惠子而倍觉高兴。
而这些年,在异国他乡的宛得也逐渐适应了一个人的生活,对抗着生活偶尔的不怀好意。她时常觉得自己就像是市井烟火,平日里忙碌于工作,教导着不同的孩子,索性看着那些稚幼的孩子纯真的笑容时她总能得到许多宽慰。休息日她便素面朝天,穿着拖鞋出门下楼去菜市场买一些粮食和蔬菜,为自己煮一顿爱吃的饭菜,偶尔会邀约几个同事一起在家中以看电影来打发时间。也了解了哪种生活用品最物美价廉,记得哪家超市什么时候会打折,一直保持着看书写作的喜好。正所谓,千帆过尽,年岁不复,心境亦不复,她也再没有遇到一个像禾超这样的人出现在她的生活里。索性,生活虽平淡,也算是安定清欢。
宛得受母校多次邀约,第一次答应露面以作家的身份参与了一次“成功励志”为主题的讲座,有许多出版界人士纷纷出席只为一睹她的芳容,整个会堂就像是电视新闻报道里的那种明星发布会,这让她总觉很不自在。但如今的她已经不再是从前那个一站上台就会胆颤心惊又脸红的害羞少女了,而是学会了以一个自信满满、言辞真切的姿态形象重新站上了校园的讲台,在聚光灯映照下的她面对台下无数张陌生的面孔,内心充满笃定与诚恳,全凭内心感受进行了一番脱稿演讲:
“谈话前,我有一番话必须先阐述清楚,虽然我出版了很多本书,但却从未向任何一家媒体透露过自己的身世背景,试图保持一种神秘感,这也是我第一次公开出席公众场合,此次前来,一来是对母校始终怀有深厚的情怀与感激之情,二来是想借此机会向各界人士阐明这将是我第一次露面,也会是最后一次。这并不是故作清高,也不是故装神秘,只是以我的脾性,实在是不大适合站在公众面前,还请大家见谅。现在言归正传直入主题吧,每个人,无论往昔有过怎样的惨痛遭遇,又陷入过怎样的一番困顿,都不要轻易怯懦认输或自觉卑微,人可以愚笨,可以贫穷,但却要有一份不向现实妥协的韧性与顽倔,累的时候就告诉自己一定要扛下去才可以撑起一片蓝天;作为学姐的我,曾在多年前和在座的学弟学妹们一样,怀揣着理想,背负着使命,来到了这所校园,在这所校园里,我邂逅了一些难忘的人或事,这些事掺杂了许许多多的悲欢离合,但也正因了这些因素才使得我对人生有了更多的见地,过程里或许会有遗憾,会有残缺,但亦是因为这些不完满才使得人生变得完整起来,并从中学会在成长这个“一路遇见又一路失散”的过程里炼就一种淡然的掌力去抵抗世事的无常;学姐的话总显矫情又苍白无力,这也是我不太愿意露面的原由之一,还请大家多担待,但还是希望大家能在自己的人生道路上有所收获。最后,我要说的是,小说里的故事即使再如何精彩纷呈,都抵不过先过好自己的真实人生。今日,谢谢大家的前来与支持,谢谢。”
语毕,宛得鞠躬感谢,赢得了台下阵阵掌声,相机闪光灯交汇成闪耀的星光,彼时的宛得才意识到原来自己的微小力量竟会给他人带去希望与光亮,她也总算知道这些年自己的坚持也总算没有枉费。
借此番回国机会,她独自到大学校园里游走了许多曾经走过的路,竹园里的那几株栀子花开了,花满枝头,芳香四溢,几行少年人坐在石凳上悠闲地乘凉聊天;观物山上的喷泉在日光的映照下散放出七彩的彩虹,高挂在博雅楼顶层的大笨钟准时敲响上课钟声,校园里的植被绿化已越发规整,还扩建了几栋叫不出名字的建筑,住过的宿舍楼都已重新翻修,去食堂吃了一顿简易的饭菜,味道虽已与往昔不同,倒也尝到了名作“回忆”的东西,来到微明湖畔的石椅上看着池中悠游的鱼儿还会追忆起一些往事,会想起那时的禾超经常用石子打水漂时的天真模样。再看着水中自己的倒影,那个曾经长发齐腰的女孩已成了如今这个偏爱短发的女人。
以她书中的话来说,在她最土鳖的时候,她遇见了那么一个皎若星辰的人,他们却没能在一起,但他却迫使她想要成为更好的人,成为了如今这个干练成熟、作风低调的女作家。
同年,宛得的新书又获大卖,获得了许多赞誉与褒奖,小说也将被改编成电影。那一次露面后她便应言再也没有出现在公众视野当中,选择回归到了文字的本真,继续安静地书写,继续与那群天真无邪的学生作伴,不愿与这个纷繁的世间有太多纠葛与缠绕。
多年后的这次重逢,是宛得去参加禾超的婚礼,这位历经岁月磨砺蜕变成熟的男人脸上已有了几分岁月的沧桑感,他携手温婉端庄的娇妻过来敬酒,两人很是亲昵,幸福都写在了脸上,所谓新婚缱绻大抵如厮美好。宛得举杯祝他们白头偕老的时候,禾超才恍然间与宛得的眼睛对视,眼神中有刻意的闪躲,他顿了顿后又快速地回过神来去了下一桌,像是回避一个旧时的陌生人。之后这对新人上台在一众亲友面前讲述了两人相识相恋的过程,但当下的宛得根本就无法做到洗耳恭听,那些话像是耳边呼啸而过的列车,带走一车厢的眷恋。
饭桌上,宛得与几个大学时的老同学相互寒喧闲聊,他们都半开玩笑地说,还以为这次来参加的会是你和禾超的婚礼。
“都别瞎说啦,我和他从来都是朋友,何况,我也很多年没见到他了,大家都有各自的人生嘛。”宛得表情突然凝重起来,其他人似乎意识到说错了什么,就没在多言,之后相互留了彼此的联系方式,客套地说着“以后,有事就互相帮忙”之类的话。所幸,依宛得所见,这些久未重逢的老同学们看起来都过得很好。
酒席散去的时候,禾超穿着那身笔挺的西装朝正往大门离去的宛得兴冲冲地跑来。
开口就问:“宛得,这些年挺好的吧?没想到你今天会来。”
“挺好,不用担心,你快回去,新娘还等着你呢。”宛得攥紧了满是汗的手。
“其实我买了你的书,但还没来得及看,我知道你现在名气挺大的,现在单着还是……”
“谈不上什么名气,嗯,还单着,够自由。”
“对了,惠子呢,我给她寄了请柬呀,还以为她会和你一起来。”
“她呀,快生孩子了,在家躺着,她有拖我给你送了贺礼。”
“禾超,快过来见见你的……”远方传来禾超父母的叫唤声。
“那我先过去了,回头一定得聚,对了,那一次你送我到机场放的那首歌叫什么名字来着?”
“《Fix you》。”
宛得与禾超于时光中相逢又走散,宛得深知从这之后他们两人的生活图景都不再会有交叠。只有清除掉一些残存于记忆深处的苔藓,前路才会好走一些。
宛得出了酒楼大门,一股冷冽的风袭上心头,没走几步,天空又倏忽落下了雨。路过一家店,恰巧播放着朴树的歌。
“她们都老了吧,她们在哪里呀,我们就这样,各自奔天涯。”宛得突然觉得,与禾超走过的那些路都只不过是浮生事,却是生命线上一段难得的知遇。曾有过就实属难得,别的就任其散落在天涯吧。
宛得此番回国参加禾超的婚礼,才彻底从执迷多年的眷恋中抽离出来,并试图在泰国这座暖煦的国度里,把自己定格在心寒天不寒的夏天。
她看着渐而低沉的天色,天空中飘落的雨滴氤氲了视线,她想起四年前,他们二人在烟尘笼罩的夜色中微醺告别,想起曾并肩仰望舒朗夜空的星辰与月色时真的会心酸。
或许,值得留恋的人或事终是稀薄寥寥,但又庆幸能得一两人。惠子之后生了一个白白胖胖的男娃,她也顺理成章的成了孩子的干妈。
而Reo也开始对她展开了狂热的追求,对她的生活处处关照,她和Reo一同去逛超市,Reo买了许多菜,他告诉宛得:“要是你愿意,我愿意每日都为你下厨做饭,我们可以好好在这个城市里过两个人的日子。”
宛得拿起一罐凤梨罐头,突然想起《重庆森林》中的一句台词: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在每一个东西上面都有个日子,秋刀鱼会过期,肉酱也会过期,连保鲜纸都会过期。我开始怀疑,在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东西是不会过期的?
老师傅,秋刀鱼要不要?
过期的,不要,你要吧。
她放下手中的罐头,转头面向正在凝望她的Reo点了点头。Reo高兴地一下抱起宛得原地转圈,张着嘴笑得格外大声。
那一刻,宛得默默地在心里告诉自己:
人生这么辽阔,不要只活在爱恨里。
作者简介: 瑞卡斯Ricas,云南人,现居北京,独立摄影师,自由撰稿人。已出版《这世界教我的事:不曾走过,怎会懂得》、《谁不是一边受伤,一边学会成长》;其作品曾刊登于《One一个》、《最小说》、《咔啪先锋摄影》、《南风》等媒体。豆瓣ID:瑞卡斯Ricas;新浪微博:@瑞卡斯Ricas;微信公众号:失眠夜车(shimianyech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