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须弥
长大了以后,你才会知道,在蓦然回首的刹那,没有怨恨的青春才会了无遗憾,如山冈上那轮静静的满月。
——席慕容
室友们谈笑风生拎着水壶回寝室的时候,王煜正躺在床上发愣,两眼傻乎乎地干瞪着,早已和纯白无瑕的天花板深情对视了半个小时。可是静物无言,满怀孤楚还是无处排遣。夹杂着二氧化碳的叹息悠悠地从嘴里憋出来,慢慢地弯成了一个纠结的问号。
王煜的床在上铺,靠着窗台,抬眼就能看到玻璃外面的银杏树,像隔着尘世的故友。男生寝室下面就是篮球场,四周环植着修木数株,刚好和三楼的寝室并肩相依。常常有温暖的月光钻过稀稀疏疏的枝叶,落在阳台的栏杆上,静谧流淌宛如琼华。
而今夜,良辰美景似乎都是虚设,惆怅人别有怀抱。
怎么办?我同时喜欢上了两个女生,怎么办……王煜在心里不断复读着这几句话,再也没心思相对月华。满脑子飞虫喧嚷,在床上浑身不自在地蹭来蹭去。被窝是泥,王煜是鱼。
一个是偷偷喜欢了一年的隔壁班女生,一个是相识半月却引为知己的同校网友。脑海里两个小人儿打架,各有所长,难以取舍。渐渐地,王煜的眉毛拧成了一根麻花。
十几天前,下晚自习后不久,也是这个时间。王煜登上QQ,一条消息提醒突然跳了出来。顽皮可爱的卡通头像,是一个女生,她叫“听夏”。
真好听的名字,王煜正想打字,对方就发来了一条消息:“听说你是文学社的才子,夙仰已久,今天终于加到你了,唐突,却欢喜。”
几句话入耳,王煜心中偷偷骄傲了一把,趁着兴致回了一句:“无计消暑,安能听夏?”善意地刁难起来。
没想到对方很快回应:“得遇知音,如处良荫。瑶琴暗抚,请君侧耳听。”字里行间,满是机灵和才情。
慢慢地,两个人聊得越来越投契,从庄子聊到苏东坡,从元稹聊到纳兰容若。直到手机没电了自动关机,王煜才捧着手机躺在床上傻笑,脑子里幻灯片一样地回放着刚才的聊天记录。心想,这该是一个多么聪慧可爱的丫头啊。
之后的十几天里,王煜一有时间就拿出手机来看,只是为了等待那一个头像的跳动。她一句“两人一马明日天涯”,就能让他合眸傻笑老半天。两个人常常聊到夜深人寐,还意犹未尽。
云南有一种香烟,上面写着一句短诗:“与君初相识,犹如故人归。”遇见她,就像找回了另外一个自己。仿佛隔着帘幕的那匆匆一瞥,便身不由己地被圈定了终生。
她说:“愿得周郎顾,时时忘拂弦。”
他回:“我若得绿绮,必歌《凤求凰》。”
彼此悠然心会,妙处难与君说。
在遇到她之前,心高气傲的王煜从没想过会有一个人能寥寥数字就杀进他的内心,攻城略地、势不可挡。就像他也从没想到自己刚在爸妈面前发誓埋头高考,一心只在学习,却在一个月后悄然喜欢上了隔壁班的那个女生。
从小出生在书香门第,小升初、初升高都轻而易举地拿下了重点学校,又靠一手好文采成了小有名气的大才子,师友眼中前途无量的佼佼者。尽管这样坚固的设防,最终还是在儿女情长上全线溃败。能冲破千军万马,却不能躲过一朵彼岸花。
十八岁的年纪,嚣张叛逆而又羡慕缱绻温柔,甘冒一死也想要亲尝毒酒。
室友们还在讨论周末去哪里玩,往日的六人会议现在缺席了一个人。张科走到床头推了推王煜,他像一具死尸一样毫无反应。
两个她,到底该如何取舍?王煜越想越烦躁,索性拉过被子蒙住头,梦里不知身是客。
被子长度有限,盖住头,却露出了两只光脚丫,画面相当诡异。
其实在遇到“听夏”之前,王煜已经和“花木兰”做了半年含糊不清的朋友。
那时才高一下学期,每天下午王煜都会和兄弟们到食堂下面的乒乓球台打球。学习锻炼两不误,这是他从小养成的好习惯。男儿要有强健的体魄,才能征服四方,倾展才华。
经常会有一群女生围着旁边的乒乓球台叽叽喳喳地“开会”,讲的全是如何整蛊搞怪之事。比如在班主任椅子上滴胶水,又比如在黑板上画班主任的肖像。
其中有一个梳马尾,爱穿运动服的女生,她们都叫她“花木兰”,后来王煜才知道她的真名——华小丹。每一次王煜的乒乓球飞到她们那里去了,花木兰都会笑嘻嘻地捡起再扔回来,然后另外一个叫孙小小的女生就拍着手大叫:“好球好球!”
有一次,王煜也礼尚往来地叫道:“好球!”
没想到的是,听到这句话后,那群女孩竟然欢呼雀跃地哄笑起来,七嘴八舌地嚷道:“什么好球?”“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君子在哪里?在哪里?”
沉静内敛的王煜脸刷地一下就红了,尴尬地支吾了几句,转身继续打球。王煜越是躲避,背后女孩们此起彼伏的笑声就越是大声。
从那以后,王煜半个月都没敢再去球台。
就在那天放学后,王煜正在教室里吃泡面,忽然听到外面有女生大喊:“王煜你快出来!快点出来!”出去一看,原来是华小丹,还没来得及问她是怎么找到自己的,对方就气势汹汹地开口了。
“你怎么不去打球了啊?感觉好像我们在欺负你似的!”虽然语带怒气,却一点也没有威严。
“我……”王煜说到一半又被打断了。
华小丹可气地瞪着眼:“我什么我!这就是你的不对,你得给我道歉。”说完扭过头,看着别处,胸前一起一伏的。
王煜被这一幕彻底搞懵了,哪有这么野蛮的道理?想着“噗哧”一声笑了出来,刚才还两军对垒的严肃气氛瞬间变成了诙谐小品。
“好!你不说话就是默认了,算你给我道歉了,记得以后照常打球!”华小丹点了一下头,佯装潇洒回头就走。转身的一刹那,脸颊却突然绯红。
对面不远处几个女生早就等在那里接应,华小丹走过去后,几个人立马围在一起诡异地窃窃私语起来。王煜杵在原地发痴,还没从快节奏中回过神儿来。孙小小又跳着朝他挥手:“嗨,哥们儿,记得照常打球哦!”
晚上躺在床上时,王煜回想起白天那一幕,禁不住哈哈大笑起来。室友们还以为他抽风了,刘亮很配合地朝王煜拱手行了一礼,慷慨地说道:“恭喜教主,贺喜教主,终于练成了《葵花宝典》!”惹得整个寝室也跟着一起哄笑了起来。
王煜从床上跳下来,正准备抽他,刘亮突然抱着头叫道:“煜哥,明天我陪你去打球!”这句话一下子把王煜砸蒙了,王煜悬在空中的巴掌又缩了回去,期期艾艾地说:“我……我又不喜欢她!”
“哎,奇了怪了,我们又没说你喜欢她。”刘亮嬉皮笑脸又犀利准确。
王煜实在找不到什么话来回答,脑子里一片凌乱,最后只能尴尬地钻回被窝里做自己的春秋大梦。
其实旁观者清,大家都看得出来王煜动了凡心,只是倔强固执不愿轻易承认罢了。
从华小丹还球时王煜那暧昧的笑容和眼神,从每次打球回来后王煜都魂不守舍,从每次经过隔壁班时王煜都偷偷地朝教室里瞟上几眼……那些朦胧的情愫就已经悄悄地在心里生根发芽、开枝散叶。
王煜说服不了的是自己,这是一个想要表达,而又不能表达的尴尬年龄。所有的美好,都来得太早。未来太多的不可预知,让他不敢涉足,哪怕是小小的一步。他所能做的,只有远远地观望,把这些秘密藏进时光的洞里。
此后的几百天里,照样打球,照样嬉闹,感受她的存在,任由秘而不宣的心事蔓延,等待那未卜的结局。
但是这种安静的喜欢却被打破了。
遇见了听夏,王煜一夜之间恍然多了三千烦恼。就在他愁眉不展的时候,那个QQ头像又跳动了起来。
“我们约个时间见一下面吧,明天你有空吗?”
“有。”王煜的手像脱离了大脑支配一样,潜意识地就把这条消息发了出去,而自己还没反应过来。
听夏发了一个开心的表情:“好呀,明日教学楼下,小叶榕旁,树荫下红色发卡女生,就是我。”
王煜既欣喜又惶恐,他举起镜子心不在焉地看了看,棱角不分明的脸廓,算不上时髦的发型,还有些许傻气……明天,她会不会失望?
第二天下午最后一节课,铃声拉响后,同学们从教学楼里涌了出来。王煜在人头攒动的人群中急冲冲地挤了出来,跑到小叶榕下,怀里砰砰乱跳。他徘徊苦等了半天,每一个带着发卡的女孩经过,都会把他的心拽到九霄云外,然后又轻轻抛下。
可是等了很久,她还是没有出现。
一群女生走了过来,朝着王煜的方向。王煜细看才发现原来是华小丹她们,突然心跳加速,像做了什么亏心事一样躲闪不及。
她们越走越近,华小丹的脸上分明带着一股陌生的冷峻和愤怒。旁边的孙小小开口了:“哥们儿,你在等谁呢?”
“没……没等谁。”王煜连说话的底气也没有了,完全湮没在眼前的气势中。
另外一个女生又冷笑道:“我自倾杯,君且随意。哼!”
这不是听夏昨晚发的一句话吗?她们怎么知道的?无数个念头从王煜脑海里闪过,忽然一下子什么都明白了。原来所谓的知己不过恶意戏弄,原来所谓的见面只是刻意出丑。
“原来是你们在捉弄我!”王煜捏着拳头,瞪着她们,大喊了一句,“你们觉得很好玩,是吗?”
看到王煜变得歇斯底里,女生们突然沉默了。华小丹脸上的愤怒转而变成了颓唐,嘴唇蠕动着想要开口,却又憋了回去。
王煜气冲冲地跑回寝室,拿出手机把听夏拉入了黑名单。然后坐在下铺的床沿上,呼吸变得像雷声一样。突然觉得自己很可笑,可笑得像一只摇尾乞怜的流浪狗。
晚上华小丹发来一条信息:“对不起,我们不是有意的。”王煜看了后马上按下了删除键。回想起和听夏那些相见恨晚的深谈,她说:“等了三年,才等到一个你。”和下午发生的那一幕,合在一起就像一出讽刺的闹剧。他躺在床上,六神无主地看着窗外的银杏树,今夜的月华好美,却像极了泪水。
后来连续几天,华小丹一下课就来找王煜,王煜却始终躲在教室里不出来。中午王煜和同学正在食堂吃饭,华小丹突然走过来夺走了他的餐盘,忿忿地说:“我知道你很生气,但是请你听我讲完这些话!”旁边的人都伸着脑袋,好奇地往这边看,王煜脸上辣得快招架不住了。
“那件事是我们的不对,我给你道歉,希望我们以后还是朋友,你要我怎么做都可以,总之希望你能原谅我。”华小丹说完后把餐盘往桌上一搁,眉头深锁地看着王煜。
王煜被众人注视着,情绪慢慢平复了下来,平静地说:“好吧。”看到王煜点头冰释前嫌,华小丹诚恳地说了一句“谢谢”,最后微笑着离开了。
晚上,王煜痴痴地发了一个小时的呆,然后从书架上抽出了一张信纸,就着台灯写了起来。
“华小丹: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也许我们再也没机会见面了。高考,我们不得不去面对,就像青春,它总会来,但是总有一天也会离开。我希望许多年以后,你还会想起,曾经有一个叫王煜的人,喜欢过你。世界这么大,也不知道能不能和你重逢。遇到听夏,也是我烦恼的开始。因为我实在无法放弃对你的情感,那些明明知道不会有结果的坚守。不管未来如何,我只想把这些藏了太久的心里话告诉你。那么,青春也便没有了遗憾。”
几天后,王煜拿着这封信来到了隔壁班教室门口,叫出了华小丹。
“我要给你一封信。”两个人几乎同时说出来。
华小丹红着脸,“这封信你必须在毕业之后才能打开,一定要记住。”
“我这封信也是,高考之后你才能拆开。”王煜说。
“好,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我们来个约定,等明年的六月之后,再来看对方的信。”
“好!”两个人相视莞尔。
回到教室后,王煜经过一番心理争扎之后,还是忍不住拆开了那封信。
“王煜:那天的事,很想亲口跟你说声对不起。我们真的不是有意的,因为……因为我喜欢上了你,于是姐妹们就想出了这个办法来试探你。我向父母承诺过要考一所好大学,原本坚固地以为高中三年我会两耳不闻窗外事,被无休无止的考试湮没。但还是没想到,就这样毫无悬念地动了心。可是,我们相遇太早,相守无缘。唉……不过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也算了却了一桩心愿。希望你永远快乐,前程似锦。”
王煜看着看着,眼泪掉了下来,在信纸上晕开了一朵朵嫣然的花儿。
突然手机震动了一下,是华小丹发来的一条信息:“你……看没看我写的信?”
“你猜。”王煜打了很多字,写了删,删了写,最终变成了这两个字。按下发送键时,嘴角扬起了一抹微笑。
那微笑,渐渐地,变成了春天里的太阳。
作者简介: 须弥,青年作家,国际在线四川频道特约作者。文字散见于《意林》、《青年文摘》、《文苑》、《杂文报》等刊物。文集《故纸堆里忆平生》即将上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