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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在戒严中 第三章

卢象升回到昌平的第二天上午,皇帝派太监送来银子三万两犒赏军队,另外一万两是赐他个人的。下午,又赏赐他御马一百匹,太仆马一千匹,铁鞭五百只。卢象升十分振奋和感激,每次接到赏赐就立刻拜表谢恩。他以为主张议和的果然只是杨嗣昌和高起潜二人,皇帝不过是一时受他们的蛊惑,如今又态度坚决了。他暗暗地责备自己不该误解了皇帝的心思。他甚至疑心是曹化淳在皇上面前帮了好话。平日他一想到东厂就心中很不舒服,认为是本朝一大弊政。如今因为猜想曹化淳在皇上面前赞成抗战,他竟然对他平日极端瞧不起的人也怀着感激心情。只是由于士大夫的自尊心,他没有将这种心情在幕僚前吐露一字。

他把自己的一万两银子也分给将士,只留下一两五钱银子叫银匠替他打一只酒杯,留作纪念,并口吟一联,刻在杯上:誓挥铁骑驱胡虏,恭捧金瓯颂圣明。这一联诗句虽不甚工,却照实说出他的杀敌誓愿和对皇上的感激心情。他决定等到打了大胜仗,把清兵驱逐出塞,在同将士们举行的庆功宴上,用这只银杯子痛饮一醉。

在这两三天中,崇祯皇帝的心中充满矛盾。他听了卢象升的坚决主战的言论不能不受些感动,有心等勤王兵到齐后与清兵决战。但是这种念头总是摇摆不定,反复思量,难下决心。他在乾清宫分别召见过杨嗣昌和高起潜,叫他们认真考虑卢象升的意见,不要徒事意气之争。他们异口同声,都反对与清兵决战,认为倘若将皇上的这一点家当作孤注一掷,一旦败亡,后果将不堪设想。当时明朝军队多数欠饷严重,军纪败坏,这种种情形杨嗣昌十分清楚。但是他只看见这一个不利的方面,而不愿意想一想畿辅百姓和将士中不乏慷慨爱国之士,怀抱着同仇敌忾心理,只要朝廷振作起来,加以激励,明定赏罚,情形就会大大改变。在两次单独召对时候,他总是详细陈奏不应该冒险与清兵决战的理由,说卢象升是不知己知彼,不顾国家安危大计。

“况自古以来,”杨嗣昌又说,“未有内乱不止而能对外取胜者。故欲攘外,必先安内,此一定不移之理。今日国家处境虽然危急万状,但究竟非南宋偏安局面可比。东虏虽迭次入塞,骚扰畿辅,然东起辽海,西至大同,雄关重镇,均在我手。故为国家打算,莫如对东虏施以羁縻之策,拖延时日,而对内一鼓剿灭关中之贼,然后迫献贼与曹贼等俯首就范;如其仍怀异志,思欲一逞,亦不难次第剿除。一旦国家无内顾之忧,陛下即可以整军经武,对东虏大张挞伐,以雪今日之耻,永绝边境之患。谅彼蕞尔小邦,偏处一隅,何能与天朝抗衡!”

崇祯对杨嗣昌和对高起潜不同。他对起潜只是当作一个忠顺的心腹奴才使用,而对嗣昌则一向认为是他的股肱之臣,深具谋国忠心,且事理通达,老谋深算,更非一般臣僚可及。嗣昌所说的这几句话十分投合他的心意,他频频点头。但是他同意不把勤王兵马拿出来作孤注一掷,却又不愿一味避战,使敌人如入无人之境。他说:

“朕亦深知欲攘外必先安内,故一再谕卢象升不可浪战。但如一味避战,使敌之气焰日高,我之士气日馁,亦非善策。遇到该战的时候,还得鼓勇一战,将来就是行款,也使东虏知我非不能战,横生要挟。”

杨嗣昌俯首说:“皇上英明天纵,所见极是。”

在安定门会议的三天之后,崇祯又完全倒在主和派的一边了。皇帝的这种变化,卢象升也曾担心,但没想到来得这样快。当他正在高兴时,总监军高起潜来到了昌平。卢象升把他迎进总督行辕,坐定以后,把两日来皇帝赐银、赐马、赐铁鞭等事对他说了一遍,并且说:

“看起来皇上战意甚锐,我们只有冲锋陷阵,杀敌报国,方能不负上意。至于如何杀敌,学生已筹之熟矣。正好监军驾临,愿闻明教。”

“卢大人有何妙计?”

卢象升放低声音说:“学生打算在初十夜间分兵四路,趁月夜进袭敌营,出其不意,杀他个落花流水。高公以为如何?”

高起潜冷淡地一笑,说:“只听说雪夜袭蔡州,没听说月夜袭敌营。”

受此奚落,卢象升心中大怒,恨不得一脚把高起潜踢出大厅,但是他竭力地忍耐住了。他知道如果他不能忍受奚落,自己惹祸不打紧,同敌作战的大事也不用谈了。于是他勉强笑一笑,说:

“敌人方胜而骄。正因为是月夜,他们会更加大意,疏于提防。”

“敌众我寡,还是以持重为上策。”

“正因为敌众我寡,故用奇袭。”

“万一不胜,岂不是孤注一掷?”

“出奇制胜,兵家常事,何谓孤注一掷?”

“此事让我仔细想想,以求万全。”

谈话成了僵局,两个人都不愿让步,只好都不做声。喝了一杯茶,高起潜忽然改换话题,满脸堆笑说:

“久闻老先生最爱名马,此次前来勤王,想必带来几匹?”

“带来几匹,有几匹留在阳和。”

“我也极爱骏马,可否让我一饱眼福?”

“请!”

卢象升陪着高起潜走到一个空场上,早有人把十匹高大的骏马从马房中牵了出来。高起潜看见每一匹骏马都有点垂涎,心里说:“人们都说卢建斗无他嗜好,惟爱骏马,果然不错!”他听说卢象升的每匹马都有名字,随即挨着问了几匹。掌牧官参将杨陆凯在旁边一一回答。高起潜见过的名马也很多,像燕色驹、桃花骢、豹花骢、菊花青等名字他都不感到新鲜。等问到一匹浑身火红的骏马时,杨陆凯告他说它叫玉顶赤,他连声说:

“好!好!果然浑身是胭脂色,只有头顶上一块玉白色!”随即又指着卢象升的坐骑问:“这匹呢?”

“五明骥。”卢象升忍不住自己回答。

“嘿,这马,耳如竹批,目如悬铃,真是神骏!”

这时五明骥听见附近群马嘶鸣,它忽然昂首长嘶,把高起潜吓得一跳。高起潜本是身材魁梧的人,伸出手要量一量马头多高,竟然差很远没有够着马耳。他随即笑着说道:

“此马这样高大,性情定然暴烈,恐怕不是一般人能驾驭得住吧?”

“此马初到学生手里时,性情十分暴烈,每次骑它,开始三十里它总是不走正路,旁侧斜行,倔强难驯,又走三十里才肯老实前去。经掌牧官同学生用心调驯,费了数月之力,方堪使用。如今也只有学生同掌牧官可以骑它,别人都近不得身。”

高起潜看着这匹马毛色光泽,犹如涂脂,前胸宽阔,臀部滚圆,四条腿纤长有力,真是“雄姿英发”,令他十分艳羡。他打量一阵,回头问道:

“为什么叫它五明骥?”

卢象升微微一笑,向掌牧官瞟一眼,然后一手拈着胡须,一手抚摩着马身上光滑发亮的短毛,回答说:

“你看,此马全身深紫,鬃毛黑色,却有四只蹄子白如霜雪,肩上也有一片白毛像一轮皓月。这五处白毛,不但在阳光下闪闪发明,在月光下也闪闪发明,所以学生就给它起一个名字叫五明骥。”

“果然切合,十分新鲜。哈哈哈哈……”

象升见高起潜这样称赞他的坐骑,心中十分高兴,把刚才的一肚皮气愤冲跑了。掌牧官杨陆凯看见高监军还在打量这匹神骏,就在一旁说:

“监军大人不知,关于这匹马,我们总督大人还有四句赞语和四句七言诗哩。”

“什么赞语?”

“这四句赞语是:‘紫体玄鬃,其力千里;孤月悬肩,寒霜没趾。’”

“四句诗怎么说?”

杨陆凯声调铿锵地背诵出一首七绝:踏破关山几万重,渥洼神骏似飙风。

驰驱百战平胡日,

血汗堪夸第一功。这几句诗高起潜连一句也没有听清楚。他的注意力已经移向旁边一匹白马身上,想着这匹五明骥是卢象升心爱的坐骑,自然不会赠人,倘若能把那匹漂亮的白马赠他,也足以满意了。

“好诗!好诗!”他连连点头,装做自己很能欣赏这首七绝的妙处,“真是好诗!这一匹白马叫什么名字?”

“它叫千里雪。”杨陆凯恭敬地回答说。

“啊呀,马漂亮,名字也起得漂亮!”高起潜高举右手,伸到千里雪的背上抚摩着,啧啧称赞:“嘿嘿,在皇上的御厩里也找不到这样的好马!”

卢象升笑一笑,说:“不瞒高公,这是一匹御厩马。”

“御厩马?”

“是的。前年秋天虏兵入塞,学生从湖广率兵入援。九月间,学生巡视塞外,蒙皇上赐御厩马五十匹。学生原有五匹好马,又从这五十匹中挑选五匹,共为十匹。方才你看的那玉顶赤也是御赐的。”

“啊,怪道这匹马如此漂亮,原来是从御厩中选出来的!”他牵着千里雪走了几步,为着炫耀自己是真正内行,故意用《相马经》上的术语称赞说:“跨灶!跨灶!真是好马!”

卢象升说:“古人的话也不尽可信。一般的好马都能跨灶,并不稀奇,难得的是此马‘龙颅凤膺’,腹下有旋毛如乳。”

高起潜低头一看,果见马腹上有两片旋毛,左右对称,说道:“果然像两个乳房。”看了片刻,他抬起头来说:“好像什么书上讲到过这腹下旋毛,我记不清了。”

杨陆凯回答说:“李伯乐《相马法》上说:‘旋毛在腹下如乳者曰千里马。’”

“对,我就说嘛,这匹马不是凡马。”高起潜望着卢象升说,“让我骑一趟试试如何?”

卢象升向掌牧官杨陆凯把下巴一摆,说:

“鞴马!”

马夫们立刻搬出来镶着银饰的白鞍子,白色的锦缎垫褥,配着闪光的白铜镫子。马的辔头也是白色的,镶着银饰,但又不显得过分雕镂和琐细,而是在简单和朴素中显出来和谐的美。马一备好,越发显得漂亮。大概它自己也感到兴奋,昂然抬起头,咴咴地叫了一声,不住地在霜冻的土地上踏着前蹄。高起潜飞身上马,随即由掌牧官递给他一支鞭子。一看这鞭子是用白色的皮条编成的,安装在一根八寸长的、雕着花纹的象牙柄上,带着白马鬃做的缨子,他又在心中赞叹起来。他还没有来得及扬一下鞭子,千里雪已经开始按照他心中所想的方向,缓步跑起来。它跑得那么平稳,使骑马的人仿佛觉得它不是在坎坷不平的路上跑,而是走在极其柔软的地毯上。高起潜轻轻地把镫子一磕,千里雪立刻像箭一般地向前飞去。他只觉得耳旁的风声呼呼响,树木一闪一闪地向后倒退,简直像骑着一匹神驹在腾云驾雾。不提防前边出现了一道深沟,约摸有一丈七八尺宽,两岸陡削。高起潜想勒马已经来不及,心中猛一凉,惊慌地小声说:“完了!”就在这“完了”的刹那间,千里雪平稳地腾起空中,简直像滑翔一般地飞过了深沟,轻轻地落在对岸,继续前奔。高起潜不由得连声说:“哎,好马!好马!”随即从前额上擦去了大颗冷汗。

跑了大约五里路,高起潜才余兴未尽地勒转马头。一回到卢象升面前,还没下马,他就尖声高叫:

“啊呀,卢尚书,总督大人,真是好马!真是好马!”跳下马以后,他接着说:“这简直不是马,是一条腾云驾雾的白龙!一条白龙!”

卢象升愉快地笑着说:“高公太过奖了。”

这时掌牧官亲自牵着千里雪在广场上蹓跶。它的极其润泽的白毛在阳光下银光闪闪,而它的嘴唇、鼻头和眼圈,都是淡红色的,呈现着青春的美。高起潜斜着眼向千里雪端详一阵,咽下去一股口水,转回头来,笑嘻嘻地望着卢象升说:

“我虽然也有几匹好马,但是同老大人的马比起来,都成了驽马。看着老大人的这匹白雪,不胜艳羡之至。”

“不是‘白雪’,是千里雪。”卢象升笑着纠正说。

“啊,是千里雪。高雅!高雅!怎么不叫它白龙驹?”

左右的人们都忍不住暗笑。卢象升忍着笑说:

“白龙驹这名字虽然不错,只是有点俗。再说,它不是儿马,是母马。”

高起潜自知失言,故意纵声大笑,解嘲地说:“嗨,嗨,我忘了公母啦!”他走过去揭开马的嘴唇,看看它的牙齿,回头说:“才六个牙,口还嫩着哩!总之,我很少遇到这样的好马,太叫人喜欢啦。”

一位幕僚给卢象升使个眼色。卢象升恍然明白了太监的意图,不由地产生了厌恶和愤慨情绪。他平日深恨一班监军太监们都惯于招权纳贿,克扣军饷,不干好事,心里说:“哼,可恶,竟想要走我的爱马!”于是他冷淡地笑一笑,说:

“总监太过谦了。你出则代皇帝监军,入则侍天子左右,不惟在监军时到处有名马奉献,即皇上御马监中的御马,你想要哪一匹还不是随手牵来?太过谦了。”

高起潜感到尴尬,但仍然不死心,厚着脸皮说:“我虽然也有几匹好马,但都不十分惬意,故一见尚书大人这匹千里雪,不觉艳羡。哈哈哈哈……”

刚才使眼色的那位幕僚又把卢象升的肘后碰了一下,希望他忍痛割爱。可是卢象升个性倔强,又非常鄙视高起潜,说:

“高公身膺皇帝重任,为天下勤王兵马总监,确实需要好马。千里雪虽系陛下御赐,按理学生不敢转赠他人。但既蒙见爱,学生情愿奉赠,只是有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

“请高公不怕辛劳,初十夜间,三更时候,同学生一道,分兵四路袭敌。因为是敌众我寡,故必须个个争先,有进无退。学生当与三军将士相约:刀必见血,马必流汗,人必带伤,稍有畏怯者斩无赦。俟胜利归来,不惟以千里雪奉赠,所有厩中骏马,任公选择。”

“啊,这个条件,这个条件……”高起潜又大笑起来,声音尖得像女人一样。

“怎么样,高公?”卢象升用眼睛逼着对方问,嘴角含着轻蔑的微笑。

“此非商量机密之地。”

“好,请到行辕中去。”

他们回到大厅里坐下以后,卢象升屏退左右,又逼着太监问:

“高公意下如何?”

“野战非我军所长。”

“我关宁、宣大战士素惯野战,趁目前士气正盛,应该寻敌一战,以解京师之危。”

“不,万不可贸然求战。”

卢象升拂袖而起,按着刀柄,大声说:“总监畏敌如虎,我只好单独与敌周旋了!”

高起潜傲慢地说:“总督愿意单独与敌作战也好,不过人马,人马,我也要……”

卢象升决然地截断太监的话头说:“好,我明白你的意思,不用说了。宣大、山西的人马原是我带来的,仍旧归我指挥;关宁精锐我一个不要,由总监军自己指挥。”

“这样好么?”高起潜故意问,实际上他心中非常满意。

“兵分则弱,对战争当然不利。但今日除此之外,别无善策。”

“那就只好分兵了。什么时候分?”

“我今天就拜疏上奏,等皇上圣旨一到,马上就分。”

“这样很好。我现在就进京去,等候上谕。不再打扰了。”高起潜站了起来,打着官腔说,“同为皇上办事,望老先生多多包涵。”

“好说。”

卢象升把高起潜送出辕门,望着他上了马,拱手相别,在心里感慨地说:

“唉,不想鱼朝恩复见于今日!”他向高起潜渐渐远去的背影又看了一眼,摇摇头说:“我今日方知道宦官的厉害!”

当天下午,将近黄昏时候,卢象升奉到皇上御旨,同意他同高起潜分兵。他明白皇上听了高起潜和杨嗣昌的话,不再采纳他的意见,在皇帝身上所寄托的最后一缕希望登时幻灭了。他感觉自己在朝中孤掌难鸣,真是“一木难支大厦之将倾”,深深地陷入绝望和愤慨之中。正当这时候,一个传事官拿着一个大红手本走来禀报,说翰林院杨老爷在辕门外等候谒见。卢象升在手本上瞟了一眼,吩咐说:“赶快请进!”他立刻站起来,一边向大厅外去迎接,一边心里说:

“伯祥兄来得恰是时候!”

三天前皇帝在平台召见卢象升的谈话内容,虽然卢本人不曾向外人泄漏,但是没有不透风的墙,开始只有几个与随驾上朝的太监常来往的大臣知道,随即就在许多朝臣中传播开来。知道卢象升果然敢于在皇上面前力排和议,坚决主战,杨廷麟感到满心的欣慰和敬佩,然而同时他也明白,卢象升在朝廷上的处境是困难的,杨嗣昌和高起潜会合力对付他,会使他的雄心壮志付诸东流。跟着,安定门会议的情形,也在朝臣中互相传播开来了。他急于要来同卢象升见面谈谈,帮他谋划一下,但是为着避免杨嗣昌的注意,他延迟到午后骑马出京,赶在黄昏时来到昌平。

卢象升把他迎进大厅,寒暄几句,就把他引进内室,屏退左右,郁悒地望着他,说:

“伯祥,弟正彷徨无计,没想到老兄翩然光临,不知将何以教我?”

杨廷麟的心中明白,笑了一笑,问道:“为何彷徨无计?”

“弟千里勤王,原想与敌拼死一战,解京师之危急,挫胡虏之凶焰,谁知……”卢象升说到这里,深深地叹一口气,摇了摇头。

“总督大人进宫陛见情形及安定门会议经过,廷麟已略知一二。莫非因里边对和战大计还在举棋不定,朝廷上有人掣肘,使大人欲战不能,故如此心怀郁悒?”

“皇上倒没有什么,可叹的是本兵与监军畏敌如虎,无意言战,只想委曲求全,不顾后患无穷。弟名为总督,实际在朝廷上孤掌难鸣,欲战不得。你看,这样下去,如何是好?”

“大人目前处境,确实困难。像这种情形,不要说大人满腹郁悒,‘抚几长叹’,凡是稍有天良的人,谁能不为之扼腕?满朝文武以及京中百万士民谁不盼望总督大人尽速与虏一战,以解京师之危?半月来畿辅各县遭受虏骑蹂躏,人民流离死伤,惨不忍言,又谁不盼望总督大人与虏一战,以解奸掠焚杀之苦?满朝文武与京城内外无数百姓都对总督大人如此殷殷盼望,大人为何说自己孤掌难鸣?”

“可是皇上听了杨文弱和高太监的话,不欲弟与虏一战,如之奈何!”

“弟今日前来拜谒,正是想借箸一筹。”

“愿闻明教!只要有利于国,虽肝脑涂地,在所不辞。”

“目前的情形是这样,”杨廷麟把身子向前探探,用光芒逼人的眼睛注视着卢象升的因军务疲劳而略显苍白的脸孔,压低声音说,“皇上和杨文弱、高起潜虽有意与虏议和,但迫于臣民清议,尚不敢公然一意孤行,与虏订城下之盟。京城中虽三尺童子都知道辽东之地,直到奴儿干之北,东临大海,尽归版图。盖承袭金、元两朝旧疆,由来已久。我中国每值盛世,四海混一,胡汉共主。辽东自古本为东胡各族杂居之地,不惟秦、汉、隋、唐诸代都是中国臣民,至本朝也是如此,何尝另有一个国家!……”

卢象升插言:“满虏原是女真余孽,周为肃慎,隋、唐称为靺鞨。努尔哈赤在万历初年不过一部落酋长,受封为龙虎将军,为我朝守边。后因朝廷抚驭失策,始为叛乱,吞并诸部,势力渐强,至万历四十四年遂建国号后金。到他的儿子继位,才改号为清。按之历史,满虏实系我国臣民,兴兵叛乱,分裂疆土。今日朝廷一二执事者不思如何统一祖宗河山,而惟求与虏酋暗中议和,殊为可羞!”

杨廷麟接着说:“大人所言极是。倘和议一旦得逞,丧权辱国,使东虏得寸进尺,祸有不堪言者。尤其皇上毕竟是有为之主,在这件事上颇忌讳受外廷清议指责,他自己也不愿步南宋诸帝后尘。如果大人能够乘敌人屡胜兵骄,率士气方盛之数万援军向敌奇袭,即令不能获致全胜,只要杀伤相当,稍挫敌焰,就可以堵主和者之口,使皇上确知敌之不可畏,惟有战方为上策。弟两天来日夜筹思,窃以为只有这一个办法可以扭转目前局面,不知大人以为然否?”

卢象升沉吟说:“我也是这么打算,可惜如今已经晚了!”

“晚了?为何晚了?”杨廷麟轻拈着垂在胸前的美髯,有点怀疑不解地问。

“唉,兄台不知,真是一言难尽!各路援兵虽有五万,可是归弟指挥的只剩下两万人了。”

“何故?”

“关宁铁骑三万,分给高太监了。”

“这是皇上的意思?”

卢象升将双手放在火盆上烤着,把今天分兵的经过对杨廷麟说了一遍,沮丧地叹息一声。杨廷麟半天说不出话来,随后从椅子上站起来,跺跺脚,愤慨地说:

“这样看来,大明江山迟早会送于满虏!”

卢象升没有做声,眼光落在烧得通红的木炭上,好久没有抬起头来。作为一位边防军的统帅,他对敌人的野心是十分清楚的。但是处在他的地位,他不愿再多说什么话。他认为做一个忠臣宁可自己饮恨而死,也不应该在别人面前张扬“君父”的不是。另外,李奇的事件给他的心理上震动很大,他觉得自己一举一动都在受着东厂的暗探监视,随时会报进宫中。

“今天的满洲自认为是金源的再起,”杨廷麟见卢象升不做声,接着说,“所以杨文弱、高起潜等就是黄潜善、汪伯彦一流人物!”

卢象升注意到顾显悄悄地向里边张望一下,不敢进来。于是他抬起头来,对客人笑一笑,打趣地说:

“伯祥兄,数载京官,还没有磨练好你的脾气,依然书生本色,一谈起国事,悲歌慷慨,不减当年。好,请吃饭吧。吃过饭以后再聆高教。”

在吃饭时候,因为有一群幕僚相陪,他们没有继续谈和战大计,只是随便谈谈近来朝廷上的一些无关紧要的新闻。饭后,卢象升又把杨廷麟让进里间,郑重地问:

“伯祥,目前国事一天不如一天,我虽然不敢说祖宗三百年江山会葬送在我辈一代手中,但情势确实十分危急。你另外还有何高明之见?”

杨廷麟沉默片刻,从嘴角露出来一丝苦笑,说:“我本来还想奉陈一个愚见,可是如今觉得说出来大人也不会采纳,采纳了也不好去行,还是不说吧。”

“什么高见?快请说出。”

“皇上打算等洪九老、孙白谷把李自成消灭之后,调他们来京勤王,大人知道吧?”

“知道,怎么样?”

“我曾经这么希望,由大人出头,建议皇上赦李自成之罪,召他带兵与东虏作战,将功赎罪。同时召洪九老与孙白谷即速来京,分任蓟辽总督与辽东巡抚。大人率宣大、山西劲卒,加上李自成之众,攻敌之前,洪九老与孙白谷于长城内外扼敌之后,畿辅州县坚壁清野,号召在野豪杰、父老兄弟,人人执干戈以卫桑梓,则东虏可一战而溃,胜负之势从此改观。”

卢象升笑着摇摇头:“伯祥,这才真是书生之见。这样的意见怎么敢奏闻皇上?”

“是的,我也想到大人不会采纳,皇上更不会采纳。”

“李贼溃灭在即,你想,皇上岂能使洪总督、孙巡抚功亏一篑?再说,像李自成这班流贼,在内地因利乘便,东西流窜,有时还能使官军吃点亏,好像他们还有一些本事。其实,他们一旦离开内地,一无奸细猾民供其驱使,二无饥民供其裹胁与号召,就无从施其伎俩,何能与虏作战?”

“不,总督大人差矣。大人前几年虽然同流贼作过多次战,屡获大捷,但流贼并不像大人说的那样不堪一击。如真不堪一击,何以十年以来,如火燎原,朝廷竭全国之力不能扑灭?况且据下官所知,李自成与其他流贼不同。他善于用兵,常能化险为夷,转败为胜。虽为高迎祥旧部拥为诸贼首领,号为闯王,但粗衣恶食,与士卒同甘共苦。其部队纪律严明,部伍整肃,甚至比官军还强得多多。如果朝廷真能赦其不死,待之以诚,使其立功疆场,实在对国家有百利而无一害。可惜,区区愚见,无人敢向皇帝建言耳。”杨廷麟看见卢象升的脸上流露着很不以为然的神情,觉得不该对他说这么多,于是又笑着说:“廷麟叨在相知,故敢不避冒昧,放肆陈言。要是在别人面前,像这些话,我连一个字也不会说出。”

卢象升含着讥讽,微笑地问:“阁下对李自成何以知道这么多?”

“剿贼为国家大事,可惜朝廷上对流贼情形多茫茫然略无知识,如在鼓中,如在梦中。不知己,不知彼,何能取胜?廷麟一年来对此稍能留心,故敢说略知一二。”

杨廷麟实际上对农民军的情况略有所知,是一位做御史的朋友喻上猷告他说的。近几个月,张献忠派一位姓薛的将军住在北京活动,这个人因为喻上猷是湖广省在京城的一位名流,所以也常常拜望他,同他拉关系。喻上猷趁着这个机会,向薛将军了解到十三家的起事经过、发展历史和目前情形。所以喻上猷对李自成的了解,比那些只靠塘报、邸抄和道听途说去妄谈农民军的京官们清楚得多。喻上猷又将李自成等人的情况转告了廷麟。现在杨廷麟一看卢象升对农民军抱着很深的成见,他就不敢再提一个字了。他把眼光移到墙壁上,看见中间挂着关公像,旁边是卢象升写的岳飞的《满江红》,字体娟秀而遒劲,一望而知是从王羲之草书帖变化出来的。下边署的日子是昨天,除阳文“象升”图章之外还有一个阴文闲章:“大夫无境外之交”。杨廷麟明白象升写这首词和用这个闲章是有无限感慨的,于是勉强一笑,说:

“即使岳武穆生在今日,恐也会雄图难展,徒自凭栏长啸,壮怀激烈。”

卢象升叹口气说:“伯祥,你看,我一到这里,心中就觉得奇怪。不知何人在大厅座后的屏风上写着文文山的《正气歌》,在这间卧室中挂一幅关公像,好像这就是我的下场。”

“大人!你一身系社稷安危,何出此不祥之言?”

“唉,这是天数!”

“啊?……”

“弟几年来出生入死,心力交瘁,无奈贼愈剿而愈横,虏愈防而愈强。今日大敌压境,京师危急,弟身为总督,欲战不能,不战又无以上对天子,下对士民。处境如此,岂非天数?”

“畿辅屡受鞑子蹂躏,民气可用……”

不等朋友说完,卢象升截住说:“不能光看民气。南宋初年,中原与河北民气何尝不好?无奈朝廷自有主张,致使李纲无功,宗泽殒命,岳少保见害于风波亭。民气有什么用!”

“老大人身为统帅,大局尚有可为,不应如此灰心。”

“不瞒你说,弟从今而后只有鞠躬尽瘁,死而后已,至于成败利钝,付之天耳。”停一停,卢象升不放心地问,“伯祥,招抚闯贼之议,你可同别人谈过?”

“不曾同别人谈过。”

“此事重大,我劝你千万莫同第二人谈,免得惹出是非。朝廷对张献忠的招抚也只图羁縻一时,以后看情形再说。张献忠并无归顺诚意,熊文灿迟早会败在这件事上。如今谁要是再建议招抚闯贼,那就太不识时务了。”

他们又谈了一些别的问题,不时地发出叹息。约摸到三更时候,杨廷麟告辞要走,因为他明天早晨还要进宫早朝。卢象升也不留他,叫仆人端出酒来劝他饮了几杯。卢象升原来酒量很大,自从父亲死后,为着守孝,滴酒不再入唇。为着怕路途上会有危险,他派了五十名骑兵把杨廷麟一直送到德胜门。在辕门外分别时,他握着朋友的手说:

“伯祥,请你转告京中故人,我卢象升决不会辜负主恩,也决不会辜负诸位故人和京师百万士民的殷切属望!”

不知是由于他的感情激动,还是由于他的心头上压着难言的愤懑和悲痛情绪,这位勤王大军统帅在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声音竟然微微地有点打颤。幸而刺骨的寒风在呼啸着,这种微微的颤栗没有被杨廷麟觉察出来。

第二天上午,卢象升把大小将领召集到行辕来听他训话。他叮咛大家尽忠报国,不要因为兵少势孤而气馁。训话刚毕,杨嗣昌到昌平来了。他把杨嗣昌迎进大厅,奉茶以后,开门见山地问:

“学生与高总监分兵的事,阁老大人知道了么?”

杨嗣昌笑着说:“学生已经知道了。老先生还得分一回兵。”

“什么?!”卢象升掩饰不住吃惊地问,同时感到有一股凉意蓦然从脊背透入心里。他又轻轻地追问一句:“为什么又要分兵?”

“新任总督陈方垣已经到京。皇上的意思是叫他统率山西援兵。他大概今天下午就会来昌平拜谒阁下。学生一来是代朝廷来向老先生慰劳,二来也是把皇上的这个决定奉告阁下。”

卢象升没有马上回答,简直不知道说什么话好。他认为这又是杨嗣昌和高起潜捣的鬼,他们竭力使他没法同清兵作战,免得妨碍他们秘密地同敌人进行议和。他的心中非常愤激。但是这件事既然得到了皇上的同意,他就不好发任何牢骚。悲愤、失望、压抑和沮丧的情绪织成一张又厚又重的网,网住他的心头。他在心里说:“算了,倒不如赶快战死沙场,免得受群小摆布,多生闲气!”过了很长时候,他竭力使自己镇静下来,淡淡一笑,说:

“既然是出自上意,学生当然遵旨分兵。这样很好。学生身戴重孝,本不宜为三军主帅。今蒙皇上圣恩,使学生只率领宣、大兵马,免有覆之虞,心上就轻松多了。”

他们谈了一阵闲话,话题转到了议和的消息上。卢象升再也忍耐不住,完全忘记了个人利害,望着杨嗣昌的脸孔,愤愤地说:

“文弱!城下之盟,《春秋》所耻。敌兵蹂躏京畿,公等不思如何派兵遣将,决胜疆场,而日日主张议和。难道不想一想,南宋之事,千古所悲,岂可重见于今日?更不想一想,长安口舌如锋,袁崇焕之祸岂能免乎?”

杨嗣昌满脸通红,说:“若如此说,老先生的尚方剑当先从学生用起!”

卢象升用鼻孔冷笑一声,说:“我既不能奔丧,又不能战,吃尚方剑者应是我,而不是别人!”

杨嗣昌站起来,背着手来回地走了一阵,然后站在卢象升的面前,勉强笑着说:

“九老,你不要以长安的流言蜚语陷人。”

“流言蜚语?”卢象升又冷笑一声,“周元忠赴满洲讲和,来往已非一日。此事发起于辽东巡抚方一藻,主其事者是你本兵杨文弱,北京城无人不知,何谓流言蜚语!”

杨嗣昌的态度很窘,心中十分恼恨,但只好苦笑一笑,捋着下巴颏上的胡须说:

“老先生既如此信以为真,学生就不必说别的话了。”

把杨嗣昌送走以后,卢象升回到屋里,想着今后的对敌作战更加困难,同时不由地联想到秦桧和岳飞,愤慨地说:

“自古未有权臣在内,大将能立功于外者!”

几个幕僚走了过来。那一位曾劝他把千里雪赠送给高起潜的幕僚小声劝他说:

“大人,你刚才同杨阁老当面争执,使他不好下台,似乎不妥。古人说:‘小不忍则乱大谋。’何必与彼作口舌之争?”

“我实在忍耐不住!”卢象升顿脚说,“目前敌兵深入,京师戒严,而他们的眼睛只看着陕西剿贼,不惜受城下之盟,叫我如何能不说话!”

“可是他目前既是本兵,又是辅臣,深蒙皇上宠信。这样同他争吵,今后他更要事事为难。大人纵然胸怀磊落,不戚戚然以谗忌为念,然而今后大人如再想同东虏作战,就更加困难重重。”

“如今我们的人马只剩下一万多一点,当然更困难了。但不管成败利钝,我决心以一死报国!”

当他用极其悲愤的声音说出来“以一死报国”这几个字以后,他的心中一酸,不由地滚出来两行热泪。幕僚们都低下头去,很久很久,不敢抬起眼睛望他。

但是直到现在,他还在希望杨嗣昌回心转意,而且对皇上也没有完全绝望,总以为皇上只是一时受了蒙蔽。他想了想,叫仆人拿来笔砚笺纸,给杨嗣昌写了一封短短的信,在信中这样写道:

老先生若能回心僇力,以济国家,即胸中有如许怪事,弟终不向皇上一言。若仍闪烁,奸欺到底,自当沥血丹墀,言无不尽也。

把信封好,派人立刻送到京城,他随即从椅子上站起来,在大厅中走来走去。过了好长一阵,他忽然在柱子旁边站住,刷一声把宝刀拔出一半,使幕僚们都觉得他会拔刀砍柱,以泄胸中不平之气。然而他停一停,咔的一声把宝刀插进鞘中,向门外大声吩咐:

“备马!”

卢象升大踏步向外走去。幕僚们互相望望,跟在他的后边走出辕门。他接过来缰绳和鞭子,飞身跨上五明骥,直奔出昌平城外。家人顾显和一群亲兵也都跳上骏马,风驰电掣般地追随在他的后边。干燥的大路上扬起来一溜烟尘。

他在东门外的校场里驰马舞刀,直到心中的悲愤和郁悒情绪稍微舒散了一些以后,才信马由缰,缓缓地走回行辕。 cvDi8eTNW3HmnqXNWrwZen8Am/JPXgGHJszdIEbyvJP1WbLeYwGQ0/QPe1eoFXW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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