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载掌阅APP，畅读海量书库
立即打开
金克木
这些文章有长有短，短多长少，合起来，题名《书外长短》。
长短又往往指长处短处。东汉崔子玉（瑗）不知是不是第一位写《座右铭》诗的。他的大作开头两句便是：“无道人之短，无说己之长。”
我小时候在《文选》里看见了这首诗，便抄下来念。这头两旬居然一直记到今天。原因是常常做不到，一有触犯便想起来。不在座右，也存心中，忘不掉。
道人之短和说己之长不是好事，但道人之长和说己之短也不容易。古时殿试对策上奏章和应试作试帖诗都必须“颂圣”，这大有讲究。说得不好，对不上“圣心”，甚至有杀头的危险。史有前例是大明洪武朱皇帝的传说。知道的人多，不必赘述。揭自己的短照说容易下笔。骂骂自己又有何难？可是据我的经验，几十年写了总有几十万字的“自我批评”吧，据说是没有一句“触及灵魂”。我疑心自己只怕根本就没有灵魂，怎么“触及”？自己又怎么“触及”自己灵魂？是不是和自拔头发使全身脱离地面相仿？
儿时常听母亲口念：“十个指头有长短，荷花出水有高低。”长短和高低并非一事。两千多年前孟夫子 （轲）说过：“不揣其本而齐其末，方寸之木可使高于岑楼。”从楼顶往上抛或者从飞机往外扔，一块小木头可以比摩天大楼还高。这位孟圣人承认有长短又好论人长短，善于辩论。我是凡人，不能学。
这些长短文章本想避免说人长短，却往往避不开，由此显出了自己的长短：长于东拉西扯，短于做不到崔子玉那两句诗。崔老前辈是文武全才，少时为报杀兄之仇而手刃仇人，由此亡命，遇赦回家，‘作出《座右铭》，可见他是事后才聪明起来的。
我作过一首自题小照的无调长短句，那是自说己短的。其中说到颜回（子渊，终年三十二岁）、谢安（谢云：“中年以来伤于哀乐。”王羲之答：“正须丝竹陶写。”），又引朱彝尊（“老去填词，一半是空中传恨”），说明这是过了三十周岁以后写的，离现在已不止五十年了。“肮脏”本有二义，古善今恶。至于“失足”云云并非“失恋”的代语，不过是夸大其词耸人听闻罢了。词如下：
“都道疯狂，真个是装模做样。全不记从前雨打风吹，一腔肮脏。短命子渊，谢公丝竹，便空中传恨，也难豪放。已矣中年，叹一朝失足，从今只有当和尚。到来生原形毕露，脱胎换骨，再细算这一篇糊涂账。”
维九三年一月二十二日成此《小引》。适值壬申 岁除。俟斗转星移，太岁将驾临癸酉。“雄”鸡长鸣 报晓。在下不才自甘。雌”伏矣。但祝此“雏”平 安出世无灾无难耳。拙翁走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