显然,对于过往之事,我们唯一能做的,只有苦苦钻研,以期预测未来。然而,这样的钻研似乎毫无希望。过往的岁月像一块墓地,一层一层地深埋着被遗忘的生物的骸骨。那些曾盛极一时、统领世界的种族,都不可避免地接连向湮灭走去。生命的追随者数不胜数,却只有极少数能落得清闲。单细胞的动植物在今天依然大量存在,其形态从古至今并未发生太大变化。一些甲壳动物、鱼和爬行动物也是现代世界里的活化石,它们存在的时间比其他任何动物都要长得多。然而,这些生物都不过是例外。绝大多数情况下,生命的代价都是死亡。
那些长久地逃离了消亡命运的种族,都是与世无争的隐者。在充满激烈竞争的生命舞台上,它们黯然地缩在不起眼的角落里,去选择一种长久存续而非丰富多彩的生命。然而,这些相对意义上的永生者所支付的代价也许更甚于死亡。它们几乎一致是原始的、退化的。要么停滞着生存,要么进化着死亡,大自然没有为生命提供第三条道路。
如果把时间扩展到永恒的范围,几乎所有的种族都是竞争中的失败者。一个种族对一种环境越适应,环境发生改变时这个种族的消亡也就越迅速。尽管一个伟大种族的内在活力也许会独立于种种外部变迁而代代相传,消亡的终局依然在所难免。
单细胞生物分为有核和无核两类,如草履虫,是典型的有核单细胞生物,主要由细胞核、细胞质、细胞器构成,在整个动物界中属最低等、最原始的动物
人类脱胎于一个失去了活力的种族。当人类的近亲在非洲和东方的热带雨林里叽叽喳喳地发表其对天鹅歌声的真知灼见时,人类自身已经失去许多天赋的体格优势。人的视力早已没有了昔日的清晰,他的耳朵也无法进行敏锐的听辨,他的鼻子不过只是面部的一块突起,他的双手变得孱弱,他的牙齿与其说是武器倒不如被视为残疾,他端正的体态为生育增添了无端的痛苦。先前不可或缺的阑尾不仅退化成一个既不实用也不美观的古董,还可能演变成孕育死亡的温床。除去脑部的完善,人类与其他追逐生物界领袖地位的种族相比,卑微得就如一堆动物器官的简单聚合。
人类的这些器官得以在一段时间内维持其聚合,人类自身得以维持生存,还有赖于科学的进步。然而,每一个人类个体依然无法规避那在生命树下撕裂开来的深渊。从深渊最黑暗的深处走出来的人类,终究会回归其中。尽管如此,他的聪明才智还是会削弱那使他摇摇欲坠的引力。战争和疾病频频上演,人类的增长数量依然超过了其他所有的哺乳动物。他给予婴孩——这星球上最娇嫩柔弱的生命——以无微不至的关怀,使他们的存活率高于世上一切生物的后代。他总是能找到水草丰美的栖息地,不断地迁徙和定居。死亡随时会吞噬一个境地相对窘迫的种族,人类却能以其不可比拟的发现与创造的力量,去阻碍死亡的前进道路。不过,人类的躯体中依然隐藏着溃败的因素。当时间的车轴碾过世间万物,他的身体将无法避免每况愈下的境地。最终,消亡的宿命会降临在每一具血肉之躯上。
尽管如此,人类演化的轮回还是有别于先前出现的其他生物。与三叶虫和恐龙主宰生物界的时期相比,人类的时代确实微不足道。然而,前者在其鼎盛时期固然所向披靡,却对那些早已写入了其命运中的死刑判决无能为力。它们享受过超群的尊荣,也经历过灭绝的屈辱,却无法意识到这两种命运的存在,更不用说改变其中任何一种的进程。时光荏苒,命运之风从未改变吹拂的方向,但人类却成为了第一个聪明的水手。他有一把舵,用以掌控生命的航向;他也有足够的智慧,以便知晓掌舵的方法。尽管当冒险结束时,他也会搁浅在相同的沙滩上,但那伟大的航行已然彰显了前所未有的美丽和尊严。
人类的希望应托付于一个器官,一个在人类之前曾在无数的生物头部运行的器官,它就是大脑。大脑的智力随着生物演化不断增长,终于在人类体中拥有了自我意识。低等动物常常是自身本能的受害者。它们盲目地追随本能,无论其指引的前景是安全还是死亡。人类不能幸免于那份从生物血脉中承袭下来的冲动,却可以仔细审视并合理控制自己的本能。凭着发达的大脑,他可以做到其他生物都无法做到的事:在湮远的年代中,他便可以和今天一样,运用大脑的智慧与自然协力塑造自己的命运。令人高兴的是,古今的一致性表明:托生物史演进之福,人脑已经发育到了大脑智力的极限。人类最大的希望,不在于发掘更多的实用的设备,而在于在已有工具中延伸出更多的用途;不在于演化出更强有力的体格,而在于强化自己的精神和心智。
澳大利亚一种淡水鳄鱼。鳄鱼是世界上最古老的爬行动物之一
大自然曾赋予人类以必要的能力,助其开展一段全新的生存冒险。自卫和繁殖这两项本能,很久以前便是人类与生俱来的属性。没有它们,用不了一个世纪,人类的种族便会从世上消泯无踪。但如果前者会导致战争,后者会引发淫乱,并不意味着这些本能十分邪恶,而只是因为人类没能控制好自己天赋的能力。
亲体本能在神经系统发育历程的晚期才出现,它以最佳的形态出现在人类行为中。尽管这种本能时而会绑架母亲的自由、压抑孩子的天性,但它对于一种能体察到爱、美和真理的生物而言,依然可以守护那些使生活充满意义的价值观;集群本能是人类所获得的最后一项基本天性,它有时会抹杀差异化,却是塑造人类文明不可或缺的基石。
无人知晓人类将运用其才智将自己的生命塑造到何等地步。他是最为现代的,也是最为伟大的生命(如果我们接受人类对自己的评价的话)。凭借着一项得天独厚的优势,人类欣喜地将自己与自然界的其他事物区分开来,优越之感溢于言表。然而,在自鸣得意的宣告背后,在人类琳琅满目的成就的背后,永恒的是不可阻挡的循环演进的力量。人类有幸能窥得那力量的一隅,通过顺应力量做出一些适应性的调整,却无法控制这股力量。人类的生命从来都是,也只能是宇宙活动的一个小小的侧面。
三叶虫化石。
宇宙就是一台巨型的机械,地球历史和人类历史是这台机械中相互啮合的齿轮,它们遵从着共同进退的演化规律。人类所唱出的歌谣、绘出的图画、制造的社会和物理的设施与发动的战争——所有使人类成为人类的事物,以及一切挣扎在希望与绝望的混沌中预示着人类将要向何方演进的事物,都不可避免地取决于地球的发展状况。了解这种关系,是一个人把握人生哲学的首要条件。
倘若真的存在某种超自然的意识将地球的故事记载下来,有关人类的那部分记载很可能只是一个不起眼的脚注。然而,人类——那比任何其他事物都更吸引人类的生物——倒置了事实的本末,结果,恢宏庞大的地球历史反倒变成了脚注,或者,仅仅被看作人类历史的背景记叙。相应地,以下译写的地球自转,也将不可避免地犯下译者和读者们最热衷的错误。地质力量的宏伟激荡不仅会被描绘成一出自导自演的独幕剧,亦可被视为一座形制宽阔的剧场,而人类,正是那剧场中的主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