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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塔图尔克男子高中

良好的教育可以消除贫富差距

杜特泰佩阿塔图尔克男子高中,建在杜特泰佩和后面其他山头通往伊斯坦布尔的道路起点上。学校坐落在一片低洼的平地上,因此无论在沿着臭水河建起的新街区,还是在迅速被一夜屋覆盖的其他山头上,那些在院子里晾晒衣服的母亲、用擀面杖擀面的阿姨、坐在茶馆里玩麻将和纸牌的无业男人,都能够远远地看见橘红色的学校大楼、阿塔图尔克的半身塑像、在体育兼宗教老师瞎子·凯利姆的监督下在操场上不停做操的学生们(他们身穿衬衫和裤子,脚穿胶鞋)。他们眼中的学生都是一个个活动的彩色小圆点。每隔四十五分钟,远处山头上听不见的一阵铃声响起,上百个学生刹那间蜂拥而出,随后又是一阵听不见的铃声响起,所有人全都瞬间消失。但是每周一上午,聚拢在阿塔图尔克半身塑像周围的一千两百名学生齐声合唱《独立进行曲》 时,歌声在山头间回荡,周围上千户人家都能听到。

合唱《独立进行曲》之前,校长法泽尔先生总站在大楼入口处的楼梯上训话。他说起阿塔图尔克、爱国、民族和难忘的军事胜利(他喜欢像莫哈奇之战 那样血腥和征服的胜利),希望学生们成为阿塔图尔克那样的人。学校里那些高年级的捣蛋鬼会在人群中说一些冷言冷语,麦夫鲁特头几年还听不明白;某些肆无忌惮的学生还发出奇怪甚至丑陋的声音。因此站在校长身边的副校长“骨骸”就像警察一样,严密监视着所有学生。也因为这种过度的管控,一年半后,也就是在十四岁的时候,麦夫鲁特开始对学校的现有秩序表示怀疑,也终于结识了那个在学校大会上无所顾忌放屁的反对派灵魂学生,这个学生同时得到了右派教徒学生和左派民族主义学生(右派学生全是教徒,左派学生全是民族主义者)的尊敬和崇拜。

在关于学校和土耳其未来的问题上,最让校长伤心的是,一千两百名学生做不到同时齐唱《独立进行曲》。每个人在各自的角落用各自的方式独自唱《独立进行曲》,甚至一些“堕落的人”根本不唱,这让校长极为恼火。有时候,一个角落里的学生已经唱完,而另一些角落里的学生还没唱到一半。遇到这种情况,校长就要求大家像“一个拳头”那样齐声高唱,不管下雨下雪,他让一千两百名学生一遍一遍地重唱。有些调皮学生故意破坏和声,又会引起哄笑,或者在怕冷的爱国学生和玩世不恭、绝望的捣蛋鬼之间引发争吵。

麦夫鲁特远远地看着他们争吵,被放肆无礼的学生讲的笑话逗乐时,为了不被“骨骸”逮到,他咬住脸颊里面的肉。然而稍后当星月旗在旗杆上慢慢升起时,他会带着自责满含热泪发自内心地唱国歌。一生中无论在哪里——甚至在电影院里——每当看见徐徐升起的土耳其国旗,麦夫鲁特都会热泪盈眶。

麦夫鲁特很想像校长希望的那样,成为一个像“阿塔图尔克那样一切为了祖国的人”。为此,他要读完三年初中和三年高中。这是一个迄今为止无论在家族还是在村里都无人实现的目标。这个目标,还在刚开学时,就跟国旗、祖国、阿塔图尔克一样,作为一个美好却难以实现的神圣使命,留在了麦夫鲁特的脑海里。来自一夜屋的大多数学生,要么在当小贩的爸爸身边,要么在某个工匠手下干活。他们都知道,稍微长大些就会弃学。很多人都翘首期待成为一个面包师、或钣金维修师、或电焊师的徒弟。

校长法泽尔先生最大的烦恼是,如何在出身好、坐在前排的学生和贫困学生之间建立和谐和秩序,在学校加强纪律建设。为此,他发明了一个在升旗仪式上由他简要阐述的哲学理论:“良好的教育,可以消除贫富差距!”麦夫鲁特不明白,法泽尔先生这么说,是想告诉穷学生,“好好读书,如果毕业了,你们也会富起来。”还是想说,“如果你们把书读好了,谁也不知道你们有多穷。”

为了向全土耳其证明阿塔图尔克男子高中的优质教学,校长希望高中代表队在伊斯坦布尔广播电台举办的高中知识竞赛中获得名次。代表队由住在上面街区出身好的孩子们组成(校队被懒惰和不满的学生称为“书呆子”)。为了实现这个目标,校长花费自己的大部分时间,让代表队背记奥斯曼帝国皇帝的出生和死亡日期。升旗仪式上,校长说起那些弃学去给修理工和电焊工当学徒的学生,犹如诅咒懦弱的背叛光明和科学的人;他责骂麦夫鲁特那样的放学后去卖酸奶的学生;为了把那些一心只想挣钱的学生拉回正道,他喊道,“拯救土耳其的是科学,不是卖米饭的人、小贩或卖转烤肉的人!”他还说,爱因斯坦也很贫穷,甚至因为物理课留级,但他绝没有为了挣三五毛钱而弃学,最终的赢家是他,以及他的民族。

“骨骸”: 建立我们的杜特泰佩阿塔图尔克男子高中,目的是为了让公务员、律师和医生的孩子们得到良好的民族教育,他们生活在梅吉迪耶柯伊和周围上面街区的现代欧式集资房里。然而遗憾的是,最近十年里,学校被一群来自一夜屋街区的安纳托利亚穷孩子占领了,他们都住在后面空山头上非法搭建的一夜屋里。至此管理好这所美好的学校就几乎成了天方夜谭。尽管很多学生为了做小贩而逃学,一旦找到工作就放弃学籍,或因为偷窃、斗殴、威胁和骚扰老师而被开除,可我们的教室还是被塞得满满当当的。为三十个学生设计的现代化教室里,不幸挤着五十个学生上课,两人一排的座位要塞进三个人。课间休息时,奔跑、走路和玩耍的学生,就像撞车那样,不停地碰撞。铃声响起、出现争吵,或紧张忙乱时,蜂拥到走廊和楼梯上的学生有被挤伤的,有被踩倒昏厥的,老师们只好在办公室里给他们抹古龙水。在一个如此拥挤不堪的环境里,更有效的教学方式不是讲课而是让学生们死记硬背,因为背诵,不但可以开发孩子们的记忆力,还可以让他们学会尊重长者。

初一至初二的上半学期,也就是一年半的时间里,麦夫鲁特为坐在教室的哪个地方而犹豫不决。在他为解决这个难题努力时,就像以前那些寻找人生目标答案的哲学家一样,他变得很抑郁。开学的第一个月里,就像校长说的那样,要想成为一个“阿塔图尔克为之骄傲的科学家”,他知道自己应该和那些有良好家庭背景的孩子交朋友,他们的书本、领带和家庭作业都很齐整。麦夫鲁特还没遇见一个像自己一样住在一夜屋(三分之二的学生)却成绩出色的学生。他在校园里偶尔碰见了几个和自己一样生活在一夜屋街区却认真上学的学生,因为别人说,“这孩子特聪明,让他去念书。”这些孩子在其他班级上课,被讥讽为“奶牛” 。但在学校摩肩接踵的人群里,他没能和这些孤独的灵魂交往,其中的一个原因是,“奶牛”们完全因为麦夫鲁特跟他们一样生活在一夜屋而用怀疑的眼光看他。

和一些来自良好家庭、坐在前排、按时完成作业的孩子交朋友,坐在他们的身边,会让麦夫鲁特感觉更好。要想去前排,就必须在课上一直盯着老师的眼睛,领会并大声说出老师开了头却不能用一种教学逻辑说完的句子。当老师提问时,即便不知道答案,麦夫鲁特也像知道那样,带着乐观的态度不断地举手。

但是他试图融入的、住在上面街区公寓房里的孩子们也很怪异,他们可能随时让人伤心。上初一的时候,麦夫鲁特很荣幸地成了前排“新郎官”的同桌。在一个雪天的课间操上,有一刻新郎官差点被一群踢球(一个用揉在一起的旧报纸和绳子捆绑起来的球,因为学校禁止学生自带足球)、疯跑、叫喊、争吵、推搡捶打和赌博(用球员的图片、小笔和截成三段的香烟)的学生踩扁。顷刻间怒不可遏的新郎官对麦夫鲁特说:“这个学校里全是乡下人,我爸爸要让我转学,我要去别的学校。”

“新郎官”: 我爸爸是妇科大夫,我特别在意领带和校服的品位,有些早上我会抹很多爸爸的须后水去上学,因此开学的第一个月里他们就给我起了这个“新郎官”的外号。香水在满是泥土、呼吸和汗味的教室里,让所有人神清气爽。在我没用香水的日子里,他们会问,“‘新郎官’,今天没有婚礼吗?”我并不像有些人认为的那样是个娘娘腔的人。有一次,一个傻瓜借口要好好地闻一闻香水味,竟然嘲弄着把鼻子凑到我脖子上,好像我是一个同性恋,我冲着他的下巴重重地打了一拳,把他打翻在地。由此,我也赢得了坐在后排的混混们的尊重。我那抠门的爸爸不愿意出私立学校的学费,所以我才待在这里。

有一天上课时,我和麦夫鲁特正在为这些事互相诉苦,突然听到生物老师大块头·梅拉哈特说:“ 1019 ,麦夫鲁特·卡拉塔什,你不停地讲话,坐到后面去!”

“老师,我们没说话!”我说。倒不像麦夫鲁特以为的那样我有骑士精神,而是因为我知道,梅拉哈特绝不会把我这个有良好家庭背景的孩子流放到后排去。

然而,麦夫鲁特没有因为被扔到后排而过度烦恼。之前他也被扔到后排去过,但由于他那乖巧、单纯和幼稚的容貌和不断举手,他总是可以找到一个办法挤进前排。有时一个老师,为对付课堂上的嘈杂,就让整个班级调换座位。那种时候,一副可爱模样的麦夫鲁特就会用一种渴望和顺从的眼神看着老师的眼睛,于是成功地坐到最前排。但随后的厄运又把他重新扔回到后排。

另外一次,乳房丰满的生物老师梅拉哈特又要把麦夫鲁特发配去后排,“新郎官”勇敢地提出了反对。“老师,就让他坐在前面吧。有什么呀,他特别喜欢您上的课。”

“你看不见啊,他的个子像根扁担。”无情的梅拉哈特说道,“后面的人因为他看不到黑板了。”

小学毕业后,爸爸让他在村里白白地耗费了一年时光,所以麦夫鲁特大于班里的平均年龄。从前排回到后排时,他感到害羞,在脑子里为自己刚刚开始的手淫习惯和庞大的身躯之间建立某种怪异的联系。后排学生则用掌声和“欢迎麦夫鲁特回家!”的口号欢迎他的回归。

后排的座位是那些调皮、懒惰、愚笨、不断留级而绝望的大块头混混、年龄大、近期将被学校开除的学生的地盘。很多一旦找到工作就弃学的人也来自被流放到后排的学生,但是有些学生也没在外面找到任何工作,却在后排慢慢变老了。有些则是知道他们有错、愚笨、年龄大或者块头大,一开学就自觉跑后排坐下了。像麦夫鲁特那样的另外一些人,无论如何都不能接受后排对于他们来说就是厄运的事实,就像一些穷人直到生命结束才明白他们永远不会富有一样,历经长期努力和失望之后才看清痛苦的真相。包括历史老师拉美西斯 (他也真像木乃伊)在内的很多老师,都凭着经验知道,试图教会后排学生任何东西都是徒劳。其他老师(比如,年轻、羞怯的英语老师娜兹勒女士。麦夫鲁特坐在前排时,因为和她目光对视而无比幸福并在不知不觉中爱上了她),由于害怕和后排学生发生冲突,害怕和任何一个学生发生争执,甚至几乎不朝那个方向看。

没有一个老师,哪怕有时能够同时唬住一千两百名男生的校长,愿意和后排学生发生直接冲突,因为这种紧张局面有可能快速演变成血仇,从而不单单是后排的学生,乃至整个班级都可能对那个老师发起攻击。会导致整个班级恼怒的敏感问题,就是老师把来自一夜屋街区学生的口音、模样、无知、他们脸上每天像绣球花一样绽放的通红粉刺,当作嘲讽的话题。有些学生在课堂上讲一些比老师讲的内容还要有趣的故事,不停地逗乐,老师就会用尺子敲打、辱骂他们,让他们丢脸、闭嘴。有段时期,人人都恼恨的年轻化学老师卖弄·费夫兹每次转身去黑板写氧化铅分子式时,都会成为像子弹一样射出的米粒的攻击目标。学生们用掏空的圆珠笔芯做吹管吹射米粒,因为他取笑了一个他希望同化的东部学生(那个时候,谁都不用库尔德这个词)的口音和服装。

后排的混混们有时完全只为了吓唬他们觉得胆怯的老师,有时则仅仅因为他们想那么干而打断老师的讲课:

“够了老师,你这节课太啰唆了,我们听烦了,跟我们聊聊你们的欧洲之行吧!”

“老师,你真的一个人坐火车去了西班牙吗?”

后排的学生,就像夏天在露天影院不断议论银幕上的电影情节一样,在课堂上不停地大声说话、讲故事、哈哈大笑,以至于在讲台上提问的老师有时竟听不清第一排学生回答问题。每当麦夫鲁特被发配到后排,他都要费九牛二虎之力才能跟上老师的讲课。但是别误解,对于麦夫鲁特来说,最完美的上学体验就是,既能对后排学生讲的笑话发笑,又能听娜兹勒老师讲课。 fkGSEgNVczyWhFkaK75lZgSxh/FkYm/WDyzBpyMMeZPfY39x+w3icc3aX1jdxf2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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