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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麦克白》导言

《麦克白》是莎士比亚篇幅最短、情节发展最快的一部悲剧。其色调可谓黑红相间。它鼓荡起黄昏和午夜,最终让一个蹩脚的演员登场,趾高气扬地在台上徒劳无益地抛出狂怒与喧嚣。他的生命似烛焰忽灭,了无意义。但在整个过程中,我们见证了高昂的激情,无羁的野心,结盟与背盟。麦克白本人之伟岸不在于理性判断而在于暴烈行动。他一旦奉命征战在沙场,必会泰然自若、堪当重任。但若对他晓以言辞,他在开始时容易领会,之后则会犹豫彷徨。他的夫人为此指责他,但具有讽刺意味的是,随着这两人涉足血河愈来愈深,麦克白变得越来越具有明确的目标,麦克白夫人却愈益成为她过去那个自我的影子,备受噩梦的摧残。

在莎士比亚的悲剧中,时代已经脱节,主要人物扮演的角色也与惯常角色大大不同。作为学者的哈姆莱特(Hamlet)乐于接受一个智力性的难题,但对于要他杀人的要求却有些手足无措。相比之下,军人麦克白,却喜欢暴烈行动,但对于静待领赏这类事却总是坐立不安。哈姆莱特能沉思探求上帝的本质,而麦克白却在妻子的鼓动下决定把命运操在自己手中。假设麦克白处在哈姆莱特的位置上,他根本不需要第二次催促就会行动。一听到鬼魂的故事,他会立刻从城垛上下来,把国王克劳迪斯(Claudius)“从肚脐直达下巴”撕成两半。他的勇气和行动能力是毫无疑问的。

然而,和他乍看上去给人的印象不同,麦克白更像哈姆莱特。他有良知。当他的野心被通灵姐妹的预言激发起来时,他试图将它压制下去(“天星,收敛你的光焰,/休叫它照亮我黑色欲望的深潭”)。而当他回到他的城堡,他开始了有关来世生活的独白,和那个丹麦王子一模一样。但是,在哈姆莱特完全独自一人时,他无法向奥菲丽娅(Ophelia)吐露自己的秘密,因为葛特露德(Gertrude)已经摧毁了他对所有女性的信任,而麦克白却有一个照料他的妻子。麦克白夫人进屋时,麦克白正要结束他那良心受到折磨时的独白。她干脆利落地挖苦、嘲弄了他一阵(“只要你敢作敢为,就是一个男子汉”),她改变了他的主意,让他定下心来干那件可怕的壮举。

谋杀国王之后,他良心未泯,因为“睡不了啦”的声音扰嚷在他的耳畔。麦克白夫人却既冷静又实际(“一点儿清水就能把你我洗刷干净”)。但随着剧情的发展,作为莎士比亚最精妙的结构变化之一的戏剧逆转发生了。再也睡不着觉的人反倒是麦克白夫人。除了谋杀之夜的情形,她的脑子里一片空白。她再也洗不净那些鲜血(“用完阿拉伯的一切香料也薰不香这双小手啦”)。相比之下,麦克白已然身陷血河,只能继续前行,因为这毕竟比走回头路要容易些。他没有把谋杀班柯和弗里安斯的计划告诉妻子。到第四幕,当麦克白将麦克杜夫无辜的家人屠杀时,麦克白夫人暂时从行动中消失了。到了第五幕,他已决心作最后决战:“来,敲响警钟!刮起风暴!灭就灭吧!/至少我是命丧征鞍,身着战袍。”他最后的思想来自于他妻子的启发,带有宿命论的色彩:她一开始就激励他将命运操在自己掌中,而她最终发怒的原因,则是由于麦克白陷于沉思,认为生命毫无意义。

《麦克白》这个剧本描写了寻常之梦如何可以转变为重重噩梦,描写了白昼的城堡似乎是令人惬意的鸟巢,到夜晚却成了地狱的化身(看门人让人感到机智而阴森)。世界可以被完全颠倒:邓肯遇刺之后,次日早晨的太阳也拒绝升起。还有其他种种怪象都被解释为是自然秩序因此遭到毁坏。而与之形成对照的是英格兰宫廷,它被描绘为避风港,一个能赐予恩典与祖传治病仙方的所在。马尔康滞留在英格兰等于是让他有幸获得美德的熏陶。他在英国贤士西华德的支持下征服苏格兰的行为似乎被描绘成是在恢复自然秩序。伯南的移动树林象征着春天与再生。该剧写于詹姆斯一世(James I)执掌苏格兰和英格兰两个王位之后的几年内;麦克杜夫携带暴君之头最后登场,宣布获得自由的时刻已到,表明他希望结束这个民族未来状态的不确定性,而这种不确定性恰好是童贞女王 统治的最后几年的特点。

苏格兰詹姆斯六世(James of Scotland)于1603年加冕为英格兰詹姆斯一世的几个星期后,莎士比亚的剧团被赐名“国王剧团”(“The King's Men”)。为回报这份荣誉,该剧团理应随时应召入宫演出。相比其他同行剧团,莎士比亚所在的国王剧团有更多机会受命为王室所需的场合演出:在莎士比亚戏剧生涯的最后时期,平均每年有10到20场这样的宫廷演出。《麦克白》一剧非常紧密地契合了新任国王最关心的问题——王室继承权问题、英格兰和苏格兰的关系问题、巫术的现实性问题及君权神圣问题(为了治愈臣民所患瘰疬病,即所谓“国王邪恶病”,詹姆斯恢复了古老的通过接触病人即手到病除的疗法)。詹姆斯从他的祖辈王庭继承了一个代代相传的忧虑——担心叛国罪行和罗马天主教的阴谋。看门人提到的“模棱两可的话”常常被看成是暗指加尼特神父(Father Garnet)在1606年头几个月受审期间的狡猾言辞,该神父是火药爆炸阴谋策划者之一。

在此期间,究竟有没有巫师这种人物是一个引起激烈争议的话题。国王詹姆斯在他的论文《恶魔论》( Of Demonology )中肯定了这种人物的存在。他认为,十有八九,巫师是女性,但她们有变态的男性特征,例如面部多毛;她们和魔鬼串通一气,能驱使形状像猫和蟾蜍的精灵;她们最危险的工作是用魔法摄取人们的影像,然后对这些影像施加魔咒;她们派遣女妖去吸取男性做爱时的精血;她们使动物产生各种疾病。人们可以根据一个女人身上的“巫师标记”来判定该女性是不是已经中魔,因为这个标记在被利器刺穿时也不会流血(当《威尼斯商人》[ The Merchant of Venice ]中的夏洛克[Sherlock]说:“如果你们用利器刺我们,我们不是也会出血吗?”他的意思是说,犹太人不是像女巫那样拥有魔力)。《麦克白》中的女巫符合上述的大部分特点:她们是有胡须的女性;她们召唤小灰猫和癞蛤蟆,而“我须和他昼夜耳鬓厮磨,/吸干他气血令如衰草”、“杀猪”等剧文则会使人联想到女妖和患病的牲畜。

然而,没有一个剧中人物直呼她们为“女巫”。她们总是被称为“通灵姐妹”。“姐妹”前的形容词兼指她们的预言能力和变幻无常,这让人觉得她们处在社会边缘之外的某种不可名状的空间。此外,《麦克白》舞台演出的最早观演记录是西蒙·福曼博士(Dr Simon Forman)观看了1611年该剧演出后写下的。他在记录中称她们是“仙人或仙女”。《麦克白》的取材来源是霍林谢德 的《苏格兰编年史》(“Chronicle of Scotland”),该书分别称呼她们为“奇异姐妹”、“仙人”和“奇装异服的女人,类似早期世界的人物”。霍林谢德书中的一幅木刻显示出她们脾气相当暴躁,然而衣着优雅,但绝非有胡子的女巫。情况更复杂的是,《麦克白》唯一幸存的印刷版本似乎表明,这部剧作不是莎士比亚写出的原本,而可能是由年轻的剧作家托马斯·米德尔顿(Thomas Middleton)为后来的排演而修订过的本子。米德尔顿自己曾写过一出剧,剧名就是《女巫》( The Witch )。所以确有可能莎士比亚本来是要把这些女性表现为“通灵姐妹”,或类似于传统先知的预言家,只是到了米德尔顿手里,她们才被转换为十足的女巫,携带有能够导致祸不单行结局的大锅(福尔曼1611年观看此剧后的回忆录并没有提到麦克白在第四幕还重新回访她们)。

为什么国王詹姆斯对女巫这么感兴趣?主要的原因是,他的王权思想和善恶宇宙观联系紧密。他热衷于信仰一种观点,即君王是上帝在尘世的代表,是美德的化身,得天独厚地拥有救死扶伤的能力,能使宇宙间的和谐秩序得以恢复。这样的观点必然与认为魔鬼是通过巫术这种黑色代理在人间横行的想法相抵触。莎士比亚的戏剧意象创造了一种国家和宇宙之间普遍联系的感觉:证据就是列诺克斯和罗斯所述邓肯遇刺那天晚上的自然秩序受到破坏的种种迹象。

詹姆斯王权理论的另一个当然结论是:王位继承由上天注定,而不是通过竞争的候选人之间的倾轧或公民投票来强行取得。因此,在霍林谢德的《编年史》中,邓肯在儿子马尔康身上涂油膏使之神圣化而成为坎伯兰亲王的做法在苏格兰历史上是一个转折点,具有极为重大的意义:这是苏格兰长子继承权原则得以确立的关键时刻。麦克白是邓肯的堂弟,在这个时刻,若马尔康未成年,而邓肯先逝,则麦克白有权继承王位。

20世纪中叶,莎士比亚批评家中有一种倾向,即嘲笑维多利亚时代的学者A.C.布拉德利(A.C. Bradley),说他把莎士比亚笔下的人物看得好像是真实人物一样,除了舞台上看到的那个样子,还有过去的经历,有栩栩如生的生活。这种嘲笑的简略说法就是布拉德利那个问题:“麦克白夫人有几个孩子?”但是布拉德利比他的批评者享有更经久的声望:在很大程度上,布拉德利比现实主义小说之花盛开之前的任何作家都吃香。莎士比亚的确使用语言创造了一种错觉,让人觉得他的人物有一种内在生命,让人觉得他的情节中还另有“背后故事”。麦克白的语言离不开儿童意象、再生意象、继承和子孙后代意象。邓肯、班柯和麦克杜夫的儿子们对于整个行动都有至关重要的作用,甚至还有一个生动的跑龙套的角色──英格兰军人西华德的儿子。莎士比亚的其他悲剧没有一部像这部悲剧这样在出场人物表中出现这么多有重要作用的男童角色。只有麦克白没有儿子。因此,他这才震撼地意识到,他手中的权杖是不结子嗣的,他犯下了血腥的暴行,结果只是让班柯的子子孙孙,成为后世君王。

莎士比亚通常不会描绘已婚夫妇像默契搭档那样合作行动。但在麦克白夫妇之间,却有着若干饱含柔情蜜意的特别时刻。不过,他们之间关系的核心有一种空虚感。不育的意象给这个剧本留下伤疤,死婴掠影让它备受折磨。归根结底,权力是爱情的替代品吗?野心勃勃不过是在弥补断子绝孙带来的伤痛吗?当麦克白夫人提到喂奶并说她理解对于吃过自己奶的婴儿的爱是何等深沉时,我们可以推断,她说的应该是真话。对此我们只能假设,麦克白夫妇曾有过一个孩子,但他们失去了这个孩子。也许这就是他们会把婚姻生活的精力转化为权力欲望的原因。

莎士比亚是所有伟大作家中最少具有自传性特点的作家,但请注意,莎士比亚正是在写作此剧的十年前失去了一个孩子,即他的独生子哈姆内特(Hamnet)。从那时以后的若干年月,他不是把他的全部创造力投射到他的家人身上,而是转换到他的工作中,转换到他的剧团中,转换到那些令他心醉神迷的盛大场合。在这样的场合,莎士比亚发现自己——一个未受过大学教育的外乡小学生——居然亲睹英格兰和苏格兰国王率领全体朝臣全神贯注地倾听由他创作的戏文在皇家宫廷宴会大厅的舞台上演。这些情况能够完全看作是一种巧合吗?

参考资料

作者: 本剧的主体部分由莎士比亚编写,这一点是没有疑问的,但剧本的印刷文本很可能经过某种程度的戏剧性修订,而修订者可能是托马斯·米德尔顿。尤其是涉及赫卡忒的场景,似乎是米德尔顿增补的内容。

剧情: 苏格兰国王邓肯手下的两位将领麦克白和班柯刚从战场上凯旋而归,途中三位女巫──或曰三位“通灵姐妹”──向他们欢呼致意,她们预言麦克白将成为考多尔爵士和苏格兰国王,而班柯的后人将子子孙孙成为国王。该预言的第一部分很快应验,因为邓肯嘉奖了麦克白为王室立下的战功。麦克白夫人受此鼓舞,并趁丈夫麦克白野心正盛之际,说服他谋杀了到他们城堡来做客的邓肯。邓肯的儿子马尔康和道纳本逃亡到英格兰求生。 麦克白做了国王,他为确保自己的地位而杀害了班柯。但班柯的鬼魂在一个宴会上出现在麦克白面前。麦克白再次访问三女巫。她们警告他提防逃到英格兰的贵族麦克杜夫,但同时向他保证,任何由女人生出的人都伤害不了麦克白。麦克白下令谋杀了麦克杜夫的妻子和孩子。在英格兰,马尔康考验了麦克杜夫的忠诚,他们于是起兵讨伐麦克白。但麦克白有女巫的预言作为精神武器,相信自己战无不胜。当他的敌人日益迫近时,他忽然得知他的妻子已死。他和麦克杜夫在战场上相遇,但是当他得知麦克杜夫不是生出而是剖腹产出的时候,他意识到他必须面对死亡。马尔康于是加冕为苏格兰国王。

主要角色: (列有台词行数百分比/台词段数/上场次数)麦克白(29%/146/15),麦克白夫人(11%/59/9),马尔康(9%/40/8),麦克杜夫(7%/59/7),罗斯(6%/39/7),班柯(5%/33/7),女巫甲(3%/23/4),列诺克斯(3%/21/6),邓肯(3%/18/3),女巫乙(2%/15/3),女巫丙(2%/13/3),看门人(2%/4/1),麦克杜夫夫人(2%/19/1),苏格兰医生(2%/19/2)。

语体风格: 诗体约占95%,散体约占5%。

创作年代: 1606年?从对詹姆斯国王的几处恭维话来看,时期当然是詹姆斯一世时期,而不是伊丽莎白女王时期。本剧1611年4月在环球剧场上演,也许1616年8月或12月还在宫廷上演过。从“模棱两可的话”及其他的相关影射来看,此剧应创作于火药阴谋案审判后不久(1606年1月至3月)。第一幕第三场提到“猛虎”号船,该船1604年驶往东方,经历了1606年夏天的一个可怕航程后返回。

取材来源: 题材基本取自拉斐尔·霍林谢德的《英格兰、苏格兰和爱尔兰编年史》( Chronicles of England, Scotland and Ireland )1587年版第二卷《苏格兰编年史》中有关邓肯和麦克白王朝的叙述,有些材料出自《苏格兰编年史》中其他篇章。剧本显示出斯图亚特王朝有意识地宣扬其班柯血统。有些意象是受到塞内加( Seneca )悲剧语言的影响。赫卡忒场景融合了托马斯·米德尔顿的剧本《女巫》中的材料。

文本: 1623年第一对开本是唯一的早期印刷文本。其行文的简洁暗示可能由于戏剧演出需要而有过删节。印刷质量颇佳,尽管在分行方面问题严重。

乔纳森·贝特(Jonathan Bate) iSW6ELNKlcCb0fLx31YNmOktOCotoUl5z0FjbqWZ7j1RbBNARlhburZ3a+JjhUk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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