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们议论着:“野狐峪穷,怕是小鬼子看不上。”
后来,前面的那条大路,又走过几次日军。他们还是只顾往前走,没有一点儿要侵扰野狐峪的意思。
野狐峪的人心一直悬着,现在渐渐放下了:小鬼子大概不会进野狐峪了。野狐峪的孩子们赶着羊群、牛群,敢越走越远了。野狐峪的鸟们照常歌唱,公鸡照常打鸣,照常升起的炊烟,悠悠地飘向远处的山谷。
再见到日军的军车和士兵从大路上驶过、走过,野狐峪的人甚至不再惊讶,不再一直瞪大了眼提心吊胆地注视着,甚至敢站出来观望。
现在是八月,草原最好看的季节。春天的草原固然好看,但春天的草原只是单一的绿色,而此时的草原斑斓多彩。大部分的草已经黄了,但并不是那种水分完全干涸的枯黄,生命依然还在草茎与草叶里流动,是那种活生生的金黄。向阳的坡上,更有一些草依然坚持绿着。这里的许多草地,不知为什么不长树,放眼都是一望无际的草地。偶尔在坡上或山顶长出一两棵树,便成了风景中的风景,把人的目光吸引过去,并让人在心里想:为什么独独长了这么一棵树呢?一连串起伏的山冈,像在天空下涌动、奔跑。翻过几座山头,也许就会见到成片的树林,而草地却不见了。有松树、柳树、枫树,更多的是白杨和桦树。在同样的季节里,它们却各自有着自己的生命节奏。树叶有绿的,有半黄半绿的,有淡黄的,有深黄的,还有橙色的。那些长在平地上的枫树,叶子却是红的,远远地看,像是烧着一场大火。
并不都是草地与森林,其间还有一片一片大大小小的耕地,长着玉米、果树、南瓜、土豆与小米。正是收获土豆的季节。这里的土壤黑黑的,十分松散,不需工具,只需双手抓住土豆的茎,稍稍用力就能把土豆从土里拔出来。拔出来的那一刻总让人欣喜:只是一株而已,竟然在土里结了那么多的土豆,像一家子人在土里藏了许久,现在到了地面上。人欣喜,那土豆怕也欣喜吧?
野狐峪的人在这风景如画的季节里劳动着,仿佛近在眼前的战争只是与他们擦肩而过。相安无事的幻景,居然使那些孩子的胆子越来越大了。黄毛、瓜灯,还有草灵,居然敢在日本军队从大路上经过时,坐在离他们很近的山坡上观看。黄毛居然还站起来,冲着那支队伍撒了一泡尿,并且胡吼一段:
九个酒鬼喝九口,
喝罢九口酒,
又倒九杯酒。
九个酒鬼端起酒,
咕咚咕咚又九口。
九杯酒,酒九口,
喝罢了九个酒鬼醉了酒……
瓜灯打着拍子,草灵则歪着头看着闭着双眼的黄毛在笑。
远处的山坡上,正在放羊的坡娃听见了,站到山头上,解开衣服,露出胸膛,扯开喉咙:
天上看,满天星,
地上看,有个坑,
坑里看,有盘冰。
坑外长着一老松,
松上落着一只鹰,
松下坐着一老僧,
僧前放着一部经,
经前点着一盏灯,
墙上挂着一根钉,
钉上挂着一把弓。
说刮风,就刮风,
刮散了天上的星,
刮平了地上的坑,
刮化了坑里的冰,
刮倒了坑外的松,
刮飞了松上的鹰,
刮跑了松下的僧,
刮乱了僧前的经,
刮灭了经前的灯,
刮掉了墙上的钉,
刮翻了钉上的弓……
算是对黄毛的呼应,也算是对日本兵的挑衅。
但那些日本兵却像一具具木偶,默默地、快速地行进着。统一的步伐,踩得干焦的土路扬起一蓬蓬的灰尘。
不知为什么,黑狗与雪儿却始终显得惶惶不安。原先,黑狗会常常从坡娃的身边跑开去玩耍,有时需要坡娃大声呼唤和寻找,才能将它重新叫回身边。黑狗是只特别贪玩的狗,为此,坡娃让它吃了不少苦头。而这些日子,它却与坡娃寸步不离,总是围绕在坡娃的脚前脚后,也不知道是因为自己怕什么,还是因为担心它的主人会受到什么伤害。有时无端地,它会冲着天空或远处“汪汪”大叫,而那时的天空中没有一只飞鸟,远处也只是一片静悄悄的。夜里,它就卧在坡娃的床前。
雪儿这些日子变得异常敏感,一有风吹草动,两只竖起的耳朵就不停地转动,仿佛要捕捉到这世界上最微弱的声音。无论是白天还是黑夜,它都一直站立着,再也没有见到过它侧卧在地上,仿佛随时要奔跑的样子。看着它是在吃草,但坡娃一眼就能看出它心不在焉。像黑狗一样,它也会莫名其妙地叫唤。它喜欢站在高处向前眺望,仿佛远处在酝酿着什么似的。一旦见不到坡娃和黑狗,它就会不停地转动身体四处张望。那对琥珀色的眼睛,掩饰不住地流露着不安的心思。不停颤动的鼻翼和错动的嘴巴,有时会让坡娃产生错觉:雪儿在对他说话。夜里,任何时候,只要坡娃去看窗口,就一定能见到它的面孔。
坡娃对爸爸妈妈说:“爸,妈,我总觉得要发生什么事情。”
爸爸不吭声,伸出手来抚摸了几下他的脑袋。
妈妈说:“让他们来吧!看上什么东西就拿走吧,就不要再折磨人了。”
又平静地过了一些日子,野狐峪的人收获完土豆等庄稼,开始收割漫山遍野的干草。没几天,就见草原上到处都是一捆一捆的干草。牛车、马车将这些干草不断拉回村里。这是冬天牲口的饲料。野狐峪的男女老少都在为冬季的到来准备着。
这天凌晨,不知道为什么,明明时辰到了,野狐峪的公鸡们却好像被什么情景吓住了,居然没有打鸣——村西的一只公鸡倒是打鸣了,但只打了一半,就把声音咽了回去。
先是一位早起的老人发现了村前的麦场上的日本兵。他再仔细一看,远远近近的要紧的位置上,都有持枪的日本兵。虽然不是一个挨着一个,但那些位置一被占,就等于野狐峪被包围了。老人仿佛早料到会有这么一天,他没有一丝一毫的慌张,敲开了一扇又一扇门,告知村民们:“鬼子来了!”
不一会儿工夫,野狐峪的几乎全部目光,都在看日本兵。等到日本兵渐渐逼近时,野狐峪的男女老少反而显得特别冷静。甚至被妈妈抱在怀里的小孩,也只是紧紧地搂着妈妈的脖子,瞪着大眼睛看着,没有一个惊哭。
在爸爸的催促下,坡娃打开了马厩的后门,连忙将雪儿牵了出去,本想骑着它逃往后山的,但已经来不及了:两个日本兵就在不远处的坡上站着,枪口正对着他所在的方向。他现在能做的,就是紧紧地抓着雪儿的缰绳。
麦场上的日军在整队,几声短促有力的口令之后,他们以跑步的形式向村巷口进发。
本是喧闹的早晨,却只有日本兵“哧嗵哧嗵”的脚步声。那一双双坚硬厚实的皮靴,叩击着野狐峪的土地,更践踏着野狐峪人的心灵。但野狐峪的人没有做出强烈的反应,只是无比冷峻。他们的脸上,甚至没有因强盗闯入他们的家园而生出的愤怒与仇恨。他们只是冷冷地、毫无表情地看着。他们一动也不动,甚至野狐峪的动物也一动也不动,马不动,牛不动,驴不动,猫不动,狗不动,站在桑树上的鸡也不动。这一刻,整个野狐峪变成了一块巨大的化石,而这化石里有村舍,有人,有动物,有各种微不足道的生命。
冷冷的。
目光里没有诅咒,没有谩骂,没有声讨,只含着一句话:“这里是我们的家,你们来这里干什么?!”
冷冷的。
接下来,日本兵用寒光逼人的刺刀,将人们驱赶到村前。
这些日本兵脸上都带着倦容,他们穿着挺括的、做工讲究的军服,一个个都冷酷着脸。他们的面孔既和中国人一样,又不太一样。他们的眼睛大都是单眼皮,目光诡秘,仿佛是从深藏的暗处发出的光芒。每个士兵身上,都散发出严厉的军风,机敏、顽固、训练有素,即便是驱赶人群,也都像是无数次地训练过的。这是一群精致的、残酷的、不达目的宁可死的强盗。
野狐峪的人见过强盗。大草原,万千群山,有的是强盗,甚至有将一村人屠杀得一个不剩的强盗,但他们没有见过这样的强盗。他们是外来的强盗,又一种强盗。
面对这群看上去如同一人的强盗,野狐峪的人们一面感到困惑——“他们怎么可以大摇大摆地踏进别人的家门!”一面还是在心底抑制不住地感到恐惧。那些刺刀仿佛还没有擦尽血污,在早晨纯洁的阳光下反射着多芒的亮光。人们无声地聚集到了一起。
那个日本军官始终骑在一匹青灰马上。长筒皮靴仿佛刚刚打过蜡,马鞍、皮带扣、刀鞘、脚蹬,所有的金属配件都在闪耀着不同色泽的光芒。
一个穿着中式服装的翻译站在他的马旁。他还很年轻,戴着眼镜,看上去有点儿斯文。
日本军官讲话时,没有下马。
翻译开始翻译。他有点儿腼腆,但声音十分响亮:“诸位乡亲,河野长官说,很抱歉,一大早就来打扰你们。大家不要恐惧,这些刺刀不是用来杀人的,皇军从来不随便杀人,它们是用来维持秩序的。今天大日本皇军进入野狐峪,不是来抢掠的。你们的粮食只管留着,你们的牛羊只管留着,你们的布匹只管留着,你们的金银财宝只管留着,皇军只是因战争的需要,要征用——更确切地说借用一下你们的马匹,当然还包括骡子和毛驴。皇军大量的物资以及军事装备,都需要运输。而眼下,运力严重不足。皇军一天也不想拖延这场战争,只希望噩梦早点儿结束,让全体中国人早点儿过上安宁的日子。皇军需要运力,强大的运力。有无数的大炮需要拉到前线,有成千上万吨的军需物资,需要拉到成百上千的军营去。皇军只是借用一段时间,皇军有成千上万匹的马已经装船,正从日本本土出发,此时正行进在大海上……大家都听明白了吧?不用我再多说了吧?现在,请大家回你们的马厩、驴栏,把里面的马、驴子牵到那片麦场上吧。你们看,已有专门运输牲口的军车停在那里了……”
人们向远处的大路看去,看到了五六辆军车。
那个叫河野的日本军官又在马上慷慨激昂、十分动情地说了一通。
翻译点了点头,又亮开嗓门:“皇军绝不会虐待你们的牲口,皇军会让它们每天享用上等的草料!这些草料是从日本北海道那一望无际的大草原运来的……请动手吧!”
但人们只是互相看看,稍微动了一下脚步,并没有动手。
翻译说:“诸位乡亲,你们总不会让皇军空手而回吧?”
河野的脸渐渐阴沉下来,他右手握着缰绳,左手一下子捂住了刀鞘。他身下的马在不住地倒腾四蹄。
野狐峪的人明白,这些日本兵是必定要掳走他们的马匹的。不然就是刺刀,就是子弹,就是屠杀。对抗并没有意义。只要人还活着,就交出牲口吧,交出吧。
有人转过身去,不一会儿,许多人转过身去。
将近中午,村前的麦场上已经有了六七十匹马,三四十头骡子和毛驴。有人不肯牵出他们的牲口,结果不是挨了枪托,就是挨了刺刀。有人开始流血,野狐峪已经发出痛苦的呻吟声。老者们只好劝说那些血气方刚的汉子:“人要紧还是牲口要紧?不懂留得青山在吗?他们抢得去马,抢不去草原。再养马,再养骡子和驴子就是了,有草原,就会有马,有骡子和驴,死脑子吗?……”
坡娃是在三把锋利的刺刀的威逼之下牵着雪儿走出来的。
河野偶然一瞥,看到了雪儿,仿佛被一阵斜刺里刮过来的凉风惊着了似的,不禁在马背上打了一个战。此后,他的目光一直紧紧地追随着雪儿。
坡娃再次停住了脚步,一个日本兵连忙用刺刀直抵他的颈部。
爸爸看见了,赶忙跑过去用手臂挡开了刺刀,站在了坡娃与日本兵之间。
“把雪儿交给他们。”爸爸说。
“不!”坡娃大声说,昂着脑袋,泪水一下注满了眼眶。
“听话!”爸爸要从坡娃的手中抓过缰绳,但坡娃却将缰绳死死地攥在手中。
三把刺刀始终威逼着坡娃。
人群闪开了,所有的人都在默默地看着坡娃父子俩和雪儿。
被人们拉住的妈妈哭着:“给他们,把雪儿给他们吧……”
瓜灯愤怒地瞪着眼睛,草灵早已眼泪汪汪。
坡娃攥着缰绳不肯撒手,却一步一步地牵着雪儿走向村前的麦场。
河野的目光,没有一刻离开过雪儿。等雪儿终于被牵到麦场之后,他一扯缰绳,用脚跟敲了敲马的腹部,让他的马走向麦场。四下里一片安静,天空下,只有河野那匹坐骑所发出的马蹄声。马走得很慢很慢。走到雪儿跟前时,河野让他的马绕着雪儿慢慢地走了四五圈,把缰绳扔给一个日本兵,轻飘飘地从马上跳到地上,又绕着雪儿走了几圈。他脸上的阴沉已不见踪影,双眼微眯,放射出兴奋与喜悦的光芒。有很长一段时间,他就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将双臂交叉在胸前,从头到脚地打量着雪儿。他还走上前一步,朝坡娃很温和地笑笑,然后拍一拍坡娃的肩膀,动作温柔地将坡娃拨开一点儿,没有一丝要坡娃交出缰绳走到一边的意思。他只是让坡娃闪开一点儿,以便他能从各个角度仔细地端详雪儿。他似乎忘了一广场的马匹,眼中只剩下了这匹被坡娃牵着的母马。仿佛,今天兴师动众地率领这么多荷枪实弹的士兵来到此地,只是为这匹马而来的。
他绕着雪儿来回走动。这让坡娃感到困惑,并感到有点儿发晕。
突然地,他用右胳膊猛地用力夹住马头,随即用左手使劲一捏雪儿的下巴,雪儿的嘴巴一下张开了,他侧脸看了看雪儿的牙,再一松手,让雪儿重新恢复到原来的状态。
河野长叹了一声,然后不知说了一句什么话。
翻译听到了:“一匹举世无双的马呀!”但他并没有翻译给野狐峪的人听。
河野重新回到了他的马背上。他对几个日本兵说:“将它带走!”说完这句话之后,他就再也没有看一眼雪儿。他让他的马驮着他离开了。
几个日本兵突然一起冲过来,将坡娃抱住,并迅速将他按倒在地。一把刺刀对准了他的喉咙。
妈妈大叫了一声:“娃——!”扑了过来,双腿跪在了坡娃的身边。泪水哗哗流出的坡娃,朦朦胧胧地看着雪儿。刺刀尖已经碰到他的皮肤,在妈妈的哭喊声中,他轻轻地松掉了缰绳——十根手指,是一根一根地离开缰绳的。
一个日本兵立即抓过缰绳,将雪儿牵向麦场中央。
雪儿没有反抗,只是低着头。
就在日本兵驱赶着马匹走向军车时,就在爸爸妈妈瓜灯草灵死死抱住扯住坡娃不让他去追赶雪儿时,一直沉默着的黑狗,突然箭一般蹿了出去,还没等所有人反应过来,它高高跳起,张开大口,一下子死死咬住了那个牵着雪儿缰绳的日本兵的手,就听见那日本兵凄厉地喊了一声,松掉了雪儿的缰绳。
坡娃看到了,朝愣着的雪儿大声喊道:“跑!快跑!”
雪儿扭头看着坡娃。
坡娃跺着脚,大声吼道:“跑呀!跑呀!……”
雪儿仰头一声嘶鸣,在一片混乱之中,穿过马群,旋风一般迅捷,向后山跑去。
一个日本兵抬起枪口,开始瞄准奔跑的雪儿。
河野“嗖”地拔出的他的战刀,横在那个士兵的枪杆之下,猛一挑,将那个士兵的枪挑落在地上。
与此同时,一声枪响,黑狗叫了它一生中的最后一声,倒在了血泊里。
那个手被黑狗咬得鲜血淋漓的日本兵还端着枪。他的枪口飘散着淡淡的烟。
野狐峪的人肩并肩地走向了日本兵。在河野的指挥下,一些日本兵驱赶着马匹上车,一些日本兵端着枪,将手指扣在扳机上,面对野狐峪的男女老少,向后慢慢地倒退着……
这伙日本兵,为了这些马匹,几乎与野狐峪的人周旋、纠缠了一整天。当他们将最后一匹马弄上军车时,已是傍晚。
草原上没有一丝风。
那天的夕阳显得特别大,是血红色的。
野狐峪的人们伤心地、精疲力尽地回到了家中。往日驴吼马叫的野狐峪,像被掏空了一般寂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