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这一天开始，逃难的人络绎不绝，他们不停地将消息带到已经惶惶不安的野狐峪。这些消息不时地从坡娃的耳边飘过：

那县城被日本人放火烧掉了一半，现在还在冒烟；一个十六口的人家，被日本人杀死十五口，只剩下一个三岁的小女娃；日本人放出五六条狼狗，活活咬死了一个不肯与他们答话的汉子，而那汉子其实不是不愿答话，只是因为他是一个哑巴；血水从街上流到护城河里，河水都染红了……

每当这些消息从坡娃的耳边飘过，他就会禁不住收紧身子，一阵发抖。他已不止一次做噩梦，惊醒过来时，浑身冷汗。与马厩相通的窗子，从此就再没有关上。爸爸说：“万一日本人进了村子，你就赶紧翻窗过去，骑着雪儿出后门往后山跑。”坡娃总是将窗子开着，倒不是为了逃跑方便，而是觉得孤单——这样的孤单是以前从未有过的。他不仅需要爸爸妈妈在他身边，还需要黑狗和雪儿在他身边。特别是雪儿，这高大威猛、奔跑起来风雷滚动的动物，只要看到它，担忧和恐惧就会减轻许多。雪儿仿佛知道主人的心情，总是安静地守候在他的窗口。它身上那股浓烈的气味，在那些一想起那些消息就会惊恐就会发抖的夜晚，成了坡娃的催眠剂。

野狐峪的人们无时无刻不在猜测日本人进入野狐峪的日子。他们认定，日本人迟早是要来的。县城离野狐峪不过几十里地。日本人绝不会拿下一座县城就罢手，就会停止脚步。他们要得到无数的山峰、一片一片的草原、成百上千的城市与村庄。他们的国家太小了，因此朝思暮想着要吞并天下。野狐峪的人们，必须早做准备。粮食该藏起来的赶紧藏起来。已经养肥的牛羊能卖掉的就赶紧卖掉，实在卖不掉的，就赶紧吃掉——何必留给日本人呢？女孩们能送到深山亲戚家躲藏的就赶紧送走。一切值钱的东西，都必须统统运走或埋到地下。他们只想让日本人看到一座一钱不值的村庄。已经有不少人家挖了地道，好在日本人进村行凶作恶时有个躲藏的地方或逃跑的通道。

野狐峪的孩子们不再远走。这里天大地大，无论男孩还是女孩都喜欢疯喜欢野，疯起来野起来，四面八方乱跑，有马骑的孩子则会跑得更远。一座一座的草山，有高有低，但都不太险峻，怎么跑，也没有多少危险。有危险的大山和峡谷，在白云深处。它们太远了，天边一般的远，隐隐约约，云里雾里沉浮。再疯再野也跑不到那儿。野狐峪孩子们的“远”，也就是翻过四座五座六座七座草山。他们根本不怕迷路——迷路了，就爬上一座高一些的山头，去俯视山间的炊烟——炊烟升起的地方一定是村庄，即使不是野狐峪也没有关系，因为那里的人一定会向这个孩子指点回野狐峪的路线的，甚至还会牵来一匹马，送这个孩子回野狐峪。现在，这些孩子们都得到了大人的话：“就在家附近放羊！”“不准走远！”其实，不用大人们说，他们也不会走远的。他们害怕走远，他们就像一窝小猫，觉察到了外面的危险，便不敢离窝太远，只是在窝的周围玩耍着。

坡娃也一样。即使雪儿能很轻松地将他驮到远处，他也不想去了。他不能离野狐峪太远，野狐峪必须在他的视野里，一有动静时，他就能马上跑回野狐峪——野狐峪是他的“窝”，黑狗的“窝”，雪儿的“窝”。前天，他曾骑着雪儿跑过四五座山头，去了一个没有人烟的地方。他以前曾不止一次地去过，那里有一个总是飘着白雾的大湖。那白雾像飘着的白纱，很迷人。他喜欢坐在山头上，长时间地看雾浓雾淡，看湖大湖小，看风吹散雾气，那大湖亮闪闪、蓝茵茵地呈现在他的眼前。但这一回，他只是在马背上待了一小会儿，就赶紧掉转马头往野狐峪跑去，并且越跑越快，像后面有豺狼虎豹追来似的。直到雪儿驮着他跑到村前的小河边，他才肯让雪儿跑得慢一些。在河边洗菜的瓜灯见他一副惊慌的样子，问道：“坡娃，你怎么啦？后面有鬼追你吗？”他回头看看，朝瓜灯摇了摇头。然后，又朝后面看看。

野狐峪的孩子们——那些稍微懂事的孩子们，一个一个地整日都处在紧张里。不停地传来的消息，不时响起的枪炮声，大人们越来越凝重的脸色，都使他们感到紧张。而消除紧张的唯一办法，就是疯狂地玩耍。那些日子，野狐峪的孩子们从早到晚在村巷里，在村前的那片麦场上追逐、扭打，玩尽了他们知道的所有游戏，叫喊声、欢呼声，响彻野狐峪，直闹得尘埃四起、鸡飞狗跳。那些猫和狗也都参加了进来，跳上跳下，东奔西突，一个劲儿地撒欢。只有雪儿安静地在河边吃草。孩子们一闹起来，总免不了磕磕碰碰，总免不了有失手的时候，因此，玩着玩着，就有孩子变恼，一时纠缠起来，拳打脚踢，甚至动嘴撕咬流出血来，于是常有孩子哭喊号叫。大人过来了，骂骂咧咧的，也不知是骂自家的孩子，还是骂别人家的孩子。

这天下午四点钟的光景，一个叫黄毛的男孩，突然从对面的山头上，朝野狐峪大声地喊叫起来：“鬼子来啦！——鬼子来啦！——”

在麦场上玩耍的孩子们闻声，吓得四下逃窜。几个岁数小一些的孩子先是愣着，见大哥哥大姐姐们全都跑掉了，就大声哭起来。大孩子们忽然觉得只顾自己跑掉有点儿不对头，就回过头去大声地喊：“快跑！快跑！……”那些愣住了的小孩子这才想起来跑。跑着跑着，有的摔倒在地，于是更哭得像被恶魔抓住了似的。

有一个叫麻鸭的小男孩摔倒了，竟然滚到了粪坑里。粪坑很深，他怎么也爬不上来。

终于知道黄毛只是为了吓唬人而发出的胡喊后，孩子们才又慢慢地从各个角落探头探脑地走了出来。直到这时，才有孩子发现跌落到粪坑里的麻鸭。

“麻鸭掉到粪坑里啦！”一个大孩子大声叫着。

麻鸭的爸爸跑过来，见儿子真的掉在粪坑里，用了好几种办法才把麻鸭拉上来。

当臭烘烘的麻鸭往河边走去时，孩子们捏起鼻子，赶紧闪到一边。

过了一会儿，麻鸭光着身子，一手提着洗干净的上衣，一手提着洗干净的裤子、鞋子走过来了。那样子十分滑稽。当很多人禁不住笑起来时，他爸爸恼火地紧走几步，一脚将麻鸭踹倒在地上：“我让你整天玩！”

麻鸭趴在有一层厚厚尘土的地上大哭起来。

坡娃的爸爸看见了，连忙冲过来，一把推开了麻鸭的爸爸：“你疯啦！”

麻鸭的爸爸说：“这群小畜生才疯了呢！成天就在这巴掌大一块地上闹腾，动不动鬼哭狼嚎，让人脑袋都快炸啦！”

“屁话！他们敢到远处去玩吗？”坡娃的爸爸说，“他们只能在家门口玩呀！”

麻鸭的爷爷走过来，拉起孙子一边往家走，一边对大伙儿说：“娃们是害怕呀！……”

麻鸭的奶奶见了灰头土脸的麻鸭，忽然哭了起来：“挨千刀的小鬼子，你要进咱村，就早点儿进吧！别一天一天耗着啦！让人受不了啦！……”

于是，许多人都开始骂小鬼子，用最难听的话骂。

这一天，坡娃在近处的草坡上放羊，偶然一低头，看了一眼远处的大路，连忙用手捂住了嘴巴：一大队日本兵，正从前面的路上经过。四五辆军车在前面开路，最前面的一辆车上插着他们的旗帜。当时阳光特别明亮，那面旗帜在风中飘动，十分耀眼。车斗里都是拿枪的日本兵。车开得很慢，因为车的后面还跟了一支长长的队伍。他们由东向西，十分整齐地行进着。

坡娃趴在了草丛里，黑狗趴在了他身边。坡娃摆摆手，雪儿两条前腿向前跪倒在地。三双眼睛一直密切地注视着那条大路。

整个野狐峪的人，都在看着，或是藏在一棵大树的背后，或是躲在窗子的后面……

日军却没有进入野狐峪。他们只是不停顿地往西走，对看得清清楚楚的野狐峪竟视而不见。他们走了很长时间，终于消失在了山的那边…… oHHuWytpcFHc2dYz88gT5EHrKMypEHaK8qFAchlV/HamJUfiT5F8Tr64TP7Cp7C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