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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除夕夜的雪与记忆中的吻

{我生命中最美的时光,是你在我身边的每一秒,以及你不在我身边时,我想念你的每一秒。}

朱旧回到家时,夜已经很深了。

客厅里还亮着灯,暖黄色的光线透过木窗棂映出来,在秋夜里温温暖暖的。她看着,心里忽然就安宁了几分。

就像从前一样,不管她多晚回来,奶奶总是亮着一盏灯,等着她。

奶奶正坐在沙发上翻看着一本中医书,不时用手推推老花镜。

她怕奶奶看出她因痛哭很久而发红的眼圈,让奶奶去睡后立即回了自己的房间。

诊断书就在她的包里,可她什么也没说,至少,让奶奶今晚再睡个踏实的觉吧。她却辗转难眠,可转念又想起他的话,要保持好体力与精力,明天,以及以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将面对一场漫长的战争,与病魔的战争。

她不能脆弱,更不能先倒下。

她犹豫了片刻,最后还是爬起来从包里翻出一片药吃下,又定了闹钟,才沉沉地睡了过去。

第二天她起得很早,去巷子口买了稀饭小笼包回来,然后叫奶奶起床。平日里都是奶奶准备好早餐,再喊她起来吃,所以奶奶一边喝稀饭一边笑说:“要离开了,我孙女儿突然这么贴心了呢!”

朱旧低声说:“奶奶,我不去美国了。”

“你又在瞎说什么呢!”奶奶瞪她。

“我说真的……”

院子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一个女人风风火火地闯进来,一边大着嗓门说:“朱旧啊,你一大早就叫我过来到底有什么事呀?还不能在电话里讲。”

是她的姑姑朱芸,她走到桌子边,抓起一个包子就塞到嘴里,嘟囔道:“连早餐都没来得及吃!什么事情呀,快说快说,我还要去上班!”

奶奶也看着朱旧。

朱旧咽下最后一口稀饭,深深呼吸,将诊断书放在桌子上,艰涩地开口:“姑姑,奶奶查出了……肝癌……是晚期……”

天知道她这短短几个字,说得多么艰难。

空气里一下子变得死一般沉寂。

朱芸傻住了,过了许久,她瞪朱旧,“一大清早,你在说什么胡话呢!”

“我也多希望我说的是胡话……”她喃喃着,望向奶奶,老人整个人都是懵的。她伸手握住奶奶的手,发现她的手在微微发抖。

朱芸傻愣愣地看着诊断书,喃喃:“天哪天哪,完了完了,这得花多少钱啊……”

奶奶拨开朱旧的手,起身,缓缓地走向屋子里,一步一步,走得那样缓慢、艰难。朱旧望着她的背影,心里难受得要命,想要追过去,最终还是忍住了。

朱芸还在那嘀咕,朱旧听着心里更是难受。这是她的姑姑,除奶奶外她唯一的亲人,在听到母亲病重,她第一个想到的竟然是钱。她拳头紧握,愤怒的话语即将出口,又压下去了。

她看着姑姑,分明才四十多岁的年纪,却被生活磨砺得十分苍老,看起来像是有五十几岁。清瘦、皮肤略黑,常年在工厂劳作的双手,布满了老茧,头发里已过早有了几缕银丝。

她以前并不是这样的,姑姑只比朱旧大了十几岁。朱旧小时候父母因为职业关系,常年在外地,她是被奶奶与姑姑带大的。她还记得姑姑年轻的时候,也是个非常美丽娇俏的姑娘,可是她遇人不淑,一场失败的婚姻,将她变成如今这副模样。

朱旧轻轻说:“姑姑,医药费的事情,你不用操心,我会全部负责的。”她叫姑姑来,也并不是想要她分担医药费,哪怕她知道那是一笔庞大的金额,还是个无底洞,可就算再艰难,她也会不顾一切的。

朱芸松了一口气般,嘀咕道:“本来就该这样嘛,老太太的钱都送你去国外念书了,我们家可是一分也没捞到……她偏心……”

姑姑怨念了很多年的话了,哪怕并不是事实,但此刻,朱旧没有一丝力气同她争论。

她倚在奶奶的卧室门口,站了许久,她没有敲门,她知道,此刻,老人需要独自的空间。

过了许久,门终于打开。

朱旧看着奶奶手中提着的行李袋,惊讶地睁大眼。

“走吧,去医院。”奶奶声音很平静,如平日里一样。

“奶奶……”

奶奶说:“还愣着干吗?你不是医生吗,生病了就要治疗,还用我教你?”

朱旧盯着奶奶看,试图从她平静的神色里看出点情绪来,可什么也看不出,她太冷静了,除了刚听到诊断结果那一刻她的愣怔与手指微微发抖,她此刻平静得像是在说,走,去吃饭啊。

奶奶叹口气,握住朱旧的手:“丫头啊,奶奶平日里再豁达,也只是个普通的人,在听到那样的消息后,心里又震惊又害怕,但能怎样呢?哭吗?闹吗?有什么用。我想过了,我会好好接受治疗。我也不会说什么怕花钱就这么等死,我知道,你这个固执的丫头不会允许的。所以啊,就算害怕,就算艰难,我们也一起去面对。”

朱旧拼命点头,又仰起头,竭力忍住,才没有哭出来。

她真的有一个全世界最好最棒的奶奶,又坚强又豁达。

她带奶奶去医院办理了住院手续,病房在住院部三楼,四人间,同病房里还住了两个病人,也是肝脏疾病。本来陆江川要帮忙给她安排五楼的独立病房,但朱旧婉拒了,从现在开始,每一分钱,她都要计算着花。

她给了陆江川答复,决定留下来任职,但要先回旧金山那边的医院辞职交接完,才能入职。

陆江川知道她的情况,说会帮她尽力争取最好的待遇。朱旧也没客气,她需要钱。

她很快订好了机票,航班到旧金山时间是深夜,她想了想,给季司朗打了个电话让他开车来接她,但她没有提及奶奶生病以及要辞职回国的事。

临去机场前,朱旧去五楼病房见傅云深。

那晚,她抱着他痛哭了很久,熟悉的怀抱,令她忍不住放纵了一回。他嘴里说都过去了,可他的拥抱,他为她擦拭眼泪的动作,他的安慰与给予的力量,让她不相信他说的。

他正临窗而坐,低头翻看着一沓文件,桌子上一杯咖啡还冒着热气。

朱旧走过去,一言不发,直接将那杯喝了一半的咖啡端到洗手间去倒掉。

他微怔,然后失笑。

真是“朱旧式”的方式,懒得奉劝懒得多讲废话,直接掐灭。

以前她也是这样的,对他身体不好的,一律不准碰,一些他讨厌吃但又健康营养的食物,她非常直接粗鲁地塞进他嘴里,他想吐出来,她就凶巴巴地瞪着他。

这么多年了,她一直都没有变。

她将他手中文件抢过来,扫了两眼,丢到一边:“李主任允许你在病房里工作?”

他的主治医生就是那天在病房里凶她的中年男人,他是外科的主任,陆江川带她去见过他一次,聊完正事后她询问了傅云深的病情。李主任还好奇地问起她与他的关系。

他笑笑:“当然是偷偷的,在病房里太无聊了。”

其实他已经好很多了,不用再卧床休养,所以才让秘书把前阵子落下的公事都带了来。

“你奶奶情况怎样?”他问。

“即将安排第一阶段的治疗。”

他目光在她有点浮肿的眼睛上停留了片刻,她脸色有点差,肯定没睡好觉,只怕焦急得也没有好好吃饭。他垂着的手臂动了动,多想抚摸她的脸,多想抱抱她,对她说,要好好吃饭,好好睡觉,保重身体。可最终,他也没有抬起手臂,只是说了句最无力的安慰,“别太担心。”

她点点头,说:“我决定回国工作,就在这家医院。”

他愣了下,随即又了然,是啊,她是不可能丢下她那么爱的奶奶不管的。

她看了下时间,起身,双手撑在桌子上,慢慢靠近他,凝视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云深,几年前你就知道,我不是个爱死缠烂打的人。可是,你偏偏做一些让人不解的事。所以,你欠我的那些答案,我会自己一一找回来。我们,来日方长。”

也不等他回答,她转身走了。

他看着她慢慢消失的背影,闭上眼,伸手揉着太阳穴,只觉头隐隐作痛。他太了解她,但凡她下定决心要做的事情,什么都无法阻挡她。他想起有一次,她因为教授给出的一道期末论文题,整整三天没回家,窝在图书馆里没日没夜地查资料,饿了就出去随便买点吃的,困了就用毯子裹着睡一睡。她的毅力,令他敬佩,可她的固执,也令他头疼。

可偏偏,他一边想要远离她,心里又是那样不舍,否则也不会在花园里散步时,看到蜷缩在地上的她时,那样焦急地走去她的身边。

他这一生,生命中美好的事情,实在不太多。而她,是最最珍贵美好的那一份。

人总是这样的,在面对着自己心之所向的东西时,哪怕明知不应该去拥有,应该远离,心却不由己,想要靠近。

这样矛盾的痛苦,这些年来,一直在他心底蛰伏,反反复复,几乎要将人逼疯。

他微微叹口气,拨了Leo的电话。

大忙人Leo竟然很快就接起了电话,声音里有松了一口气般的开心,夸张的声音:“Oh,My God!你竟然主动给我打电话,真是,太珍贵了!”

傅云深忍不住笑了,“别乱用词。”

他的语调也是难得的轻松,这些年来,他身处商场,几乎没有什么交心的朋友,Leo是唯一一个让他放松,可以随意说话的人。

“我还以为你这辈子都不打算理我了!”Leo哼道,“真是好心当作驴肝肺。”他把中国的俚语说得倒是越来越顺溜。

因为Leo的自作主张,傅云深在电话里将他狠狠骂了一通,是真的很生气。后来Leo打来无数通电话,他一律不接。

“帮我个忙。”

傅云深将朱旧奶奶的病情跟Leo讲了,他之前问过李主任的。他让他帮忙寻找移植的肝源。

Leo应承下来,让他回头将详细的病历发给他。

“怎样?你跟Mint,是不是要旧情复燃了?”

傅云深的语调忽然就变了,没好气地说:“我记得你好像说过,再也不插手这事的。”

也懒得等他回应,他直接将电话挂了。

他取过拐杖,出门,朝外科走去。

李主任见到他时,讶异地问:“云深,你怎么上这来了?有什么事情给我打电话,我过去就好了。”

能让外科主任做他的主治医生,并且这样关照,是因为李主任与他母亲是多年的老朋友了。

他笑着说:“我好多了,没事的。李伯伯,我过来,是想拜托您一件事。”

李主任问:“什么事啊?”

“你知道朱旧吧,就是刚从美国回来,要来你们科室任职的那位。”

李主任点点头,笑了:“她可是个人才啊,专业一流,临床经验丰富,能来我们医院,我捡到宝喽!”

听到这样的赞誉,傅云深忍不住微微笑了:“她奶奶患了肝癌,现在就住在这里,需要肝移植。我想拜托李伯伯,帮忙留意下合适的肝源。我知道您人脉广,请帮我多多打探下。”

李主任点头应了。

他说:“我知道这个病的治疗,就是个无底洞,在没有找到配对的肝源前,放、化疗的费用特别庞大。我想帮帮她,但只能以匿名捐助的方式。这个事情,也拜托李伯伯帮我操作一下。”他顿了顿,说:“为了不让她生疑,李伯伯,我捐的款,也拨出一部分给医院里其他就医困难的肝病患者吧。”

李主任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眼,最后说:“那我就替别的患者谢谢你了,云深。”

他摇摇头,“不用谢我。”

真要说谢谢,也该谢她。若不是为着她,他也不会做这匿名的慈善。他是一个重利的商人,以前也捐赠过大笔的款项,但那都是以集团的名义,出了钱,赚个好名声。

“这件事,拜托您帮我保密,对朱旧。还有,尤其不能让我妈知道。”

李主任点点头,说:“云深,你跟她到底是什么关系?之前小朱同我打探你的病情状况时,我问过她,可她没说。”

他沉默了一会儿,才说:“她是我前妻。”

“前妻?”李主任十分惊讶,“你结过婚?什么时候啊?我怎么不知道。”

他与姜淑宁多年老友,可从没听她提起过这桩事。

傅云深没回答,不想多谈的模样。

李主任也没再追问,只说:“云深啊,我看得出来,你还爱着她吧?否则也不会为她默默地做这些事。她想必对你也有情。既然如此,你们为什么要分开?如果你们在一起生活,小朱可以很好地照顾你的身体。”

傅云深笑了,那笑容却是苦涩的:“李伯伯,我的身体情况如何,别人不了解,但您是最知情的。”

李主任叹了口气,似乎明白了什么。

多年前的那场车祸,不仅令他失去了一条腿,也让他的脾脏与肝脏受到了极大的损伤,需要悉心养护。事故后的几年,他的身体调养得还不错,渐渐稳定。可后来在海德堡的一场事故,他的内脏再次受到重创,令他差点死掉。脾脏切除后,他身体的免疫力变得极差。这几年,他先后两次被医院下过病危通知书。

傅云深静静地站在309病房外。

门是虚掩着的,透过门上小小的玻璃窗,他一眼就看见了朱旧的奶奶。满头银丝的老太太,哪怕病着,头发也梳得一丝不苟,仪容打理得很整洁,面色因为化疗,有点苍白。

老太太正在在削苹果,一边跟邻床的病友讲话,脸上带着笑,不见绝症病患的那种沮丧绝望。

“我孙女儿啊,去美国那边医院辞职了,回来后就到这家医院里来做医生。外科的,医院重金聘的咧!”老太太的语气里满是骄傲。

“小朱这孩子真不错,又能干又孝顺。”病友说。

“那可好,以后有什么事情,就可以找小朱医生了呢!”另一病友说。

“朱家奶奶啊,你可真是好福气哟!”

老太太爽朗地笑着,将苹果递给病友,又拿起另一个开始削。

……

他总算知道了,她爽朗、坚强的性格原来像她奶奶。

他想起她曾说过,我奶奶啊,不仅是我的亲人,也是我的老师、朋友、人生导师!她说起这些,语气里也满是骄傲。

他知道,奶奶是她心里最最重要的人。

他曾开玩笑地问她,我跟你奶奶,在你心里,谁排第一呢?

她毫不犹豫地回答说,奶奶。

见他有点受伤的神色,她就亲亲他,哎呀,你别伤心嘛,你是第二重要的呀!

他当然没有真的伤心,但见她有点着急的模样,玩心更重,故意板脸严肃地说,那如果你奶奶不同意我们在一起,你会怎么选择?

她很肯定地说,不会,奶奶很疼我,而且,她很尊重我。她也会很喜欢很喜欢你的,像我一样。

噢!他拉长声音,像你一样,很喜欢很喜欢很喜欢我?

她也不害羞,捧着他的脸,对,像我一样很喜欢很喜欢很喜欢很喜欢你。

他转身,慢慢地离开了病房。

他多么想为她留住她心里最重要的那个人,不管用什么办法。可他深刻地明白,在噩梦般的疾病面前,人是多么渺小而无力。

“哧——”

疾驰的车子忽然停了下来,闭眼休息的朱旧睁开眼,窗外依旧是沿海公路,不远处是午后阳光下蔚蓝的海域。

她惊讶地看着季司朗。

季司朗回望着她,再次说:“我们还是别去了,我会同家里解释清楚的,你并不需要出面。”

她瞪他:“别啰嗦了,开车。”

不用想,她也知道他会怎么同家里解释,一定把所有的责任都揽到他自己身上。季家那种家庭,最重声誉与脸面,他们婚礼的请柬早已派发出去,忽然取消,无疑会成为一桩笑话。

他无奈地发动引擎,其实早知道一旦她决定好的事情,是很难轻易被说服的。

“你做好心理准备,我母亲看起来斯文,但发起脾气来,挺吓人的。”

“我没关系的。”她摇摇头,“我奶奶说过,做事情应该有始有终,也应该承担必须的责任。”

季司朗说:“我真想见见你奶奶。”

“等你以后有机会回国,我介绍你们认识。”她心里一酸,也不知道,还有没有这个机会。

她与季司朗的这桩婚事,在她心里,只是对好朋友的帮忙,她也就没有告诉奶奶,否则奶奶再尊重她,也一定会反对的。

“Mint,把奶奶接到旧金山来治疗,如何?这边医院的医疗水平更好,你也没有必要离职,太可惜了。”

她摇摇头:“不用了,我会亲自担任奶奶的主治医生。”

他的言下之意朱旧明白,他们任职的加州大学医学院附属医院,在美国乃至全世界,都是名列前茅的。三年前,她进入那里的医学院攻读博士,后来在季司朗的介绍下,进入医院工作,机遇难得,也很珍贵。

可是,她知道奶奶的,她是不会离开自己生活一辈子的故乡的。

如季司朗所料,当季母听说婚礼要取消时,向来淡然的她猛地从椅子上跳起来,一连问了三句,你说什么?然后发了好大的脾气,茶杯震在桌子上,茶水洒了一桌。

最后季母将季司朗轰了出去,留下朱旧在屋子里。

季司朗站在门外,侧耳努力想要听清楚里面的对话,如果母亲发怒,他准备随时闯进去将朱旧救出来。

可里面似乎很平静,没有传出怒喝声。

很快,门被打开,季母脸色铁青的走出来,看都没看儿子一眼,走了。

“我母亲说什么了?骂你了?”回去的车上,季司朗再三问道。

朱旧说:“没有。好了,别问了,就算骂我几句,也是应该的。”

是真的没有骂她,只是说出的话却比痛骂她还让人难受。季母在平复了怒气之后,又恢复了向来优雅、高贵的姿态,只是神色很冷,就像她第一次以季司朗女朋友身份见她时一样。她只对她说了两句话,一句是,小门小户长大没有父母教的女孩子,果然欠缺教养。第二句是,我本来也不很同意你们的婚事,既然如此,朱小姐,请你离司朗远一点。以后,永远别再踏入季家。

“Mint,对不起。”季司朗轻声说。

“哎,说什么呢!你这是勾起我的内疚啊,季司朗。要说对不起,也是我对你说。”这个男人啊,永远都是这么体贴,照顾她的感受。

季司朗笑笑,没再说什么。

过了会,他说:“喝一杯去?”

朱旧指着车窗外还很高的日头,笑着摇头:“你这酒鬼!”

季司朗看起来温文尔雅的一个人,最大的爱好竟是酒,而且非烈酒不喝。

他朗声说:“人生得意失意都须尽欢,尽欢唯有酒也!”

“好,陪你喝,不醉不归!”她想了想,说:“不过,地点我来选。”

他们驱车去了贝克海滩。

抵达时太阳正慢慢落下去,天气很好,天边玫瑰色的晚霞,映射得蔚蓝的海面波光粼粼。

“真美啊!”朱旧赞道,秋风送来海水咸湿的味道,她深深呼吸,“要离开了,才有机会来看一眼。”

季司朗努努嘴:“我们去海滩。”

朱旧摇摇头,在公路边缘席地而坐:“坐这就挺好。”

季司朗想起什么,了然道:“你也真是奇怪,一面怕水,一面又喜欢大海。”

朱旧神色一黯,手指微不可察地轻颤了下,自那年寒冬内卡河里历经生死,她就对水有种巨大的恐惧,再不能近距离站在江湖河海边。

“来,干杯!敬黄昏!”她举起酒瓶朝他示意,仰头就先喝了一大口,醇烈的龙舌兰滑过喉咙,一片火辣辣的灼烧感,又喝得太急,她忍不住咳嗽起来。

季司朗指着她哈哈大笑,鄙视道:“喂,你牛饮呢!糟蹋!”

“谁说的,人生得意失意都须尽欢?尽欢呢,就是大口吃肉,大口喝酒!”

季司朗在她身边坐下来,也仰头喝一大口酒,笑道:“大言不惭!还记不记得,你那次在沙漠里喝醉了?还哭鼻子呢!”

朱旧也笑:“黑历史啊!不过,你瞎说,我哪里有哭!”

那是医疗组一个同事过生日,难得大家有时间聚在一起,买了很多肉与酒,晚上就在沙漠里开篝火Party。那晚月色极美,大家热情高涨,每个人都喝了很多酒。她酒量不太好,最后喝醉了,拉着季司朗说了很多清醒时压根儿难以言说的话,那些埋藏在心底的记忆,她第一次同人诉说。关于那晚,最后的模糊记忆是,她趴在季司朗的背上被他背回营地,絮絮叨叨地说了一路。

她以为他是为了取笑她而胡说的,其实,那晚的月色下,她的眼泪打湿了他肩上的衣裳。那是他第一次看到她的眼泪,惊得久久没有动弹。

他看了她一眼,没同她争论,感慨道:“真有点想念在非洲的日子了。”

在非洲的一年里,他们并肩作战,同甘共苦,朝夕相处,每一个日出到日落,几乎都能见到彼此。

而今,她就要离开这座城市了。

从旧金山到中国,相隔一万多千米,时差有十六小时。

酒,越喝越凉。

夕阳渐隐,一点点落入波澜壮阔的蔚蓝海平面上,最后消失不见,夜色降临,深秋夜晚的海风已带了点冷,她抱了抱手臂,忽然肩头一暖,他的风衣已披在她身上。

她歪头看他,身体微晃,眼中醉意醺然:“季司朗,这辈子能跟你做朋友,真是我的福气……”

“你醉了。”他用手背探了探她绯红的脸颊,滚烫一片。

“我没有……”话没说完,人就往一侧倒,季司朗忙拉住她,看她闭上的眼,他摇头失笑,噢,就这么点酒量,还大口喝酒呢!

他将她抱回车内,却没有立即开车,车子停泊在公路边缘,直至夕阳隐没,他才驱车离开。

朱旧醉得很厉害,他将她抱回她公寓,用保温瓶泡了蜂蜜水放在床头,写了一张便签条压在保温瓶下,然后才离开。

第二天朱旧醒来,看到他写:我们都不喜欢送别,就不去机场送你了,保重。

她握着纸条发了会呆,此刻,心里才有了离别的怅然。

世界很小,世界也很大,一万多千米的距离,此后真正是,山长水阔了。

朱旧晚上的航班回国,飞机跃上云层,她往窗外看,旧金山城越来越小、越来越远。

在异国漂泊十多年,终于要回家了。

她想起在贝克海滩季司朗问她,Mint,你决定回国,不仅仅是因为你奶奶吧?

是,就算奶奶没有生病,她原本也是打算在年后回国的。

因为那个人在她所不知的时间里,默默做的那些事情,令她放在心底多年从未忘记的感情,再次汹涌而出。

朱旧很快办理了入职手续,她负责的第一个病人,是奶奶。

老太太的病情因为化疗,暂时得到了缓和,但也仅仅是有所缓和,让病灶的蔓延速度更慢一点而已。唯有等到匹配的肝脏进行移植,才有活下去的可能。

既是主治医生,又是患者家属,这双重身份令她心里难受,因为病人的每一个状况她都太过清楚,想安慰自己都找不到理由。

一轮轮的化疗下来,奶奶昔日丰润的脸庞已瘦了一大圈,面色极差。更令病人难熬的是,治疗带来的诸多副作用。奶奶食欲不佳,睡眠也差,头发大把地掉落。她看着心疼不已,只能想方设法给奶奶减轻痛苦,还让奶奶教她怎么做药膳。中医药膳有一套针对肝癌病患的食疗方子,对奶奶的病情有所帮助。

可她在烹饪上实在没天赋,几乎没有自己动手做过饭,以前觉得没什么,到照顾起奶奶来时,才觉得遗憾。

厨房里充斥着一股难闻的味道,她站在炉子前,看着又烧焦了的食物,沮丧地关掉火。

她想起以前在海德堡,自己面对着他做的色香味俱全的食物时,一边食指大动一边使劲儿夸赞,心情好的时候也会让他教她做菜。他太了解她在这方面就是个白痴,从不教她,甚至还调侃她说,做菜呀,不是谁都可以的,需要天赋。

她从回忆里抽身,掏出手机给姑姑打电话。

三天前,因为她让姑姑多去医院照顾奶奶,两人闹得不愉快。朱芸在她电话打到第三遍才接起来,语气也不太好,问她有什么事,自己正在上班。朱芸的工作分早晚班,每月有半个月都需要通宵达旦,拿的却是这个城市最基本标准的薪水。

朱旧挺理解姑姑的,所以声音放得又低又软,请姑姑帮忙做药膳。朱芸一听就说,药膳最需要时间来熬,她天天上班,连周末都没有休息,哪里有空。末了还说,你不会做,就给老太太请个看护,外科医生不都挺有钱的嘛!

朱旧忍了又忍,才没有跟姑姑吵起来。

她掐掉电话,无奈地叹了口气。她知道,当年姑父因为欠下赌债被人追讨时,姑姑求助过奶奶,可奶奶没有伸出援手,最后导致姑父与姑姑离了婚。那正是她出国念书的那一年。姑姑因为这件事,一直怨恨奶奶偏心,把积蓄都花在了她身上。而其实,她出国念书的钱是她父母留下来的。但姑姑不信,与奶奶闹了隔阂,经年累月的,越积越深。

朱芸的提议她不是没有想过,她工作忙,其实没有很多时间照顾奶奶,但请一个看护,花费可不少,她现在每一分钱都是算计着用。

她想了想,拿着奶奶开的药膳方子去了医院的中医房,问医生能否帮忙做药膳。当值的医生挺为难的,说:“我们这边倒是可以代煎中药,可药膳顿顿都要做,不太好操作呀。”

意料之中的答案,她还是不死心,又追问了两次,可女医生还是拒绝了她。

她叹口气,转身时,忽然一愣。

傅云深拄着拐杖,正站在她身侧。

中药房的医生也看见他了,笑说:“傅先生,你的药熬好有一会儿了,你再不来取我正准备让人给你送过去呢。”说着将一个保温瓶递了出来。

傅云深接过,“谢谢。”

朱旧说:“你怎么自己来取药?”

他没有回答她,问:“是要给你奶奶熬药膳么?”

原来他都听见了。

她点点头。

“方子给我。”他将拐杖夹在腋下支撑着,腾出手来朝她伸过去。

她没有给,说:“你要帮我做?”

他笑了:“只怕心有余而力不足。我家做饭的阿姨厨艺很不错,给我方子。”

朱旧微微犹豫。

“反正她每天都要来医院给我送吃的,顺便,不用有负担。”

她看了眼他腋下的拐杖,撑得微微吃力,而他讨要方子的手还固执地伸着,她将纸条折了折,塞进他的大衣口袋里。

他们一起走回住院部,在三楼分别时,朱旧跨出电梯,忽然转身伸手挡住将要关闭的门,嘴角扬起一抹大大的笑容:“没有负担,我挺开心的,云深。”

她站在电梯外,目送他,她的笑容渐渐被闭合的电梯门遮挡住,终于消失不见。他盯着门,傻傻笑起来,仿佛那端还站着她。自从她奶奶病后,她的眉眼间染了几许愁绪,多久没有见她这样发自内心地笑过了。

他其实在伸手问她要药膳方子时,有过片刻的犹豫,可他听不得她的叹息声,那些顾虑与犹豫,立即被心里的不舍打败了。

人心真是不由自己。

此举也许会再次让她心生希望,可他还是做了。

他只想帮她分担一点点,只想帮她拂平眉眼间的哀愁。

朱旧,见你开心,我也挺开心的。

他坐在落地窗前的桌边,厚重的窗帘拉开着,冬日的阳光铺天盖地地洒进来,打在他的毛衣上,暖洋洋的。

他双手交叠撑着下巴,侧目往外看,太过悠闲的模样,偶尔一句“嗯”,令站在他身侧的陈秘书再次怀疑,自家老板真的有听进去他的工作汇报吗?

陈秘书停了下,微微倾身,目光也扫向窗外。

楼下就是住院部的花园,这大冬天的,好像也没有什么好看的景色吧?而且他在医院住了这么久,还没看腻?

“傅先生。”

“嗯。”

陈秘书犹豫了下,还是说了:“今天您母亲与那位又起了争执。”

傅云深收回目光,问:“又为了什么?”

“那间办公室的事。上午那位搬了进去,傅董也默许了。”

他想了会,才想起他住院之前,跟傅西洲争一间办公室的事情。那间办公室本是集团一位董事用的,后来腾了出来,窗外风光确实好,可也不过是一间办公室而已。但这些年来,他与这个同父异母的弟弟,什么都爱争一下。

难怪之前姜淑宁打电话给他时语气不太好,还问他觉得身体如何,什么时候可以出院。

“噢,搬就搬了吧。”他不以为然的口气,又回头望向窗外。

陈秘书微微讶异,这是第一次,自家老板没有争赢那位却一副无所谓的表情。他更讶异的是,这也是第一次,傅云深在医院住了这么久,却从不提办出院手续。要知道,他是很讨厌医院的。

陈秘书离开时路过楼下花园,特意放慢脚步,往那边望了望,傅云深的病房窗外的风光实在没有什么独特,一丛植物旁边是一张长椅,此刻有两个人坐在那里,一个穿着白大褂的女人,还有个满头银丝穿了病号服的老太太。白大褂女人正在帮老太太梳头,很耐心,很温柔。陈秘书心里想,这个医生对病人可真好。

楼上病房里,傅云深也正凝视着这一幕,他看着朱旧用一把木梳,一下一下为奶奶梳头,暖阳下她脸上的神情那样温柔,他的心也随着她的动作,一下一下,变得温柔而静谧。

那些家族纷杂,那些钩心斗角,那些算计,在这一刻统统离他而去。

风光再美的高楼大厦,也比不过此刻充满淡淡消毒水味道的病房。

原来是真的,他生命中最美的时光,都是与她有关的。

她在他身边时的每一分每一秒,以及她不在他身边时,他想念她的每一分每一秒。

三楼护士站里,周知知临窗而站,目光也久久投射在楼下花园里那一老一少的身上。

她看见朱旧为老太太梳好了头发,又开始帮她捏肩膀,一边捏着,一边说着什么,祖孙俩都笑起来。

她看见朱旧侧头往楼上望了望,面带微笑。

周知知知道,她目光所及之处,有一双眼睛,也正望着她。

她闭了闭眼,觉得阳光可真刺眼啊。她将窗帘放下来,背靠着窗,手指紧紧揪住窗帘布。

如果说当初她看见朱旧出现在医院里,她心里警钟立即叫嚣着想要阻止她接近他。而当后来她在医院食堂看见穿着白大褂的朱旧时,她惊得勺子从手中掉下来,心里面只有一个声音反复地在说,她来了,她终究还是来了。

她质问她,为什么要在这么多年后又出现?到底想做什么?

朱旧的回答在她意料之中,依旧是一句冷淡的“这是我的事情”。

那晚下班前,她例行去病房看傅云深,闲聊了几句,离开前她说,我见到朱旧了。

他淡淡地“嗯”了句。

她说,你就不好奇我跟她说了什么?

他似乎没多大兴趣知道的样子,依旧是淡淡的语气,那是你们的事。

他说这句话时,语气与朱旧多么像。

她咬了咬唇,故意恶声恶气地说,你就不怕我欺负她?

他忽然笑了,说,知知,以她的性子,你还欺负不了她。

周知知满身的力气,那一刻像是忽然全被抽走了,疲惫与无趣朝她袭击而来。

那晚她没有开车,而是在寒风里走了好远好远的路回家。

冷风让她清晰而绝望地意识到,原来有些人,哪怕时隔多年不见,再见面时依旧如故。原来有些感情,真的不会随着时间流逝而生疏转淡,反而像陈酿,历久弥香。

他与她之间,并没有朝夕相处,也没有热恋中情侣的腻歪,不,他们并非情侣,他甚至在拒绝她,可一个楼上一个楼下,彼此遥遥一望,那目光中,已容不下任何别的人。

明知如此,可她偏偏不死心。她想起母亲恨恨骂她的话,你呀你,真是走火入魔了,自个儿犯贱!

转眼就到年底,天气越来越冷,但莲城这个冬天反常地很少下雨,连续多日都是大太阳。朱旧陪奶奶在花园里散步时,老太太念叨着:“这么好的太阳,正适合晒药草啊!家里的药草好久没晒了,只怕会长虫子。”

朱旧说:“您就别担心了,回头我回家帮您晒那些宝贝儿!”

她知道,奶奶其实是想回家了。

“奶奶,我们回家过年。”

“真的?可以出院了?”奶奶眼睛发亮。

第一阶段的治疗差不多快结束了,出院几天应该也不碍事。

她点头:“真的!”

老太太立即开心起来,语气欢欣地计划着除夕夜做些什么好吃的给她。

“你啊,都好多年没有在家过年了。奶奶给你包饺子。”

奶奶是北方人,哪怕在南方多年,除夕夜里包饺子仍是她的保留项目。

她揽着奶奶:“好啊好啊,我要吃笋丁牛肉馅的,还要香菇鸡肉的!嗯,还要鲜虾的!”

奶奶好笑地敲她的头:“小馋猫!”

她嘻嘻笑着,心里却蔓延过丝丝酸楚,以后也不知道还能吃到几次奶奶亲手包的饺子。

小年头一天晚上,莲城终于迎来了今冬第一场雪,下了一整夜,整座城市银装素裹。

这天朱旧休假,帮奶奶收拾好东西,出去叫出租车。下雪天车很难叫,在医院门口等了许久,也没有车来。她最后只得返回住院部,想着只能拜托有车的同事送一下了。

她走进大厅,电梯门正打开,有人匆匆从里面走出来,高跟鞋踩得“蹬蹬”地响,像是昭示着主人的怒气一般。

朱旧看着迎面而来的那人,顿住脚步。

“伯母,您慢点,外面下着大雪呢!”周知知跟在怒气冲冲的姜淑宁身后。

姜淑宁没理她,走得飞快。

“您别生气了啊,回头我劝劝云深。”

她们从朱旧身边走过时,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回事,下意识便侧过身子去。

回来这么久,终究还是碰上了。

她从未惧怕过什么人,可这个女人,令她害怕,她下意识就想躲避。

直至那两人走远,她才发觉,自己的身体僵得有多厉害,握紧的手指在微微颤抖。

她深深呼吸,去洗手间用冷水洗了个脸,凉意令她慢慢平复了情绪。

周知知送走姜淑宁后,又返回了傅云深的病房。

他的脸色依旧很难看,声音冷冷:“如果你想做我妈的说客,请出去!”

周知知在他对面坐下来,说:“我跟伯母说了,今晚我要值晚班。”

傅云深抬头看她,眼中有微微的讶异。

她低了低头,轻声说:“云深,你知道的,我从来不愿意勉强你做任何你不喜欢的事情。”

姜淑宁来,是通知傅云深,她订了小年夜的晚餐,约了周家的人出席。用意不言而喻,是要商讨他与周知知的婚事。

他与姜淑宁大吵了一架,气得姜淑宁甩门而去。

傅云深神色稍缓,看着眼前这个与他一起长大的女子,她已经三十岁了,正常来说,应该早已结婚生子,可她的目光,这么多年来,始终放在他身上。

她很好,性情温和,善解人意,没有富家女的骄纵之气,可她再好,也不是他心里的那个人。

他语气轻柔地说:“知知,别再等了。不值得。”

周知知抬眸看着他,固执而郑重的语气:“值不值得,由我自己来判断。”

他在心底叹了口气,自己何尝不也是心中充满了执念。

他没有再说。

周知知转移了话题:“云深,就算你再不喜欢那个家,但过年还是要一家人团聚的。哪有在医院里过年的,病房里冷冷清清的。”

傅云深淡淡地说:“这是我的家事,你就别管了。”

又不是第一次在病房里过年,对他来说,那个貌合神离冰冰冷冷的家,还比不上清静的病房。

都说家人围坐在一起,和和睦睦有说有笑的才是过年,可这样简单温暖的幸福,在那个家里,在父母那里,他从未得到过。

周知知其实也知道,自己是说服不了他的,而傅家那些纷杂的家族恩怨,她清楚,却帮不了他。

她起身离去,走到门边时又停住,“我问过李主任了,你身体恢复得不错,只要定期来复查治疗就行,不需要住在病房。你从前不喜欢医院,现在你不愿意出院,是因为朱旧吧。”

她酸楚地想,原来原则也是可以因人而变的。

“知知……”

“你放心吧,”她没有回头,打断他的话,“我不会将她在这里工作的事情,告诉你妈妈的。”

除夕夜。

窗外是此起彼伏的爆竹声,热热闹闹的。

朱旧听着这些喧闹的声音,心里觉得欢喜,多少年没有听过这些声音了,也只有在这片老旧的街区,春节里还保留着这样的热闹。

她坐在火炉边,帮奶奶一起包饺子,她手笨,努力跟奶奶偷师,可包出来的饺子,大小不一,丑丑笨笨的。再看奶奶包的,漂亮得像是机器压出来的。

奶奶打趣她说:“丫头啊,看来你这辈子只能找个会做饭的老公喽!”

她把满是面粉的手举到奶奶面前晃了晃,哼道:“看到没有,这是外科医生的手,我手术刀舞得漂亮就够了!”

奶奶哈哈大笑。

她微怔,同样的对白,记忆里也曾有过。

听到她那样的回答,他也笑了,说,看来这辈子都只能我做饭给你吃了,没口福吃到你亲手做的了。也好,把你的胃抓得牢牢的,你就不会跑了。

她笑嘻嘻地说,对,我要赖你一辈子!你一辈子做饭给我吃,也只能做给我一个人吃!

吃过饺子,朱旧陪奶奶看春晚。

往年除夕夜,奶奶总是守岁到零点,给她发压岁钱,说新年祝福。可病魔令她再也没有往日的精神,又忙活了很久,她烤着火看着电视竟睡着了。

她费了好大的劲,才把奶奶抱上了床。她站在床边轻轻喘气,若换做以前的奶奶,她是抱不动的,生病令她身体轻了好多。

她看了下时间,才十点多。

她走到厨房,将冰箱里的饺子拿出来,保鲜盒里的饺子丑丑笨笨的,都是她包的,这是之前煮的时候她特意留下来的。

好在煮饺子还算简单,之前奶奶煮的时候,她站在旁边看着,计算过时间的。此刻照着那时间计算,等到饺子都浮起来,她将它们装入保温盒里。

她换上羽绒服,取过帽子围巾手套,全副武装,又去卧室看了看睡熟的奶奶,才提着保温盒出门。

外面在下着细细的雪花,在路灯下轻盈地飞舞着,真冷啊,她瑟缩了下,慢慢地往前走。

她站在巷子口等待出租车,除夕夜的出租车极少,又下着雪,更是难等。她将保温瓶抱在胸前,不停地跺着脚。

等了足足有十五分钟,才终于等到车。

车内暖气开得足,她总算缓和过来,不停地对司机说谢谢。

司机笑问:“这么晚去医院,是家人在住院吧?”

她微笑着,轻柔地说:“是啊,家人。”

她推开他的病房门时,里面静悄悄的,只开了一盏台灯,电视机开着,里面也是春晚,却没有放出声音来。

他靠坐在床头,眼睛看着电视机,却似乎在走神。

他抬头见到她,满眼的讶异,然后,眸中便绽放出惊喜来,那样亮。

他怔怔地问:“你值班?”

问完才觉得自己傻,她之前说过,把奶奶接出院在家过除夕的,而且她也没有穿工作服。

“我来陪你守岁。”她将保温盒放到窗边的圆桌上,见那上面摆满了糖果水果之类,还有一只小小的食盒。

他看着她的保温盒:“你带了什么来?”

“饺子。”她拧开保温盒,走到他面前递给他看,语气带了点炫耀,“我亲手包的,亲手煮的!”

他看着那些胖嘟嘟的丑丑的饺子,忍不住笑了。

“喂!不许笑!”她瞪他。

“我正好饿了。”他忍着笑,起身。

其实晚餐吃得很饱,但那些样子并不太好看的饺子,真可爱啊,冒着淡淡的热气,真温暖啊。

她将圆桌上的东西都腾空,食盒里正好有碗筷,洗干净就可以用,保温盒的内盖里有她从家里用保鲜袋装来的醋,他吃饺子要蘸醋,她记得的。

饺子一共十只,她数好的,她喜欢这样完满的数字。

他不喜欢冬天里开空调,所以病房里温度比较低,饺子从保温盒里拿出来,没一会儿就变冷了,他却一只只吃得极慢,好似在担心吃完了,就再也没有了一般。

暖黄的光影里,她撑着头,看着他吃,嘴角挂着微笑。

两人没有说话,却并不觉得尴尬。

空气里是静谧却温暖的氛围。

饺子只剩下最后一只的时候,她忽然伸手捏起来,蘸了点醋,快速塞进了自己的嘴里。

他愣愣地看着她。

“这样,我们就一起吃过除夕饭了。”她嘟囔着道,饺子冷了,味道却依旧好。

收拾了桌子,他让她去烧水,他泡茶给她喝。

之前见他这里还备着成套茶具时,她调侃说,你还真把病房当家了啊!

净手、烫杯温壶、洗茶、冲泡、封壶、分杯……他泡茶时的程序一道一道的,无比专注的模样,她啧啧道:“你就算失业了,还可以去茶馆打个工。”

上好的绿茶,茶汤清澈,茶叶在杯子里根根竖起,十分漂亮。她低头嗅着,很香。

“很晚了,喝完这杯茶,你就回家吧。”他说。

她埋头喝茶,不接腔。

喝完一杯,她将杯子递过去,让他继续添茶。

一连喝了好几杯,烧开的水都用完了,他无奈地说:“哪有你这样喝茶的。”

“我渴!”她没好气地说:“先前吃的饺子太咸了。怎样,大过年的,哪有不给人喝茶的!”

他真是哭笑不得,继续烧水。

他站在饮水机前,看着水流慢慢灌入水壶,他想,是自己也心存不舍,才会赶人赶得这样不坚定。

他闭了闭眼,罢了,今晚除夕,这样清冷的病房里,就贪心地放纵自己一次吧。

茶泡了一次又一次,颜色都转淡了,她好像真的很渴,不停让他加。

彼此都没有说话,他是有千言万语却一句都说不得,而她,只专注地喝着茶。

夜色极静,窗外还下着雪,雪转大,一片片飘落似羽毛,在玻璃上落下,又很快融化。

他望着窗外,往日记忆扑面而来。

多年前,也是这样下雪的夜晚,他们在一起过的第一个除夕。他问她想吃什么,原本打算为她做一顿丰盛的晚餐的。可她说,想吃饺子,自己擀面自己做馅他亲自包的饺子。他不怎么爱面食,厨房里压根儿就没有面粉,后来他们去了很远的中国超市,才买到了面粉,没有擀面杖,最后用酒瓶替代的。那是他第一次擀面,工具不好用,做出来的饺子皮倒是又薄又好,馅是香菜牛肉,里面加了芝麻与香油,特别香,她一口气吃了十几只。

“10、9、8……”

他转头看她,只见她正盯着腕表,轻轻念着倒计时。

他看着那块腕表,微怔。

“……3、2……”

那句“1”化成了呢喃,被淹没在他的唇上。

她的嘴唇凉凉的,将他的愣怔激醒,下一秒,又令他陷入了更大的愣怔中。

那个吻又快又短暂,当他反应过来时,她已经附在他耳边轻声说:“云深,你还记得吗,我们曾约定过,每一年的除夕,零点钟声敲响时,就给对方一个吻作为新年礼物。”

她退开点,捧着他的脸,望进他的眼睛里,“如果你忘记了,我帮你回忆下。” 她的嘴唇又迅速移到他唇上,恶狠狠地咬了下他的唇。

“新年快乐。”她放开他,坐回椅子上。

她凝望着他,如同每一次她与他对视时那般的专注,漆黑的眸子里有着浓烈又明显的期盼,几乎将他溺毙。他要用很大的毅力,才让自己缓缓地、缓缓地移开视线,窗外的雪花,白得刺痛他的眼,眸中升起淡淡的雾气。

沉默了良久,最终,他轻轻淡淡地说:“朱旧,很晚了,回去吧。”

她闭了闭眼,忽然觉得这个房间,真的挺冷的。

她起身,戴好帽子围巾手套,提过保温瓶,走了出去。

他看着她的身影慢慢出现在楼下花园里,雪花打在她身上,寂静的白色世界里,清冷的路灯下,她的身影看起来是那样单薄、寂寥。

他当然记得,那一年的除夕夜,吃完饺子后,他们坐在壁炉前守岁,古老的壁钟敲响零点钟声时,她吻了他。

那是他们的第一个吻,也是恋情的开始。

对不起,朱旧。

他用手指贴了贴自己的唇,然后对着她慢慢走远的方向,遥遥地贴过去。

新年快乐,朱旧。 1AgqFCdWnrNdncfGh+bVJozOk9pLVuteHBcl62MGu4y51h9Vv/IJzzRCmvu9KRo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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