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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惊觉相思不露,
原来只因已入骨

{隔着漫漫山河岁月,与你再相逢,千言万语,都在这沉默一望里了。}

朱旧已经很久没有做过那个梦了。

她又看到浑身是伤、奄奄一息的自己,被人像垃圾一样丢进内卡河里,“咕咚”一声,激起一圈圈水花,寒冬里刺骨的河水令她瞬间清醒,她拼命地挣扎,扑腾着,呼喊着,可夜色那样浓黑,天地寂静,夕阳下温柔静美的内卡河转眼就成了一座荒岛,唯有她绝望的呼救声在夜色里响着。很快,水波一点点漫过她的头顶,灌入她的耳、鼻、眼、嘴,胸腔肺腑被挤压得生疼,呼吸渐弱,她的身体在下沉,她微睁着眼,看着刺目的鲜血染红了河水……

“Mint,Mint!”

一只手温柔地拍着她的脸,掌心的温度令她下意识贪恋,她握住那只手,紧紧地抓住。

她缓缓睁开眼,便对上季司朗关切的眼神。

“你还好吗?做噩梦了?”他抽出纸巾,给她擦拭额上细密的汗珠。

朱旧回过神来,发现自己还紧抓住他的手,他的手背被她的指甲掐出了深深的痕迹。

“抱歉。”她松开手,转头看了眼窗外,季司朗的车已经停在了一栋宅院外。

季司朗说:“你脸色很差,我给家里打个电话再约时间吧,我现在送你回去休息。”

她昨晚有一台漫长的手术,没休息好又一大早起来去美容院、女装店折腾了一番,本来季司朗说她跟平时一样随意点就好,但她觉得,该有的基本礼仪不能少,这是最起码的尊重。

朱旧用“你在跟我开玩笑吗”的表情瞪了他一眼,打开车门,下车。

季司朗说:“哎,你真OK?”

朱旧说:“不就有点睡眠不足吗,我没那么娇弱。”

季司朗忍不住笑了,“那倒也是。”

他身边的这个女人,爬过雪山,滚过沙漠,穿越过原始丛林,在非洲那样艰苦的环境里医疗救援一待就是一年,混在他们一堆男人中间,从没让人照顾过。

这是朱旧第三次来季家,走在这个静谧古朴的园林里,她再一次感叹:“季司朗,你们家的人真是每天都活在民国时代。”

难以想象,在离中国这么遥远的旧金山,竟然藏了一座江南园林。是真正的江南园林,几进几出的庭院构架,九曲回廊,一泓碧波,一砖一瓦,无一不是古色古香,身处其中,有一种时空穿越感。

季家的生活做派也复古,男人们在外打拼事业,女人们穿着旧式旗袍,头发梳得一丝不苟,在家相夫教子。

季家原是江南望族,在民国时期举族迁到旧金山,生意越做越大,到季司朗这代,已是第四代。只是季司朗这个人,为人极为低调,哪怕亲近如朱旧,也不知他的家庭底细。

她第一次见他的家人,听到他说他奶奶、母亲、婶婶们,自从结婚后就没有再出去工作过,她立即就想甩手走人。最后还是季司朗再三给她保证,结婚后,她依旧可以做她任何想做的事。

第一次来季家,她是以他女朋友的身份。

而这一次,他带她过来商量婚事,量身定做礼服,选首饰。

他们的婚期定在一个月后。

季家人的婚礼流程也极为繁杂,季司朗又是长子,因此格外隆重。光宴席就两场,中式西式各一场。

朱旧想到那些繁复的流程与应酬,头都大了。

季家宅院的偏厅里。

季母与季司朗在喝茶,偶尔低声说几句话。

朱旧站在屋子中央,张开手臂,任由做礼服的老裁缝拿着皮尺在她身上量来量去,先是中式礼服尺寸,接着又换婚纱设计师来量。

她抬头望着屋顶,眼神怔怔的,思绪一下子就飘出了好远……

记忆里的场景与眼前的重叠,那年冬天,她也是这样张开双臂,站在灯光璀璨的婚纱店里,让人帮她量尺,深蓝色眼睛的英俊设计师夸她的身材比例很好,穿他设计的婚纱一定非常美。她听后,转身朝坐在她身后微笑凝视着她的男人得意地炫耀……

视线渐渐变得模糊,直至有声音将她拉回现实。

“好了,朱小姐。”

量完尺寸,又是选搭配的首饰。

季母对这些很讲究,桌子上层层排列了十几只宽大的丝绒盒子,里面陈列着琳琅满目的首饰,有搭配中式礼服的也有搭配婚纱的。她一一询问朱旧的意见,她说什么朱旧都说好看,心不在焉的语气惹得季母面色有点不快。

朱旧也知道,作为新嫁娘,又在长辈面前,自己的态度很不对,可此刻,她只觉得疲惫,没有力气强颜欢笑。

折腾了好久,总算完事。

朱旧轻轻呼出一口气。

季司朗看出她神色恹恹,同母亲打过招呼,便将她拉走了。

季司朗的卧室在二楼,里面有个小阁楼,整整一屋子的书,很多难买的医学专业书,在这里都可以找到。

朱旧进了房间,就直奔阁楼,上楼梯的时候,她忘记自己正穿着高跟鞋与长裙,步子跨得大,鞋跟踩着了裙子,“砰”的一声,她整个人从楼梯上摔了下来。

万幸,她才刚踏上三个阶梯。

正在煮咖啡的季司朗回头,难得见她狼狈的样子,一下没忍住,笑出声来。

“季司朗!”朱旧疼得龇牙咧嘴,怒吼。

季司朗将她扶起来,才发现她的小腿被刮伤了,有血迹渗出。

“我去拿医药箱。”

朱旧坐在沙发上,踢掉碍事的鞋子,抬手,“刺啦”一声,脆弱的丝质长裙被她撕掉了一大截。

季司朗拿着医药箱回来时,看到地上的长裙残片,摇头叹道:“啧啧,这么漂亮的裙子,就被你给糟蹋了。Mint,我有时候真的很怀疑,你的属性真是女人吗?”

朱旧面无表情地看他一眼,“你要验证下吗?”

“OK,OK。当我没说。”季司朗在她面前蹲下来,为她处理伤口。

酒精棉擦在伤口上,朱旧哼都没哼一声,季司朗抬头看了她一眼,眸中浮起一丝心疼。他低头,在她的伤口上轻轻吹拂了几下,又捧起她被高跟鞋摩擦红了的脚背,轻轻地揉着。

朱旧看着季司朗温柔的神情与动作,忽然伸手捧起他的脸,四目相对,她漆黑的眸子一动不动地凝视着他,低声喃喃:“季司朗,你别这样啊,我会爱上你的。”

良久,季司朗勾了勾嘴角,说:“你不会。”

朱旧绷不住了,“扑哧”一声笑倒在沙发上,心里哀叹,又失败了,每一次都骗不到他。

她伸手盖在眼睛上,真有点累了。

季司朗转身,从她的包里掏出一双平底鞋,给她穿上,忽然说:“Mint,委屈你了。”

朱旧睁开眼,见他语气神色都特别认真,愣了愣,她坐起身,轻快地说道:“哪里委屈了?”她指着他,一本正经地背诵医院里那些护士对他的赞美之词,“Doctor季,仪表堂堂,英俊潇洒,风趣幽默,温柔体贴,专业一流……”

季司朗哭笑不得地打断她,“喂!你背书呢!”

朱旧再接再厉,“哦,还是钟鼎世家!委屈?多少女人梦寐以求的咧!”

季司朗摇摇头,“但不包括你。”他顿了顿,正色道:“如果你觉得困扰,现在还来得及。”

朱旧也收起嬉笑表情,说:“司朗,你知道的,没有人能逼我做我不愿意的事,你不用有负担。”

有一句话她没说,也知道他不爱听。这一点帮忙,哪里算得上委屈?她的命都是他给的,如果不是他,三年前的撒哈拉沙漠里,她早就死了。是他把埋在黄沙里的她挖出来,明明都缺水,他却用小刀划开皮肤,将血一滴一滴地滴进她干枯的嘴里,支撑着奄奄一息的她等到了最后的救援。

这一份恩情,她一辈子铭记。而她能为他做的事情,实在是寥寥无几。所以在得知他被家里逼婚逼得困扰不堪时,她提议,要不,我俩凑一对?他非常震惊。虽然是在美国出生长大,但他从小受家族影响,知道婚姻对一个中国女人意味着什么。可朱旧对他说,她这辈子原本也不打算结婚,她并不在意那些虚无的名声。

“我还欠你一样东西。”季司朗转移了话题,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物品,举着它递到朱旧面前,单膝跪地,凝视着她的眼睛,用特别温柔的声音说道:“朱旧小姐,你愿意嫁给我吗?”

朱旧看着他手中的戒指以及他认真的神色,瞪他,“喂,季司朗,入戏太深了啊你!”

季司朗却一动不动地看着她,满眼坚持。

朱旧抚额,“好吧好吧,我接受。”她伸手去抓戒指,却被季司朗避开,他握住她的手,将戒指套在她的无名指上,还俯身在她的手指上落下一个轻吻。

朱旧身体一僵。

季司朗抬头时表情忽然一换,勾起嘴角冲着她眨眨眼,“Cut!怎样?够拿影帝了吗?”

朱旧抬脚就踹他,“去死!”

若不是知道他压根不喜欢女人,与她的婚事也不过是被家里逼得急了掩人耳目,她真要被他这个样子给骗了。

“你真该改行去做演员。”朱旧又躺倒在沙发上,打量着无名指上的戒指,非常漂亮的祖母绿,哪怕她这种不懂玉石的人,也瞧得出来是年代久远的珍品。

她想起什么,说:“季司朗,这戒指不会是你们家的传家宝吧,那我可不敢随便收。”说着就要脱下来还给他。

季司朗按住她的手,毫不在意的语气:“我们家别的不多,这种不知什么年代的玩意儿倒是多,你拿着玩呗。”

啧啧,这口气!朱旧没跟他争,但她也不会真的收下,因为她平日里从不戴首饰。先拿着吧,回头再还给他。

“这还是我第一次戴戒指。”她转了转戒指,忽然低声说。

季司朗讶异了,“第一次?”

怎么会?她明明……

“嗯……”朱旧翻了个身,将手掌盖在眼睛上,嘀咕道:“我好困,睡一会儿。”

他嘴角动了动,但没有再问。取过沙发上的薄毯,搭在她身上。

他们吃过晚餐后驱车离开,季司朗送朱旧回家,他还要回医院,车离朱旧的公寓还有一段距离时,她让他停车。

正是旧金山最美的秋季,她住的那条街非常安静,道路两旁种植了高大的银杏树,这个季节,叶子都黄了,落了一地,特别美。朱旧很喜欢听鞋子踩在树叶上发出的窸窸窣窣的细微声响,那是独属于秋天的声音,她最喜欢的季节。

夜里有点凉了,她紧了紧风衣,伸手插进衣兜里时,摸到了一个东西,是季司朗给她的那枚戒指,她拿出来,对着路灯看了看,那种少见的绿色真的非常非常美,就连不喜欢首饰的她都为它心动。大概是女人对戒指有一种天生的喜爱吧。

她想起季司朗在她下车时问她的那个问题,你真的是第一次收到戒指?

她知道他意有所指,是啊,曾结过一次婚的女人,怎么会是第一次戴戒指呢?

可她并没有撒谎,当年啊,那人对她求婚时,用的不是戒指,而是一块腕表,他亲手制作的,表盘是一片深蓝色的星空,在黑夜里会发出璀璨的星光。

朱旧拍拍脸,让自己从回忆里抽身。也许是今天发生的一些画面,与记忆中的太重叠,让她情不自禁想起了蛰伏在心底深处的一些片段。

可是,都过去了。

她抬头望着头顶金黄色的银杏叶子,过不了多久,这些叶子就会慢慢落光,秋天会过去,寒冬会来临,春天也就不远了。

很多事情,就像季节一样,翻一页,就成过往。

晚上她竟然又失眠了,哪怕满身的疲惫。她的失眠症有很多年了,早些年,最严重的时候,她整夜整夜睡不着,索性爬起来看医书。再年轻的身体,这样熬久了,也撑不住。后来就开始吃药。季司朗知道了教训过她,说她自己是医生,难道不知道药物对身体的极大损伤吗?她来旧金山后,与季司朗住的公寓离得近,他就常拉着她去晨跑,周末只要不上班,就拖她去爬山、攀岩、远足。户外运动一向也是她所喜爱的,她也就乐得跟他一起。失眠症慢慢有所缓和。

在床上折腾了许久,朱旧爬起来,从床头柜翻出已经很久没有吃过的药片,吞下去。

第二天起来,精神还是有点不太好。她想了想,将才到下巴的短发扎成个马尾,用皮筋绑得紧紧的。当年在医学院,班上有个日本女生,每次考试前在图书馆复习,总是把头发紧紧地绑成个高马尾,她说皮筋绑紧扯着头皮,可以让人在疲惫时稍微清醒精神点。

朱旧看了看镜子中的自己,好像,真的是这样。

进了医院,她换上白大褂,直接去了重症病房。

前天手术过的病人,还在沉睡中,她做了术后常规检查,嘱咐护士时刻密切关注病人状况。

金发碧眼的护士小姐点点头,走出病房的时候,忽然对她说:“哎,Mint,你今天看起来,特别、特别青春。”

她指了指朱旧的小马尾。

朱旧微愣,笑着说:“谢谢。”

青春?二十九岁的女人,可以用很多词语来形容,但无论哪一个,似乎都跟青春不搭边。

快下班的时候,季司朗走进她的办公室。

“一起晚餐?”

朱旧从病例本上抬起头,“你这么闲?”

季司朗说:“我今天没事了,再说了,再忙也要吃饭呀。”

朱旧又低头翻着病例本,“我加班,你去吧。”

季司朗没有走,拉了把椅子在她面前坐下来,伸手将病历本盖上,“停一下,跟你说件事。”

朱旧皱眉看他,但还是静静等他开口。

“我们去亚马孙度蜜月,怎样?”

“季司朗……”朱旧看怪物一样看着他。

季司朗立即改口:“我的意思是说,趁这个机会,你正好休个假。你看,这两年来,你一次假都没有休过。”

朱旧神色稍缓。

“而且,南美丛林你不是一直很想去吗?”

朱旧被他说得有点心动起来。

确实,南美亚马孙丛林,一直都是她心之向往的。作为一名外科医生,长假很是奢侈。而婚假,确实够名正言顺。虽然这桩婚事,看起来有那么点荒诞。

朱旧说:“我考虑一下。”

季司朗见到她心动的神色,满意地离开了。

朱旧在医院里待到九点才下班。

医院离住的地方不是很远,她一直步行上下班。走上公寓楼的台阶时,忽然听到有人叫她。

“Mint。”

朱旧抬头,便看到有个人影正从台阶上站起来,他的面孔逆着光,直至他走到她面前,她才认出他来。

“Leo?”朱旧惊讶地看着来人。

“好久不见了。”

“你……怎么在这里?”朱旧愣愣的。

这两天是怎么了,尽是故人故事。

Leo很不满的语气:“老朋友这么久不见,你好像很不欢迎我呀,Mint。”

他毫不客气的语气,一下子就把三年未见的生疏感消弥了。

朱旧伸出手,笑说:“好久不见了,学长。”

Leo却没有伸手跟她交握,而是长臂一伸,拉她入怀,来了个热情的拥抱见面礼。放开她时他嘲讽道:“哦,看来老美的风水并不见得比我们德国好嘛,依旧柴火妞!”

这句话他用的是中文,虽然比之三年前,他的中文进步不少,可还是带着很重的口音,朱旧被他逗乐了。

三年前,她离开海德堡来旧金山时,他曾竭力挽留过她,但她心意决绝,他为此很介怀。她在医学院念书时,得到过他很多的帮助与照顾,他算是她的半个老师,后来实习,他是带她的医生,她天赋好,他对她的期望值很高,她的离开,让他觉得被背叛。为此,后来她给他发过好几封邮件,他一封都不回。

“你来这里出差?还是度假?”朱旧把煮好的咖啡递给他。

Leo摇摇头,“不,我专门来见你。”

朱旧的手指微微弯曲,她不觉得他是为自己而来。

果然,Leo没有跟她拐弯,直接说:“他病重。”

他没有说名字,但朱旧知道他说的是谁,Leo也知道她一定明白。

Leo继续说:“我希望你能回国见他。”

朱旧站起身,“咖啡有点苦,我去加糖。”

Leo拉住她,“得了,Mint,你最爱黑咖啡。”

朱旧转身坐下时,微乱的表情已经平复。她低着头,望着手中咖啡杯里的褐色液体,良久,她抬头直视着也正望着她的Leo,淡淡地说:“当初,是他说分开,是他不要我的。”

她语气放得那样平淡,可心忽然像是被人用什么尖锐的东西刺了下,生疼。

Leo神色认真,“Mint,我没有骗你,他真的病得很重,已经昏迷了两个礼拜。你如果对他还有一丝感情,你应该回去看看他。”他顿了顿,说:“也许,也许,这是你们最后一次见面……”

朱旧深深呼吸,她放下咖啡杯,手指伸进衣服口袋里,摸到那枚又忘记还给季司朗的戒指套上,她将手伸到Leo眼前,“我要结婚了。”

Leo讶异极了,望着她无名指上的戒指,张了张嘴,好久才说:“你要结婚了?”

朱旧点点头。

Leo站起来,在屋子里走来走去,伸手不停抓着头发。这是他犹豫纠结时才有的动作。

朱旧端起咖啡杯,将杯中的咖啡一口饮尽,平日里习惯的味道,可此刻嘴巴里全是苦涩。

Leo再回到她身边坐下时,忽然将他的手机塞到她手中。

朱旧讶异地望着他,他却捂着脸仰躺到沙发上,嘀咕道:“我不管了。你自己看,往后翻。”

屏幕上,正打开着一张照片。

是一个男人的侧影,他正往嘴里送一片面包,他的身后,漫漫黄沙一片,初升的朝阳洒在他的眼角眉梢,橘红的光线照着他满脸的疲惫。

朱旧心头不禁一跳。

她往下翻。

下一张照片,似乎是在医院病房外的小阳台上,穿着病号服的男人坐在轮椅里,也是一张侧影,他微垂着头,清瘦却依旧英俊的脸庞,嘴唇紧抿,目光望向楼下,专注的模样。

那件病号服上写着医院的名字,朱旧很熟悉,她曾穿过好几天。

她的手忍不住微微颤抖了下。

“这是……”她震惊地看着Leo。

“一张是在撒哈拉沙漠,一张是摩洛哥的S小镇医院。拍摄于三年前的秋天。”Leo说。

“怎么会……”她喃喃。

“三年前,你在撒哈拉失踪时,他去找你了。”既然下定决心给朱旧看了他偷偷拍下的照片,傅云深的保密嘱咐Leo也就懒得顾及了。

朱旧盯着手机屏幕,两张照片被她切换来去无数次,像是无意识一般,目光怔怔的。

Leo忽然抓住她的肩膀,让两人面对着面,他清晰地从她眼眸中看见很多的情绪,震惊、不解、迷茫,甚至还有点难得一见的不知所措,他说:“以他的性格,他病重的消息肯定是不希望你知道的,包括三年前他去找你这件事。知道我擅自做主他肯定要对我大发雷霆了,不过,这次他能不能醒来还不一定……”

朱旧看着他絮絮叨叨地说个不停,到后来她就听不见他到底在说什么了,耳畔嗡嗡的响。

最后Leo说:“也许你怪我多事,明知道你要结婚了还告诉你这些。请原谅我的私心,他虽然是我表弟,但你知道我们情同亲兄弟,我母亲也一直把他当儿子,临终前特意嘱咐我照顾他。Mint,回不回国见他,由你自己来决定。我保证,这是我最后一次干涉你们的事。”

他放下一张纸条,就离开了。

纸条上面写着医院名与病房房间号,还有一个姓名与电话号码,他在那个名字下面备注:如果回国,联系他的秘书。

她握着那张薄薄的纸,觉得格外烫手。

还有那两张照片。

怎么会这样?

怎么会这样……

如果不是了解Leo的为人,也知道他不会无聊到特意从德国赶来说些不存在的事情骗自己,她真的会怀疑这一切都是假的。

她从酒柜里取出上次季司朗带来没有喝完的小半瓶酒,走向阳台。醇烈的龙舌兰灌入喉咙,刺得她整个人都清醒了几分。

她在阳台上站了很久很久。

回屋时,她还是很清醒,那瓶酒还剩下一大半,哪怕是这样混乱的时刻,她依旧克制地提醒自己,明天要上班。

躺在床上,过了一会儿,她又爬起来,走到书房去,拉开书桌最底层的那个抽屉,里面放着一些信件、毕业证书、医师执照等重要物品,拨开这些文件,她看见了那只小小的深蓝色布袋,她伸手去拿,半途又缩了回来,迟疑了片刻,终是拿了起来。

这只袋子,已经很久没有打开过了。

仿佛染了灰尘的味道。

她将袋子里的东西倒出来,台灯暖黄的光线下,一枚腕表静静地躺在她手心,黑色的皮革表带,银色的表盘里,装着一整片深蓝色的星空。

滴答,滴答。

表针轻轻转动的声音,在暗夜里显得特别清脆、动听。

她翻过去,银色的背面,刻有几个小小的字。

F&Z。2003年。

这么多年过去了,那刻痕依旧清晰如昨,没有被岁月蒙上一丝一毫的尘埃。

那是海德堡最寒冷的冬天,窗外是白雪皑皑,夜色寂静。屋子里却温暖如春,火红的壁炉前,他握着这块腕表放在她的耳边,让她听时针“滴答滴答”走过的声音,他凝视着她的眼睛,对她说,余生的每一分每一秒,我都想跟你一起共度。朱旧,你愿意嫁给我吗?

那是她听到过的最美的求婚语。

每一个字,每一句话停顿时的尾音,以及他温柔的眼神,她都记得清清楚楚。

这注定又是一个失眠的夜,往事如暗夜里的潮水,汹涌而至。

隔天中午,朱旧约季司朗吃饭,请他去了医院附近的一家日本餐厅。

日料是她除了中餐外退而求次之的喜好,在国外生活十二年了,她依旧喜欢不上西餐。季司朗曾调侃说她在别的方面都很好,就是饮食上,真是矫情了点。她没有告诉他,其实是初到德国留学的那三年,她在海德堡被人用中国美食宠坏了胃口。

“这么贵重的东西,你收好了。”朱旧将戒指放到他手心。

季司朗皱眉看着她,最终,他什么也没说,收拢了手指。

朱旧说:“我要回国一趟。”

不管他的惊讶,她接着就拜托他帮忙接手自己手上正负责的病人。

“理由?”

朱旧沉默了一会,想起一个月后的婚礼,觉得自己确实有义务对他交代一下,“一个……朋友病重。”

不知道怎么的,季司朗忽然就猜到了些什么,“那个人?”

朱旧点了点头。

她的过去,他是知道一些的,也就没有必要撒谎搪塞。

有片刻的沉默。

“回去多久?”季司朗问。

“一个礼拜吧。”

“什么时候走?”

“明天。”

“你机票买好了。”他肯定的语气。

“嗯。”

昨晚,她就订了机票。

季司朗忽然轻笑一声,歪头凝视着她:“我亲爱的未婚妻,我忽然觉得有点受伤呢,你分明就是决定好了一切来通知我。”

朱旧直接忽略掉他似真似假的受伤表情。

饭后回到医院,她跟他仔细地交接手中负责的病人,除了一个术后的病人比较麻烦一点,其他病人都是刚接手,换个医生倒也没有多大影响。

离开她办公室时,季司朗忽然回头对她说:“噢,我不去送你了,如果你订好了回来的航班,告诉我,我去接你。”

朱旧摆摆手,正好,她也不喜欢送别。

第二天天未亮,她打车去机场,随身行李就一只20L的行李箱。

换了登机牌,离登机还有点时间,她去买了杯美式咖啡,握在手心里,热咖啡的温度传递过来,冰凉的手心慢慢变得温暖。清晨的候机厅,人还很少,从落地窗望出去,停机坪里晨光熹微,还有暖黄的灯光照耀着。

上了飞机,她裹着毯子,戴上眼罩,就睡了过去。

她睡得很不踏实,迷迷糊糊地做了很多乱七八糟的梦。梦里依稀是旧时,有一次他高烧不退,腿部旧伤引起了轻微感染,病得那么重,他却死活不肯去医院,本来他表哥Leo是他的私人医生,一直负责他的健康,很不巧那次Leo去了外地。她拿他没办法,又背不动他,她无奈之下给Leo打电话,让他教她怎么做。那时候她在医学院念本科三年级,虽然成绩很好,却是第一次给人看病。她趴在床边守了他一整夜,天微亮的时候,他退了烧,人也清醒过来。她神经绷久了,一下子放松,竟然没忍住就哭了,其实是喜极而泣。他看了她很久,忽然低声说,如果有一天我要死了,一定不告诉你,把你赶走得远远的。这样,你就不会难过了……

十几小时后,她在上海落地,再等候转机,很不幸地遇上飞机晚点,抵达莲城时,已是凌晨一点多。

她没有托运行李,很快就出了闸。

站在出口处,耳畔是又陌生又亲切的拉客的司机的乡音。

她深深呼吸,中国南方城市特有的秋之气息扑面而来,清冽的夜风,很舒服。

久违了。

她口袋里就放着Leo留下的那张纸条,可她没有拨打那个电话,事先也没有同那个人联系。

上了出租车,司机问她去哪儿,家里的地址即将脱口而出,又想起现在这么晚了,回家会打扰到奶奶,迟疑了下,说:“去中心医院。”

“去探望病人?”司机从后视镜里看了她一眼,问道。

她“嗯”了声,闭上眼,阻止了试图继续交谈的司机。

是真的非常疲倦了,飞机上睡不安稳,歪在出租车上倒是睡着了,到了目的地,还是司机叫醒的她。

提着行李箱,她在医院大门口站了好一会儿,才走了进去。循着指示牌,她很轻易地找到了住院部。

住院部里静悄悄的,大厅里的灯光显得特别惨白,有点儿瘆人。走到电梯口,她想了想,又折身,推开了楼梯间的木门。

已经过了探视时间,从正门进去肯定会被值班的护士阻拦。

要去的病房在五楼,她提着行李箱一层层爬,虽然穿的是平底鞋,但在这寂静的楼梯间里,足音也显得格外清晰明显。一层层走上去,声控灯亮起又熄灭,灯光闪烁交替间,生出一种诡异感。

她忽然觉得自己真是疯了,这三更半夜的,到底在做什么?

她停在了三楼,倚在墙壁上,在黑暗中,站了许久。

五层楼而已,她却走了好久,好久。

而这一天,好似也变得格外格外漫长,像一场梦。

站在病房外,她看了眼紧闭的房门,再没有犹豫,抬手,推开。

病房里亮着灯,角落里落地灯调节成最适合睡眠的光线,暖黄的灯光柔和得像是进入了卧室,而不是病房。

她记得,他睡觉的时候喜欢有微弱温暖的光线。

她远远地站在门口,目光投向病床时,轻轻舒了一口气。

病床上的人,没有带呼吸机。

职业直觉告诉她,最糟糕的情况,应该已经过去。

她将箱子放在墙角,轻轻走到病床边。

她曾看过很多关于重逢的电影画面,有喜极而泣,有深情对望,有紧紧相拥,有沉默不语,有寥寥数语便再次擦肩……她也曾想过,如果再见到他,会是在何种情境下?第一句话说什么?也想过,也许这辈子,都不会再见面。因为她曾对他说过,如果偶然重逢了,也不要打照面。

没想到,打破约定的,却是她自己。

自离别,已经整整七年。

隔着漫漫山河岁月,再重逢,她发觉,千言万语,都在这沉默一望里了。

病床上的人,面色苍白,浓眉蹙着,嘴唇紧抿着,似乎睡得很不踏实。他的睫毛很长,又浓又密,在灯光下投下一小片阴影。哪怕一脸病态,这个男人,依旧很好看。

这么多年,他好似从未变过。

她在病床边刚坐下,就看见床头柜上摆着的植物,不,其实嗅觉比视觉更先一步察觉到,那是她非常熟悉也很喜欢的味道。小小的一盆薄荷,碧绿青翠,在白墙的映衬下,特别生机盎然。

她的目光许久才从盆栽上收回,转头看着病床上的人。她整个人笼在暖黄的光线下,影子投在他身上,多像两人亲密地拥抱在一起。

不知那样坐了多久,忽然,她看到自己影子覆盖下的那人,眼睫毛轻轻地颤了颤,她以为是自己眼花,然而下一秒,他缓缓睁开了眼。

她一怔。

他看着她,眼神很迷蒙,像是没有睡醒,又像是梦游人的神色。

他看了一会儿,忽然伸出手,似乎是想要触碰她的脸,却又停住了,就那样把手伸在半空中,以一个抚摸的姿势。

她一动也不敢动,连呼吸都变得格外轻缓。

片刻,他弯了弯嘴角,露出一个似开心又有点哀伤的笑,然后她听到他梦呓般的声音,带着一点很久没开口说话的沙哑:“又做梦了吗……怎么这么逼真呢……”

他慢慢缩回手,喃喃:“算了,还是不要碰了,一碰,就不见了……每次都是这样的……”

他闭上眼,又睡了过去。

她的眼睛里忽然起了雾。 NNouUZS4ifkP0WZinUzvh3zq2rfckY0ttQ724d5n4M1XnFD1veXFphw/NAc0dis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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