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子产其实可以成为一个典型,或更具体有益的,可以因为他这样一个人,开始一种思维,一条有意思的历史之路,很可惜(该不该可惜呢?),这在中国日后的历史并没有发生。
简单说,中国的历史走向另一条路,那就是一统,一个单一大国——天下分久必合合久必分,这个“必”字有实然的无奈部分,却也有人意识形态的应然积极部分。基本上,此一中国人一直相信的历史规律,其实是把合看成常态,分是变局是动乱是得熬过去的不幸历史时刻,是“暂时的”,这极可能是现实的“倒置”,现实里,分才是自然状态,合是人的主张和成就,因此,这片广大土地,这一悠悠历史,往后并不真的存在小国家了,只剩逐鹿者,这是完全不一样的两种东西,也吸收生养着完全不一样的人及其思维作为。和子产农耕者的自况不同,逐鹿者是狩猎团体,真正的核心是武力,它不恋栈既有土地,不和某一方土地发展千丝万缕并且稳定的关系,既不承认有其他“国家”存在,其实也不当自身是个国家,因此消灭别人是正当的,被人消灭尽管凄惨却也无话可说愿赌服输,这是大家共同服膺的游戏规则,能计较的不过是输赢里、杀戮中那一点点人道和气度。
很长一段时日,台湾也曾把自己想成是这样逐鹿中原的狩猎团体,侯孝贤的《童年往事》电影中,记述父亲不愿意安家落户于南国台湾,家具买的都是竹制品,便宜轻灵容易朽坏容易抛弃,时候一到,该走就走。
但我们回头算一下,郑这样一个“国家”生存了多少年?至少到子产死时,已有两百年约十代人的时间了,活着的人更替了好几番,这在日后的中国历史是全然不可能也不可思议的。说来,郑还是诸国中最资浅的,它是平王东迁稍前才封国的,不像鲁宋卫始自武王周公穿越了之前四百年而来,想想,一个在某一块土地已存活两百年、以及六百年之久的小国?很显然,这绝不是竹制家具能撑过的时间,而是人和他所在的这块土地已发展出盘根错节关系、已成一个完足世界的漫长时间。从《左传》看,这几个国家最高所求不过是继续这样生存下去,或说保有他们既有的生活方式往后五十年、一百年能够不变,惟一昙花般的例外是宋襄公,他在齐桓、晋文的历史间隙里寻求成为霸主的可能,他看出了机会,或说某种幻影。后代读史者说的是他令人苦笑的失败和死亡,但真正精彩的是他的庶兄左师子鱼,这是个脑子清楚无比的人,子鱼第一时间就知道宋襄公是向着毁灭而去;宋襄公曾打算让位给他遭到拒绝,宋襄公绝对是真诚的,他一直太真诚了,让真诚硬化为一种毛病。先是,宋襄公召集了鹿上之盟和楚国争雄,子鱼为之忧心忡忡,他希冀宋国失利,很辛酸的,只有失败而不是成功才能保得住宋国、保得住像他们这样的国家:“小国争盟,祸也,宋其亡乎?幸而后败。”那年秋天,诸侯再会于盂,子鱼继续:“祸其在此乎?君欲已甚,其何以堪之?”果然楚国趁机扣押了宋襄公并出兵伐宋,却旋即在冬天把他放回来并退兵,但这是好事吗?子鱼讲:“祸犹未也,未足以惩君。”翌年夏天,襄公大举伐郑一如子鱼的噩梦,楚国当然出兵救郑,这就是有名的泓之一役,中国历史上再没有人这么打的一场战争,宋襄公华丽也滑稽的最后演出,也是子鱼的终极确认:“所谓祸在此矣。”
是的,就是这样了,鹿上之盟启动了这一灾难,子鱼如同看着宋襄公兴高采烈一步一步走进炼狱,这是单行道,也是格林说的不赦之罪,就宋郑鲁卫这样的国家而言。《左传》紧接在子鱼哀伤的话语之后,是另一则没头没尾但很悲凉的诗一样的记述,像是记史者忽然涌上来的心事或某一幅图像,记史者心思飞越了起来:“初平王之东迁也,辛有适伊川,见被发而祭于野者,曰,不及百年,此其戎乎?其礼先亡矣。”是的,原来的国家没了宝化为石,生活方式也全变了甚至还提前一步发生(其礼先亡)、预告着更大的毁坏将至。很多时候,未来用不着你去召唤它催促它,它自动会来,赶都赶不走,像小说家冯内古特用玩笑语气说的,未来是只小哈巴狗,它自己会跑到你脚跟前,乖得很。有时候(还挺多的有时候),你真正该做的,反而是用力抵拒它为着某种更好的可能,或至少设法延迟它,延迟了就还有点机会不是吗?就有这个那个偶然发生可能改变它一点点。
子产的准确,真正淋漓尽致的演出,是在国际事务上而不是国内治政,整部《左传》读下来,他没失误过一次,命中率百分之百,准到不可思议;而且不仅仅是大趋势的判读和其应对(大趋势反而比较不会看走眼,如秋天到了天气会变凉那样),甚至是精密到包含参与任一场盟会的具体细节掌握:谁去,带多少人,多少礼物,何时抵达哪里,先做什么,强调什么,可争取到什么,得排除哪些障碍云云。子皮有几回没听他,但马上证明子产永远是对的。这样的准确已远远超过了人的机智,而是来自于完全的理解,以及事先想好、事先准备,像好的围棋手,既正确判读大局,又实际盯着对手算清每一手应棋引发的可能变化。
春秋盟会,华丽但充满凶险,是日后中国历史再不发生的事。它最为特殊的,是那个不会重现的历史时刻——诸国林立,犬牙交错时时互噬,可是又暂时受到严格的约束,灭人国家这事基本上还不能做(尽管实际上已发生如子产指责晋国的,不这样哪来你们这些大国?),卡在那里。盟会要抢在这几天内拆定时炸弹般消弭这些已聚起如上弦的箭、难撤回(撤回有各自沉重的政治代价)难控制的力量,引爆的几率并不太低于解除。事实上,盟会很快转变成某种特殊的竞技场,用来替代战争,或说武力的夸示、威吓、取得利益云云。齐桓公之后,互信空间一再缩小谁也没办法,像回事的盟会都是所谓的兵车之会(有别于不带兵的、大家大袖飘飘潇洒而来的衣冠之会),谈判、赋诗、宴饮的会场外面就是层层围起、随时可以叫进来的军队,即使强如晋君楚王都不见得感觉安全,大礼服底下常常得加一件战甲(“衷甲”),就像今天的防弹衣一样,也就是说,这些诸国大人物看起来都比平时胖,但你知我知。
对郑宋鲁卫以降这些小国家来说,这不是光荣的盛会,而是苦不堪言。不是能否不去,而是就连迟到都不行,迟到不是当场被抓起来就是引来攻伐,这实际上都一再发生过。想想当时的交通工具、道路状况和距离,这些小国家的君王或卿大夫往往还跟无家旅人一样,行李都来不及打开又接到讯息得重新上路,这也是实际上一再发生的事。米兰·昆德拉在《帷幕》书里回忆了一九三八年秋天大战前夕慕尼黑那场著名的列强协商:“四大强国——德国、意大利、法国和英国——聚在一起,共同商讨一个小国家未来的命运,甚至连发言权都不给它。在一旁的房间里,两名捷克的外交官彻夜等着,只为隔天早上人家引领他们走过长长走廊,来到张伯伦和达拉第所在的房间里,听取这两个疲乏厌倦的大人物一边打着呵欠,一边向他们宣布死刑。”看昆德拉的语调,我们晓得他以为这是残酷而且全然荒唐的,但诸如此类的事也是春秋这两百多年里实际上发生的,该不该就讲习以为常呢?
我也是在昆德拉这里,才知道波兰国歌大概唱些什么,“波兰国歌的第一句话便是激动的:‘波兰“还没有”灭亡’”——这样辛酸到让人还会笑出来的国歌,由郑宋鲁卫以降这些国家来唱,一样很合适。“还没有灭亡”,已经是人的最高目标,也是当下最值得夸口的成就了。
鲁史的《左传》,这么详细地记述下子产在一次一次盟会宛如特技的、有书写者夸大之嫌的演出,我相信,这正是这些国家人们的津津乐道,不止鲁,也应该包括宋卫等等——这些国家,当下的难题并非全然一致,便只有盟会时刻,才被置放在一起,成为同一种国家,有着一样的现实处境和历史命运;同时,也像是面对同一张考卷作答,对错好坏一望可知,答案还可以相互比较参考。子产面对晋楚,“强悍而美丽”,在这样强者愈强弱者愈弱(日后光一个晋国就裂解出三个强国,占战国七雄的七分之三)、M形化走向的历史洋洋大河之中,宛如逆势上扬。终子产执政一生,郑国从没出现什么存亡危机,甚至没在盟会吃过任何亏,倒是争得不少当下利益,包括发言权,也包括贡纳“规费”的减低、私下贿赂的不行、盟会次数和规格要求的有所节制云云。我们仔细看,子产对晋远比对楚强硬也成功争取到较多,只因为晋比楚讲理,这说明子产是审慎的、精准的强硬,绝对是分别仔细计算过的,他清楚郑国不得不服膺的每一种限制,也就知道如何在不同的界限内让可能性极大化。
郑国能,为什么我们不能?当时大概就这光景——我们差可想象,子产在盟会的每一次漂亮答案,自反而缩,当时必然在这些同样作答的国家掀起一阵阵骚动,举凡兴奋、惭愧、又过瘾又失落,还仿佛若有光的有所启示云云;而且,像规费调降这类的利益,是很实质惠及所有小国的,因此还有感谢;最终,这一定会成为一种期待:“看看这回子产又会干什么?”像等着一场表演、一个惊喜。孔子也是彼时感慨系之的人其中一名,他特别赞誉子产的文辞,正确的道理还得有人准确地、动人地说出来才行,美学问题其实是认识问题。也许桃李不言下自成蹊,但桃李自己还是得先开出来漂亮的花是吧,你要人们走过来,不能高傲地或说如此懒惰地只拿出光秃秃的树干。
只是,这些一度人们眉飞色舞传颂讨论的往事、这些准确的文辞及其道理乃至于所有这些“如何让一个小国家生存下去”的精密技艺讲究及其思维,在中国,其顶峰也就是子产了。日后,再没有一个小国家挣扎着要生存下去、挣扎着保有自己生活方式的世界。更彻底来说,中国大地,接下来两千年就只剩下泱泱大国的国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