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我们要说的是一种我称之为阅读魔法的东西,悠闲一下。
博尔赫斯曾在某篇文章中冷不防这么问我们——海伦后来呢?当年希腊人为她打了整整十年血战,牺牲了诸多英雄(或者海贼),侥幸没战死的又在归途海上死去另一批,但谁记得海伦哪去了?这个美到不祥的绝世佳人后来还做了什么?受什么惩罚?她也死了吗?或过着哪样的人生?
我称之为魔法,是因为它如此神奇但通常非常简单,简单到好像你自己应该早看出来,它一直在那里,自始至终就在那里,换个位置转个角度,你当下就看到而且接下来你自己都会了,只是你不是所有人,你永远无法拥有所有人的位置和视角及其生命经历,这是基本限制。但作为一个老读者你其实心知肚明,事情不只这样,这也许需要一点运气,如灵光一闪,但有意义视角地获取来自持续的阅读和持续的思索关怀,是人一生的成果,因此它总是来得太晚,如奥拉夫·斯塔普雷顿说的:“当我一脚踏在思想成熟的门槛上时,我发现我另一脚已踩进坟墓了。”你或者已来不及再转述给别人听,或者说听得懂的人可能又都太老了。
这里,我们先来看海伦——我自己当下一愣,我相信大部分人也跟我一样,是啊,我们非常清楚不笑的褒姒从此消失在攻进城的犬戎之祸烽火中,爱泡汤的杨贵妃则婉转吊死在马嵬坡的某株大树上。当然,某些不死心的日本人坚信她偷渡去了日本,并终老于京都东山之南、深秋有血一样枫叶的东福寺里,最美丽的东西最终只能安置在最冷清、最低温的地方,像某种活性太强的化学元素,现实世界装不下也承受不起。日本人接收了后来的杨贵妃,其实只是延续神话而非人间的好奇,利用的大概就是白居易《长恨歌》误留的口实对吧,忽闻海上有仙山,山在虚无缥缈间……海伦是否也跟她这两位同等级的姐妹一样,故事结束了,角色消失了,静静退场我们不用再管她?而且还非退场不可,这样才能画上句号,让世界恢复平靖?
其实并没有,如同现实人生总持续延伸没有句点。在下半场的《奥德赛》故事里,同一个海伦仍明明白白、大大方方地现身,也讲了一些话,但奇怪也念《奥德赛》的人就是容易视而不见,或心有其他见到了转身就遗忘。这说来倒是阅读常发生的事,我们不知不觉会跟随着书写者、跟随着说故事人亦步亦趋地走,有点像被斑衣吹笛人笛声催眠的幼童,整个世界凝缩成一条单线路径,不记得其他,就算路旁坐着这么个美丽的海伦也一样。
所以说书至少一定得重读,同一条路走两次三次四次,你就有多余的心思才有机会注意到别的。
海伦的再次出场,是因为尤利西斯之子特勒马科斯急欲知道父亲是生是死,女神雅典娜向他说出“有翼飞翔的话语”,引领他乘坐“壳体发黑的快船”(防水处理过的船)四处打听,他辗转抵达斯巴达,恰好逢上斯巴达王也就是海伦之夫、金发的墨涅拉奥斯为自己一双儿女同天办婚礼喜筵,其中女儿是海伦出走前亲生的,她嫁的是已故阿喀琉斯的儿子,真不知道这对新人怎么样想、怎么消化上代的恩怨。在此,荷马(或是称之为荷马的希腊人)仍给海伦超级巨星般的待遇,她稍稍延迟到众人坐定、谈话进行中途才缓缓走出来,容颜如光依然,现场一切暂停下来,阿德瑞斯特替她搬座椅,阿尔基佩拿羊毛毡,女仆菲洛提来装满精纺毛线和金纺锤的银篮放她脚边,“海伦在椅上坐定,椅下配有搁脚凳”。我们由此也窥见了她的坐姿。
放海伦脚边的银篮很有意思,大概当年希腊妇女居家也是随时打毛线做女红的,即使贵为王后,这就像中国人说丝织品是王后嫘祖负责的一样,日后还演化成某种仪式。
这其实是《奥德赛》全诗气氛非常独特的一场,大家劫后一起回想特洛伊往事,一路讲到仍不知人在何处的尤利西斯,所有人顿时哭成一团。比较冷静的墨涅拉奥斯王先止住眼泪,要众人停住悲伤,重新洗手用餐,也就在这时候,海伦做了件很特别的事,她拿出一种药汁滴入众人酒里,“那药汁能解愁消愤,忘却一切苦怨。如果谁喝了她调和的那种酒酿,会一整天地不顺面颊往下滴泪珠,即使他的父亲和母亲同时亡故,即使他的兄弟或儿子在他面前被铜器杀死,他亲眼目睹那一场面。”
没错,这是嗑药,不为祭祀降神的纯嗑药,而且药效持续二十四小时。经历特洛伊不容易回首的日子,如今海伦显然随身携带着这药物,这还是她特地从埃及女波吕达姆娜那儿学来的。
海伦有一个好丈夫,这救了她,也让她有下半场,还让她不仅仅是个美女而已。在充满妒恨、夫妻随时随地算计相残的希腊神话中(上从宙斯和赫拉),这位金头发的斯巴达王可真特别,只是好得容易被忽略。他战阵上如狮,却是个温柔无比的丈夫,两部神话故事中,我们没听到他对海伦讲一句重话,人前人后,相较起来,尤利西斯,对他审慎贞洁的妻子珀涅罗珀就坏多了、不信任多了。我们回想当时他和情敌帕里斯王子在战阵上放单决斗,所求的也就只是让海伦好好回家,不必劳师开战,不需要多害人命,荷马有时用“善于呐喊的墨涅拉奥斯”来替代“金发的墨涅拉奥斯”,显然他是个嗓音嘹亮而且敢于大声说话的人,但他当时讲的是:“现在请听我说,我心里特别忧愁,我认为现在阿尔戈斯人(即希腊联军)和特洛伊人可以分手,你们曾经为我的争执和阿勒珊德罗斯(即帕里斯)的行为忍受许多苦难。我们两人中有一个注定要遭死亡和厄运,就让他死去,其他人赶快分手回家——”
除了跟着妻子海伦用药物克服记忆、平息内心,墨涅拉奥斯显然也借助了命运和诸神,这是另一种药物。海伦以受了美神阿芙罗狄忒(即维纳斯)的捉弄来宽容自己闯祸,墨涅拉奥斯也接受同样解释,把这场婚变和恶战归诸众神的操控——这是有神时代的明显方便之一,把人的犯错丢给不可测的神负责,人祸转为天灾,人比较容易为彼此都留一点余地,要回头、要改过重来相对有台阶;借着神的介入,打断掉错误的因果逻辑铁链,人得以离开某道直指炼狱的单行道,丧失一点点高贵和尊严,来换取新生的可能。所以基督教常说骄傲是某个不赦的重罪(因此丧失赦免可能之罪),但换一种说法如格林在《问题的核心》讲的是:“只有真正用心高贵的人才犯这种错。”
特勒马科斯此行有打探出什么来呢?完全没有,斯巴达人知道的还不及他原来的多,真正知晓一切的女神雅典娜要他白跑一场究竟是什么意思?我们可以更现实地把这看成是一个儿子绝望的努力,但我们其实也可以选择相信,这“多出来”的一段完全是为了海伦,荷马记挂着她,一如三千年后的博尔赫斯记挂着她,在所有人已沉落在遗忘的时间之流时。
我们再多看海伦一点,这终究是历史难再得的一个美人。
我们说,如何写出一名绝美无匹的女子呢?第一笔该如何开始?第一笔总是决定了往后的语调和说法。《伊利亚特》中,“她发现海伦正在大厅里织着一件双幅的紫色布料,上面有驯马的特洛伊人和身披铜甲的阿开奥斯人的战斗图形,那都是他们为了她作战遭受的痛苦经历。”这是我们所见到的第一个海伦画像,而且还是再通过报讯的女神伊里斯的眼睛,整个画面极宁静,而海伦显然是悲伤的受苦的。紫色染织在当时昂贵珍罕,只有王室阶层的人才用得起,这给了这个“女人中的女神”轻轻髹上一层光泽;但真正会让人心头一凛的是她织布的图样,居然就是她挑起的而且此时此际正在城外如火如荼进行中的战争,她是最重大的关系人但却也是记录者。海伦这是默默在存留自己的滔天罪状是吧(“你可以选择沉默,你所织的图样都可能成为历史的呈堂证供——”),而这也同时呈现着绝佳的所谓后设效果,我们感觉好像还有另一道平行的时间之流,另一双抽离这一切的不仁眼睛,另一种命运及其无可拒绝安排,我们甚至会一半同意,海伦是在执行某个更巨大的意志,她和其他所有人并不完全同在一个生命平面之上。
女神伊里斯捎来的紧急讯息是她前后两任丈夫马上要进行这一场赢家全拿的决斗,此刻海伦“心里甜蜜地怀念她的前夫、她的祖城和她的父母”,她以一方白巾遮头,流泪走上城墙望楼。第二个海伦画像,仍然是通过他者的眼睛,仿佛荷马真的不敢直视她,如同只有鹰才能直视太阳——城楼上是特洛伊王和一干长老,“他们年老无力参加战斗,却是很好的演说家,很像森林深处爬在树上的知了,发出百合花似的悠扬高亢歌声。”但此刻面对遮着脸的海伦,他们全放低声音只彼此听到,仿佛话语的锋芒会割伤她:“特洛伊人和胫甲精美的阿开奥斯人,为这样一个妇人长期遭受苦难,无可抱怨,看起来她很像永生的女神。不过她尽管如此美丽,还是让她坐船离开,不要成为我们和后代的祸害。”
无怨无悔了这是。也许真正温柔的不是斯巴达王墨涅拉奥斯,而是因为海伦自身的缘故。海伦从头到尾称呼自己是无耻的人,但特洛伊老王唤她“亲爱的孩子”,安慰她且同样把过错全归天神;特洛伊第一勇士也是最高贵英雄的赫克托尔对自己弟弟帕里斯毫不留情,说他是诱惑者、色鬼、长着俊俏脸孔的懦夫,但转头向海伦却永远只说最温暖的话(日后我们还会听到海伦亲口证实)——荷马没真正说出海伦容貌,海伦露面的机会其实也不多,但只要有海伦,我们发现荷马立刻会更换一种说故事的语调。她走在的地方,时间会缓慢下来,话语声音会降低,烟硝味消失,空气变得很干净,人的愤怒也暂时止息,只留下单单纯纯的不幸和悲伤。现实生活中,我们或许不见得对海伦这样的女子没意见,但荷马几乎说服了我们,所以我们说,一切温柔的真正源头,其实正是心中想着海伦的诗人荷马自己吧。可是这个诗人明明是个瞎子(如果我们全相信的话),想想欧洲几千年来排名首位的美女,居然是由一个瞎子讲述出来的,或者说,是由一个瞎子一次又一次想出来的。
我们不清楚海伦真正容貌,倒是通过她双眼才看清希腊这一干会战死、会平安回家主帅的个头和长相,包括将在续集独挑大梁的尤利西斯。尤利西斯很显然是那种说起话你才感觉出他奕奕神采的特殊之人:“他立得很稳,眼睛向下盯住地面,他不把他的令牌向后或向前舞动,而是用手握得紧紧的,样子很笨;你会认为他是个坏脾气的或愚蠢的人,但是在他从胸口发出洪亮的声音时,他的言辞像冬日的雪花纷纷飘下。”城楼上,特洛伊老王手指阿伽门农、尤利西斯、埃阿斯等分别问她这是谁,海伦也一一据实回答,但她极心细地注意到有两名应该在场却不在场的希腊故人,她的同父同母兄弟卡斯托尔和波吕丢克斯。海伦心知这只有两种可能,一是他们并未随军远征,另一是“由于畏惧涉及我可羞的舆论和许多斥责而没有参加战士的行列”,躲在后头不好见人。不管哪一种,海伦知道她的兄弟在希腊全地已无立足之地,所以跟着她说:“但是在他们亲爱的祖国,拉克德蒙的土地已经把他们埋葬。”这是海伦最心痛的话。
比起褒姒或杨妃,海伦很显然不是一纸美人图而已。我们读整首《长恨歌》(几乎是中国最仔细的一首美人叙事诗),其实并不真的知道这个让大唐盛世为之倾颓的美人想些什么,只有人们看她而从没有她看别人这种事,好像美丽一旦超过了某个临界点,她的眼睛就不再有生物性的视觉功能了,成为玉石或星辰,只是某个巨匠的镶嵌装饰之物,只是美丽的必要构成一部分;海伦不同,她很大一部分是真人,是会爱上他人还会因此昏头抛弃一切的一名女子(相对来说,一颗宝石或一幅名画,只有你爱上它走向它,没有它迷恋你奔向你这等事不是吗?),是一个妻子,以及人家的女儿姐妹云云。我们可以察知她看着什么想着什么,包括在决斗前这样最迫切也最为难的夹缝一刻。这是她迎风站在城楼上的身姿,遮着脸的白巾必定也不时飘起,而城下决斗的正是她前后两任丈夫,她对两人的情感也重叠存在,并不相互替代(宽容地说,同时喜欢两个人这应该还是可能的吧)。因此,美丽果真不祥,它会把人寻常的、可理解且不那么困难收拾的错误或仅仅是一时冲动(我们一生谁不会有呢?),放大成只犯一次就毁天灭地倾国倾城,这非常非常危险。所以归咎于美神阿芙罗狄忒也许是再对不过了,美丽会是人承担不起为之受苦的东西,而且让人变得易碎,连同方圆之内的全部东西。
我自己比较喜欢的是《奥德赛》再一次现身的海伦(博尔赫斯是因为这样才提醒我们的吗?),海伦还在,这让人很感安慰,仔细想,她犯的也并非什么不可饶恕的错,而且除了墨涅拉奥斯一人深情款款,这场战争的真正本质也许只是奉海伦之名的规模空前海盗行动,阿喀琉斯的愤怒哪里是因为海伦、向着公义呢?他的标的物清清楚楚是其他东西,就连亲族身份的阿伽门农也是这样。特洛伊十年灰飞烟灭,有人赔上一命有人大丰收回家,有罪各自承担,惟海伦必须嗑药必须催促遗忘的降临,这恰好说明了她是一个保有记忆、肯为自己人生一场负责任的人。一般而言,不必到她这么美的人都会觉得自己该有某种人人为我的特权,理直气壮得令人难受,我自己这般年纪的人,环顾四周,知道肯这样不放过自己的人其实不多,相信我,此事并不容易。
博尔赫斯的魔法(不止他一个人能),不只问了后来的海伦而已,我记忆里至少还发生过另外两次。
一次是他同样冷不防地,仍像随口丢下一句话的说:“你知道一整本《堂吉诃德》书里并没下过一场雨吗?”——这一样让我第一时间寻回这本读过不下五次十次的书,“不久之前,在拉曼查地区的某个村镇,地名我就不提了,住着一位绅士。这种人家通常都有一支竖在木架子上的长矛,一面古盾牌,一匹干瘦的劣马和一只猎狗——”不为着证实塞万提斯真的没写过任一场雨景(这我信任博尔赫斯),而是忽然感觉这是一本全新的书,或更确切地说,我自己是一个全新的人。因为这样一句话,整体书的模样或说线条全变了,如同整个世界被谁静静地转动了一下,说不清楚哪些东西显露出来了,生活中偶然会发生类似的事,某个特别时辰某条不常绕过的路径,你看着自己的家会如同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我依然记得博尔赫斯之前所说的“我喜欢塞万提斯的讽刺意味、小心谨慎和一致性”。原来这一整趟荒唐的冒险全在晴朗日子里进行的,没用过雨水来遮挡折射光线帮助幻觉,也没靠雨水来增添骑士的满面愁容,拉曼查一地从不下雨吗?——
我曾经到过这里,
什么时候、怎么来的,却说不清;
我认得门后那一片草地,
那阵阵袭来的浓郁香甜,
那声声叹息,
那普照岸边的灿烂光线……
另一次,也发生在我们熟知熟读的书,那是柏拉图的《斐多》。但这回更有趣,因为博尔赫斯告诉我们,其实发现者另有其人,是卡夫卡的朋友马克斯·布罗德,他只是重述给我们听而已,于是博尔赫斯的角色往下降一阶,变成早一步的此时此刻我们,是同样被人吓一跳、忍不住重新读重新想、更忍不住要把好东西告知更多人的转赠者。
我找出原文,是这样的——
“全部哲学中最感人的篇章莫过于柏拉图的《斐多》。这篇对话说的是苏格拉底的最后一个下午,当时他的朋友们已得知德洛斯岛的船已到,苏格拉底那天将饮毒芹而死。苏格拉底在监狱里接见他们,他明知即将被处决。他接见所有的朋友,只缺少一人。这里,我们读到了正如马克斯·布罗德指出的那样,柏拉图生平著作中写下的最激动人心的一句话。这句话是这么说的:‘我相信,柏拉图病了。’布罗德指出,这是柏拉图在他洋洋洒洒的长篇对话里惟一一处提到了自己的名字;总之,这给我们一种不确定的感觉;这伟大时刻,他是否亲身在场。
“据推测,柏拉图写下这句话是为了更超脱,似乎在告诉我们:‘我不知道苏格拉底在他生前最后一个下午说了些什么,但我很希望他说过这些话。’或者说:‘我可以想象他说过这些话。’”
“我认为,柏拉图掌握了说话的最佳文学美感:‘我相信,柏拉图病了。’”
打岔一下,在全部对话录中,这其实并不是惟一一次提到柏拉图之名,稍前苏格拉底受审答辩时,苏格拉底叫了他名字,也让我们知道他当时在场聆听——这类无关宏旨的记忆差池,很多人非常在意而且扩而大之,甚至成为某种道德指控,但其实这是没关系的。博尔赫斯应该也发现这里不对,但他一言略过,为的是专注于应该专注的地方。
好的。的确,就单单从日后才一一确立的小说书写技艺来看(比方某种后设手法),柏拉图也做到了最好,而且这么自然、这么深情款款,让我们再次回忆起来,原来技艺最早不因为炫耀,只是要更准确更周全地说出微妙的事实,包含着当下可见的事物真实加上不易看见的人心里头真实;由于某事某物某情感是如此不寻常,让人得动用某种非比寻常的方式和语调来特别说出它,我们甚至得费心找寻乃至于额外发明,尽力用未曾用过的语言和语法好讲出我们以为未曾发生过的事实,这是中国古代赋体“使用全部文字”(借用博尔赫斯讲乔伊斯的说法)的真正理由,和后来的文字堆叠乃至于如今书写者的虚张声势刻意神奇是不一样的——柏拉图不怕(或说为着更重大的理由,怕也没办法)我们知道,原来他老师苏格拉底讲最后一席话(我们一般很容易把最后直接想成是最重要),他并非亲身听见,只可能是通过转述并佐以自己的想象和重新描述,尤其是苏格拉底说话时的表情和姿态。对话录不是口述历史,而是柏拉图自己的书写和创作;他也不担心或无法担心人们会因此一并怀疑了他全部对话录的权威性,扩大我们一直以来对这种录音机式对话体以及无所不在听话者的必要和无聊怀疑。“柏拉图病了。”《斐多》里的柏拉图,于是连同了全部对话录里隐身的柏拉图,从此不再幽灵般永远在场无所不知,物理性的限制全回来了,他原来仍是个也会生病也会悲伤,或甚至禁不住悲伤逃避前去目睹老师死亡的柏拉图。于是,那些雄辩、那些或周全或武断的层层论述、那些状似亘古真理模样的话语,遂也失去了上帝般的不恰当力量,只是某个人或某一对师徒薪尽火传的持续思索。这是一个事事认真不惧、毋宁猜测太多的老师,一个认真回忆已离他而去老师的学生,在一个曾经确实存在至今犹令我们神往不已的城邦,一个人类曾经有过的奇妙说话和思维场域,真人真事真地真的死亡和回忆带回来了时间,凝冻于历史深处的时间之流恢复了流动,我们伸脚进去,因此也感觉自己是可以加入的,是他们其中的一个人。
于此,我自己是有过确确实实经验的,也曾在某篇文章写过——很长一段时日以来,我总是想着我的老师朱西宁,碰到某些事,尤其是某种信念纠结的难题时刻,我也一样会问自己,对此老师曾说过了什么?他如果还在会怎么想?怎么判断怎么决定?并且会用什么方式提醒我?我这一生见到过不少人,朱西宁老师是我所知人格最光洁的一人,为此他也许得损失或说收敛起一部分的现实世故,因此,我倒不是事事听从他,过去就这样现在也仍这样,惟那种我以为更珍罕的心志支撑力量以及某种再沮丧再生气都不该放手的最终一点坚信和宽容,多年下来我仍然难以从别处获取,还有,当然就是一种老师还在身边的安慰。此外,各个时间阶段,我也很自然地会停下来想他,像在不确定的陌生路口时时检查脚步校准方向,并且像可以把我新的认知和忧虑报告给他听(老师是个事事兴味盎然的人,而且他通常还会想办法称许我);我会想,在我这年纪,四十五岁四十八岁五十岁了,老师已做到了什么?正埋头做什么?以及还想做成什么?我诸多的怀疑和不必要的灰心很简单就可以暂放一旁。
老师没能活过七十二足岁,我不确定自己是否也能活到那个年岁(希望不会),真超过那年纪,届时就只能全靠自己的想象和猜测了,届时就孤单了。
这一个思维涟漪,被“柏拉图病了”这颗石头为圆心所激起的,可以不只是停止于柏拉图对话录里而已,我们或许还可以想到比方孔子和他学生说话的《论语》也是这样,或是佛陀和他一干弟子以及那些以“如是我闻”(我是这么听到的)为开头的佛经——“大师说过”,也许大师生前并未或并没来得及真讲了这句话,但他一定会这么说。通过我们对他熟悉无比讲话声音、语气、习惯句法的模拟,通过我们的怀念,我们确信他会这么告诉我们,这句他死后才说出的话,带着非比寻常的视野和力量。
“大师说过,”博尔赫斯告诉我们,这源自更早毕达哥拉斯(死后)的学生,“这并不等于说弟子们因大师说过而受到束缚;恰恰相反,而肯定了他们有自由在大师思考的基础上继续思考……毕达哥拉斯的躯体死亡了,而弟子们,由于某种轮回的缘故(这是毕达哥拉斯所喜爱的),仍在他思考的基础上继续进行思考再思考;每当别人指责他们说了某些新话时,他们便抬出这句话来辩解:‘大师说过。’”
甚至孔子自己也有他的大师,最多是周公旦,他也把自己一些新话新主张归给大师,认定自己只是个再思考者再转述者;他甚至要我们相信大师会持续托梦讲话,在一个全新的历史时刻,如同一直活着,直到他自己很老了(或自己超过了周公旦的年岁了),不再能做梦了。
这种针尖一样一句话的、如一声咒语打开一个新世界的魔法,很容易被体认为反向的、颠覆的、顽皮的思考,是那些较为桀骜不驯的年轻读者才做得来的,但其实不是,而且恰好相反,这是虔信者才会的魔法,而且是在虔信的长期相处里才能发现的。他相信某一首诗、某一本书以及书里头的某个人为真,而不再只是一些语句和符号的聚合,一个单面而且由线条组成的形象,一种特定意义和教训的传递及其表演。当书里的海伦(或堂吉诃德、苏格拉底……)在我们心中成为真的人,我们这才和他们成为同种质料、同等构成的存在,你害怕的东西他也会怕,他的伤害你也会感觉痛苦,你的和他的经历、情感以及面对的未来威胁,彼此可直接交换替代补充衔接,因此,你对他的了解会随时间逐渐远远超过了书中的陈述,书只是他生命的大事记,只是他连续生命之流的点状标示,你会自然而然把它们一一联起来,成为空白一处处消失的完整存在,于是你对他的关怀甚至不会停止于书的间歇和书的结束,一如真实世界里你也逐渐知道了人不会因顺利结了婚、从战场归来了、完成一次旅行或从某次生命重大危机挣脱出来就从此没事,你对他持续的关怀和忧虑(关怀的核心方式总是忧虑不是吗?)也逐渐远远超过了书中的陈述,也正因为这样,你会放心不下,会不断发现某处裂缝,会警觉出某个该有的东西为何没有,该发生的事何以迟迟没发生云云。所以,海伦回家后怎么办?已一身是病的吉诃德先生骑他那匹不比他强壮的瘦马碰到暴雨暴风雪撑得住吗?换成你自己是柏拉图,你才目睹了老师的死刑宣判这一场,你要如何面对老师的死刑执行呢?等等等等。
也许,通过某种机智加上运气,我们也会不意地看到同一处裂缝,但不相信,不关怀不忧虑,没有自身足够的生命经验事实来撑开它持续它,这样的发现总是随见随丢,不足以驻留人心,更不会更替视野,让阅读者发现者自身的生命经历也仿佛被提醒一次、洗濯过一次(水清濯我缨,水浊濯我足)、重新擦亮一次。它最多就止于机智,成为某种调侃,某个笑话,某次用后即弃的语言炫耀,就这么多而已,而且就这么短暂。
往往太急于卖弄人有限聪明的福尔摩斯小说全集,在《银斑驹》这个短篇里,福尔摩斯倒是问了他生平最好的一句话:“真正奇怪的,不是深夜里为什么传来狗吠,而是为什么狗没有叫?”——深夜狗吠,人只要有耳朵都听得见,知道有事发生或想拿东西砸它;但狗为什么没有叫,这来自之前一连串事实的掌握,包括百万名驹不见了,管理员遭重击惨死当场,地上有凌乱的蹄印和足迹显现经历了好一番搏斗挣扎,而守夜的狗好端端就在现场而且安安静静,为什么?狗没有叫,是人完整理解了这一切才赫然看出的一处巨大空白,是思维连续铁链的断裂,它不是真的简单,它的简单其实是准确,一种直指人心、唤起回忆、每个人都能印证它并由此接手思考下去的准确,就像我们都懂了,狗没叫,因为犯案的必定是熟人。
我最近的一次阅读魔法经历,魔术师不再是博尔赫斯,而是米兰·昆德拉。某天,朱天心摊着《相遇》这本书(第四十六页),要我读一下他怎么看《百年孤独》,一个我们信赖的小说家谈论另一部我们熟悉热爱的小说,这本来就有点让人紧张,而朱天心复杂但带点莞尔的表情,我晓得是有很特别的事发生了——
昆德拉从这样一个我们想不到的角度直接开讲:“重读《百年孤独》的时候(果然,昆德拉也是重读),一个奇怪的念头出现在我脑海里:这些伟大的小说里的主人翁都没有小孩。世界上只有百分之一的人口没有小孩,可是这些伟大的小说人物至少有百分之五十以上,直到小说结束都没有繁殖下一代。”以下,昆德拉从拉伯雷《巨人传》的庞大固埃开始列了一纸长长的不育名单,说:“这贫瘠不育并非缘自小说家刻意作为,这是小说艺术的灵(或者说,是小说艺术的潜意识)厌恶生殖。”
然后,昆德拉要我们仔细想,“堂吉诃德死了,小说完成了,只有在堂吉诃德没有孩子的情况下,这个完成才会确立得如此完美。如果有孩子,他的生命就会被延续,被模仿或被怀疑,被维护或被背叛。一个父亲的死亡会留下一扇敞开的门,这也正是我们从小听到的——你的生命将在你的孩子身上继续,你的孩子就是不朽的你。可是如果我的故事在我自己的生命之外仍可继续,这就是说,我的生命并非独立的实体;这就是说,生命里有些十分具体且世俗的东西,个体立基于其上,同意融入这些东西,同意被遗忘:家庭、子孙、氏族、国家。这就是说,个体作为‘一切的基础’是一种幻象,一种赌注,是欧洲几个世纪的梦。”
他这才讲回《百年孤独》:“有了加西亚·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小说的艺术似乎走出了这个梦,注意力的中心不再是一个个体,而是一整列的个体,这些个体每一个都是独特的、无法模仿的,然而他们每一个却又只是一道阳光映在河面上稍纵即逝的粼粼波光;他们每一个都把未来对自己的遗忘带在身上,而且也都有此自觉;没有人从头到尾都留在小说的舞台上;这一整个氏族的母亲老欧苏拉死时一百二十岁,距离小说结束还有很长的时间;而且每一个人的名字都彼此相似,荷西·阿加底奥·布恩迪亚、荷西·阿加底奥、小荷西·阿加底奥、奥瑞里亚诺·布恩迪亚、小奥瑞里亚诺,为的就是要让那些可以区别他们的轮廓变得模糊不清,让读者把这些人物搞混。从一切迹象看来,欧洲个人主义的时代已经不再是他们的时代了,可是他们的时代是什么?是回溯到美洲印第安人的过去的时代吗?或是未来的时代,人类的个体混同在密麻如蚁的人群中?我的感觉是,这部小说带给小说艺术神化的殊荣,同时也是向小说的年代的一次告别。”
请先注意,《百年孤独》完成于一九六七年,而昆德拉这篇名为《小说及其生殖》的短文是近作——我相信昆德拉当年必定在第一时间读《百年孤独》,因为这本书以及它挟带的拉丁美洲小说大爆炸,是当代小说最璀璨夺目的大事,至少,不会晚于一九八二年诺贝尔奖的颁发,果然,在《帷幕》一书我们看到了,昆德拉首次阅读是一九六九年苏联占领捷克三个月后;也就是说,这个“奇怪的念头”来到昆德拉脑子里,足足延迟了三十年以上时间,这简单吗?不,这半点也不简单。
其次,我们读小说的人原来知不知道布恩迪亚家族的代代生殖繁衍呢?我们有人觉得这很奇怪吗?
这个延迟三十多年才出现的空白,狗为何不叫,布恩迪亚家族何以生殖,只有放到几百年来的小说书写世界大图中才显现异状、才被比对出来,或确切地说,只有等昆德拉把它置放到自己对现代小说的独特思索、独特的询问和雄辩里才成其空白。
我们会不由自主跟着回忆自己读过的所有伟大小说,印证甚至也自己看出更多异状,比方说,托尔斯泰是否也早早察觉某个东西,《战争与和平》的结尾明显多写了一段,是很煞风景、很破坏性的一段,那就是皮埃尔和娜塔莎并没中止于法俄战争的结束或两人的结合,他们违背小说艺术之灵地生了满地乱跑的小孩,微微发福的娜塔莎由独特的美人降为寻常的斯拉夫家庭主妇,皮埃尔则胖大得几乎就是遗忘了,历史的锋芒如同匕刃一闪,人短暂地成为独一无二的自己,但真的是这样子吗?还是说这只是历史的神对我们一次偶然且特殊的使用?还是说在昏昏欲睡的漫长时间之流里,人只能做个短暂就醒的梦,梦见自己独一无二的存在?
我并没要坚持只有昆德拉一人看得出这里是空白,我相信总还有某些人会依循自己不一样的思索之路、或重或轻、或强调或恍惚地察觉它,尤其经由昆德拉的提示之后。我试着想讲的其实是我自己总是伴随这个惊喜而来的沮丧,很宁静也有点孤单的沮丧,好像被自己阅读极限之墙撞了一下的某种轻微疼痛感——老天昆德拉想了多久、读了多久而且准备了多久?简单的魔法背后靠着多少东西?我们知道,至少从《小说的艺术》这本书之后我们便不断看到了,昆德拉几乎是单独地思索现代小说之为物,不停地检视追问它的能耐、极限,当下每一种处境、其挫折暨其可能的死亡。我们说“单独”,是因为昆德拉不是把现代小说仅仅看成一种文体、一门手艺、一个行当乃至于某种平行于其他的认识世界方式,他(冒犯世界地、不惧挨骂地、赌自己迷信地)以为小说超越这一切,小说孤独地、只剩它一个地仍在叩门并试图回答的是所谓“存在”的人总体问题,而这甚至是它惟一的任务、它存活的惟一理由。如卡尔维诺也说的,如今所有的学科都只给自己局部的、可置身事外的有限目标,只剩小说(或最多扩大到文学)的任务是“无限”的;而在如今这样一个加速时间的历史时刻,就连我们的亲身经验都只能是片段的、不见头不见尾,惟有小说还可望能“复原”世界的连续完整模样。我们必须寻求并保有一道进入整体世界、认识整体世界的路径,否则意义将不免持续剥落流失,意义只有在整体的掌握中才有机会发现。
只是,意义是否是人生存的要件?像食物衣服、像阳光空气水那样的东西?
因之,魔法大概就只能是魔法吧,一直停留于魔法的阶段,并没有假以时日天下文明成为普遍认知的可能。魔法不是人类经常性的东西,它的这一面有点高傲,是只有少数人才学得来、才拥有的神奇之技;但另一面则很寒伧,它也一直是极少数人才愿意赌自己一生去学的不太理性之物。宫崎骏电影《千与千寻》里,好的巨头魔女钱婆婆说得最有意思,她不讲魔法创造的东西只是幻象,她说用魔法造出来的东西不坚固不好用而且很容易坏,非常生活现实的理由,所以少女荻野千寻从那个世界带回来的发带是劳动生产物,而且就是那个晚上她亲手编织的。魔法世界存在的证据只是发带一次弹指的闪光,她的父母从头到尾没发觉。
我们还是回到海伦来。
这里我们来问个有碍魔法的简单问题——为什么我们常驯服地、不多思索地也就认为,海伦就是整个欧洲历史上最美的人(顶多加上之一),就像我们总是讲中国历史的四大美人是褒姒、西施、王昭君和杨贵妃?
这个任谁都可以自行回答的问题,问题的另一面是,为什么历史最美的人此一头衔停止于历史远远的某一时间点?很不公平稍后以及我们眼前满街都是的美女再没角逐比试取而代之的资格?
是的,特洛伊十年之战不会是人类历史上最重大(其规模、影响、伤亡人数……)的一场战争,海伦也就不会正正好是人类历史的第一美人,从事实、从逻辑乃至于从几率来看这全是不可能的。这里面,真正绝无仅有的是《伊利亚特》和《奥德赛》,是盲诗人荷马,是那样曾经有过的希腊人世界及其全部梦想——让海伦不当赢取后冠的不是选美大会的品头论足逐项评分,说真的,我们从不知道她的确实容貌身材三围,真正获胜的是史诗、是文学。
仿用昆德拉的说法是,文学的获胜奥秘,从不是它运气好万世一时地碰到史上第一美人并尽职地描绘她,而是由此直接触及美人的“存在”,是美人和她所在那一个世界的合而为一,“人与世界连在一起,就像蜗牛与它的壳;世界是人的一部分,世界是人的状态”,轻纱引风般成为一个美人和一个世界两者交织交缠、相互曝现相互解说的“命运”;打动我们的也不是视觉印象,甚至不是一般感官也不包含情欲(因为不再只是一个美人,还加上一个世界一个时代),而是我们无可遏止的深深不安以及面对毁坏的可靠预感,你已把美推高到最顶点了,它再无处可去,它再来的每次变化、每一行动都只剩下降、倾颓、瓦解并朝着死亡。
所有这样的美人都有她的故事才行,故事远比容貌重要。而且,比方说中国四大美人,除了出塞、漫天大雪里弹琴回望的王昭君,其哀伤凝缩为一个富有天下的君王忽然发现自己保卫不了一生所见过最美丽最不舍的东西,其他三人全伴随着某个强大王国的衰亡。这说起来是经济学了不是吗?最美丽的人也就是最昂贵的人,她的定价等同于一整座城市、一整个国家乃至于一整个时代。从历史的基本正义来看,把这样巨大且复杂的覆亡,从君王的荒唐、官吏的腐烂、战士的懦怯云云,全归结为某一名女性的不爱笑或太爱洗澡,这当然是污蔑,是典型的替罪羊,这样的诡计不可能永远得逞,也必定而且必须在我们对历史的理解长进中一一被纠正。因此,海伦这一级的美人是有历史生产期的,当她不必再承担那么大而且不实在的罪名,她也就不再能或不需要美到这种地步了。
格林说我们很难爱某一个真理、某一个“无”,所以人们总是需要一个上帝作为可感可针对的对象好实实在在地爱它;也许,我们对某个王朝、某个杳逝时代的全部怀念,同样也需要这样创造出一名遗世独立的美人来,其实不想归罪,而是某种难舍难言的情感,白居易的《长恨歌》,他和我们有真的恨过杨贵妃吗?无论如何,当一座城、一个国、一个时代如此和一个美人合在一起,就不再是个用木头石块、用铜铁金银、用各种沉重坚韧材料(包括宗教信仰、官僚系统、生产体制云云)堆叠出来的世界了,它失去了所有的重量和坚实感,成为极纤细极易碎的东西,成为有时间性的东西,其实用不着谁鲁莽地、愚昧地或坏心地摧毁它推倒它,它本来就稍纵即逝,如同那个不世的美人,如同我们自己。
仔细看仔细想,《伊利亚特》里和尤其《奥德赛》里的海伦,其实已抵达这样历史美人的险险边界了——海伦不是一朵高岭之花般立于尘埃所不及、人人只能抬头瞻望之处,她甚至不够自恋,也没拿自己的美丽作为武器。情感或直接说情欲,她是被诱惑者而非诱惑者,我们感觉她迷恋帕里斯的程度超过了帕里斯迷恋她(我们有看错吗?);家庭生活中,我们也同样感觉她低自己丈夫墨涅拉奥斯一阶,宽容者温柔者总是站在稍高的位置,身姿是俯瞰的,这是他的道德赠礼。更重要的,海伦开始合情合理地观看、思索和回忆,逐渐成为一名具体起来的女子,这使她和她所在的大世界开始分离;而且,她还如昆德拉指出的居然也生育,同时女儿大到出嫁了,美人最终回到斯巴达成为母亲(说是丈母娘就更糟了),完美的美人生命敞开了一扇门,会“被延续,被模仿或被怀疑,被维护或被背叛”,如果再多写清楚一点,那真的就是托尔斯泰不怀好意笔下的中年娜塔莎了。
中国的绝世美人终止于《长恨歌》的杨贵妃,往后文学自己洞穿了丢开了这一古老诡计,之后的美丽女子命运和大世界脱钩,她们的错误和悲伤无法再撼动一整个世界,只能选择一隅而居,爆破威力仅止于方圆三里五里之内,比方文艺青年的林黛玉,或悍然深入情欲的潘金莲。
《伊利亚特》始于阿喀琉斯的愤怒,却终结于赫克托尔的勇士火丧,像是荷马原来想歌咏这个英雄,却不知不觉发现真正的英雄另有其人。当时的丧礼,领唱哭泣挽歌的是妇女,海伦是第三个,也是最后一个,排在赫克托尔的妻子和母亲之后,这不知道是特洛伊人过人的宽大,还是荷马的意志使然:“赫克托尔,在所有的伯叔中,你令我最喜欢,我的丈夫是那个神样的阿勒珊德罗斯,他把我带到特洛伊,但愿我早就归阴去。自从我从那里出走,离开祖国以来,已经是第二十年头,但没有从你那里听到一句恶言或骂语;如果有人——你的弟兄姐妹、穿着漂亮的弟媳或是你的母亲在厅堂里开口斥责我,你父亲除外,他对我很温和,有如生父,你就苦口婆心,对他们再三劝说,用温和态度、温和语言阻止他们。因此我为你和我而悲叹,心里很忧伤,我在这辽阔的特洛伊再也没有别人对我很和蔼友好,人人见了我都发颤。”
从早期说故事的角度来看,《伊利亚特》这样结束于赫克托尔之死、不再交代大战结果和特洛伊的陷落,不免让人微微一惊,但这样的收尾却又让人感觉如此自由,又如此的“现代”。而且够了,我们其实已预知一切,我们知道阿喀琉斯的死,断气之前的赫克托尔灵光般说出了预言(“不管你如何勇敢,也请你当心,我不要成为神明迁怒于你的根源,当帕里斯和阿波罗把你杀死在斯开埃城门前”);我们更知道了特洛伊城的最终命运,它已失去了守护者赫克托尔,而且两方打了一架的天上诸神已做成了决定——
就只剩哭泣的海伦何去何从,我猜,就是在这里,博尔赫斯为我们问了这个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