网络文学的属性与功能,决定了写作者所应选择的相应的写作策略,主要表现在如下几个方面。
网络文学重视营造读者对作品主角及其故事情境的代入感,创造文学的愿望—情感共同体,这是网络文学功能得以实现的主要通道。
营造代入感是网络文学实践中的普遍策略,读者能否对作品主角产生“代入感”,亦即读者能否认同、融入主角,感受主角的情感与行为,一起迎接故事情节的高潮,这种读者与主角的融合感是作品成败的关键之一。
对主角产生代入感,是早已有之的接受反应现象。《红楼梦》的读者,对于林黛玉、薛宝钗、贾宝玉、王熙凤等人物,因为高度认同而代入其中,成为红迷一族;张爱玲作品的人物,引起女性读者的迷恋和代入感;J.K.罗琳的小说《哈利·波特》的人物对于青少年读者的吸附;好莱坞众多电影如《泰坦尼克号》主角引起女性观众的代入感;等等,是普遍的文艺接受反应现象,但是一直就缺少贴切、恰当的理论阐释。
欧美接受反应文论,为人们探讨网络文学的代入感问题提供了系列路标。阐释学开路人尧斯把接受反应研究重点指向了读者与主角的关系,诺曼·N·霍兰德在其所著的《文学反应动力学》中,则把儿童口唇期的摄入需求当作问题的起点,儿童口唇期常常通过幻想把外界摄入自身,与自身融为一体,以此被动地实现自身需求,这样的能力使人们能够对文艺作品的人物与故事,进行摄入、同化、融合,并进行带有个性色彩的幻想。
依据自组织理论,人们则可以认识到,在幻想中摄入外部事物,是人类生命体天然的本能,原本就在人类的身心中潜藏着,只是在儿童口唇期显性化呈现而已。而随着人的成长,这种能力得到强化,从食物的想象性“摄入”,转化为从文艺作品中摄入、同化、融合人物的身心感受,因为这越来越成为一种愉悦的体验,鼓励了人们的幻想性欣赏行为,并成为习惯性依赖,而文艺创作则顺应并怂恿了人类的这种本能。
成功的作者善于把握人的愿望,把握受众的接受反应心理,为受众认同主角开辟通道。当读者、观众遇合文艺作品中的主角,对于主角的愿望与动机、情感与伦理倾向产生了认同感,把自己代入主角,一起行动,一起经受挫折考验,一起实现人生愿望,把主角的情感体验,摄入、融合为自身体验,特别是混合着快感与审美冲动的高峰体验,带来震撼感、透亮感、痛快感,此时,幻想界专业人士(作者)、主角、摄入者(读者、观众等受众),因为融合行为的发生,就构成了三位一体的愿望—情感共同体、命运共同体,因为拥有相通的体验、相似的心事而与其他人群不同。
网络文学创作原理
第二章网络文学的主要写作策略
而影响受众认同主角的关键性因素,是主角在自身愿望—动机的支配下,去战胜困难,努力实现愿望的进程。经过受众对主角的移情、代入与融合,随着主角经历奋斗获取胜利,愿望实现,主导人的快乐水平的荷尔蒙分泌显著上升,令人迷醉于喜乐之中。这是无数生化实验证明了的生理现象,也是无数阅读体验能够证明的艺术心理现象。所以网络文学、大众电影显著强调故事中主角的中心地位,脱离主角而发展故事情节,缺少对抗与冲突的情节,是不受欢迎的,因为主角不在场或者没有积极行动的情节,读者失去了关注焦点,因而不会产生兴奋反应。
在网络文学实践中,即时写作、即时连载的小说创作形态,现在进行时的故事形态,令作者—主角—读者愿望—情感共同体陷入命运未定感、紧迫感,主角愿望得逞后带来的快感就更为强烈。读者对故事中愿望得逞的快感奖赏机制,产生了上瘾——身心依赖的情形,如同烟瘾、酒瘾,因为期待而焦急,因为满足而快乐,很多网络小说作者善于利用上瘾机制,确实具有精神控制的倾向。上瘾——满足机制是网络作家吸引粉丝,娱乐行业吸引控制受众的秘密之一,这是行业存在的心理基础。
精彩的能够不断提供快感体验的故事,是读者的心灵家园,对此读者是感激和依恋的,希望它天长地久,不要完结。作者要创造出比读者预期更殊异、更强烈、更过瘾的快感体验,才会成为读者膜拜的、主宰精神旅程的大神。一个成功的网络小说家,意味着有一个不断扩张的情感共同体风雨同行,他事实上主宰着共同体的行进方向、喜悦与哀伤,作者也就从中得到精神上超越于大众的快感。对于读者干预故事情节进程的能力不宜高估,对于读者追求快感的欲求则不能低估,对于创作自由的可能性也不应该低估。
同时,网络文学即时写作即时发表传播的情态,读者对作者的赞美与支持,也给予作者及时的快感奖赏,使得作者倾向于持久写作,延长共同体的快感进程,这是网络小说颇多鸿篇巨制的内在原因。
遵循主角定律,是大众文艺不断印证其效果的叙事策略,网络文学实践中更是显示了主角定律的威力。
古往今来,大众文艺受众的关键性接受反应心理是主角认同,因而产生了愿望—情感共同体,受众希望主角的愿望能够实现、能够成功、得到更多尊荣,所以在心理趋势上偏向主角,这是由人的自利倾向决定的,主角好就是自己好,偏向主角就是偏向自己,就是在加固愿望—情感共同体,所以,作品偏向主角以赢得读者好感的叙事策略,像山岳一样稳固,这就是通行于大众文艺以及部分知识精英文艺和官方文艺的“主角定律”。
在大众文艺中,世界必然是围绕主角运转的,主角站在高处,头顶光环,其他人物像向日葵一样朝着主角开放,故事按照主角的愿望向前发展,在整个人物关系中,主角处于令人艳羡的地位,主角的愿望、意志决定了所有人物的命运和故事结局,作品会给予主角好运气,让其他人物做出符合主角需要的行为。
电影《十诫》作为宗教题材的宏大叙事,以庄严崇高的姿态示人,却通行着男性白日梦特色的主角定律。在故事中,主角摩西是处于奴隶地位的希伯来人的弃婴,上一代埃及公主的养子,成年后身居高位,但是知道真实的身世后,毅然选择回归希伯来人奴隶身份,甘愿与本民族同苦,并因为对希伯来人的神耶和华的坚定信念,而得到神的眷顾,具有与神沟通的特权;主角深受女性欢迎和爱慕,这一代公主深爱他,因为得不到爱的回报而又深恨他,疯狂报复他,主角被流放后,遇到七个美丽的姐妹,个个喜欢他,希望成为他的妻子,其中六个在他面前用舞蹈展现魅力,任由他挑选中意的人,而摩西选择了兼具美德、美貌的长女为妻;因为埃及法老想杀死每户希伯来人的长子,而希伯来人的神耶和华令埃及人的长子死去,并且曾经深爱主角的公主成为法老的妻子,也形同背叛了主角,所以公主的亲子死亡(大众文艺的铁律,背叛主角者会受到惩罚);最终备受埃及人欺凌的希伯来民族,在摩西带领下愉快地进军“应许之地”约旦河谷,而迫害希伯来人的法老受到惩戒。
主角定律隐藏在宗教神话情境中,使人忽略了主角得到好运气、处于优越地位的真正的缘由:偏向于主角,就是偏向于代入主角的受众,遵从主角定律带来的快感体验,可以令受众的信仰之心更为坚定,这也是重要的宗教传播策略。
《金瓶梅》主角西门庆的欲望满足进程是作品构成的主线,女性人物潘金莲、李瓶儿等扮演着男性欲望对象的角色,潘金莲是热波荡漾的床战伙伴,总在创造极端的淫行,是色情狂的象征,李瓶儿在两次婚姻中与西门庆相互追逐,是狠毒无情的荡妇,最终被西门庆收入家门,却立刻贤淑深情起来,这都是为对应主角欲望而存在的,不同风情对应主角欲望的不同部位。
《红楼梦》主角贾宝玉自谦自抑,而主要女性角色林黛玉、薛宝钗、史湘云、王熙凤等都处于优越地位,各有自己的美丽优雅,都有自己的愿望—动机—行为线索,使《红楼梦》故事呈现出多个女王同住的蜂巢形态。所以她们都成为读者代入对象,都有自己的粉丝人群,“红迷”其实是多个粉丝群体的集聚。这是《红楼梦》独有的叙事策略,为男女读者代入故事情境,留下了多个舒适的入口。但是其实“女王们”都在乎、疼爱贾宝玉,这个大观园中的唯一男性,是不言自明的中心,只有少数次要人物才漠视他,让他领悟了他不能得到所有人的眼泪。贾宝玉没有什么丰功伟业,但是他出走了,《红楼梦》故事就没有存在的必要了,一切就结束了。
为了凸显主角的地位,大众文艺常常为主角设置垫脚石式人物,令主角形象更为高大。
在《西游记》中,历史上真实存在的,为求佛法西行取经、经受生死考验的佛教高僧玄奘大师,被严重矮化,“唐僧”反复被妖怪所害,束手就擒,等待徒弟、菩萨与各路神仙相救,是一个软弱无能、教条僵化、好坏不分、心胸狭窄、缺乏主见、遇事慌神的可怜虫。这当然是对历史不负责任的,但是真正的原因不是作者对佛教和历史不敬,也不是要消解崇高,而是大众文艺的主角定律使然,唐僧不幸成为主角孙悟空的垫脚石了。唐僧显示弱点的时刻,都是孙悟空显示优点的时刻,他具有与唐僧相反的品性,勇敢、忠诚、是非分明,是饱经磨难、委屈而不改其志的英雄。孙悟空一脚踩着唐僧的后背,还有一脚踩着猪八戒的后背,猪八戒自私、世俗、愚蠢,经常给取经团队带来灾难,而孙悟空忠于团队,大公无私,牢记使命,总能够解决难题。
类似情形还有《红楼梦》中的贾琏、贾环、薛蟠,他们用自己的猥琐粗俗的行为,凸显贾宝玉的高雅、被女性角色疼爱的优越地位;《金瓶梅》中西门庆的朋友应伯爵等人物的小气猥琐,凸显了主角的豪爽性格与威势,李瓶儿两任丈夫在满足女性欲望方面的无能,凸显了西门庆生理功能的壮大;金庸《笑傲江湖》中令狐冲的垫脚石林平之,同样经历磨难,林平之趋向于身心变形,而令狐冲越加豁达豪放。
这些配角作为垫脚石,一步一步垫高了主角的快感,他们存在的理由与行为逻辑,就是不断尽力成为主角的增高器。
以通常的文学标准来看,潘金莲、李瓶儿与唐僧等人的行为表现,是不符合人物自身的规定性的,但是在世界小说史、电影史与网络小说中,通行着这种不由分说的主角定律:好事归于主角,男女配角围绕主角的欲望运转,并按照主角需要改变自身,若违背这个主角定律,让主角围绕配角的欲望而改变,受众就会对作品百般挑剔。
当然,如果主角使人讨厌,不能使受众产生代入感,则主角偏向就会加倍令人反感。
主角定律经常造成大众文艺中的情感、伦理偏向,主角永远是对的,对手自然是错的,创作者会让主角的敌人死,竞争者死,背叛主角者死,伤害主角利益的各种角色都会受到惩罚,有时候主角的敌人、竞争者的死亡经过伦理包装,也就是说他们犯了该死的错,主角报复惩处他们时在伦理上没有瑕疵。但是有一些竞争者无过错死去,仅仅因为他们站在了主角的对立面,这是赤裸裸的猴群“正义”使然,他(她)死去,仅仅是因为成了猴王(主角)的竞争者,这就会影响到作品的声誉。
在《三国志》等史书中,周瑜是气量恢弘、雄才大略的英豪,是布局天下大势的高手,赤壁之战后,因为箭伤发作而英年早逝,与诸葛亮没有关系。但是在《三国演义》中他成了诸葛亮的竞争对手,于是诸葛亮“三气周瑜”,“气量狭小”的周瑜含恨而亡,诸葛亮还去吊唁,并且凭胆气与雄辩,说服了江东群豪,联手抗曹。偏向于头顶光环的主角而贬低竞争者,以至于斯,而一般读者却欣然接受,历史是胜利者书写的,而历史演义是说书人与小说家制造的。《水浒传》中,很多英雄人物嗜杀,如武松“血溅鸳鸯楼”滥杀二十几人,这些人多数根本是无辜的,也毫不妨碍武松的安全,只是主角需要泄愤,就被杀得痛快,杀个干净,还大书杀人者武松,如此恶质歹徒,头顶主角光环,作者不吝赞美,而成为亿万读者喜爱的英雄,武松的最后结局也就是断臂出家,“惩罚”显然与其罪行不相称。这些主角偏向缺少平衡处置,显得幼稚狭隘,是作品的负资产。
“血溅鸳鸯楼”式的英雄传统,对中国人的伦理认知起着负面的作用,是形成网络文学暴力倾向的精神基因之一。成熟的文明,要求对大众文艺的主角偏向进行限制与平衡。
电影《乱世佳人》是充满了伦理争议的大众文艺作品,是分析主角偏向以及进行平衡处置的较有代表性的案例。女主角塔拉庄园的小姐斯嘉丽,在美国南北战争爆发前夕和战争中,先后拥有多名男性爱慕者并有两位丈夫为她而死,留下了遗产,后来与一直爱她的白瑞德结了婚(英俊而多金,对主角的奖赏)。女儿邦妮出生,白瑞德把全部感情投注到她身上(女儿成为主角感情的竞争者),女儿邦妮意外坠马摔断了脖子(竞争者死去)。女主角的另一个竞争者贤德女性梅兰妮,因怀孕和操劳过度卧病不起临终(竞争者死去)前,她把自己的丈夫艾希礼和儿子托付给斯嘉丽(竞争者做了主角期待的事情),斯嘉丽不顾一切扑向自己一直喜欢的艾希礼怀中,紧紧拥抱住他,丈夫白瑞德无法忍受转身离去,与她彻底分手(对主角的惩戒)。主角最终失去了所有男人,但是她还拥有土地和财富。
流潋紫的《后宫·甄嬛传》中主角偏向显然与此相似,面临的批评也相似,甄嬛的女性竞争者全部死去,她们总是想害主角,却最终帮了主角的忙,最终阻碍她得到最高权力的皇帝也在关键时刻死去,主角的每一个愿望都能实现,包括得到热爱与赞誉,包括成为最高统治者,但是主角也成为孤家寡人。
主角为了生存和成功而不择手段,主角的竞争者死去等,其实反映了人类的利己本能的欲求,生存(利己本能)可能是一种难以否定的本能,但是利他主义美德,显见对于人类整体的文明延续意义重大,所以这类作品的主角偏向的平衡处置,是让主角最终失去爱情,失去亲人,但是走向了独立自主的人生。这样处置可以平息一些争议,而那些配角的冤死仍然会令人感到心中不安,给人们带来持久的伦理困惑。对于代入女主角的女性受众而言,这种平衡已经足够了,而对于某些严酷的男性评论家这还不够。
但还能怎样呢?
网络小说变本加厉地继承发展了主角定律,如同单一神祇的神话,故事主体是主角欲望实现的进程,主角是故事世界中重要成果的享有者,写作的中心任务是让主角爽、让主角身心得到全面快慰。
网络小说的一般读者通常不接受主角像刘备、关羽、张飞那样难堪的死亡,孙悟空那样为人作嫁,西门庆那样最终身败名裂,林黛玉那样死得绝望凄惶。大多数网络小说作品主角的结局,是大获全胜,圆满美爽,要死也要死得美丽好看,死得悲壮,是更为对症下药的白日梦偏方。
网络文学秉持主角偏向的宗旨,发展了升级策略与金手指策略。目前,网络文学读者群体主要是青年,更为强化主角不断成长升级的快感,故事通常是从主角弱小时开始,经过努力,战胜对手,克服困难,在人生旅程中、在社会台阶上、在修炼等级上,不断取得进步,这种愿望导致作品为主角设置了许多升级台阶,直至世界顶峰,主角从胜利走向胜利不断升级的形态,显著影响了人物关系设置、故事情节走向与作品的整体格局。
而在主角弱小时,为了在起步阶段能够快速成长,超越同侪而显得英明神武,经常为主角安排“金手指”措施,比如穿越小说中,主角穿越到古代去,利用现代知识、知晓历史发展过程的优势,占古代人的便宜,如果再带上装满现代知识的笔记本电脑和太阳能电池,那就能把整个现代知识体系搬到古代去了,可以创造古人艳羡佩服的奇迹;奇幻小说主角获得古代典籍,其中藏着重大秘密,或者是一个戒指中隐藏着无所不知的古老灵魂,帮助主角在修炼道路上迅速超过同辈,如此等等,都是老套而又有效的,偏向主角赢得读者好感的招数,只要稍微变幻一些花样就行。
网络小说特别是男性小说,普遍存在更为严重的主角伦理偏向,竞争者会各种倒霉,乃至无过错死去,有些人气作品几乎在故事每个阶段,都会为主角安排一些配角,被主角欺辱,在身体上或者精神上被主角“打脸”,让主角和读者感到爽,“打脸”成为跨类别的写作策略,却普遍不怎么在意平衡处置,主角肆意妄为,就使作品显得幼稚和俗气,这是网络文学还处于少年时代的显著标志。
通过市场表现出来的读者需求,显著影响着写作策略,创作者会据此选择自己的目标观众、差异化与文学性策略。
网络文学具有明确的读者分群意识,为读者的特定需求创立了各种小说类型、流派和风格,集聚了各自的阅读人群,面对不同的读者群体、故事的愿望主题,快感模式有所不同。比如通常人们喜欢主角成功的舒爽故事,但就有一些人喜欢主角被虐的故事,就会出现一些主角被虐而读者狂哭,然后心境甜美舒适的阅读景象。比如水明石的《杨戬——人生长恨水长东》,主角杨戬为自己所爱默默付出,却无人知晓,且被人百般误解、百般虐待,最后真心才被人明了,压抑心情得以释放,赢得了悲剧爱好者或者被虐狂的喜爱,还有人表示,要更虐一些才更爽,当没有可以泪奔的作品时,就会经常重温这些被虐经典,这种作品虽然接受度不广,但是却吸引了一批死忠。
而最大的读者分类是男性、女性,两大人群的阅读需求得到了充分关照,形成了男书与女书的分野,男性、女性网站或者频道的分野。
在小说类型中,“硬质小说”如玄幻、修真、武侠、军事、历史小说,更招惹男性读者的热情,软性读物如言情、宫斗、青春、校园等类型小说,则以女性读者为主要对象,但真正区别男书与女书的,是作品男女主角的不同的愿望—情感形态、不同的实现愿望的快感模式。女性读者对女性作家笔下的女主角,男性读者对男性作家笔下的男主角,才容易有代入感,男女两性的愿望与情感经常是隔膜乃至对立的。
以历史小说为例,在男书中,男性主角纵横于官场、战场与情场,大动干戈,大开大合,总是能够迅速获得权力、财富、美人,到达人生顶峰。在这个男性快感模式中,女性是男性的欲望对象。欲望对象目标人物出现,网络文学的男性读者就眯起眼睛,进入男性白日梦心理模式,他的快感预期就会升腾,眼前这个世界,是按照男性主角愿望得逞的需要而运转的。
而在女性历史小说、女性白日梦的集大成者“宫斗小说”中,主要故事构成是在宫廷情景中,一群女人依靠口舌之争,斗出荣华富贵,斗得江山色变,女主角愿望都能实现,而男人们疯狂地爱着女主角,为女主角实现各种愿望承担后果。而人群以此分为两拨,一群是泪流满面沉醉于宫斗故事的女性读者,另一群是她们小心翼翼的男友和丈夫(其实内心有所不满)。
由此可知,男女两性是不可能共有梦境的,他们会在一起过日子,生儿育女,然而不会一起看网络小说。因此男性评论家会给予宫斗小说《后宫·甄嬛传》、《步步惊心》(参见桐华:《步步惊心》,长沙,湖南文艺出版社,2011。根据《步步惊心》改编的同名电视剧引起轰动,与《后宫·甄嬛传》一起成为宫斗潮流的代表作。低评,而女性评论家则可能认为它们意义非凡。)
在一个竞争性市场中,与他人不同是很重要的叙事策略,特别是同一时间出现的同类型文艺作品,如果没有显著差异,就很难吸引受众的兴趣,跟风之作从来不会取得成功,因为人类天然地会对新鲜的信息感到兴奋。市场竞争其实是鼓励创新的发动机,这正是好莱坞电影、美剧与中国网络文学花样繁多的原因之一。
美剧的市场经验丰富,比较同为政治题材的美剧《白宫群英》与《纸牌屋》的创作策略,可以对“市场”多一些认识。
《白宫群英》以写实风格而大获好评,情节大部分都是围绕主角巴特勒总统和幕僚的政治生活来展开,对主角和他的自由主义路线,进行了理想化呈现,他遵从宪政法规,深爱家人,忠于婚姻,是道德完人,在经济建设和社会发展上成绩辉煌,在对外事务上果断、强硬,是智慧而坚定的领袖。在长达七年的播映中,《白宫群英》几乎探讨了美国政治生活的每一个细节,堪称是美国政治生活的百科全书,也可以说它是用大众文艺的手段,宣扬美国式价值观的“政治童话”。
《白宫群英》珠玉在前,逼得后来的官场剧、政治剧必须另辟蹊径,因为观众不会期待另一个“白宫好”的剧集。《纸牌屋》就有意与《白宫群英》相反,主角同样是民主党人,也用政客生活情节的展现,营造出政坛的“逼真感”,但是其旨趣在于满足大众的政治秘密窥探欲,用夸张的剧情揭秘美国政坛的黑暗(其实改编自英国原著)。主角作为党鞭,屡屡背叛党的利益,为了满足权力欲,采取包括诽谤、贿赂、谋杀在内的一切手段击倒对手,私德也很糜烂,还亲手杀人。厉害的政客绝不会陷身于黑社会式的搏杀,政治的黑暗也并不体现于私斗,然而,这可能是观众愿意看到的“政治活动”的情节,他们喜欢传奇,喜欢肉身刺激。
如果以为《白宫群英》与《纸牌屋》是政治生活的“真实反映”,那就被制造者蒙住了。用政治生活图景满足受众的权力想象需求,白也好,黑也好,都是不同的市场策略而已,创作者并不在乎是否能够反映美国政治生活的本质。
这种差异化市场策略在网络小说中,多有表现。作者们为了不一样而拼命地不一样,在同一个小说类型中,力求在故事的世界设定、历史背景、人物性格与人物关系、价值观各方面,与他人有所差异。
以价值观差异而论,网络小说中传统的光明价值观与暗黑流的竞争很是明显,反映了作者与读者的不同需求,官场小说既有录事参军的《重生之官道》等理想化加意淫的小说,使读者甘愿代入主角,体会节节高升的快感,也有许多揭黑的官场小说,处处潜规则、处处暗黑的情节,满足读者窥私欲望,或者让读者产生自己比人物更高尚的伦理优越感,与明清官场谴责小说,欧美政治黑幕小说、影视剧相通。在修真小说中,有主角信奉光明伦理的作品,如萧潜的《飘邈之旅》,也有人人互相残害的暗黑流作品,如忘语的《凡人修仙传》等。
价值观认知与市场策略选择纠缠在一起,形成大众文艺显著的黑白两个传统,文学是人学,尤其是关于人类欲望的价值判断的学说,说到底,市场策略是对人性的不同把握,歌颂“白”与揭露“黑”,都反映了人类灵魂海洋中的复杂潜流。但是这种价值观差异策略,如果明显违背人类基本伦理准则,那么即使一时取得市场成功,也会在整个社会中遭到失败。
网络文学由于即时写作、即时发表的特性,一般作品确实显得粗鄙直白,需要强化文学性,在文学的一般要求如语言、谋篇布局、人物刻画诸方面多下工夫,特别是要加深欲望叙事的内涵,改变直奔肉欲满足的初级阶段形态。
网络文学作品赢得文学素养较高人群的赞誉,或者“纯文学”赢得市场销量的共同策略,是对私人领域的欲望进行审美化、伦理化叙事,这也是网络文学最需要向经典文学作品学习的地方。
一些世界经典小说,以欲望叙事为基础,却折腾出人性深度或者社会思想意义,提供特殊的快感与美感,也提供伦理判断,看起来与大众文艺差异很大,但是两者之间并无不可逾越的鸿沟。经典作家如梅里美、莫泊桑、司汤达、托尔斯泰、茨威格、纳博科夫等等,是不同社会背景、不同时代的表现人类欲望、描画人类灵魂的高手,然而其作品具有一个共性,就是他们对人类欲望进行了显著的审美化、伦理化处置。
托尔斯泰的《复活》故事构成就是一个典型的男性本能(占有纯洁的少女)与道德欲(救援风尘女子)的欲望叙事,这两种欲望的诱惑是男人一生中通常会面临的,有时候男人会同时具有这两种相反的欲望。男主角聂赫留朵夫公爵,大学时代引诱了姑妈家的养女兼婢女卡秋莎(后来名为玛丝洛娃),一个有点斜眼的美丽少女,男主角对她始乱终弃,卡秋莎怀孕后被赶出家门,后来沦为妓女,因被指控谋财害命而受到审判。男主角以陪审员的身份出庭,认出了从前被他引诱的女人,良心受到冲击,因此为她奔走申冤,并要同她结婚,以赎回自己的罪过,玛丝洛娃悲愤地指责他,是在利用她来拯救自己的灵魂。上诉失败后,聂赫留朵夫陪她流放西伯利亚,她感动了,原谅了他,但为了不损害他的名誉和地位,她最终没有和他结婚,而同一个革命者结合(多么体贴主角,道德欲得以满足,却不用承担代价)。故事主体与一般大众文学的欲望叙事相似,但故事是在主角宗教精神复活的过程中展开的,作品为思想性评判提供了特殊领域,它就“经典化”了。
茨威格的《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中,一个作家收到一封奇特的信,一个女子从前暗恋他,后来为他献身,并有了孩子,但是却不让他知道,独自依靠卖笑来抚养孩子,直到孩子病逝,自己也油尽灯枯,才给男主角写信,倾诉哀痛的心情,一个年轻时备受爱慕的浪漫的小说家,与一个为爱执著、为爱牺牲很多年的凄美女人,令男女两性读者都有角色认同,都为女主角的哀情而伤感,而男性听到一个默默爱着自己的女人的最终倾诉,会更多一份感动。
这种转一个弯子的欲望叙事,审美化、伦理化的欲望叙事,是一个很重要的文学传统,也是作家面对市场的一个策略。中国现代作家郁达夫的作品《沉沦》、《迟桂花》、《春风微醉的夜晚》,虽然情景不同,但其实都是同一个故事范式,一个伤感的文弱的男主角,在肥白的母性味道浓烈的女性那里寻求温柔的安慰;张爱玲作品的主角总是在暧昧情感中冒险与挣扎;沈从文作品中,淳朴的故乡、美丽的村姑,是对游子身心的最后承接;贾平凹的才子书《废都》更是围绕着男性欲望而建构,男主角备受女性人物的疼爱、仰慕。然而在这些欲望叙事的容器里,勾兑了心理探索的意味和独特的审美情趣,经得住岁月淘洗,能永久发出自己的人性光华。
日本文学中,介于纯文学与通俗文学之间的“中间小说”,主要叙事策略也是如此。如渡边淳一的《失乐园》男女主角在肉欲中挣扎,又对生命与爱情深感绝望,于是按照计划好的那样双双殉情,其实是在表现爱欲的极致体验。村上春树的《挪威的森林》也有相似性,男主角渡边与一个精神状态异常的女孩直子陷入情欲纠缠,又与温暖人心的女孩绿子互生爱慕,故事游走在纯情与精神猎奇的中间地带,却笼罩在伤感迷惘的气氛里。这种在情欲世界中淘宝,调和文学理想与市场属性的策略,很能讨好全世界的文艺青年。
网络文学并不会自外于文学传统,也不必低估读者的审美欲求和能力,在受到广泛赞誉的网络文学作品那里,可以很清晰地看到审美化、伦理化的欲望叙事策略,为文学批评与新闻传播提供了言说的理由。树下野狐的作品如《搜神记》的女主角都极有个性辨识度又独具美态,令读者用“搜神”的眼光看待异性;烟雨江南的《亵渎》由于对人性深度的挖掘,对宗教伦理的颠覆性、反叛性重构,为读者提供了精神迷宫,影响了同类作品的创作;猫腻的作品《庆余年》、《间客》中的男女恋爱过程颇具“审美性”,犹如兜兜转转的现代校园爱情,而不是直奔肉欲而去;流潋紫的《后宫·甄嬛传》等女性历史小说借鉴《红楼梦》情趣,对女性各色欲望的吟诵玩味,却正是女文青的最爱,这些“文艺青年”的趣味,其实增加了作品的魅力,具有审美价值的网络文学作品,也会更有机会进入文学史写作,增加了作品的社会接受度。
参考文献
汉斯·罗伯特·尧斯.审美经验与文学解释学.转引自王岳川.20世纪西方文论研究丛书:接受反应文论.济南:山东教育出版社,1998.
诺曼·N·霍兰德.文学反应动力学.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