网络文学是通过互联网发表传播的大众文学,目前主要是指网络连载并以此为基础进行版权运营的长篇小说。
网络文学的属性、功能与创作方法问题,对于写作者来说是有关“我是谁”、“我在做什么”和“如何做”、“我的工作意义何在”的问题,是需要优先确定、认真辨明的问题。
网络文学反映大众愿望、价值观与情趣,它与神话、民间故事、明清小说、大众小说、大众电影电视剧具有显著共性,是为大众服务的“欲望叙事”,具有相似的愿望—动机—行为主题谱系,主角为获取权力、财富、爱情,或者为获得超能、长生、成神成仙的目标而努力,故事的核心关切是个人的欲求是否能够满足,以此赢得受众的私欲认同。它们都是大众文艺的成员,互相影响,不断传承,网络文学正是在这个欲望叙事传统的影响中发生发展的。网络文学创作问题的研究,需要在大众文艺谱系中,明晰其彼此影响的关系,从中得到各种创作问题的启示。
由于网络文学欲望叙事的性质,以赢得大众支持为努力方向,并且在艺术表现形式上较为“通俗易懂”,因此按照既往的学术观念,它被一些论者当做是通俗文学,以与关注公共领域问题、艺术形式创新的各类精英文学相区别,但是这个定性不妥当。
“通俗文学”的概念隐含着“品位低俗”的暗示,也具有“可以低俗”的诱导作用;“通俗”也意味着在野,不是社会主流,难以进入文学殿堂,有以身份定地位的倾向,这既不公平,也不负责任。
“通俗文学”、“通俗文艺”的主张者,认为它们提供娱乐、消遣功能,并以此对“通俗性”进行辩护。然而,在阅读、观赏实践中,“娱乐”与“消遣”,并不能准确地反映大众文艺的接受反应心理,那些被《红楼梦》、《泰坦尼克号》、《后宫·甄嬛传》(参见流潋紫:《后宫·甄嬛传》(修订版),杭州,浙江文艺出版社,2012。根据该作品改编的同名电视连续剧引起了社会轰动,并深受其他国家地区观众的热捧。)感动得不能自已的受众,是在娱乐消遣吗?为什么这些作品令受众如此着迷呢?受众是因为这些作品的“通俗性”才喜爱它们的吗?
现代大众文学对于现代思想的传播,对于普通人的人格建设的作用十分巨大,即以民国以来的报纸连载小说而论,刘云若、张恨水作品中的人道主义精神、崇尚自尊自立的价值取向,金庸作品中的自由平等思想、民族国家意识与对中国传统文化的传播,都难以用“通俗文学”来涵盖之。在现代工商社会的文化教育背景中,大众文学、大众电影、电视剧越来越消弭了高雅文化与通俗文化、艺术与非艺术的界限,它们是在市场经济和现代科技的基础上生长起来的,是大众文化生活的主流形态。目前的网络文学面向青年群体,作者与读者很多都受过高等教育,读者在整体知识水准上、精神追求上,与作者并肩而行,虽然也为欲望叙事所吸引,但显然不是作品的“通俗性”内容所能满足的,他们对文学作品精神领域的深度、广度提出了更多要求。
把网络文学定性为大众文学,更准确、更能体现大众文艺的属性,也更能体现平等意识,身份标识较为中立,大众文学是正名,如“张生”,通俗文学是小名贱名,如“小张三”,这对于作家的自我认知很重要,可以避免为网络文学的发展设置障碍,也可以鼓励网络作家向更广阔的精神领域开进,鼓励艺术创新,以更为专业的水准为读者服务。
另一方面,网络文学的兴起,也刺激了部分从业者自诩为先锋,把对面的“纯文学”贴上“传统文学”的标签,暗示着那些“传统作家”已经过时。这同样是不公平的,彼此服务人群有别,传播途径、功能有所不同,但都是当代文学的一部分,还是采取包容共存的态度为好,那才是现代文明的常规。
大众文艺属性的核心是其欲望叙事和私欲认同的性质。网络文学的欲望叙事与网络传播形态相结合,令受众“重新”发现了人类私人领域的愿望与情感,从人物的欲望中印证自己的欲望,其愿望—动机主题、人物与故事的创造,显著受到明清小说、好莱坞电影、美剧、世界大众小说、流行网络游戏等大众文艺的影响。追根寻源,可以在世界几大神话中找到共同的遗传基因:主角超越现实条件实现自身欲望的进程,就是故事的主体构成。
把网络小说与明清小说进行比较,可以清晰地发现它们的欲望叙事的性质。人的基本欲望古今中外相同,人们渴望得到权力、财富、爱情,这是个体生存与基因传播的基本保障,同时也渴求长生、拥有超能,不被生死大难禁锢,像孙悟空那样,“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在生死轮回的长河中独立自主。
大众通常不是社会竞争的大赢家,日常生活狭窄无趣,需要在文艺观赏活动中移情代入主角的传奇性经历,补偿心理失衡而激活热情。明清小说与网络小说最为常见的愿望—动机—行为主题,就是主角追求权力、财富、情爱和生存安全感,主角得趣了读者也就满意了。
《三国演义》的主角卖草鞋的刘备、卖枣的关羽、屠夫张飞,赢得了同样身处底层的《三国演义》的作者、传播者的权力欲望认同,为刘关张集团建立政权的每一步胜利而欢呼,这与以曹魏为正统的官方性史传陈寿的《三国志》大异其趣。《水浒传》是英雄传奇,以底层官员、武勇、游侠结拜聚义,复仇,寻找政治出路的过程为作品主体,对于底层人士,它是社会组织方式的教科书。
动乱是有抱负的人士的兴奋剂,网络历史小说如月关的《回到明朝当王爷》、天使奥斯卡的《1911新中华》、赤虎的《商业三国》,是满足权力欲望的一种隐秘快感通道,主角穿越到动荡的历史时代去,建设理想中的国家,攀登权力顶峰。“历史演义”与“穿越历史小说”,都与历史学关联不大,而与人生欲望相关。
三言二拍集聚了宋元明话本的重要成果,其中以市井传奇故事为主流,与今天网络小说中的“都市小说”相仿佛,呈现人们在日常生活情境中,获取权力、财富、情爱的传奇故事。《卖油郎独占花魁》最具代表性,与获得奇特成功的网络小说,烽火戏诸侯的《陈二狗的妖孽人生》、小农民的《混世小农民》志趣相投,展示屌丝逆袭,在情爱中得趣的快感体验。
《金瓶梅》展示主角西门大官人在追逐情色、财富、权力方面的成功,特别是追逐美貌已婚女性,与潘金莲、李瓶儿种种偷情景象,以及妻妾争风吃醋的“日常生活”细节,不断重复出现,这是作品屈从于男性情色欲望的显著标志。《金瓶梅》反映市井生活的人间性的“艺术特色”,其实附丽于西门庆种马生活的展示,西门庆淫笑着,带动了那条想象中的宋朝街道的生活景象。
网络都市小说如更俗的《重生之官路商途》、录事参军的《重生之官道》,主角获取财富、权力、情爱方面的丰富经历,作为男性欲望对象的各种姹紫嫣红的女性人物,社会生活面的开阔,情欲趣味的多样性,都对《金瓶梅》不遑多让。
《红楼梦》是以含蓄的情欲(意淫)为基础的文人小说,是最为雅致的大众小说,作品的主体是男女生命体验、生命情感的诸种愉悦与苦痛,这是读者迷恋《红楼梦》的生命情感基础。它的意义当然不止于意淫,但是作品的主体构成是男性意淫的世界:一个天赋异常、既能够博爱又能够超越于肉欲的男生,是住在大观园中的唯一的男性,目光所及皆美女也,有纤弱敏感的美女典型林黛玉,有丰盈雍容的美女典型宝钗,有“兼美”的秦可卿,各种仪态、性格、品性的美女都很乐意与主角交往,纷纷产生温柔情愫,如此全面而真切可感的美人世界,至今还是网络小说作者们学习攀比的对象。
明清神魔小说是神话与人间喜剧的融合,佛教道教两大神话系统相互杂糅而成的幻想世界,特别是《西游记》、《封神榜》,是网络玄幻、修真小说的远祖,网络小说主角通过修炼达到永生、得到超能、到达成神成仙彼岸的故事,与《西游记》主角寻师学艺、天庭造反、被佛祖解救,后来在西天取经路上,打怪升级通关的故事,在故事构成方式上颇为相似。无论何时代,任何人都难逃生死大关,关于彼岸的幻想可以令人暂时脱离恐惧,在向死而生的岁月里,让灵魂得到自由飞翔的快乐,这是推动神魔小说与网络玄幻、奇幻等类小说发展的内在动力。
可以说,明清小说中所有的欲望主题,无论是人的常规愿望还是怪异另类的欲望,在网络小说中,都能找到同类。对于人类数十万年的进化历史,几千年前神话产生,几百年前小说产生,到今天网络小说出现,都只是一瞬之间,人类的基本欲望还没来得及变化,而欲望叙事一脉相承,并且还将传承下去,因为欲望是人类得以生存繁衍的根本保证。就一般情形而言,网络文学欲望叙事的性质,与中国现当代严肃文学品性不同,是对“传统文学”的回归。
大众文艺通常都具有商业属性。网络文学通过商业性网络传媒发表、传播、与读者互动,并且通过网络传媒获得报酬,因此也必然具有商业属性。事实上,是商业性运营保证了网络文学的生存,塑造了网络文学的基本形态,运转有序的市场有助于需求与供给的衔接。商业属性并不是庸俗的代名词,庸俗作品也并不见得能够畅销,畅销书更不必然是庸俗的。网络文学的商业属性,主要表现在作品赢得读者喜爱,推动读者付出金钱购买作品的那些因素,其核心是符合受众需要的作品功能及其创作策略。
文艺行业的存在,根基于社会需求,向创作者支付报偿的“需求者”,会表达自己的意志,并影响着创作的形态、发展脉络。
在中国文学史上,官方支持并且事实上由官方支付报酬的文学,有史传文学、唐诗、宋词等,它们由官员(或后备官员)写作,在士林中阅读传播。如果得到朝廷与士林的好评,作者就能在官场上获得名位报偿,并不依赖稿酬制度而生存。它们整体上反映了统治阶层的意识形态,“诗言志”传统一脉相承,其写作传播是社会统治功能的一部分,因此它们可以称作官方文学,具有官方文化属性。
宋元话本、元曲、明清小说由市井生活中的大众需求派生,由市场直接提供报偿,其作者要么是无名市井之士,要么是匿名的知识分子官员。话本创作更是从现场信息中获取灵感和刺激,观众兴味发生之处,说书人就大量添油加醋,繁殖情节,作品内容与形式都受到“说书”现场观众反应的影响。比如话本基础上创作的《水浒传》嗜杀倾向明显,如武松杀嫂、血溅鸳鸯楼等情节,杀得津津有味,不厌其烦,盖由大众仇恨官府与奸夫淫妇的强烈情感所导致。而明清小说的出版发行,由民间书商所主导,也必然在意商业利益,重视对读者欲求的满足。
网络文学受到网络媒体的作者—读者交互反应的影响则更广泛,比之于茶馆、剧场,互联网的传播范围更宏阔,传播效率更高,作者得到的大众自发的报偿也更大,作者满足读者心理需求的写作策略,是获得人气、经济报偿的保障,特别是标举“读者主权”的付费阅读小说,在契合、满足读者(报偿支付者)需求,应对读者反馈方面已经有着成熟经验。自然,网络文学享受着市场带来的好处,也承受着必有的拖累。
探究网络文学的功能是把握网络文学创作原理的关键工作。体察网络文学的作者创作实践与读者阅读心理,并在大众文艺谱系中进行印证,可以发现网络文学的基本功能是为大众读者提供情感体验与快感补偿。
追求快感与美感是生命运行的基本需求,是大众文艺创作的原初动力,是读者、观众追寻文艺作品的主要目的,网络文学创作活动的起点,网络文学生存发展的立足点,就是为读者提供情感体验与快感补偿功能。
快感奖赏与美感诱导是生命运行的根本机制。从达尔文进化论,到当代的自组织理论,以及大量的生物、医学、心理学实验,对人类生命体的研究成果表明,人的生命系统与自然系统、社会系统一样,是在能量与信息输入的刺激下,不断走向有序的自组织结构。当人们去做对生命体有益的事情,得到或者在展望、幻想中得到有益于生存、发展、繁衍的成果,生命体内就会产生诸种兴奋性、愉悦性荷尔蒙,让人得到快感,这就是生命体的快感奖赏机制,它驱使人类获取利益,不断进步,追求成功。
人在快感经验的推动下,寻找和发现更多对人有利的事物,超越生理束缚、具体功利、现实条件,而获得更大自由、更多主体性的情感势态,就是美感体验,它诱导人类积极从事有益于人类群体生存、发展、繁衍的创造活动,得到更为丰富、新鲜的愉悦感,这就是生命体的美感诱导策略。
比如爱情,给人以多层次快感与美感体验,那是生命体在激励人们承担繁衍后代的繁重责任,如果没有爱情在每一个环节给人以快乐,人们也就没有动力去承担繁衍后代的责任。人们视爱情为艺术创造的重要源泉,享受爱情,歌颂爱情,也是生命体对快感奖赏机制与美感诱导策略的自发的强化。而文艺作品中的爱情故事,比生活中的事实更完满、更排场、更跌宕起伏,会强化人们对爱情的信仰,对于更多承担繁衍后代责任的女性来说,偏好言情小说、影视剧,是有着生命需求基础的。
类似爱情这样的快感奖赏机制,遍布人类行为之中。人们必须注意到,人类的快感是生命进化与社会发展的共同结果,是生理与文化因素混合作用的结果,包含人类本质的自我认知与历史文化传统,人类不可能有“纯本能”的快乐。
具有丰富的快感与美感体验的生命体,更有主体精神和创造性,一切有益的认知与创造活动,都会得到生命体自身的快感与美感奖赏,形成良性循环,快感与美感的追求是人类创造文明的发动机。长期缺少快感与美感体验的个体,就会陷入焦虑、紧张、恐惧、痛苦之中,而快乐激励就是解除这些负面情绪的良药,观赏提供快乐体验的文艺作品,可以疏解内心纠结症结,导向积极情绪。(“快乐能够解除负面情绪”的想法受到《脑内革命》第一卷第一章“医学证实的利导思维的效果”中的内容启发,谨表谢忱。参见(日)春山茂雄:《脑内革命》,第一、二卷,南京,江苏文艺出版社,2011。)
追求快感是人类生命的根本运行机制,也是社会运行的驱动机制,社会的职能之一是为民众提供快感,谁垄断快感制造与供应,谁就能控制社会。如果你能够让别人的大脑前额叶皮层主管积极愉悦情感的部位兴奋,别人就会把你看作是快乐的源泉,愿意进一步靠近你,为你做任何你想要的事情。
美剧《星际之门:亚特兰提斯》第三季第三集中,在飞马星系的一个星球上,面包师卢修斯发明了一种草药提取物“神水”,他一边喝着神水,一边对着追随者讲述自己的“成功”故事,口中发散的气息可以令别人愉悦并喜欢自己,就这样吸引了几个美女共同生活,离开他,她们就会感到痛苦,坠入情绪低谷,乃至于生病。
“星际之门”的主角们,那些拥有理性头脑的医生、科学家遇到他之后,全部迷醉般地围绕在他身边,包括有几分冷艳女王范的女主角、首席科学家伊丽莎白·韦尔博士,都甘愿为他做任何事情,只想和他在一起,甚至把这个江湖骗子带入机密场所。只有伟大的一号男主角约翰·谢泼德,因为感冒,并且很少与卢修斯在一起,才没有中招,并解开了“神水”秘密:卢修斯喝着神水,向他的观众讲故事,其实是把草药中的兴奋愉悦物质,向围观者喷发,造成追随者的兴奋剂依赖。
某些社会制造政治迷狂与宗教迷狂,吸引崇拜者的工作原理,是渲染靠近政治中心或者宗教中心,就能飞黄腾达的想象,只要你是纯洁而坚定的崇信者,就会受到赏识赞誉,就能得到各种成功奖赏,即使是关于这种成功的想象,也能带来身心愉悦的积极反应,从而引导民众的向心行为,与卢修斯的“神水”效果一样。
明智的社会会对宗教“快感迷狂”有所制约,而宽容民众的娱乐性“快感迷狂”,宗教的造神运动必然要堵住娱乐快感源泉,把追求欲望满足视为邪恶,把民众迷狂的激流导向领袖与组织崇拜,解除民族宗教危机的答案也在这里,引导民众转向无害的娱乐快感源泉,可以令社会的紧张感松弛下来。现代人类社会大力发展文艺与体育事业,有影响的世界大国即是文艺产品输出大国,根由在此。
人的基本欲望的满足会带来快乐荷尔蒙的分泌,然而人的生命体作为自组织系统,具有玄妙的平衡功能,饮食过度、性爱过度会使人受到伤害,所以身体内既分泌快乐物质也分泌抑制物质,使人处于可持续发展的状态,“食色”本能满足带来的快感,其实是有限制的快感。 (“食色”过度满足会受到身体自身抑制的说法来自于《脑内革命》第一卷第一章“医学证实的利导思维的效果”。参见(日)春山茂雄:《脑内革命》,第一、二卷,南京,江苏文艺出版社,2011。)而从事艺术创造与欣赏得到快感与美感体验,通常却不会受到抑制,所以艺术快感是更持久的快感。
人们需要在文艺作品中寻求、汲取快感与美感体验,是因为特别渴望而现实生活中又无法达成,或者要付出昂贵代价才能达成的欲求,在虚拟的“生活”中,在故事情境中,可以通过各种欲求得逞的情感体验获得快感,补偿失衡的生命情感形态,以重新安置精神秩序。
关于文艺的快感功能,人们有着两种误解,其一是大众文艺可以无限度依赖情色内容吸引读者,但其实赤裸裸的色欲宣泄并不能长久吸引读者,欲望的审美化呈现,欲望的转移曲线更能温润亲和人心。反复过度目击肉身、香艳刺激的情景,容易带来快感荷尔蒙蹿升,但是也会带来肉欲的焦虑烦躁感,唤醒生命自身的被抑制的感受,《红楼梦》式的,对情欲对象的审美性“拥有”,比《金瓶梅》式的肉体“占有”,快感更绵密悠长,更多回味,更多旁通侧击的感受,也给人艺术水准更为高妙的感觉。网络小说中,猫腻的《庆余年》与《间客》的欲望叙事就高出同侪一筹,在欲望周边更多盘旋吟诵,提供了多样性美感。禹岩的《极品家丁》、月关的《回到明朝当王爷》主角的爱情故事比其偷腥情景更耐看更感人,更具高潮感。这是重要的艺术接受规律:对于读者的情感体验,欲望的审美化情景比肉欲呈现,更具有开放性包容性,更为老少咸宜,读者心理上更少伦理障碍,这就要求作者具有相应的艺术能力和创作诚意。
而人们对“纯文学”或者“严肃文学”具有另一种误解,以为它们应该过滤掉快感体验,或者是应该与人们的快感需求对着干,那就“严肃”了。文学艺术对于需要它们的人来说,都有其艺术快感,即使是以提供严肃思考和教育意义为宗旨的作品,也有令人愉悦的“严肃性”,如鲁迅作品中的情感体验建构,是为精英身份认同的读者提供一种智慧愉悦,作者与读者一起解剖阿Q、祥林嫂、孔乙己等人物的愚昧、丑陋,一起从高处审视他们的劣根性,特别是阿Q渴求参与革命、获得情爱、赢得尊重的努力,被作品粉碎性解构,令读者得到了智力上、伦理上、身份上的优越感。
文学的快感与美感体验功能,长期以来被信奉“严肃性”文学的人们忽视乃至蔑视,但是在为大众服务的网络文学中,人类的各种快感与美感的需求态势都得到了呼应,创造了独特的快感美感模式的作品受到热烈追捧,快感奖赏机制与美感诱导策略在主角行为中的体现过程,就是故事情节的常规构造过程,连续性的快感体验及其节奏、韵味,主导着作品的内在情感波动,形成作品的节奏与气质。网络文学兴旺发达的秘密,不在于作者们具有深邃的思想、高超的艺术水准,而在于聪慧的作者们提供各种独特的成功想象的快乐,令追随的读者迷醉,如同手持“神水”的面包师卢修斯。当然,网络文学要想赢得普遍的尊敬,这还不够。
写作者从文学创作中得到多重快感与美感体验,创作是复杂的生命情感活动,是生命本能的释放与升华,作者把自身的情感体验赋予充足的意义感、仪式感、秩序感,为生命情感现象命名,与接受者产生共鸣,唤醒读者内心的生命欲望,创造令人沉醉的艺术世界,影响人类文明进程,获得恒久的高峰体验,这些是写作者在获取现实利益之外,最为潜隐而执著的追求,也是最长久的快感与美感激励。
令读者快乐的那些因素,首先会让作者快乐。与深思熟虑的写作不同,快感支配下的写作,想象力更为飘忽,故事情节更趋向于奇异瑰丽,感受性更强,更诉诸读者的生命体验,而不是令读者陷入思考。实践证明,快乐写作更有创造力,更有制造快感的能力,也有助于作者保持创作激情。为何网络作家能够日夜兼程、成年累月地写作?因为快乐写作带来的激情和责任感,在胸中不停地发热。而表达严肃思考为宗旨的创作难以持久,难以成为鸿篇巨制,并且容易使作者陷入抑郁境地。
依据网络文学的基本功能,快感与美感的评价标准应该是网络文学的基础性评价标准,能否为读者提供各种强烈、鲜明、绵长、殊异性的快感与美感体验、是最为重要的接受反应效果评价,是评判网络文学作品高下的基本要素。网络文学在提供快感与美感体验、创造快感模式和小说类型方面,已经大面积超越明清小说、西方大众小说,吸附了亿万读者的热情、痴迷,如此惊艳地呈现出自己的力量,理应获得足够的赞誉。
当然,情感体验与快感补偿功能是网络文学的基本功能而不是全部功能,快感与美感标准也不是网络文学评判的唯一标准,艺术独创性对于作者与读者都是很重要的,然而人们应该重视网络文学的艺术表达的特性,它是建立在情感体验与快感补偿功能基础上的,网络文学的文学性、独创性,经常就是一些快感模式的审美指代,是欲望叙事的审美化成果。
网络文学创作的重心在于体现人们的愿望,而不是反映物理事实与社会事实,幻想性长篇故事是网络文学的主要形态,营造愿望达成的白日梦是网络文学的主要创作方法,同时,网络文学追求幻想性与逼真性的统一。
依据自组织理论和当代脑科学、心理学研究成果,人们可以认识到白日梦是生命体自组织的不可或缺的精神活动,是人类进化的结果,它不是一部分人的特殊病态,而是人类普遍具有的重要机能。人的大脑中白日梦控制区域,是默认活动模式的,只有在现实中必须专心工作时,该区域才会减弱或停止活动,否则就是一直持续兴奋着的,白日梦状态占据着一般人睡眠以外的近半时间。
白日梦既是自由发散的,也具有可控性,围绕人们的欲望满足而蔓延。在白日梦中,人们创造虚拟世界,体验各种超越现实可能性、突破现实障碍的快乐进程,把精神创伤、焦虑情绪,通过“变形”的幻想情节“置换”为愉悦性体验,它可以随时化解心理危机,是一种自我保护机制,也经常激发创造灵感,提升人们的创造力水平,耽于白日梦的人,很可能更为聪明更有创造力。
事实上,愉悦性的白日梦活动是有益于人类身心健康的,既往人们对白日梦的评估是过于负面了,白日梦不是对现实的逃避,而是对现实感受的重构,也可以是对未来的一种愉快展望。当然,抑郁症患者的幻想,会把“生活”想象加工得更为严酷压迫,更需要愉悦性想象来解救这种精神坠落的趋势。承认残酷真相的能力固然对人类很重要,特别是对于精英知识分子,这种能力尤其重要。然而人类更需要在累累绝望之时得到安慰,调适身心,对心理危机进行转化,所以,梦想成真的白日梦是人类自救所需,是安慰剂,也是营养品,起着积极的心理调节作用。(弗洛伊德在《梦的解析》与《创作家与白日梦》中,论述了梦、白日梦与文学创作都源自于人被压抑的欲望,人们从文学作品中得到愿望达成的满足等观念。这种文学观念对后世文学的发展影响深远,同时也不断被质疑、修正、超越。比如他在《创作家与白日梦》中断言:一个幸福的人从来不会去幻想,只有那些愿望难以满足的人才会幻想。这个断言就很容易被证伪,人的愿望是动态发生的,幸福的人也会有很多尚未满足的愿望,会不断产生新的愿望,也会在愿望达成的幻想中、在文艺作品中寻求快乐。美国心理学家保罗·布鲁姆在《快感为什么让我们欲罢不能》中认为,一般美国人闲暇时最爱做的事就是沉迷于白日梦,并从中得到快感。笔者认为弗洛伊德的文学观念与网络文学创作实际非常契合,同时认为白日梦是人类生命体自组织的正常的心理活动,具有多方面的功能,可以依据当代医学、心理学成果对弗洛伊德的文艺理论进行修正,协同解析白日梦现象与文艺现象。参见伍蠡甫主编:《现代西方文论选》,选自[奥]弗洛伊德:《创作家与白日梦》,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83;[奥]弗洛伊德:《梦的解析》,北京,中华书局,2013;[美]保罗·布鲁姆:《快感为什么让我们欲罢不能》,沈阳,万卷出版公司,2011。)
创造超越现实可能性、突破现实障碍的愿望达成的故事,是自神话产生以来的大众文艺常见创作方法,大众文艺与人类的白日梦是同源同构的,是把人类的白日梦更集中更有美学意味地表现出来,可以说,大众文艺的创作方法就是白日梦愿望达成创作方法。
很多世界文学经典,具有其思想性、艺术性的突出优点,但是,它们用营造愿望达成白日梦的方法来构成作品主要内容,并在此基础上进行修正与装饰,以提供更完满的快感与美感,也是无须避讳的事实,那恰恰是它们受到大众欢迎的原因之一,是对人性的体贴尊重。
《红楼梦》作者曹雪芹家族叠经抄家问罪,从钟鸣鼎食的富贵顶峰跌入举家食粥的窘境,作者经历了困窘难堪的生活,而营造带有情色意味的“红楼梦”想象,被人娇宠疼爱的贾宝玉在大观园群芳中,体验温柔富贵乡百般况味的愿望达成梦境,在意淫中与审美对象进行生命情感交流,也许能够把作者的日常生活变得更有意味一些。
法国作家司汤达的小说《红与黑》中,清秀温柔而内心火热的主角于连(木匠的儿子),受到两个美丽的贵族女性的青睐,她们甘愿为主角奉献爱情,为他经受磨难。善良而敏感的市长夫人,对于连的爱情既渴望又害怕,两人的秘密情感如同地下的火山,高傲而浪漫的侯爵小姐玛特儿,对于连主动示好,渴望被他征服,却又希望于连能够展示出足够的魅力,显然故事构成并不是依据文学反映“生活本质”的现实主义逻辑,而是依据一种诗意的白日梦需求,是青年男性对贵族女子的意淫式想象,而这是《红与黑》广受男性青年知识分子欢迎的重要原因。
在莫言的《红高粱》中,“我奶奶”戴凤莲在出嫁的路上,被赶跑劫匪的轿夫余占鳌所吸引,三天后新娘回门,与余占鳌在红高粱地里激情野合(野性生命力的证明),戴凤莲丈夫与其父被人杀死,新娘勇敢地撑起了酿酒厂(“我奶奶”获得产业)。余占鳌在与一个土匪头子对抗后,回来在酒缸里撒了一泡尿,酿就了奇香的好酒(生命力的神秘作用)。九年后,日军强迫乡亲砍倒高粱修建公路,并将酒厂的罗汉大爷剥皮示众,已经成为土匪的余占鳌带领部下与乡亲报复日军,在红高粱地里,用神奇的火罐子炸毁了日军汽车,乡亲们全死了,“我奶奶”也死了,余占鳌父子站在火焰中(死得英烈,活得雄壮)。
在这个“红高粱”梦境里,作者个人的贫困压抑生活体验,与屈辱的民族历史记忆,置换成了愉悦的情色的雄壮悲歌,呈现着野性武勇的英雄、浪漫的野合、火烈神奇的红高粱酒与响彻云霄的酒歌,作品显然是一个色彩强烈的富有动作性的白日梦。
大众电影、电视,特别是好莱坞电影与美剧,以专业制造白日梦体验而影响世界,同时具有成熟的机制,降低其欲望叙事冒犯大众伦理观念的可能。
网络文学各个类型中,都通行着白日梦愿望达成的创作方法,网络文学是强化的白日梦叙事,是结构复杂、更符合情感体验需求、提供高潮体验也更多样的白日梦。一切平凡庸常、饱受挫折的小人物,因为置身于梦境,成为从低处昂起头颅的主角,都最终到达了人类社会或者神话世界的顶峰,因为他们代替读者为成功而奋战,必须如其所愿。
生活事实永远是不圆满的,但是白日梦叙事遵循人的内心准则——追求愿望的圆满实现,是否反映现实生活的任何真实,其实与作品价值评判关系不大,它们追求的正是脱离现实的羁绊,到达梦想的自由世界。
同时,白日梦叙事又必须营造故事情节的实存感、逼真感,它们常常利用情节与细节的逼真性圈套,引诱读者进入一些不可能有或不能置信的情境中,需要把情境、细节描述与人们的经验相连接,调动人们的视觉、听觉、触觉等感官的感知经验,使得读者情感体验进程具有实时性、现实性,如《红楼梦》那样荒诞的意淫故事,因为作者所展现的细针密线的、写实的生活细节而显得真实。把快感梦境逼真地呈现出来,让梦想成“真”,是一种仁慈,因为真切可感的体验,才能调动读者身心参与,读者才会感受强烈,作品才能达成自己的功能。
“真实”感并不在于与现实生活一致,在叙事作品中,假定性常常是故事的基本前提:假如作者对于故事发生是全知的,假定主角具有特异能力,假定故事是特定的时空、物理条件下发生的,如《西游记》中孙悟空的七十二变,它不可能是现实存在的或者可能存在的,而是顺从人类愿望所做的艺术假定,因为符合人类内心需求,而被人类欣然接受。
假定性并非写作者随心所欲的代名词,作品的假定性是作品构成的一个前提,一旦确立,就在读者内心建立了逻辑情理认知结构,作品就必须遵从逻辑情理的一致性,不能任意改变,在作品演进中,体现这种一致性,比如孙悟空拔根毫毛吹口仙气,叫声:“变!”,可以变出无数的化身,人们接受了这种假定性,那么每次一拔一吹才变出人来,人们就觉得是“真实的”,作者改变读者已经接受的这种设定,通常是吃力不讨好的事情。
反过来说,符合逼真性需求的作品,其故事的“真实性”常常经不住生活的逻辑推敲,如贾宝玉衔玉而生,在温柔富贵乡中得趣得意,哈利·波特学会了魔法,并大展神威,都让你感到是“真切”的,但都不可能是生活的真实,由于这些作品满足了人们的快乐需求,人们善意地为作者、主角化解了真实性追问。
对于叙事作品,生活真实常常是“有害”的,将历史与现实中是实存的或者可能发生的事情,但不符合读者内心需求的,或者不符合作品构成逻辑的,搬入作品,反而显得不“真实”,比如历史事实中的关羽有很多自私行为(与作品中义薄云天的关二爷形象不相符),诸葛亮有很多平庸行为(与诸葛武神的睿智不相符),是不可以在《三国演义》作品中存在的,而符合读者内心偶像崇拜需求的,“忠义之神”、“智慧之神”的形象,恰恰是虚构的,因为符合大众期待,符合人物形象的内在一致性而显得“真实”。
一些教科书把《金瓶梅》与《红楼梦》等作品看作是反映了生活真实的百科全书,把作品中梦境的“逼真性”呈现,当作是生活事实或者历史事实,这显然是愚蠢僵化的,把白日梦做得“真实”,是作家的基本功,也是为读者营造快感体验之必须。
不是具有大量写实内容的小说就是现实主义作品,要看作品构成的逻辑情理是什么,是像现实主义理论定义的那样,反映现实生活的“本质真实”与“历史发展规律”,为读者提供认识功能、教育功能,还是用呈现生活景象的逼真手段,制造愿望达成的白日梦梦境?《金瓶梅》与《红楼梦》故事的主体是建构在男性白日梦的基础上的,按照主角愿望达成的情理铺陈情节的,最后又依据色空与因果报应思想来安排结局,《红楼梦》更是系统地建构了现实世界之上的神话世界,作者也明确宣示“红楼梦境”是一种意淫,它们与现实主义精神、作品的基本构成逻辑是完全相悖的。
以现实主义文学标准要求网络文学的写作,会使得写作者不知所措,因为二者的写作目标是完全不同的,大众文艺用白日梦愿望达成的方法,进行欲望叙事,致力于为受众提供情感体验与快感补偿功能,其是否符合现实主义文学真实性标准,其实我们不必在意。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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