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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子的乡恋

第一信 给祖父

英子十四岁

亲爱的祖父:

当你接到爸爸病故的电报,一定很难受的。您有四个儿子,却死去了三个,而爸爸又是死在万里迢迢的异乡。我提起笔来,眼泪已经滴满了信纸。妈妈现在又躺在床上哭,小弟弟和小妹妹们站在床边莫名其妙是怎么回事。

以后您再也看不见爸爸的信了,写信的责任全要交给我了。爸爸在病中的时候就常常对我说,他如果死了的话,我应当帮助软弱的妈妈照管一切。我从来没有想到爸爸会死,也从来没有想到我有这样大的责任。亲爱的祖父,爸爸死后,只剩下妈妈带着我们七个姐弟们。北平这地方您是知道的,我们虽有不少好朋友,却没有亲戚,实在孤单得很,祖父您还要时常来信指导我们一切。

妈妈命我禀告祖父,爸爸已经在死后第二天火葬了,第三天我们去拾骨灰,放在一个方形木匣内,现在放在家里祭供,一直到把他带回故乡去安葬。因为爸爸说,一定要使他回到故乡。

第二信 给祖父

英子十四岁

亲爱的祖父:

您的来信收到了。看见您颤抖的笔迹,我回想起五年以前,您和祖母来北平的情况,那时候小叔还没有被日本人害死,我们这一大家子人是多么快乐!您的胡须,您的咳嗽的声音,您每天长时间坐在桌前的书写,都好像是昨天的事。如今呢?只剩下可怜孤单的我们!

您来信说要我们做“归乡之计”,我和妈妈商量又商量,妈妈是没有一定主张的,最后我们还是决定暂时不回去。亲爱的祖父,您一定很着急又生气吧?禀告您我们的意见,您看觉得怎么样。

我现在已经读到中学二年级了,弟弟和妹妹也都在小学各班读书,如果回家乡去,我们读书就成了问题。我们不愿意失学,但是我们也不能半路插进读日本书的学校。而且,自从小叔在大连被日本人害死在监狱里以后,我永远不能忘记,痛恨着害死亲爱的叔叔的那个国家。还有爸爸的病,也是自从到大连收拾小叔的遗体回来以后,才厉害起来的。爸爸曾经给您写过一封很长很长的信,报告叔叔的事,我记得他写了很多个夜晚,还大口吐着血的。而且爸爸也曾经对我说过,当祖父年轻的时候,日本人刚来到台湾,祖父也曾经对日本人反抗过呢!所以,我是不愿意回去读那种学校的,更不愿意弟弟妹妹从无知的幼年,就受那种教育。妈妈没有意见,她说如果我们不愿意回家乡,她就和我们在这里待下去,只是要得到祖父的同意。亲爱的祖父,您一定会原谅我们的,我们会很勇敢地生活下去。就是希望祖父常常来信,那么我们就如同祖父常在我们的身边一样地安心了。

妈妈非常思念故乡,她常常说,我们的外婆一定很盼望她回去,但是她还是依着我们的意思留下来了,妈妈是这样的善良!

第三信 给堂兄阿烈

英子十六岁

阿烈哥哥:

自从哥哥回故乡以后,我们这里寂寞了许多。我和弟弟妹妹打开了地图,数着哥哥的旅程,现在该是上了基隆的岸吧?我们日日听着绿衣邮差的叩门声,希望带来哥哥的信,说些故乡的风光!您走的时候,这里树叶已经落光了,送您到车站,冷得发抖,天气冷,心情也冷。您自己走了,又带走了爸爸的骨箱。去年死去了四妹,又死去了小弟,在爸爸死去的两年后,我们失去了这样多的亲人。算起来,现在剩下我们姐弟五个和可怜的妈妈。送哥哥走了以后,回到家里来,妈妈说天气太冷了,可以烧起洋炉子来,虽然屋子立刻变暖,可是少了哥哥您,就冷落了许多。您每天晚上为我们讲的《基度山恩仇记》还没有讲完呢!许多个晚上,我们就是打开地图,看看那一块小小地方的故乡。

妈妈一边向炉中添煤,一边告诉我们说:“故乡还是穿单衣的时候。”是么哥哥?那么您的棉袍到了基隆岂不是要脱掉了吗?妈妈又说,故乡的树叶是从来不会变黄、变枯,落得光光的;水也不会结冰,长年地流着。椰子树像一把大鸡毛掸子;玉兰树像这里的洋槐一样的普遍;一品红也不像这里可怜地栽在小花盆里,在过年的时候才露一露;还有女人们光着脚穿着拖板,可以到处去做客,还有,还有……故乡的一切真是这样的有趣吗?您怎么不快写信来讲给我们听呢?

妈妈说,要哥哥设法寄这几样东西:新竹白粉、茶叶、李咸和龙眼干。后面几项是我们几个人要的,把李咸再用糖腌渍起来的那种酸、甜、咸的味道,我们说着就要流口水啦!妈妈说,故乡还有许多好吃的东西,在这里是吃不到的,最后妈妈说:“我们还是回台湾怎么样?”我们停止了说笑声,不言语了,回台湾,这对于我们岂不是梦吗?

第四信 给堂兄阿烈

英子十七岁

阿烈哥哥:

您的来信给我们带来了最不幸的消息——亲爱的祖父的死。失去祖父和失去父亲一样地使我们痛苦,在这世界上,我们好像更孤零无所依靠了。北方的春天虽然顶可爱,但是因为失去了祖父,春天变得无味了!有一本祖父用朱笔圈过的《随园诗话》,还躺在书桌的抽屉里。我接到哥哥的信,不由得把书拿出来看看,祖父的音貌宛在,就是早祖父而去的父亲、小弟、四妹,也一起涌上了心头。我常常想,这些事情都不是真的——失去了许多亲人。我在小小年纪便负起没有想到过的责任;生活在没有亲族和无所依赖的异乡,但摆在面前的这一切,却都是真的呢!我每想到不知要付出多少勇气,才能应付这无根的浮萍似的漂泊异乡的日子时,就会不寒而栗。我有时也想,还是回到那遥远的可爱的家乡去,赖在哥哥们的身旁吧,但是再一念及我和弟妹们的受教育问题,便打消了回故乡的念头。我们现在是失去了故乡,但是回到故乡,我们便失去了祖国。想来想去,还是宁可失去故乡,让可爱的故乡埋在我的心底,却不要做一个无国籍的孩子。

昨天我在音乐课上学了一首《念故乡》的歌,别人唱这个歌时无动于衷,我却流着心泪。回到家里,我唱了又唱,唱了又唱。弟弟还说:“姐姐干吗唱得那么惨!”可爱无知的弟弟哟!你再长大些,就知道我们失去故乡的痛苦的滋味,是和别人不同的。

您问我们这个新年是如何度过的,还不是和往年一样,把几个无家可归的游魂邀到家里来共度佳节,今年有张君和李君,他们三杯酒下肚,又和妈妈谈起家乡风光来了。这一顿饭直吃得杯盘狼藉,李君醉醺醺地说:“回去吧,英子!回去吃拔仔,回去吃猪公肉!”哥哥,他们的醉话和我的梦话差不多吧!我曾听张君说过的,他们如果回去的话,前脚上了基隆的岸,后脚就会被警察带去尝铁窗风味呢!但是我知道,他们思念家乡比我还要痛苦的!我虽然这样热爱故乡,但是回忆起来,却是一片空白。故乡是怎样的面貌啊!我在小小的五岁时就离开她,我对她是这样的熟悉,又这样的陌生啊!

上次给哥哥寄去的照片,您说有一位同村的阿婆竟也认出说:“这是英子!”我太开心了,我太开心了,我居然还没有被故乡忘掉吗?让我为那位可爱的阿婆祝福,希望在她的有生之年,我们有见面的一天吧!

第五信 给堂兄阿烈

英子二十八岁

阿烈哥哥:

给您写这封信是怀着怎样的心情,真是形容不出来!哥哥,您还认得出妹妹的笔迹吗?自从故乡大地震的那一次,您写信告诉我们说,家人已无家可归,暂住在搭的帐篷里,算来已经十年不通信了。这十年中,您会以为我忘记故乡了吗?实在是失乡的痛苦与日俱增,岁岁月月都像是在期待什么,又像是无依无靠无奈何。但是真正可期待的日子终于来临。八月十五日的中午,所有的日本人都跪下来,听他们的“天皇”广播出来的降书。我在工作了四年的藏书楼上,脸贴着玻璃窗向外看,心中却起伏着不知怎样形容的心情,只觉得万波倾荡,把我的思潮带到远远的天边,又回到近近的眼前!喜怒哀乐,融成一片!哥哥,您虽和我们隔着千山万水,这种滋味却该是同样的吧?这是包着空间和时间的梦觉!

让我来告诉哥哥一个最好的消息,就是我们预备还乡了。从一无所知的童年时代,到儿女环膝地做了母亲,这些失乡的岁月,是怎样挨过来的?雷马克说:“没有根而生存,是需要勇气的!”我们受了多少委屈,都单单是为了热爱故乡,热爱祖国,这一切都不要说了吧,这一切都譬如是昨天死去的吧,让我们从今抬起头来,生活在一个有家、有国、有根、有底的日子里!

哥哥您知道吗?最小的妹妹已经亭亭玉立了,我们五个之中,三个已为人妻母,两个浴在爱河里。妈妈仍不见老,人家说年龄在妈妈身上是不留痕迹的!而我们也听说哥哥有了四千金,大家见面都要装得老练些啊!

妹妹和弟弟有无限的惆怅,当他们决定回到陌生的故乡,却又怕不知道故乡如何接待这一群流浪者,够温暖吗?足以浸沁孤儿的涸干吗?

哥哥,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您就准备着欢迎我们吧!对了,您还要告诉认识英子的那位阿婆 (相信她还健在) 英子还乡的消息吧,我要她领着我去到我童年玩耍的每一个地方,我要温习儿时的梦。好在这一切都不忙的,我会在故乡长久、长久、长久地待下去,有的是时间去补偿我二十多年间的乡恋。哥哥,为我吻一下故乡的泥土吧!再会,再会,再会的日子是这样的近了!

[ 后记 ] 《英子的乡恋》是我在 1951 3 月写的,到如今刚好十三个年头儿了!日子有飞逝的感觉。这几封信是我当时真实的心情和真实的生活情景。写时倾泻了我的全部的情感,因此自己特别珍爱这篇小文。也许别人读了无动于衷,那倒也没有什么关系。

先祖父林台(号云阁)先生在世时,是头份地方上受人尊敬的长者,做过头份的区长。他在世时,每年回一次祖籍广东蕉岭。我们过海到台湾已经有五六代了。先父林焕文先生是先祖父的长子,他毕业于日据时代的国语学校师范部,精通中日文。毕业后曾执教于新埔公学校,因此台湾文艺社的社长吴浊流先生做过先父的学生。现在吴先生六十多岁了,还在热心地提倡文艺,先父却在四十四岁的英年因肺疾逝世于故都北平。吴先生讲起受教于先父的日子时,热泪盈眶。他说那时他才不过十一岁,如今记忆犹新。他说先父风流潇洒,写得一笔好字,当先父写字的时候,吴先生常在一旁拉纸,因此先父就写了一幅《滕王阁序》送给他。五十年了,当然这幅字没有了,记忆却永留,这不就够了么!

先父后来到板桥的林本源那里做事,我母亲是板桥人,所以他娶了母亲。他后来到日本大阪去,在那里生下了我。我的母亲告诉我,我们从日本回台湾时,我三岁,满嘴日本话。在家乡头份,我很快学会说客家话,不久,先父到北京去,我跟着母亲回她的娘家板桥,我又学说闽南话。然后,五岁到北京(我之所以说北京,因为那时是 1923 年、 1924 年,还叫北京)。据母亲告诉我,我当时的语言紊乱极了,用日本话、客家话、闽南话、北平话表达意见。最后,很快地,就剩了一种纯正的语言——北平话。我现在只能听懂和说极少的客家话,虽能说全部的闽南话,但是外省朋友听了说“你的台湾话我听得懂!”本省朋友听了说:“你是哪里人,高雄吗?”这是因为高雄地区的闽南话比较硬的原故吧!而且闽南话系有七声,北平话只有四声,用四声去说七声的话,所以有荒腔走板的毛病。

文中阿烈哥哥是我的堂兄林汀烈先生。当年先父要他到北平去读书,他却一心一意地爱上了戏剧学校,他想去考,先父不答应。戏剧学校虽然没进成,却自己学会了一手好胡琴。我曾跟他开玩笑说:“你如果当年真进了戏剧学校,跟宋德珠、关德咸他们是同辈,说不定你林德烈真成了名须生呢!”阿烈哥哥是个老实人,他在光复初任职于中广公司,后来回家乡,现任职于头份镇公所。

我的第二故乡是北平,我在那里几乎住了一个世纪的四分之一。因此除了语言以外,我也有十足的北平味儿,有些地方甚至“比北平人还北平”。

文中提到的小叔,是我最小的叔叔林炳文先生。他当年和朝鲜的抗日分子同在大连被日本人捉到,被毒死在监狱里。先父去收尸回来,才吐血发肺疾的。小叔最疼爱我,我在北平考小学是他带我去的,第一次临柳公权《玄秘塔》的字帖,是他给我买的。我现在每次回头份时,小婶见了我,触动她的伤心事,总要哭一哭。

我现在很怀念第二故乡北平,我不敢想什么时候才再见到熟悉的城墙、琉璃瓦、泥泞的小胡同、刺人的西北风、绵绵的白雪……既然不敢想,就停下笔不要想了吧! lz6Yy9ng/zHFbHCQDBv9nAGXMWSDpNWjavhu4AIUAOf0ri6pBk7DYhpw4RVWYrO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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