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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 考研

01

期末考试结束后,李郁依依不舍地和安芸道别,各回各家,各找各妈。

开学就是大四了。李老师和姚老师要李郁好好地想一想,到底选择哪一条路。是回来做爸爸妈妈的同事,还是考研?李老师出于虚荣心,想要他的得意作品再上一层楼;姚老师觉得无所谓,女孩子嘛,在父母身边蛮好的,以后逛街也有人陪,做头发也有人陪,结婚之后还可以生个香喷喷的小孩子,多好。

70 年代中后期出生的李郁这一代人,是比较早的独生子女。姚老师这样的女人,一辈子最遗憾的事就是没有生够孩子。孩子总比大人愿望中要长得快一些,还没享受完她肥肥胖胖的婴儿期,转眼就是一个大女孩了。要想重新享受一遍,只好等当上爷爷奶奶、姥姥姥爷。

当然李老师和姚老师毕竟是做老师的,都克服了自己的自私心理,允许女儿自己做选择。

李郁不想考研,但对于姚老师梦想的生活本能地觉得恐惧。结婚、生孩子……她以为自己刚刚走到滚滚红尘的边缘,还可以再逡巡一下,犹豫一下,难道要一下子堕落到红尘的中央了么?那样有什么意思?就像生命结束了一样无聊,绝望透顶啊。

李郁不知道自己要什么,但好歹还知道不想要什么。

暑假里的校园格外让人觉得寂寞。荒草长得有一人高,所有的教学楼都锁着大门,空无人烟。李郁戴着草帽,骑着自行车在里面转来转去。教学楼外面有一面墙全部是黑板报,每个班级承包一块,上面用五颜六色的粉笔写着各种各样的励志的话语,感叹号像小锤子一样写满黑板。李郁斜跨在自行车上,长腿支在地上慢慢地看。中学时候她是宣传委员,出黑板报是她的主要工作之一。曾经她真的相信那些励志的话语,后来她不信了,觉得那是瞎扯淡,她有更精细的情绪游戏可以玩。情绪游戏玩完了,玩伤了。现在,她决定再励志一把。

李郁给安芸打电话说:“亲爱的,我们考研吧!”

安芸生气地差点砸了话筒:“我可不要考,你脑子进水了!”

李郁说:“反正我要考,我不想当我爸妈的同事,我也不要结婚生孩子。”

安芸哼哼唧唧地哀求了一番,奈何李郁铁骨铮铮,不肯屈服。

安芸说:“哎呀我都哭了,你看见了没有?”

李郁没好气地说:“我又没长千里眼。”

安芸说:“你要是考研,就没人陪我逛街了,没人陪我玩了,我一头撞死算了。”

李郁说:“我这就给你找块豆腐去。”

安芸见此路不通,于是找了个更狠的角度:“考研根本都来不及了!人家考研的都是大三一开始就准备了!”

李郁早就准备好了接这一招:“没关系,我们聪明呀。而且,我们可以考本校的,难度小多了。”

安芸气得大叫:“李郁,你太不义气了!”

李郁嘿嘿地笑起来。

安芸唉声叹气了一会儿,嘟嘟囔囔地说:“好吧,你不仁,我不能不义,我陪你一起考吧……”

李郁高兴地叫起来:“亲爱的,我太爱太爱你了!”

暑假开学的时候,李郁准备了一个大背包带到学校去。背包可以放很多本书、热水壶以及备用的面包牛奶。有时候安芸偷懒不肯去自习室,李郁就把她的书本和水壶也统统塞到背包里,然后把她生拉硬扯到教室里去,按着脑袋让她看书。

其实李郁也不想学习,可是一想到某个笑眯眯的面目模糊的胖男人自我介绍:“我是李郁的老公!”一个带尿布满脸鼻涕的 baby 大喊“妈妈”,她就像打了鸡血一样,拿起书来开始狂背,历史唯物主义,辩证唯物主义,意识形态,生产力……

作为一位胸无大志的女生,李郁丝毫不懂政治,对于她,政治书里的每个字都认识,连起来就不认识了,是某种李郁永远不能够掌握的外国语。高考的时候李郁政治刚刚及格,大大地拉低了她的分数。考研的半年间,最痛苦的不是专业,而是背政治,尤其是还要考时事政治!真是要命……

高中毕业后,高中同学每年都聚会一到两次不等,大家谈论完大学生活之后,男生们就开始高谈阔论国家大事,于是李郁就彻底卡壳了。在她眼里,高中男生们根本就是一群操着鸟语的奇怪生物。

九十年代末考研热刚刚开始,三分之一的大四学生都奔波在考研路上,或者考托福预备出国。政治系有个男生,在自习室常常遇到安芸和李郁,她们眼见着他头发越来越长,油腻发亮,最后打绺成条……后来听说,这人发誓如果不考上清华,绝不理发。

李郁腹诽不已,不理发可以,总不能不洗头发吧,擦肩而过的时候都气味逼人,不知道他宿舍的人是怎么忍受的。

有一天安芸眼泪汪汪地从书本上抬起头来说:“李郁,你要是再逼我,我就谈恋爱去。”

说完之后两个人都有点发愣,因为忽然发现一个事实:好久没有男孩追求过她们了,连打酱油的都没有。

第二天是周六,睡觉前安芸就给李郁下了最后通牒,无论如何第二天不许叫醒她去自习室学习:“要么睡,要么死。”

她专门把心爱的锅巴放在枕头边上,决定饿醒了就吃锅巴,然后再睡,要睡整整一天,把最近欠的觉统统补回来。

周六上午,李郁早早醒了,安芸睡得果然好香,她不愿意一个人去自习室,那未免太凄惨了一点,只好洗衣服洗头发。衣服洗好了,头发洗好了,安芸还在睡,李郁百般无聊,只好拿本闲书半躺在床上看。她们宿舍的女生除了她们二位都不考研,所以这会儿正热闹着,收音机里放着张学友的《情网》,一片噼里啪啦吃瓜子的声音,中间间隔着关于打毛线的讨论。安芸毫不在乎,呼呼大睡。

十点钟,李郁哀怨地喊:“安芸,起床了!”

安芸毫无反应。

十点半,李郁又哀怨地喊:“安芸,起床了!”

安芸还是毫无反应。

十一点,李郁忍无可忍,扑上去又推又拍,安芸还是不醒,睡得小脸红扑扑,小嘴巴半张着,口水老长。

李郁实在没办法,只好拿起她枕边的锅巴,取出一片咔嚓咬了一口。

安芸闻声而起,披头散发,闭着眼睛挥舞着两只手:“还我锅巴!还我锅巴!”

大家哄堂大笑。

动员了半天,安芸终于肯起床梳洗打扮了。李郁又拿本书坐回去,等安芸收拾好了直接去食堂吃午饭。忽然,李郁听到安芸发出一声失魂落魄的惨叫,连忙抬起头来看。只见安芸一只手拿着镜子,一只手抚着眼角呻吟不已。众人连连问怎么了,安芸哭着说:“我说为什么没有人追我了,我都长皱纹了!怪不得呢,你们看!你们看!”

安芸哀怨地把脸送给每个女孩仔细端详,刘刘审查完后失望地说:“切!什么皱纹呀!你见过皱纹是什么样子的吗?”

安芸喜出望外:“不是皱纹吗?那是什么?”

赵小念言简意赅地确诊道:“睡出来的褶子。”

安芸虚惊一场,飞速地奔到李郁跟前,把眼泪鼻涕一股脑地揉在李郁的睡衣上,娇声求安慰求拥抱,最后又恶狠狠地甩下一句:“我要是嫁不出去,都是你的事!你要对我负责任!”

李郁大喊冤枉,安芸说:“要不是你让我考研,我肯定正在谈恋爱呢。谈恋爱多美容啊,考研就是毁容,半年我看起来老了十岁……”

她小脸睡得圆鼓鼓,亮晶晶,自来卷的头发黑压压地披在肩膀上,像个香喷喷的小苹果一样在李郁面前跳呀跳。

大家都同情地看着李郁,李郁狠狠心,一跺脚说:“没问题!大不了我做手术变性!”

02

终于,在恐惧和盼望中, 1 月份来到了。今年的考研时间比李郁学校的放假时间晚了一周,学校同意宿舍楼晚一周关闭,但是食堂不开放了。安芸出去订回家的火车票,回来又大大地抱怨了一番。

她的老乡里面原来只有赵志玲考研,何云刚因为追求赵志玲,也临时决定考研,而且报考同一个学校,为了不互相竞争,选了另外一个专业。赵志玲呢,据安芸说,是“万万看不上何云刚的”,可是又摆脱不掉,苦恼得很呢。李郁对此表示深深怀疑。但是安芸坚持说像赵志玲那样优秀的女孩子,除非瞎了眼睛,才能看上何云刚那个长得不好看而且也不好玩的傻男生。本来安芸年年都是和赵志玲一起回家的,可是这一次何云刚表示一定要和她们一起走。安芸万般不情愿,赵志玲又安抚安芸,说可以让何云刚帮她们提行李,抢座儿,打开水,这两年春运的人越来越杂,有个男生跟着,父母更放心些嘛。

赵志玲是她们系的宣传委员,嘴巴最厉害了。所以安芸虽然不满意,也就委委屈屈地同意了,三个人订了同一天的票。

还剩下一周的时间就考研了,宿舍的女孩儿们都高高兴兴地回家了,只剩下李郁和安芸。还有一大堆书看不过来,她们没有别的办法,只有拼命。每天天不亮就起床,一人占据宿舍的一个角落开始狂背政治和英语。有时候吃着吃着饭,其中一个就严肃地问:“请问新民主主义革命与旧民主主义革命和社会主义革命在革命中的关系是什么?”或者“为什么中国革命本质上就是农民革命?”另外一个马上就放下筷子,摇头晃脑、滚瓜烂熟地背诵起来。

背完了两个人你看我我看你,继续默默地低头吃饭不语。

有一天两人正在疯狂地用功,忽然宿舍里断了电。

两个人摸黑找了根蜡烛点亮,拉开窗帘一看,大半个校园都是黑的。

安芸悲愤地说:“李郁,不是你疯了就是我疯了!”

中午安芸和李郁出去觅食的时候,意外地看到赵志玲和何云刚正在一起吃饭。赵志玲看到她们两个有点不自然,连声解释是偶尔遇上的,何云刚则满脸得意。

回来的路上李郁说:“说不定赵志玲真的喜欢何云刚呢。”

安芸不辩解了,只是反复摇着脑袋说:“不明白,不明白,何云刚有什么好啊,眼白比眼球大好多,晚上看到要做噩梦的……”忽然又想起来三个人要一起坐火车回家,不由地愤愤起来:“哼哼,想让我当电灯泡,没门!从来只有我让别人当电灯泡、哪有别人让我当电灯泡的事!”

……

安芸果然没有吹牛。

终于考完了,下来考场安芸和李郁两个人直挺挺地躺在床上,谁都不想说话,一直躺到天黑透了。宿舍楼里安静得要死,只有几个宿舍还有人住。李郁和安芸不想吃饭,爬到楼顶上去看了一会儿星星。那一天虽然冷,却没有风。星空低得惊人,几乎就落在肩膀上。

安芸忽然问:“亲爱的,要是我们考不上怎么办?”

李郁说:“考不上就找工作啊。”

安芸又问:“要是我们考上了怎么办?”

李郁说:“考上了就继续读啊。”

两个人都不说话了。未来,年轻人的未来永远是一团浓雾。勇敢的人会去努力拨开浓雾,而她们只有茫然地等待。

一片寂静中,安芸说:“我真的不想读书了,我要去谈恋爱。再不谈恋爱我都要老了。”

03

为了预防成为一个电灯泡,安芸提前做了充分的准备。一到候车室,她就找了一个离赵志玲和何云刚远远的位置坐下,傲然地拿出随身听和耳机,以及一本陈染的小说,表示对他们的关系丝毫不感兴趣。很不幸,他们的车晚点了,安芸暗暗诅咒不已。不远处赵志玲俨然端坐在位子上,何云刚一会儿去打开水,一会儿去买零食水果,上下左右地侍候着,忙得手脚不停,大冬天的,脑门上全是汗珠。

安芸在心里暗暗腹诽:无所不用其极,恶形恶状,不择手段。

一个人从安芸旁边经过,蹭掉了她的书。

真是个好引子。安芸恶狠狠地抬起头来,准备好好地泄一下火。

是一个年轻男子。他连声道歉,从地上拿起安芸的书,仔细拂过了还给她,并顺势坐在她身边,侧身看了一下问道:“你喜欢陈染?”

这一套搭讪动作做得行云流水,恰到好处,安芸不由得多看了他两眼。

是个清秀的、长身玉立的男子,比她大,但肯定不到 30 岁,看样子不大像学生。

她反问:“你看过陈染?”

“没有。”他老老实实地承认,“看不下去,但我觉得她的发型很有个性。”

九十年代末,像陈染那样将一边几乎理秃的短发,很容易给人留下深刻印象。

安芸本能地摸了摸自己的头发,她是自来卷的长发,今天梳了一根麻花辫子。

那一边,赵志玲正在关注地看向这里。安芸忽然兴致好起来。

很快她知道这个男子叫宁乡,在 Q 市一家公司工作,连续跑两地出差,下一个目的地就是安芸的家乡,和他们是同一辆火车。

宁乡很自然地摘下她的耳机听了听,说:“哦,是齐秦。”

这个动作太有迷惑性了,好像他们是多年不见的老友。

后来安芸反复地追问宁乡是不是和女孩子调情的“老手”,否则为什么这么熟练?宁乡总是很好脾气地说自己不是老手:“我看到你,就特别喜欢,就觉得你是我的。”安芸把小脑袋使劲地往宁乡的胸膛里面塞,用力地抱着他说:“不,你是我的!你是我的!”

然后抱住宁乡的胳膊,啵地亲一口:“胳膊是我的!”

抱住宁乡的脸,啵地亲一口:“脸也是我的!”

最后小手一挥,豪情万丈地说:“你的这一百多斤……统统是我的!”

……

齐秦的专辑《丝路》,是安芸和李郁最喜欢的。一般她们两个买磁带都买不一样的,可以换着听,但是这一盘实在是太喜欢了,所以一人买了一盘,百听不厌。

宁乡说:“《丝路》是我最喜欢的齐秦的带子。”

安芸听着更开心了。

2013 年,齐秦参加了一个著名的电视节目《我是歌手》,尽情地展览着他发颤的声音,衰老的脸,下垂的颈部。晚上下了班,安芸打开电脑上的视频,惆怅地看着她那身体衰败,却仍旧穿着粗棒大毛衣和破烂牛仔裤的前偶像。她五岁的女儿赵大碗跑过来,不由分说挤到她的怀里,听了半天,回过头来迷惑地问妈妈:“这是个爷爷还是个大大?”

越是美好的东西,时光摧毁起来,越是有无尽的快感。

回到九十年代末的那个闹腾腾的火车站,安芸和宁乡正聊得高兴,广播说安芸他们的火车到站了,一时间人群涌动。何云刚转瞬间把自己和赵志玲的包都扛在身上,这才转过身来,做千手观音状对安芸气壮山河地说:“把你的包给我!”

安芸没好气地说:“难道套你脖子上?”

回头一看,宁乡已经把她的包拿在手里,一只手自然地揽住她的肩膀说:“跟我走。”

1998 年的春节又来到了。 21 岁的李郁懂得了什么叫作似水流年。

寒假刚到家,安芸就打电话来宣告伟大爱情的诞生,反反复复地告诉李郁候车室和火车上发生的一切细节,不停地追问李郁“你说,他是不是喜欢我才那么做的?”“他一定是喜欢我的,对吧?”李郁没有看到现场,无法回答她密集的反问句,于是她又开始自顾自不停地陈述过程:“赵志玲一个劲儿地提醒我小心他是个骗子,我看她一定是嫉妒啦!”“何云刚很不开心,因为和宁乡一比,他看起来太猥琐了!”“他怎么会是一个骗子?喜欢齐秦《丝路》的人怎么会是骗子?《丝路》多么美啊!”“我特别喜欢他说话的样子,我特别喜欢他说话的声音,我特别喜欢他的眼睛,我特别喜欢他的笑……哎呀李郁我真的特别特别喜欢他,怎么办呢怎么办呢?”“从他把我送到家我们分手的那一秒钟起我就开始想他了,李郁,怎么办呢怎么办呢?”

李郁当然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只好提醒她电话都打了一个小时了,花的可是爹妈的钱,安芸才恋恋不舍地挂了电话。

李郁知道了对方在 Q 市,很自私地放了心。这样剩下的半年安芸还能陪着她,她实在是怕了孤独。

大年三十,在震耳欲聋的鞭炮声中,安芸又打电话给她,说宁乡刚刚开车三个小时,只为看她一眼,在一起呆三十分钟,然后再开三个小时的车回去陪妈妈。

安芸说:“李郁,我都哭了,我都哭了李郁你看到了吗?活着太美了李郁,能爱一个人太美了,一定也会有人爱你的……”

放下电话,李郁发现自己也哭了。

看着窗外不断被烟花和鞭炮撕裂的夜空,她有种莫名其妙的预感。

不会再有人爱她了。 JOp/5i1Gg1fwU3uiImUoGdPUS4H4A/Dp+X/7m1BtlN4OVIw4uJxnLyxF9IF/fk7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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