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在间歇性的疼痛中李郁迎来 1997 年的春节。年前她家里装了电话,除夕晚上这个红色的小东西不停地响,各种各样给李老师姚老师拜年的学生以及学生家长。在电话的间隙里李老师姚老师还要热情洋溢地看春晚,电视声音很大,各式各样的赞词感慨、前后左右的鞭炮声风起浪涌,漏进李郁的小房间。
李郁慢慢地梳理着长发,读大学后从没有剪过,如今已经快要到腰,笔直粗黑的一把。灯光下,镜子里的那个长发女孩苍白消瘦,眼神忧郁,正是最佳的自怜对象。李郁在镜子里看见了孤独,庞大而顽固,此生都不会消失,并默默地扩大着它的领地。
唯一能做的,就是与它和平共处。
30 岁以后,李郁习惯于自嘲而不是自怜。当然 30 岁以后的她已经明白,无论是自怜还是自嘲,都有够矫情。
矫情是因为有荷尔蒙。不再年轻的李郁很聪明地把一切愚蠢的行为都栽赃于荷尔蒙。等到人牙齿掉光、老得男女不分、彻底不分泌荷尔蒙之后,倒是不矫情了,自然了,放松了……放弃了。所以,李郁宁愿还是在该矫情的年纪里,尽情地矫情。
零点过后,鞭炮又像犯病了一样前后左右地炸响。姚老师在外面噼里啪啦地敲着门,要李郁出来接电话。
是安芸。安芸的尖叫压住了鞭炮的声音,李郁悄悄地笑了。
安芸说:“你看电视了没有?是张宇!张宇!”
李郁说:“张宇怎么了?”
安芸说:“傻瓜!张宇唱歌了,《因为有你》!好听死了!”
李郁说:“给你说了我不喜欢张宇。”
安芸说:“没品!张宇的嗓子多男人啊!”
李郁说:“不喜欢就不喜欢。张宇没脖子,下巴又那么长,都长到锁骨上了。”
安芸说:“你这人太坏了。好吧好吧,春节快乐哦亲爱的,开心点,开心点。对了,我告诉你一个美容美发的好办法,用淘米水洗脸,用鸡蛋黄洗头发!记住了吧?啊?”
和安芸在一起是最开心的事。
寒假开学后,她竟然持续保持了没有男友的状态,十分让人跌眼镜。
吃饭的时候大家争相调戏她,赵小念说:“安芸啊,王训亦呢?”
安芸笑嘻嘻不吭声。
刘刘说:“毛刚呢?”
赵小念又说:“欧阳周呢?”
安芸吃完最后一口米饭,满意地打了一个饱嗝,擦擦嘴站起来说:“让他们统统见鬼去。我要修心养性作尼姑。”
她跑到李郁身后,玩弄那一大把青丝,拿一根铅笔挽好了放在脑后,随手拿起枕巾来罩住李郁的头。这个造型让李郁看起来奇怪而忧郁。安芸说:“我要和李郁一起作尼姑。”
李郁懂得“作尼姑”就是“作朋友”的意思,她很开心,但只是笑笑。
李郁和安芸在一起,终于懂得人生除了庸人自扰、纠结情事之外,还有吃穿二事。安芸是个逛街能手,早就把 J 市所有的衣服店摸得滚瓜烂熟。九十年代末,品牌意识刚刚出现,但还没成潮流,百货商场里卖的全部是小姑娘们不屑一顾的中年样式的衣服,真正时髦的衣服要靠自己到各个小店铺里去淘。安芸带着李郁奔走在大街小巷,不停地唠叨着,哪家店的衣服有设计但买不起看看就好,哪家店的衣服压根就是废品垃圾完全可以视而不见当它是个屁,哪家店的衣服总可以挑出性价比超合算的漂亮衣服。在安芸的带动下,李郁对打扮爆发出前所未有的激情。姚老师本身不事修饰,也无心打扮女儿。此前李郁常常夏天 T 恤,冬天羽绒服,穿得泯然众人,一季也就几件替换衣服。如今却一发不可收拾,零花钱全部用在了衣服上,连偷偷存的一点私房钱也尽数花光了。安芸带着李郁去一家小店,这家有基本款的羊毛衫,样式没什么别致,颜色却是当年少见的浓郁鲜艳。李郁挑了一件湖蓝,安芸买了一件玫红。李郁是 L 号,安芸却刚刚撑得起 S 号。两个一高一矮的女孩穿着鲜艳的羊毛衫和仔裤,走在校园里格外引人注目。安芸还带着李郁去一家外面看着黑乎乎的小店里挑选非常别致的麻布,她推荐李郁买了黄色蟹爪兰的花色,自己买的蓝布陶瓷纹,然后又跋涉到一家曲里拐弯的小巷子里,找到一家小裁缝店,将麻布做成裙子。当然是奇形怪状的小巷子里的裁缝匠才是最灵的。李郁做了一件连衣裙,安芸做了一件立领旗袍——李郁非常喜欢安芸那玲珑而肉感的小身子,套在蓝色陶瓷纹的旗袍里,说不出的蛊惑和神秘。相比之下,她觉得自己太过庞大了,虽然不胖,但是一米六八的身高,在人群里总有笨手笨脚的感觉。同样做衣服,还比安芸要多花几十块的布料钱。但安芸全心全意地赞美她:“好看死了!好看死了!这真是咱们学校里最好看的一……条裙子!”中间还故意卖个关子,但李郁就是嘻嘻笑一声算完,她知道安芸真心觉得她好看。
这个周末安芸和李郁决心踏遍 J 市,尽搜美衣。为了能够尽可能地多走路,她们穿上了体育课才会穿的球鞋,鞋底很薄,走起来噌噌的,很有种无产阶级的飒爽感。大早晨两人就精神抖擞地出发,走到中午觉得饿了。安芸走着走着忽然一拍脑袋,说附近有一家灌汤包店,包子闻名遐迩,安爸爸每次来都要带着女儿来吃。这次安芸一定要与好友分享包子的美味。于是两个人边走边问,终于找对了地方,抬头一看,却是崭新的在九十年代看来非常洋货儿的门头,上书“法兰餐厅”,根本不像是穷学生能够消费的地方。何况两个人上午都买了几件满意的衣服,此时钱包里的钱加起来也不到二十块钱。李郁害怕了,作势要撤。安芸却不甘心,拉着旁边一位街坊模样的人问“国营第一灌汤包总店”搬到哪里去了。街坊撇撇嘴说,搬什么搬,原来的厨师承包了饭店,改名且重新装修了……安芸听了就要往里面冲,被李郁紧紧拉住。安芸说怕什么?不就是大厨做老板了吗?肯定不舍得他拿手的灌汤包。咱们再穷也能吃得起包子啊。李郁跟着安芸走进特别“二逼”风格的大厅,一大群穿着红色旗袍的服务员轰然喊叫着“欢迎光临”,弄得李郁耳朵里一阵隆隆作响。更晕的是,居然还有一个女歌手在摇摆着唱潘越云的“你是不是我最疼爱的人”。李郁眼睁睁地看着安芸穿着她的小球鞋,噌噌地走向小跑过来服务的点菜员,镇定地问:“那个,有灌汤包没?”
还真的有。
这顿午餐,李郁和安芸配着“你是不是我最疼爱的人”吃了一盘灌汤包。灌汤包的味道不错,老板没有忘本,不愧是“国营”、“第一”、“总店”,虽然和“法兰”两个字一毛钱的关系也没有。“法兰”的“潘越云”身材瘦小,声音尖利,表情和肢体语言却激情澎湃。以至于此后李郁只要吃灌汤包,脑海里总要自动地配上那哀怨绵长的声调。
吃完灌汤包,两个人掏出钱包里所有的钱付了账,然后再接再厉地继续逛街。走到一家牛仔裤专卖店,安芸喜欢上了其中的一条,试穿了一下,很好看,再看价格,两个人都无语了:二百五。试着和老板砍价,老板拿出国营的架势来,一分钱都不降。安芸比李郁家庭条件好点有限,父母一个是大夫一个是公务员,平时买衣服,一般也都在一百块以下,一条裤子就二百多,实在是下不了手。当下李郁拉着安芸一步三回头地走了。安芸还一遍遍地问:“亲爱的,我穿着二百五好看吧?”“好看,特别二百五。”“显得屁股特别翘吧?”……“显得腿特别直吧?”……“统统二百五!”
当天晚上李郁睡得很香,白天走路太多,累坏了。一夜几乎无梦。黎明时分梦却来了,黑暗中有个男人紧紧地拿臂膀勒住自己,丝毫不能动弹,喘息都不能。她极力地想看清他的面貌,却无论如何不能。……梦中她安慰似的告诉自己,一定是周秦。
周秦还在她的身边。
“亲爱的,亲爱的。”
终于睁开眼睛,是安芸在哭唧唧地叫她,看样子是实在叫不醒就下了手,拿手捏李郁的鼻子。怪不得喘不过气。
她平静了一会儿,等着周秦的幻影从眼前彻底消失,然后问:“二百五?”
安芸可怜巴巴地回答:“二百五。”
李郁二话不说,掀被子起床,洗刷完了就泡方便面。
到底欢天喜地把二百五带了回来,安芸一直穿到盛夏,捂出了痱子才不得不脱下来。
两个人上课也都是坐在一起,开始的时候安芸跟着李郁坐前排,但遇到语法赵老师的课就例外。赵老师的身材是中年男人的噩梦,矮胖,前凸后翘,标准的 S 型,腰带上前面是一个软绵绵的肚子,后面是一个鼓鼓囊囊的屁股;头发更是噩梦中的极品噩梦,标准的地方支援中央,头发从左梳到右,每一根都油光发亮,就这样尚有大量头顶的皮肤裸露着,更可怕的是,还微微的带些粉红色。
刚开始的时候,安芸和李郁不肯和宿舍里那些好色的女孩同流合污,坚决否认自己是相貌协会的,坚持坐在第一排。赵老师的课,第一排的座位最好占。不像讲美国文学的孔老师,要提前一天才能占到第一排的位子。
但安芸和李郁很快就知道这第一排的位子的确不是那么舒服……
赵老师讲课虽然内容很单调,但说话激情澎湃,具体点说是“口水”澎湃。一堂课下来,李郁和安芸回宿舍第一件事就是去洗头洗脸。赵老师还特别喜欢大笑,笑起来的声音很可怕,“呼,呼,呼”,像猫头鹰一样。更可怕的是,赵老师好像特别喜欢安芸,动不动就把安芸叫起来回答问题,牛一样的大凸眼睛热情洋溢地瞪着她一眨不眨,然后不管安芸答得好坏,一律“呼,呼,呼”。李郁坐在安芸身边,安慰地紧紧拉着她冰凉的小手,都能听到她的小心灵在嘶喊着救命。
这天下了赵老师的课,两个人闷闷地走着,安芸忽然没头没脑地说:“上课的时候有一阵风吹到教室里来了。”李郁说:“是呀。”她们教室是老式教学楼,背阴,南面是门,北面是窗户,讲台朝东。安芸继续说:“为什么只能进来北风?为什么不能来一阵他妈的南风?”李郁开始莫名其妙,忽然想到赵老师那从左到右一丝不苟的地方支持中央的发型,恍然大悟,想到南风一来,赵老师左侧的头发腾空而起,几乎有一尺之长的可怖景象,不由得放声大笑。
此后安芸和李郁每逢赵老师的课都疯狂地赶去占位儿,占最后一排的。偶尔抬头和赵老师的眼神重合了,老觉得那里面有咒怨,好怕怕……
02
转瞬之间,夏天到了。李郁觉得和安芸的这段日子才叫做大学,而马上大三就要结束了。李郁和安芸为了迎接这个夏天已经准备好了十几条裙子,安芸从家里偷来了爸爸的老海鸥相机,她俩凑钱买了柯达胶卷,经常撬课出去照相,做各种各样搔首弄姿或故作淡然的姿势。至于未来,李郁想肯定就是回到父母的中学,做一个教外语的小李老师。周围的同学有的准备考研,有的准备出国,而她俩都还在懵懵懂懂之中。
有一天晚上,安芸去参加老乡会,李郁一个人在自习室百般无聊,忽然想一个人出来走走。行至男生四号楼背面的时候,李郁想起似乎好久没有遇到过周秦了。银杏树仍在,恐龙蛋也在她的书柜上,而去年秋天的那个女孩……李郁惆怅地站了一会儿,正想离开,忽然看到一楼的某个窗口边上,站着一个女孩儿。
那个女孩儿一只手拉着窗棂,一只脚踩着水泥台子,另一只脚悠闲地一甩一甩,正在和窗子里的人聊天。
李郁停下来。那个窗口,正是周秦从里面拿出恐龙蛋的窗口。甚至,南风此时恰到好处地带来了他们的笑声。女孩儿的声音清脆糯软,而男孩儿的声音……确凿无疑是周秦。
断断续续地,她听到女孩娇嗲的声音:“你坏死了,罚你天天给我买早饭……”
月光下,女孩两条苗条纤细的小腿发出银白色的光芒,披散的长发被风微微吹动,是一副很美的画。
安芸回到宿舍之后,大声地嘲笑着老乡何云刚。
“嗯,想要追女孩子可以呀,得懂点基本的礼貌吧。一顿饭都围着赵志玲团团转,那个殷勤样儿!不停地给人家夹菜,可是公筷都不懂得用!可怜的赵志玲脸都红了,一口菜也吃不下去,肯定气死了……喂喂,李郁呢?”
李郁拉着床帘,一声不吭地面朝墙壁躺着。
她沮丧极了。
沮丧的不是周秦有了女友,而是自己的没出息。
她以为自己好得不能再好了,她以为她早就把那欲望之草连根拔掉,又喷上了一层剧毒的除草剂,一层层地压上巨石,万无一失了。
可是那一瞬间,却像是一个人孤独地站在瓢泼大雨中。冰凉的雨,漆黑的夜,看不到任何的光。
安芸找了一个凳子放在李郁的床下,踩在上面偷偷地拉开一角床帘偷看。
宿舍里的活宝们又开始轰轰烈烈的自踩比赛。
胖脸蛋的赵小念说:“我的脸是发面馒头,睡好的时候放的发酵粉多,睡不好的时候放的发酵粉少。”
刘刘不服气,撸起睡裤说:“我的大腿上都是鸡皮疙瘩,是鸡皮肤;小腿上很干,有裂缝,是蛇皮肤。”
刘刘一举战胜了赵小念。大家一拥而上,去看新出炉的鸡蛇混血美女。安芸却爬上了她的床。在一片说笑声中,李郁抱着安芸无声地哭了。
安芸一边给她擦着眼泪,一边用手玩着她的发丝,像哄孩子一样说:“李郁,开心点,开心点。”
此后的几天,像是噩梦一样,总是遇到周秦。
第一次是在女生宿舍楼口。迎面碰上的周秦一只手提着暖壶,一只手提着一个塑料袋,里面放着一袋奶,一只中式三明治。李郁学校里最近流行的吃法,用中式大饼代替面包,夹上一片火腿、一个煎鸡蛋和几片黄瓜,淋上一点甜面酱或者辣椒酱。
想必周秦的女友和她住同一栋宿舍楼。
她从来没有想象过,吊儿郎当、满不在乎的周秦可以是这个样子。像个中年的居家男人,脸上带着满足的、幸福的笑容。
那随随便便夹着书的手,举着一只篮球的手,现在却提着三明治,提着水壶。
让她痛苦的不是嫉妒感,而是被剥夺感。有一个女人抢走了她对周秦的诗意想象,无情的、毁灭性的剥夺。
周秦看到她有点不自然,随即微笑打招呼。李郁回以微笑,看起来毫无破绽。
但走过去便觉得浑身散了架,想要靠住大树歇一歇。
酷暑。从早晨开始,已经热浪逼人。
第二次是在学校餐厅。和安芸买完了饭,正想找个空位坐下,安芸忽然说:“不如我们拿回宿舍吃吧。”李郁很奇怪,说:“这么热的天,干吗还要回去?”不小心朝左面一看,明白了。
周秦和女友正在共进午餐。周秦背对着她,正在狼吞虎咽。女孩儿捂着腮,拿着一根筷子挑着菜丝玩儿,用眼角似笑非笑地看着周秦。
安芸忠诚地尽着一个好友的义务,说:“快别看了,一点儿也不好看,比你差远啦,真没眼光。”
确实不是美女,但有一种慵懒的很特别的风情。
周秦肯定很迷恋那种风情。
他的唇会留恋在她的眼角。
李郁想要说话,无奈喉咙发紧,几乎失声。只好默默地跟着安芸走了。
李郁结结实实地过了几天仿佛生疟疾的日子。明明是十年不遇的酷暑,却转瞬间觉得如同身处冰窟,她终于老老实实地承认自己的后悔,承认自己的矫情,但一切都晚。一时间她心里翻滚着,煎熬着,被烈火烘烤着。
痛苦一波又一波,像恶毒的潮汐。每次扑来的时候李郁都觉得自己要死了,窒息掉。但潮汐下去,她居然还活着,苟延残喘。
李郁的校园空调还不普遍,教室里仅有一架安在天花板上的电风扇,日夜不停地工作,终有一天忽然吱吱作响,大家急忙躲避,这风扇斜着从天花板上掉下来,发出轰然巨响。多亏没有伤人,但教室是不能再待了,好在课程都已经结束,只剩考试。
香港回归的那个晚上,因为学生大多要看凌晨交接仪式的缘故,宿舍大门破例整夜开放,不再十点关闭。她和安芸找到一栋解放前建的小楼,此时已经大半废弃不用,走廊里阴暗潮湿,却像用过空调般保存有丝丝宝贵的凉意。李郁和安芸在地上铺好报纸,席地而坐,手里拿着无数要背的功课,却无心用功。
安芸忽然说:“别纠结了,这不是你的事,是他的。如果他在乎你,孙锐不是障碍,一百个孙锐也没事。”
李郁惨然地垂下头,半天说不出话,但她悲哀地承认,这就是她一直尽力回避,不肯承认的事实。
钟声响了十二下,远处传来学生们的欢呼声,伴随着砸碎酒瓶的声音,鞭炮的声音。
香港回归了。
期末考试很顺利地一门门过去。李郁被安芸的一句话点醒,决定不要再和自己过不去。她尝试着把乱糟糟的东西都放下,简单安静地生活。周秦给她画的那张速写,被她夹在张爱玲全集的第四册,《私语》那一篇里。这也是她的私语。那个少女的脸上所有的憧憬,从此不必再诉说。
03
孙锐毕业离校前,留了一封信给她,写得很长,情深义重。
“李郁,我曾经的宝贝,请允许我这么称呼你。”
李郁看到这里有点奇怪的生理上的不舒服感。“宝贝”,她都忘记了曾经是孙锐的“宝贝”的岁月,大概是选择性遗忘。
“李郁,分手后的这半年,我还是经常偷偷地在你宿舍附近等着,只为看你一眼。你一定不要误会,我从来没有想过和你复合,从你给自己那一刀开始,我就知道,你有多么厌倦我。对不起宝贝,我让你不愉快了,虽然我不知道是什么让你这么讨厌我。我想要看你,是因为放不下你,实在是不放心,我怕你吃亏,怕你不开心,怕你受伤害。我原本想要呵护你一生,却被你无情地剥夺了这种权利。但是只要你好,怎么都可以。”
“我这一辈子,最爱的女人是你,不仅仅是因为没有得到。我不可能再忘记你了,除了死。”
毫不意外地,李郁掉了眼泪。
这大概是孙锐这样的男生,所能写出的最为郑重的信。
但是,没有办法,她不爱这个爱自己的人。如果能够重新来一次,她希望这段感情从来没有开始过。她伤害了一个善良的人,尽管伤害源自她对自己的懵懂。第一次,李郁感觉到愧意。
思前想后,她还是决定和孙锐见最后一面。
孙锐慌慌张张跑下楼的时候,显然还不太相信楼下站的真的是李郁。
他站在她的面前,几乎有点手足无措。
两个人走到以前他们常常去的湖边,一时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孙锐说:“李郁,真的是你。”
李郁低下头。
孙锐伤感地说:“我从你低头的动作爱上你。”
时间真快,那是上一个春天的故事了。
孙锐问:“胳膊上有没有留伤疤?”
他下意识地伸过手来拉李郁的胳膊,李郁本能地往后一缩。
孙锐敏感地撤回自己的手,说:“对不起。”
他们曾经有过肌肤之亲。他是第一个吻她、抚摸她的男人。他让她知道身体里有一个奇怪的空间,只要说一声芝麻开门,就会大开眼界。但她不想和他一起去游历。
她等待另一个人,曾经以为会是周秦,当然她还是错的。
分手的时候孙锐把她送到女生楼下,说:“那么李郁,永远也看不到你了。”
她说:“是的。”
最终她还是没有说出那句“对不起”。
知道了这件事后,安芸简洁地评论道:多此一举。
李郁同意,自嘲地加上一句:狗尾续貂。
她觉得这个词非常准确,就是狗尾续貂。但是,她的第一次恋爱,整个过程都不如这个分别更令人回味些。
其实十多年后他们还见过一面。周末,李郁去见一个相亲对象,双方礼貌地吃过一顿饭,一拍两散。看着时间还早,李郁不想坐车,索性慢慢往回走。迎面走过来三个中年人,李郁本来并未注意,其中一个却忽然停下来叫了一声“李郁”。
是孙锐。他到此地来出差,其余两位是他的同事。
他自然地给同事介绍李郁,说:“这是我的老朋友。”
像孙锐这样的男人,年轻时面目平凡,人到中年倒看着更顺眼一些。看起来境遇不错,家庭也应该幸福——这么温厚好脾气的人,有个好家庭是应该的。刘刘和孙锐在一个城市工作,曾经和她说过,孙锐娶了一个中专毕业的女孩子,生了一个女儿,据说过得挺好的。这么会宠女孩子的男人,一般都会生女儿的吧。
一瞬间李郁想的是,多亏今天是准备约会来的,化了一点淡妆,看起来不是那么黄脸婆。
她觉得自己应该尽地主之谊,邀请他吃晚饭,但话说出口就觉得虚伪,因为并不是真的觉得有必要。他似乎也觉察到,客套了几句,交换了电话号码便匆匆道别。
一直到一周之后,李郁才忽然发觉,孙锐并没有给她打电话,也没有发信息。
真正是时过境迁。
当初的情真意切是真的,如今的冷漠萧条也是真的。
大多数时间,人们并不做戏。人们只是心悦诚服地败给时间。时间不仅仅是杀猪刀,它带走一切。人们在时间下俯首称臣,献出生命,献出爱情,献出他们曾经无比真心珍视的所有。
01
期末考试结束后,李郁依依不舍地和安芸道别,各回各家,各找各妈。
开学就是大四了。李老师和姚老师要李郁好好地想一想,到底选择哪一条路。是回来做爸爸妈妈的同事,还是考研?李老师出于虚荣心,想要他的得意作品再上一层楼;姚老师觉得无所谓,女孩子嘛,在父母身边蛮好的,以后逛街也有人陪,做头发也有人陪,结婚之后还可以生个香喷喷的小孩子,多好。
70 年代中后期出生的李郁这一代人,是比较早的独生子女。姚老师这样的女人,一辈子最遗憾的事就是没有生够孩子。孩子总比大人愿望中要长得快一些,还没享受完她肥肥胖胖的婴儿期,转眼就是一个大女孩了。要想重新享受一遍,只好等当上爷爷奶奶、姥姥姥爷。
当然李老师和姚老师毕竟是做老师的,都克服了自己的自私心理,允许女儿自己做选择。
李郁不想考研,但对于姚老师梦想的生活本能地觉得恐惧。结婚、生孩子……她以为自己刚刚走到滚滚红尘的边缘,还可以再逡巡一下,犹豫一下,难道要一下子堕落到红尘的中央了么?那样有什么意思?就像生命结束了一样无聊,绝望透顶啊。
李郁不知道自己要什么,但好歹还知道不想要什么。
暑假里的校园格外让人觉得寂寞。荒草长得有一人高,所有的教学楼都锁着大门,空无人烟。李郁戴着草帽,骑着自行车在里面转来转去。教学楼外面有一面墙全部是黑板报,每个班级承包一块,上面用五颜六色的粉笔写着各种各样的励志的话语,感叹号像小锤子一样写满黑板。李郁斜跨在自行车上,长腿支在地上慢慢地看。中学时候她是宣传委员,出黑板报是她的主要工作之一。曾经她真的相信那些励志的话语,后来她不信了,觉得那是瞎扯淡,她有更精细的情绪游戏可以玩。情绪游戏玩完了,玩伤了。现在,她决定再励志一把。
李郁给安芸打电话说:“亲爱的,我们考研吧!”
安芸生气地差点砸了话筒:“我可不要考,你脑子进水了!”
李郁说:“反正我要考,我不想当我爸妈的同事,我也不要结婚生孩子。”
安芸哼哼唧唧地哀求了一番,奈何李郁铁骨铮铮,不肯屈服。
安芸说:“哎呀我都哭了,你看见了没有?”
李郁没好气地说:“我又没长千里眼。”
安芸说:“你要是考研,就没人陪我逛街了,没人陪我玩了,我一头撞死算了。”
李郁说:“我这就给你找块豆腐去。”
安芸见此路不通,于是找了个更狠的角度:“考研根本都来不及了!人家考研的都是大三一开始就准备了!”
李郁早就准备好了接这一招:“没关系,我们聪明呀。而且,我们可以考本校的,难度小多了。”
安芸气得大叫:“李郁,你太不义气了!”
李郁嘿嘿地笑起来。
安芸唉声叹气了一会儿,嘟嘟囔囔地说:“好吧,你不仁,我不能不义,我陪你一起考吧……”
李郁高兴地叫起来:“亲爱的,我太爱太爱你了!”
暑假开学的时候,李郁准备了一个大背包带到学校去。背包可以放很多本书、热水壶以及备用的面包牛奶。有时候安芸偷懒不肯去自习室,李郁就把她的书本和水壶也统统塞到背包里,然后把她生拉硬扯到教室里去,按着脑袋让她看书。
其实李郁也不想学习,可是一想到某个笑眯眯的面目模糊的胖男人自我介绍:“我是李郁的老公!”一个带尿布满脸鼻涕的 baby 大喊“妈妈”,她就像打了鸡血一样,拿起书来开始狂背,历史唯物主义,辩证唯物主义,意识形态,生产力……
作为一位胸无大志的女生,李郁丝毫不懂政治,对于她,政治书里的每个字都认识,连起来就不认识了,是某种李郁永远不能够掌握的外国语。高考的时候李郁政治刚刚及格,大大地拉低了她的分数。考研的半年间,最痛苦的不是专业,而是背政治,尤其是还要考时事政治!真是要命……
高中毕业后,高中同学每年都聚会一到两次不等,大家谈论完大学生活之后,男生们就开始高谈阔论国家大事,于是李郁就彻底卡壳了。在她眼里,高中男生们根本就是一群操着鸟语的奇怪生物。
九十年代末考研热刚刚开始,三分之一的大四学生都奔波在考研路上,或者考托福预备出国。政治系有个男生,在自习室常常遇到安芸和李郁,她们眼见着他头发越来越长,油腻发亮,最后打绺成条……后来听说,这人发誓如果不考上清华,绝不理发。
李郁腹诽不已,不理发可以,总不能不洗头发吧,擦肩而过的时候都气味逼人,不知道他宿舍的人是怎么忍受的。
有一天安芸眼泪汪汪地从书本上抬起头来说:“李郁,你要是再逼我,我就谈恋爱去。”
说完之后两个人都有点发愣,因为忽然发现一个事实:好久没有男孩追求过她们了,连打酱油的都没有。
第二天是周六,睡觉前安芸就给李郁下了最后通牒,无论如何第二天不许叫醒她去自习室学习:“要么睡,要么死。”
她专门把心爱的锅巴放在枕头边上,决定饿醒了就吃锅巴,然后再睡,要睡整整一天,把最近欠的觉统统补回来。
周六上午,李郁早早醒了,安芸睡得果然好香,她不愿意一个人去自习室,那未免太凄惨了一点,只好洗衣服洗头发。衣服洗好了,头发洗好了,安芸还在睡,李郁百般无聊,只好拿本闲书半躺在床上看。她们宿舍的女生除了她们二位都不考研,所以这会儿正热闹着,收音机里放着张学友的《情网》,一片噼里啪啦吃瓜子的声音,中间间隔着关于打毛线的讨论。安芸毫不在乎,呼呼大睡。
十点钟,李郁哀怨地喊:“安芸,起床了!”
安芸毫无反应。
十点半,李郁又哀怨地喊:“安芸,起床了!”
安芸还是毫无反应。
十一点,李郁忍无可忍,扑上去又推又拍,安芸还是不醒,睡得小脸红扑扑,小嘴巴半张着,口水老长。
李郁实在没办法,只好拿起她枕边的锅巴,取出一片咔嚓咬了一口。
安芸闻声而起,披头散发,闭着眼睛挥舞着两只手:“还我锅巴!还我锅巴!”
大家哄堂大笑。
动员了半天,安芸终于肯起床梳洗打扮了。李郁又拿本书坐回去,等安芸收拾好了直接去食堂吃午饭。忽然,李郁听到安芸发出一声失魂落魄的惨叫,连忙抬起头来看。只见安芸一只手拿着镜子,一只手抚着眼角呻吟不已。众人连连问怎么了,安芸哭着说:“我说为什么没有人追我了,我都长皱纹了!怪不得呢,你们看!你们看!”
安芸哀怨地把脸送给每个女孩仔细端详,刘刘审查完后失望地说:“切!什么皱纹呀!你见过皱纹是什么样子的吗?”
安芸喜出望外:“不是皱纹吗?那是什么?”
赵小念言简意赅地确诊道:“睡出来的褶子。”
安芸虚惊一场,飞速地奔到李郁跟前,把眼泪鼻涕一股脑地揉在李郁的睡衣上,娇声求安慰求拥抱,最后又恶狠狠地甩下一句:“我要是嫁不出去,都是你的事!你要对我负责任!”
李郁大喊冤枉,安芸说:“要不是你让我考研,我肯定正在谈恋爱呢。谈恋爱多美容啊,考研就是毁容,半年我看起来老了十岁……”
她小脸睡得圆鼓鼓,亮晶晶,自来卷的头发黑压压地披在肩膀上,像个香喷喷的小苹果一样在李郁面前跳呀跳。
大家都同情地看着李郁,李郁狠狠心,一跺脚说:“没问题!大不了我做手术变性!”
02
终于,在恐惧和盼望中, 1 月份来到了。今年的考研时间比李郁学校的放假时间晚了一周,学校同意宿舍楼晚一周关闭,但是食堂不开放了。安芸出去订回家的火车票,回来又大大地抱怨了一番。
她的老乡里面原来只有赵志玲考研,何云刚因为追求赵志玲,也临时决定考研,而且报考同一个学校,为了不互相竞争,选了另外一个专业。赵志玲呢,据安芸说,是“万万看不上何云刚的”,可是又摆脱不掉,苦恼得很呢。李郁对此表示深深怀疑。但是安芸坚持说像赵志玲那样优秀的女孩子,除非瞎了眼睛,才能看上何云刚那个长得不好看而且也不好玩的傻男生。本来安芸年年都是和赵志玲一起回家的,可是这一次何云刚表示一定要和她们一起走。安芸万般不情愿,赵志玲又安抚安芸,说可以让何云刚帮她们提行李,抢座儿,打开水,这两年春运的人越来越杂,有个男生跟着,父母更放心些嘛。
赵志玲是她们系的宣传委员,嘴巴最厉害了。所以安芸虽然不满意,也就委委屈屈地同意了,三个人订了同一天的票。
还剩下一周的时间就考研了,宿舍的女孩儿们都高高兴兴地回家了,只剩下李郁和安芸。还有一大堆书看不过来,她们没有别的办法,只有拼命。每天天不亮就起床,一人占据宿舍的一个角落开始狂背政治和英语。有时候吃着吃着饭,其中一个就严肃地问:“请问新民主主义革命与旧民主主义革命和社会主义革命在革命中的关系是什么?”或者“为什么中国革命本质上就是农民革命?”另外一个马上就放下筷子,摇头晃脑、滚瓜烂熟地背诵起来。
背完了两个人你看我我看你,继续默默地低头吃饭不语。
有一天两人正在疯狂地用功,忽然宿舍里断了电。
两个人摸黑找了根蜡烛点亮,拉开窗帘一看,大半个校园都是黑的。
安芸悲愤地说:“李郁,不是你疯了就是我疯了!”
中午安芸和李郁出去觅食的时候,意外地看到赵志玲和何云刚正在一起吃饭。赵志玲看到她们两个有点不自然,连声解释是偶尔遇上的,何云刚则满脸得意。
回来的路上李郁说:“说不定赵志玲真的喜欢何云刚呢。”
安芸不辩解了,只是反复摇着脑袋说:“不明白,不明白,何云刚有什么好啊,眼白比眼球大好多,晚上看到要做噩梦的……”忽然又想起来三个人要一起坐火车回家,不由地愤愤起来:“哼哼,想让我当电灯泡,没门!从来只有我让别人当电灯泡、哪有别人让我当电灯泡的事!”
……
安芸果然没有吹牛。
终于考完了,下来考场安芸和李郁两个人直挺挺地躺在床上,谁都不想说话,一直躺到天黑透了。宿舍楼里安静得要死,只有几个宿舍还有人住。李郁和安芸不想吃饭,爬到楼顶上去看了一会儿星星。那一天虽然冷,却没有风。星空低得惊人,几乎就落在肩膀上。
安芸忽然问:“亲爱的,要是我们考不上怎么办?”
李郁说:“考不上就找工作啊。”
安芸又问:“要是我们考上了怎么办?”
李郁说:“考上了就继续读啊。”
两个人都不说话了。未来,年轻人的未来永远是一团浓雾。勇敢的人会去努力拨开浓雾,而她们只有茫然地等待。
一片寂静中,安芸说:“我真的不想读书了,我要去谈恋爱。再不谈恋爱我都要老了。”
03
为了预防成为一个电灯泡,安芸提前做了充分的准备。一到候车室,她就找了一个离赵志玲和何云刚远远的位置坐下,傲然地拿出随身听和耳机,以及一本陈染的小说,表示对他们的关系丝毫不感兴趣。很不幸,他们的车晚点了,安芸暗暗诅咒不已。不远处赵志玲俨然端坐在位子上,何云刚一会儿去打开水,一会儿去买零食水果,上下左右地侍候着,忙得手脚不停,大冬天的,脑门上全是汗珠。
安芸在心里暗暗腹诽:无所不用其极,恶形恶状,不择手段。
一个人从安芸旁边经过,蹭掉了她的书。
真是个好引子。安芸恶狠狠地抬起头来,准备好好地泄一下火。
是一个年轻男子。他连声道歉,从地上拿起安芸的书,仔细拂过了还给她,并顺势坐在她身边,侧身看了一下问道:“你喜欢陈染?”
这一套搭讪动作做得行云流水,恰到好处,安芸不由得多看了他两眼。
是个清秀的、长身玉立的男子,比她大,但肯定不到 30 岁,看样子不大像学生。
她反问:“你看过陈染?”
“没有。”他老老实实地承认,“看不下去,但我觉得她的发型很有个性。”
九十年代末,像陈染那样将一边几乎理秃的短发,很容易给人留下深刻印象。
安芸本能地摸了摸自己的头发,她是自来卷的长发,今天梳了一根麻花辫子。
那一边,赵志玲正在关注地看向这里。安芸忽然兴致好起来。
很快她知道这个男子叫宁乡,在 Q 市一家公司工作,连续跑两地出差,下一个目的地就是安芸的家乡,和他们是同一辆火车。
宁乡很自然地摘下她的耳机听了听,说:“哦,是齐秦。”
这个动作太有迷惑性了,好像他们是多年不见的老友。
后来安芸反复地追问宁乡是不是和女孩子调情的“老手”,否则为什么这么熟练?宁乡总是很好脾气地说自己不是老手:“我看到你,就特别喜欢,就觉得你是我的。”安芸把小脑袋使劲地往宁乡的胸膛里面塞,用力地抱着他说:“不,你是我的!你是我的!”
然后抱住宁乡的胳膊,啵地亲一口:“胳膊是我的!”
抱住宁乡的脸,啵地亲一口:“脸也是我的!”
最后小手一挥,豪情万丈地说:“你的这一百多斤……统统是我的!”
……
齐秦的专辑《丝路》,是安芸和李郁最喜欢的。一般她们两个买磁带都买不一样的,可以换着听,但是这一盘实在是太喜欢了,所以一人买了一盘,百听不厌。
宁乡说:“《丝路》是我最喜欢的齐秦的带子。”
安芸听着更开心了。
2013 年,齐秦参加了一个著名的电视节目《我是歌手》,尽情地展览着他发颤的声音,衰老的脸,下垂的颈部。晚上下了班,安芸打开电脑上的视频,惆怅地看着她那身体衰败,却仍旧穿着粗棒大毛衣和破烂牛仔裤的前偶像。她五岁的女儿赵大碗跑过来,不由分说挤到她的怀里,听了半天,回过头来迷惑地问妈妈:“这是个爷爷还是个大大?”
越是美好的东西,时光摧毁起来,越是有无尽的快感。
回到九十年代末的那个闹腾腾的火车站,安芸和宁乡正聊得高兴,广播说安芸他们的火车到站了,一时间人群涌动。何云刚转瞬间把自己和赵志玲的包都扛在身上,这才转过身来,做千手观音状对安芸气壮山河地说:“把你的包给我!”
安芸没好气地说:“难道套你脖子上?”
回头一看,宁乡已经把她的包拿在手里,一只手自然地揽住她的肩膀说:“跟我走。”
1998 年的春节又来到了。 21 岁的李郁懂得了什么叫作似水流年。
寒假刚到家,安芸就打电话来宣告伟大爱情的诞生,反反复复地告诉李郁候车室和火车上发生的一切细节,不停地追问李郁“你说,他是不是喜欢我才那么做的?”“他一定是喜欢我的,对吧?”李郁没有看到现场,无法回答她密集的反问句,于是她又开始自顾自不停地陈述过程:“赵志玲一个劲儿地提醒我小心他是个骗子,我看她一定是嫉妒啦!”“何云刚很不开心,因为和宁乡一比,他看起来太猥琐了!”“他怎么会是一个骗子?喜欢齐秦《丝路》的人怎么会是骗子?《丝路》多么美啊!”“我特别喜欢他说话的样子,我特别喜欢他说话的声音,我特别喜欢他的眼睛,我特别喜欢他的笑……哎呀李郁我真的特别特别喜欢他,怎么办呢怎么办呢?”“从他把我送到家我们分手的那一秒钟起我就开始想他了,李郁,怎么办呢怎么办呢?”
李郁当然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只好提醒她电话都打了一个小时了,花的可是爹妈的钱,安芸才恋恋不舍地挂了电话。
李郁知道了对方在 Q 市,很自私地放了心。这样剩下的半年安芸还能陪着她,她实在是怕了孤独。
大年三十,在震耳欲聋的鞭炮声中,安芸又打电话给她,说宁乡刚刚开车三个小时,只为看她一眼,在一起呆三十分钟,然后再开三个小时的车回去陪妈妈。
安芸说:“李郁,我都哭了,我都哭了李郁你看到了吗?活着太美了李郁,能爱一个人太美了,一定也会有人爱你的……”
放下电话,李郁发现自己也哭了。
看着窗外不断被烟花和鞭炮撕裂的夜空,她有种莫名其妙的预感。
不会再有人爱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