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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 陪伴

01

在间歇性的疼痛中李郁迎来 1997 年的春节。年前她家里装了电话,除夕晚上这个红色的小东西不停地响,各种各样给李老师姚老师拜年的学生以及学生家长。在电话的间隙里李老师姚老师还要热情洋溢地看春晚,电视声音很大,各式各样的赞词感慨、前后左右的鞭炮声风起浪涌,漏进李郁的小房间。

李郁慢慢地梳理着长发,读大学后从没有剪过,如今已经快要到腰,笔直粗黑的一把。灯光下,镜子里的那个长发女孩苍白消瘦,眼神忧郁,正是最佳的自怜对象。李郁在镜子里看见了孤独,庞大而顽固,此生都不会消失,并默默地扩大着它的领地。

唯一能做的,就是与它和平共处。

30 岁以后,李郁习惯于自嘲而不是自怜。当然 30 岁以后的她已经明白,无论是自怜还是自嘲,都有够矫情。

矫情是因为有荷尔蒙。不再年轻的李郁很聪明地把一切愚蠢的行为都栽赃于荷尔蒙。等到人牙齿掉光、老得男女不分、彻底不分泌荷尔蒙之后,倒是不矫情了,自然了,放松了……放弃了。所以,李郁宁愿还是在该矫情的年纪里,尽情地矫情。

零点过后,鞭炮又像犯病了一样前后左右地炸响。姚老师在外面噼里啪啦地敲着门,要李郁出来接电话。

是安芸。安芸的尖叫压住了鞭炮的声音,李郁悄悄地笑了。

安芸说:“你看电视了没有?是张宇!张宇!”

李郁说:“张宇怎么了?”

安芸说:“傻瓜!张宇唱歌了,《因为有你》!好听死了!”

李郁说:“给你说了我不喜欢张宇。”

安芸说:“没品!张宇的嗓子多男人啊!”

李郁说:“不喜欢就不喜欢。张宇没脖子,下巴又那么长,都长到锁骨上了。”

安芸说:“你这人太坏了。好吧好吧,春节快乐哦亲爱的,开心点,开心点。对了,我告诉你一个美容美发的好办法,用淘米水洗脸,用鸡蛋黄洗头发!记住了吧?啊?”

和安芸在一起是最开心的事。

寒假开学后,她竟然持续保持了没有男友的状态,十分让人跌眼镜。

吃饭的时候大家争相调戏她,赵小念说:“安芸啊,王训亦呢?”

安芸笑嘻嘻不吭声。

刘刘说:“毛刚呢?”

赵小念又说:“欧阳周呢?”

安芸吃完最后一口米饭,满意地打了一个饱嗝,擦擦嘴站起来说:“让他们统统见鬼去。我要修心养性作尼姑。”

她跑到李郁身后,玩弄那一大把青丝,拿一根铅笔挽好了放在脑后,随手拿起枕巾来罩住李郁的头。这个造型让李郁看起来奇怪而忧郁。安芸说:“我要和李郁一起作尼姑。”

李郁懂得“作尼姑”就是“作朋友”的意思,她很开心,但只是笑笑。

李郁和安芸在一起,终于懂得人生除了庸人自扰、纠结情事之外,还有吃穿二事。安芸是个逛街能手,早就把 J 市所有的衣服店摸得滚瓜烂熟。九十年代末,品牌意识刚刚出现,但还没成潮流,百货商场里卖的全部是小姑娘们不屑一顾的中年样式的衣服,真正时髦的衣服要靠自己到各个小店铺里去淘。安芸带着李郁奔走在大街小巷,不停地唠叨着,哪家店的衣服有设计但买不起看看就好,哪家店的衣服压根就是废品垃圾完全可以视而不见当它是个屁,哪家店的衣服总可以挑出性价比超合算的漂亮衣服。在安芸的带动下,李郁对打扮爆发出前所未有的激情。姚老师本身不事修饰,也无心打扮女儿。此前李郁常常夏天 T 恤,冬天羽绒服,穿得泯然众人,一季也就几件替换衣服。如今却一发不可收拾,零花钱全部用在了衣服上,连偷偷存的一点私房钱也尽数花光了。安芸带着李郁去一家小店,这家有基本款的羊毛衫,样式没什么别致,颜色却是当年少见的浓郁鲜艳。李郁挑了一件湖蓝,安芸买了一件玫红。李郁是 L 号,安芸却刚刚撑得起 S 号。两个一高一矮的女孩穿着鲜艳的羊毛衫和仔裤,走在校园里格外引人注目。安芸还带着李郁去一家外面看着黑乎乎的小店里挑选非常别致的麻布,她推荐李郁买了黄色蟹爪兰的花色,自己买的蓝布陶瓷纹,然后又跋涉到一家曲里拐弯的小巷子里,找到一家小裁缝店,将麻布做成裙子。当然是奇形怪状的小巷子里的裁缝匠才是最灵的。李郁做了一件连衣裙,安芸做了一件立领旗袍——李郁非常喜欢安芸那玲珑而肉感的小身子,套在蓝色陶瓷纹的旗袍里,说不出的蛊惑和神秘。相比之下,她觉得自己太过庞大了,虽然不胖,但是一米六八的身高,在人群里总有笨手笨脚的感觉。同样做衣服,还比安芸要多花几十块的布料钱。但安芸全心全意地赞美她:“好看死了!好看死了!这真是咱们学校里最好看的一……条裙子!”中间还故意卖个关子,但李郁就是嘻嘻笑一声算完,她知道安芸真心觉得她好看。

这个周末安芸和李郁决心踏遍 J 市,尽搜美衣。为了能够尽可能地多走路,她们穿上了体育课才会穿的球鞋,鞋底很薄,走起来噌噌的,很有种无产阶级的飒爽感。大早晨两人就精神抖擞地出发,走到中午觉得饿了。安芸走着走着忽然一拍脑袋,说附近有一家灌汤包店,包子闻名遐迩,安爸爸每次来都要带着女儿来吃。这次安芸一定要与好友分享包子的美味。于是两个人边走边问,终于找对了地方,抬头一看,却是崭新的在九十年代看来非常洋货儿的门头,上书“法兰餐厅”,根本不像是穷学生能够消费的地方。何况两个人上午都买了几件满意的衣服,此时钱包里的钱加起来也不到二十块钱。李郁害怕了,作势要撤。安芸却不甘心,拉着旁边一位街坊模样的人问“国营第一灌汤包总店”搬到哪里去了。街坊撇撇嘴说,搬什么搬,原来的厨师承包了饭店,改名且重新装修了……安芸听了就要往里面冲,被李郁紧紧拉住。安芸说怕什么?不就是大厨做老板了吗?肯定不舍得他拿手的灌汤包。咱们再穷也能吃得起包子啊。李郁跟着安芸走进特别“二逼”风格的大厅,一大群穿着红色旗袍的服务员轰然喊叫着“欢迎光临”,弄得李郁耳朵里一阵隆隆作响。更晕的是,居然还有一个女歌手在摇摆着唱潘越云的“你是不是我最疼爱的人”。李郁眼睁睁地看着安芸穿着她的小球鞋,噌噌地走向小跑过来服务的点菜员,镇定地问:“那个,有灌汤包没?”

还真的有。

这顿午餐,李郁和安芸配着“你是不是我最疼爱的人”吃了一盘灌汤包。灌汤包的味道不错,老板没有忘本,不愧是“国营”、“第一”、“总店”,虽然和“法兰”两个字一毛钱的关系也没有。“法兰”的“潘越云”身材瘦小,声音尖利,表情和肢体语言却激情澎湃。以至于此后李郁只要吃灌汤包,脑海里总要自动地配上那哀怨绵长的声调。

吃完灌汤包,两个人掏出钱包里所有的钱付了账,然后再接再厉地继续逛街。走到一家牛仔裤专卖店,安芸喜欢上了其中的一条,试穿了一下,很好看,再看价格,两个人都无语了:二百五。试着和老板砍价,老板拿出国营的架势来,一分钱都不降。安芸比李郁家庭条件好点有限,父母一个是大夫一个是公务员,平时买衣服,一般也都在一百块以下,一条裤子就二百多,实在是下不了手。当下李郁拉着安芸一步三回头地走了。安芸还一遍遍地问:“亲爱的,我穿着二百五好看吧?”“好看,特别二百五。”“显得屁股特别翘吧?”……“显得腿特别直吧?”……“统统二百五!”

当天晚上李郁睡得很香,白天走路太多,累坏了。一夜几乎无梦。黎明时分梦却来了,黑暗中有个男人紧紧地拿臂膀勒住自己,丝毫不能动弹,喘息都不能。她极力地想看清他的面貌,却无论如何不能。……梦中她安慰似的告诉自己,一定是周秦。

周秦还在她的身边。

“亲爱的,亲爱的。”

终于睁开眼睛,是安芸在哭唧唧地叫她,看样子是实在叫不醒就下了手,拿手捏李郁的鼻子。怪不得喘不过气。

她平静了一会儿,等着周秦的幻影从眼前彻底消失,然后问:“二百五?”

安芸可怜巴巴地回答:“二百五。”

李郁二话不说,掀被子起床,洗刷完了就泡方便面。

到底欢天喜地把二百五带了回来,安芸一直穿到盛夏,捂出了痱子才不得不脱下来。

两个人上课也都是坐在一起,开始的时候安芸跟着李郁坐前排,但遇到语法赵老师的课就例外。赵老师的身材是中年男人的噩梦,矮胖,前凸后翘,标准的 S 型,腰带上前面是一个软绵绵的肚子,后面是一个鼓鼓囊囊的屁股;头发更是噩梦中的极品噩梦,标准的地方支援中央,头发从左梳到右,每一根都油光发亮,就这样尚有大量头顶的皮肤裸露着,更可怕的是,还微微的带些粉红色。

刚开始的时候,安芸和李郁不肯和宿舍里那些好色的女孩同流合污,坚决否认自己是相貌协会的,坚持坐在第一排。赵老师的课,第一排的座位最好占。不像讲美国文学的孔老师,要提前一天才能占到第一排的位子。

但安芸和李郁很快就知道这第一排的位子的确不是那么舒服……

赵老师讲课虽然内容很单调,但说话激情澎湃,具体点说是“口水”澎湃。一堂课下来,李郁和安芸回宿舍第一件事就是去洗头洗脸。赵老师还特别喜欢大笑,笑起来的声音很可怕,“呼,呼,呼”,像猫头鹰一样。更可怕的是,赵老师好像特别喜欢安芸,动不动就把安芸叫起来回答问题,牛一样的大凸眼睛热情洋溢地瞪着她一眨不眨,然后不管安芸答得好坏,一律“呼,呼,呼”。李郁坐在安芸身边,安慰地紧紧拉着她冰凉的小手,都能听到她的小心灵在嘶喊着救命。

这天下了赵老师的课,两个人闷闷地走着,安芸忽然没头没脑地说:“上课的时候有一阵风吹到教室里来了。”李郁说:“是呀。”她们教室是老式教学楼,背阴,南面是门,北面是窗户,讲台朝东。安芸继续说:“为什么只能进来北风?为什么不能来一阵他妈的南风?”李郁开始莫名其妙,忽然想到赵老师那从左到右一丝不苟的地方支持中央的发型,恍然大悟,想到南风一来,赵老师左侧的头发腾空而起,几乎有一尺之长的可怖景象,不由得放声大笑。

此后安芸和李郁每逢赵老师的课都疯狂地赶去占位儿,占最后一排的。偶尔抬头和赵老师的眼神重合了,老觉得那里面有咒怨,好怕怕……

02

转瞬之间,夏天到了。李郁觉得和安芸的这段日子才叫做大学,而马上大三就要结束了。李郁和安芸为了迎接这个夏天已经准备好了十几条裙子,安芸从家里偷来了爸爸的老海鸥相机,她俩凑钱买了柯达胶卷,经常撬课出去照相,做各种各样搔首弄姿或故作淡然的姿势。至于未来,李郁想肯定就是回到父母的中学,做一个教外语的小李老师。周围的同学有的准备考研,有的准备出国,而她俩都还在懵懵懂懂之中。

有一天晚上,安芸去参加老乡会,李郁一个人在自习室百般无聊,忽然想一个人出来走走。行至男生四号楼背面的时候,李郁想起似乎好久没有遇到过周秦了。银杏树仍在,恐龙蛋也在她的书柜上,而去年秋天的那个女孩……李郁惆怅地站了一会儿,正想离开,忽然看到一楼的某个窗口边上,站着一个女孩儿。

那个女孩儿一只手拉着窗棂,一只脚踩着水泥台子,另一只脚悠闲地一甩一甩,正在和窗子里的人聊天。

李郁停下来。那个窗口,正是周秦从里面拿出恐龙蛋的窗口。甚至,南风此时恰到好处地带来了他们的笑声。女孩儿的声音清脆糯软,而男孩儿的声音……确凿无疑是周秦。

断断续续地,她听到女孩娇嗲的声音:“你坏死了,罚你天天给我买早饭……”

月光下,女孩两条苗条纤细的小腿发出银白色的光芒,披散的长发被风微微吹动,是一副很美的画。

安芸回到宿舍之后,大声地嘲笑着老乡何云刚。

“嗯,想要追女孩子可以呀,得懂点基本的礼貌吧。一顿饭都围着赵志玲团团转,那个殷勤样儿!不停地给人家夹菜,可是公筷都不懂得用!可怜的赵志玲脸都红了,一口菜也吃不下去,肯定气死了……喂喂,李郁呢?”

李郁拉着床帘,一声不吭地面朝墙壁躺着。

她沮丧极了。

沮丧的不是周秦有了女友,而是自己的没出息。

她以为自己好得不能再好了,她以为她早就把那欲望之草连根拔掉,又喷上了一层剧毒的除草剂,一层层地压上巨石,万无一失了。

可是那一瞬间,却像是一个人孤独地站在瓢泼大雨中。冰凉的雨,漆黑的夜,看不到任何的光。

安芸找了一个凳子放在李郁的床下,踩在上面偷偷地拉开一角床帘偷看。

宿舍里的活宝们又开始轰轰烈烈的自踩比赛。

胖脸蛋的赵小念说:“我的脸是发面馒头,睡好的时候放的发酵粉多,睡不好的时候放的发酵粉少。”

刘刘不服气,撸起睡裤说:“我的大腿上都是鸡皮疙瘩,是鸡皮肤;小腿上很干,有裂缝,是蛇皮肤。”

刘刘一举战胜了赵小念。大家一拥而上,去看新出炉的鸡蛇混血美女。安芸却爬上了她的床。在一片说笑声中,李郁抱着安芸无声地哭了。

安芸一边给她擦着眼泪,一边用手玩着她的发丝,像哄孩子一样说:“李郁,开心点,开心点。”

此后的几天,像是噩梦一样,总是遇到周秦。

第一次是在女生宿舍楼口。迎面碰上的周秦一只手提着暖壶,一只手提着一个塑料袋,里面放着一袋奶,一只中式三明治。李郁学校里最近流行的吃法,用中式大饼代替面包,夹上一片火腿、一个煎鸡蛋和几片黄瓜,淋上一点甜面酱或者辣椒酱。

想必周秦的女友和她住同一栋宿舍楼。

她从来没有想象过,吊儿郎当、满不在乎的周秦可以是这个样子。像个中年的居家男人,脸上带着满足的、幸福的笑容。

那随随便便夹着书的手,举着一只篮球的手,现在却提着三明治,提着水壶。

让她痛苦的不是嫉妒感,而是被剥夺感。有一个女人抢走了她对周秦的诗意想象,无情的、毁灭性的剥夺。

周秦看到她有点不自然,随即微笑打招呼。李郁回以微笑,看起来毫无破绽。

但走过去便觉得浑身散了架,想要靠住大树歇一歇。

酷暑。从早晨开始,已经热浪逼人。

第二次是在学校餐厅。和安芸买完了饭,正想找个空位坐下,安芸忽然说:“不如我们拿回宿舍吃吧。”李郁很奇怪,说:“这么热的天,干吗还要回去?”不小心朝左面一看,明白了。

周秦和女友正在共进午餐。周秦背对着她,正在狼吞虎咽。女孩儿捂着腮,拿着一根筷子挑着菜丝玩儿,用眼角似笑非笑地看着周秦。

安芸忠诚地尽着一个好友的义务,说:“快别看了,一点儿也不好看,比你差远啦,真没眼光。”

确实不是美女,但有一种慵懒的很特别的风情。

周秦肯定很迷恋那种风情。

他的唇会留恋在她的眼角。

李郁想要说话,无奈喉咙发紧,几乎失声。只好默默地跟着安芸走了。

李郁结结实实地过了几天仿佛生疟疾的日子。明明是十年不遇的酷暑,却转瞬间觉得如同身处冰窟,她终于老老实实地承认自己的后悔,承认自己的矫情,但一切都晚。一时间她心里翻滚着,煎熬着,被烈火烘烤着。

痛苦一波又一波,像恶毒的潮汐。每次扑来的时候李郁都觉得自己要死了,窒息掉。但潮汐下去,她居然还活着,苟延残喘。

李郁的校园空调还不普遍,教室里仅有一架安在天花板上的电风扇,日夜不停地工作,终有一天忽然吱吱作响,大家急忙躲避,这风扇斜着从天花板上掉下来,发出轰然巨响。多亏没有伤人,但教室是不能再待了,好在课程都已经结束,只剩考试。

香港回归的那个晚上,因为学生大多要看凌晨交接仪式的缘故,宿舍大门破例整夜开放,不再十点关闭。她和安芸找到一栋解放前建的小楼,此时已经大半废弃不用,走廊里阴暗潮湿,却像用过空调般保存有丝丝宝贵的凉意。李郁和安芸在地上铺好报纸,席地而坐,手里拿着无数要背的功课,却无心用功。

安芸忽然说:“别纠结了,这不是你的事,是他的。如果他在乎你,孙锐不是障碍,一百个孙锐也没事。”

李郁惨然地垂下头,半天说不出话,但她悲哀地承认,这就是她一直尽力回避,不肯承认的事实。

钟声响了十二下,远处传来学生们的欢呼声,伴随着砸碎酒瓶的声音,鞭炮的声音。

香港回归了。

期末考试很顺利地一门门过去。李郁被安芸的一句话点醒,决定不要再和自己过不去。她尝试着把乱糟糟的东西都放下,简单安静地生活。周秦给她画的那张速写,被她夹在张爱玲全集的第四册,《私语》那一篇里。这也是她的私语。那个少女的脸上所有的憧憬,从此不必再诉说。

03

孙锐毕业离校前,留了一封信给她,写得很长,情深义重。

“李郁,我曾经的宝贝,请允许我这么称呼你。”

李郁看到这里有点奇怪的生理上的不舒服感。“宝贝”,她都忘记了曾经是孙锐的“宝贝”的岁月,大概是选择性遗忘。

“李郁,分手后的这半年,我还是经常偷偷地在你宿舍附近等着,只为看你一眼。你一定不要误会,我从来没有想过和你复合,从你给自己那一刀开始,我就知道,你有多么厌倦我。对不起宝贝,我让你不愉快了,虽然我不知道是什么让你这么讨厌我。我想要看你,是因为放不下你,实在是不放心,我怕你吃亏,怕你不开心,怕你受伤害。我原本想要呵护你一生,却被你无情地剥夺了这种权利。但是只要你好,怎么都可以。”

“我这一辈子,最爱的女人是你,不仅仅是因为没有得到。我不可能再忘记你了,除了死。”

毫不意外地,李郁掉了眼泪。

这大概是孙锐这样的男生,所能写出的最为郑重的信。

但是,没有办法,她不爱这个爱自己的人。如果能够重新来一次,她希望这段感情从来没有开始过。她伤害了一个善良的人,尽管伤害源自她对自己的懵懂。第一次,李郁感觉到愧意。

思前想后,她还是决定和孙锐见最后一面。

孙锐慌慌张张跑下楼的时候,显然还不太相信楼下站的真的是李郁。

他站在她的面前,几乎有点手足无措。

两个人走到以前他们常常去的湖边,一时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孙锐说:“李郁,真的是你。”

李郁低下头。

孙锐伤感地说:“我从你低头的动作爱上你。”

时间真快,那是上一个春天的故事了。

孙锐问:“胳膊上有没有留伤疤?”

他下意识地伸过手来拉李郁的胳膊,李郁本能地往后一缩。

孙锐敏感地撤回自己的手,说:“对不起。”

他们曾经有过肌肤之亲。他是第一个吻她、抚摸她的男人。他让她知道身体里有一个奇怪的空间,只要说一声芝麻开门,就会大开眼界。但她不想和他一起去游历。

她等待另一个人,曾经以为会是周秦,当然她还是错的。

分手的时候孙锐把她送到女生楼下,说:“那么李郁,永远也看不到你了。”

她说:“是的。”

最终她还是没有说出那句“对不起”。

知道了这件事后,安芸简洁地评论道:多此一举。

李郁同意,自嘲地加上一句:狗尾续貂。

她觉得这个词非常准确,就是狗尾续貂。但是,她的第一次恋爱,整个过程都不如这个分别更令人回味些。

其实十多年后他们还见过一面。周末,李郁去见一个相亲对象,双方礼貌地吃过一顿饭,一拍两散。看着时间还早,李郁不想坐车,索性慢慢往回走。迎面走过来三个中年人,李郁本来并未注意,其中一个却忽然停下来叫了一声“李郁”。

是孙锐。他到此地来出差,其余两位是他的同事。

他自然地给同事介绍李郁,说:“这是我的老朋友。”

像孙锐这样的男人,年轻时面目平凡,人到中年倒看着更顺眼一些。看起来境遇不错,家庭也应该幸福——这么温厚好脾气的人,有个好家庭是应该的。刘刘和孙锐在一个城市工作,曾经和她说过,孙锐娶了一个中专毕业的女孩子,生了一个女儿,据说过得挺好的。这么会宠女孩子的男人,一般都会生女儿的吧。

一瞬间李郁想的是,多亏今天是准备约会来的,化了一点淡妆,看起来不是那么黄脸婆。

她觉得自己应该尽地主之谊,邀请他吃晚饭,但话说出口就觉得虚伪,因为并不是真的觉得有必要。他似乎也觉察到,客套了几句,交换了电话号码便匆匆道别。

一直到一周之后,李郁才忽然发觉,孙锐并没有给她打电话,也没有发信息。

真正是时过境迁。

当初的情真意切是真的,如今的冷漠萧条也是真的。

大多数时间,人们并不做戏。人们只是心悦诚服地败给时间。时间不仅仅是杀猪刀,它带走一切。人们在时间下俯首称臣,献出生命,献出爱情,献出他们曾经无比真心珍视的所有。 jsmZvEu9uho3JFfq4hkNy26wUv6gmTJzgHw/piVbOx1OgG2IrHFjRdqRGRUpnCz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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