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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 自愈

01

第二天一早,李郁趁大家还没起床就离开了。写了张条子放在桌子上,要她们替她请假一周,就说是身体不舒服。

李郁一向是从不请假旷课的好学生,想必辅导员不会难为她。即使难为她,这会儿她也顾不上了。

出门的时候碰到安芸从厕所回来,她简单地说明情况并道别。

安芸睡眼惺忪地拍拍她的脸蛋:“李郁,开心点。”

她一时间没防备,眼圈红了,赶紧快步走开。

有时候别人的关心比冷漠更让人难过。

像安芸这样潇洒快活的女孩子,一定觉得她是最傻的傻瓜。

庸人自扰的傻瓜。

她喜欢安芸,羡慕她,但她无法像她那样。

坐在回家的车上,车窗外是安静的旷野,孤零零的几棵树,树上有乌黑的鸟巢。

李郁觉得自己很平静,并不是一个逃兵。

她要在自己成为周秦的笑话之前,光速离开。

她要在他的心里是美的,这比什么都重要。

她要她和周秦之间,是最完美的。在不在一起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要美,要无可挑剔,一个苍凉的手势。

多年之后,李郁习惯于嘲笑一切事,但她从没有嘲笑过自己的当年。年轻时候不矫情,难道等老了再矫情吗?

李郁的家在一个地级市,离学校五个小时的车程。李郁在五个小时中已经调整好了情绪,不过她还是希望父母都不在家。

李郁家住在中学的家属院里,过午时分寂静少人,只有几个老人在暖阳里坐着发呆。院子深处两棵粗大的白杨也开始落叶了,不再像暑假中那么粗野茁壮。

这两棵白杨有些年岁了,从小儿她在它们下面长大。

果然院门上如愿以偿地挂着一把锁。李郁用自己的钥匙开了门,走进自己的房间。

平常这个房间没人住,李郁大约两个月回家一次,常常发现在这个房间里,时间是静止的,两个月的时间可以忽略不计。再好不过的疗伤之处。李郁把包往地上一放,躺在床上,几乎一分钟都没到,她便进入了黑暗无梦的睡眠。

当她被母亲叫醒的时候,赶紧翻身坐起来,还以为是在做梦。

已经到了晚饭时分。

她的父母都是初中教师,一个教数学,一个教英语,分别是受人爱戴的李老师和姚老师。两位老师对女儿的突然归来又高兴又意外,李郁简单地回应说,最近功课不紧,想家了,回来住一星期。

中午李郁没有吃饭,晚饭吃得很香。李老师亲自下厨,他的红烧茄子是李郁的最爱,李郁称之为销魂茄子。

茄子仍旧销魂,一切都很好,李郁觉得自己痊愈了。

第二天姚老师把第四节的课换给地理老师,提前下班赶回来给女儿做饭,没有酱油了,央女儿出去买。李郁走出院门口,一个男孩骑摩托车呼啸而过。

如果那是周秦。

李郁拐过街角,一个穿绿色上衣的男孩带着一条狗跑步,和她擦肩而过。

如果那是周秦。

远处有几个男孩在树荫底下高声谈笑,一个高个子的男孩斜跨在自行车上,背对着她。

如果那是周秦。

她逃跑回来,没忘记擦掉脸上的泪。一进家属院的门就看见妈妈等在那里,说门口传达室电话有人找她。

她心里咯噔一声,差点把酱油瓶子扔掉。

九十年代初,电话还不普及,她们的家属院传达室有一部电话,在学校有急事找爸妈的时候她也打过几次,彼时电话费贵,每次说完话都匆忙地把话筒扔到电话上,像是烫手的烟蒂。

大学宿舍门口的传达室也有一部电话,基本上打不通,因为总是有无穷的男生找女生。传达室阿姨心情好的时候给叫人,心情不好的时候就一下子挂死,没人敢抱怨。因为电话难打,有电话找的女生顿生尊贵的女皇之感。跑去传达室的时候人人让路,风光无限。

李郁拿过家属院传达室大爷递给她的电话筒时,满心里都是惊喜,或者惊惶,手一直在抖。

怎么会?

他怎么会知道这个号码?

02

“喂?李郁!李郁是你吗?”

李郁的心直落下去,心酸的自我嘲讽浪潮一样狂涌过来,难以抵挡。

怎么可能是周秦?

他从来都不在她的世界里。

可怜的,或者说可恨的是,无论失望多少次,那莫名其妙的希望还是倔强地一次次冒出来。

是孙锐。

他开心地说自己回来了,可是找不到她,听安芸说她回家了,到处问才问到这个号码。

她不准备告诉他自己已经下定决心分手,害怕他找上门来。于是只是说想家了,回来住一周,回去之后再说。

他那边心满意足地挂掉了电话,仿佛只要听到她的声音就已经很感谢上帝。

至于她的语气、她细微的情绪,他还没有足够的智商去感受,去捕捉。

当然李郁需要一段时间才能明白爱从来都是不对等的。可是每个人总有不同的机会坐在不对等的天平两边,有时候是轻的那边,有时候是重的那边。上帝用这种办法让爱的能量守恒。

回到家,数学老师兼班主任的李老师也下班了,正坐在沙发上喝水。他笑眯眯地看着女儿,心满意足。不能免俗,他认为女儿是自己最好的作品,得意之情溢于言表。不过他和孙锐一样,对李郁的情绪一无所知。他这个年龄的中国男人,基本上都不需要苦读女性心理学,姚老师是最轻松易解的一道数学题。

李郁坐在爸爸旁边,头靠在他背上,说:“爸,饿死了。”

爸爸身上熟悉的味道让她觉得放松,安全。

更安全的是这个人爱她,却永远也不会了解她,知晓她的秘密。她的秘密是她的深渊,那里埋葬着她层层叠叠的羞辱感。

姚老师做饭的手艺不如李老师,但是也还差强人意,油煎小鱼,青蒜猪肉片,土豆烧牛肉,还有李郁最爱的鸡蛋羹。从小到大,她每天早晨都是两个鸡蛋的鸡蛋羹。有时候李老师跟着吃一点,姚老师从来不动。姚老师大学是俄语专业,后来中学取消俄语,学校又送她去突击培训了英语,因此说起英语来老有股俄语味儿,动不动舌头就想打滚发个颤音。姚老师热爱俄罗斯文化,表现之一就是爱做土豆烧牛肉。

像以前一样,李老师把土豆烧牛肉里的油拌到李郁的米饭里。李郁嚷嚷着说自己要减肥,李老师不满意地说现在怎么开始流行减肥了啊,连初中的小女孩都动不动议论人的胖瘦,女人那么瘦干什么,麻杆好看吗?

姚老师扑哧一声笑了。她体型有点丰腴,李郁小学时候写作文《我的妈妈》,说“我最喜欢妈妈肚子上的肉肉”。还写:“妈妈有一次问我,你愿不愿意回到妈妈肚子里面去?我回答说,妈妈,虽然你的肚子很大,但是我更大一点。”李郁小学语文老师和姚老师是熟人,马路上碰到了专门讲给她听,夸奖小家伙写的内容虽然匪夷所思,语法却一丝不苟,大有前途。两个女人笑得自行车都扶不住了。

李郁吃得很多,一碗米饭接着又一碗。用食物填补空洞,用食物镇压失落。她是一个暴君,把情绪无条件地镇压下去,投入深井,压上大石若干,保证它们永无复生之日。

姚老师拐弯抹角地问是谁打电话找她,她回答说是同学。姚老师不满意地说当然是同学,男同学还是女同学?

李郁闭口不言,姚老师识相地闭嘴。李老师放下饭碗打了一个哈欠,他雷打不动饭后要睡半个小时。

打听女儿的恋爱状况是每一位母亲的爱好。姚老师不知道,她的女儿未来要提供很多机会、很长时间让她满足自己的这个爱好。

李郁花了一天时间整理自己的书信。以前她收到过不少各式男生写的情书,好玩的都被她留下,统统塞到她那只上锁的抽屉里。这次趁着夜色,拿到白杨树底下,一把火烧掉了。

童年时候她常常躺在白杨树下看星空,一看就是半个小时。李老师给她买了一套《十万个为什么》,她最感兴趣的就是天文卷。其实小孩子也看不出什么东西,只觉得那璀璨的星空十分迷人。尤其是,两颗明亮的星星看起来那么亲密,其实却相隔几十亿光年。

没有什么比星空更让人寒冷的了。

远处有自行车的声音,低声而亲密的男人女人说话的声音。

李郁本能地闪在树后,一对男女骑自行车从树旁驶过。是她初中的物理杨老师,姚老师口里的老大难, 30 岁了还未婚,一个女朋友一个女朋友交过去,只是结不了婚。

恐怕这又是个新的女朋友,夜色中两人并排骑车前行,背影十分亲密。

这真是一个红尘滚滚的世界,数不尽的男欢女爱。如今李郁就站在这个世界的边缘。

可以走进去,也可以转身逃开。

这两棵白杨,是一对儿么?看起来很幸福,黑色的树冠剪影,合起来是一个巨大的心形。

李郁低头看着那被自己点燃的小小火光。

刚过去的这个暑假孙锐写了不少信给李郁,李郁一封一封地重新看过。孙锐的信很简单,永远是在说自己每一天都在做什么,说李郁不在身边,他有多么想她,想去看她。

她承认他真的很好,只是和她不搭。

李老师和姚老师就很搭。从小到大,印象中,他们顶多拌了不超过三次的嘴。至于她,什么样的人会和她搭呢?

是周秦吗?

她迅速而无情地切掉这个思路。

周秦已经和她没有关系。她失掉了他,当然会永远后悔,那么好,那就永远后悔,永远疼下去。

有什么关系?

她不再仇恨孙锐,甚至她对他有了一丝隐隐的母爱似的宽容。

好聚好散吧。她要一个彻底的清净。

李郁回学校的时候,确定自己已经装备了优良无敌的盔甲。但走进校门的一瞬间她的脚步还是有点僵硬,总算忍住没有看那就在对面的寻梦园。

她以为那是梦想开始之地,却没想到梦想一开始就已经破灭,再无梦可寻。

给孙锐写好了一封信,就放在前胸的衬衣口袋里。信是最后通牒式的口气,一二三列出分论点,总论点就是:彻底分手,没有任何余地。

小学生以上的文化水平都能够看懂;都能看得出李郁的决心,比石头还要硬。

03

李郁走在校园里,现在校园变成了丛林,而周秦便是猛兽,随时都会出没,咬啮她的心。

李郁安全地走到宿舍楼下的时候,却发现欧阳周在嚎叫。嚎叫内容如下:“安芸,你下来。安芸,你下来。”

大学二年级的时候,李郁她们调了宿舍,搬到了三楼。

欧阳周嚎叫的声音单调,嘶哑,难听,有气无力,看样子是喊了有一段时间了。

有几个路过的女生好奇地看着,等了一会儿见没什么花样,反复就是那么几句,都失望地走开了。

李郁赶紧低头想溜掉,却被欧阳周叫住。她不好意思装作没听见,只好停下来。

欧阳周奔过来抓住李郁的背包左右地晃:“李郁,安芸要和我分手,安芸要和我分手。你给安芸说让她下来啊,求求你了李郁!”

欧阳周满头大汗,大概是上火,口气重,离得又近,熏得李郁一阵反胃。她连连答应着逃跑了。

宿舍里大家都在笑嘻嘻地隔岸观火。安芸苦恼地在桌边支肘而坐,自言自语地说:“他为什么不练好发音再来喊啊?!”

赵小念笑得咕咚躺在床上,说:“要找声音好听的,干吗不跟毛刚好啊!”

“毛刚? my God ,饶了我吧!”安芸发出一声惨叫。

毛刚是安芸的第二个约会对象,音乐系男生,高瘦白,清秀,长头发。安芸远观他的时候,除了对他那张有点过分红嫩的小嘴不满意之外,都很满意。

她在宿舍里抱怨说:“妈的,比我的嘴还小呢,是男人吗?”

刘刘嬉皮笑脸地说:“你可以试试。”

对于刚刚知道内裤放在窗外过夜不会怀孕的女生来说,这句话实在是太大跃进了。

安芸呐喊一声,把刘刘压在床上,左右开弓挠痒痒。刘刘笑成一堆泥,连叫投降。

刘刘身高力壮,安芸不是对手,无奈痒痒肉太多,是为致命弱点。

安芸第一次赴毛刚的约会时,下了三个小时的功夫梳妆打扮,所以,当她走向等待在湖边小树下的毛刚时,颇有点公主的风范。

毛刚笔直地站在树底下,凝视她的目光如此专注,如此深情。

她的心很没有出息地呯呯地跳。

他一定觉得她美极了吧?

他一定会在这一瞬间深深地爱上她吧?

这一刻会被他一生铭记吧?

此后他的余生,只要想起这一刻就会热泪盈眶吧?

……

通往湖边的石子小路,被她走成了红毯。

但他张口说的第一句话,就成功地让红毯变成了魔毯,美女变成了巫婆。

毛刚潇洒地扬了一下头发,用低沉的共鸣音对安芸说:“我帅吧?”

瞬间被从红毯上驱逐下来的安芸定了定神,打量了一下毛刚。估计这人的捯饬也不会小于三个小时,每根头发都用摩丝仔细涂抹过,根根都如钢丝。

“哟,”安巫婆踮起脚摸了摸他的头发,感叹地说,“湿漉漉的,是胎毛吧?”

“什么?什么?”

毛刚的智商无法理解这是个幽默。于是,约会演变成了两个人越来越登峰造极的挖苦和打击,第一次约会成了最后一次。

此后毛刚见了安芸之后不但不说话,而且远远地用眼睛剐她,仇恨之情溢于言表。安芸将之理解为阉割——毛刚自恋的态势太猛,一时没收住,被自己一锤子给锤了。

当然安芸也自恋,可女人自恋难道不是天经地义?

李郁放下背包,对安芸说:“欧阳周让你下去。”

大家都嘿嘿地笑。刘刘说:“安芸怕了,欧阳周是大灰狼。”李郁奇怪地问:“我走的时候你俩不还好好的?”

安芸愁眉苦脸地不吭声。

赵小念点头总结道:“始乱终弃!”

安芸说:“没有!我是认真的!”

大家哄堂大笑。

刘刘说:“安芸你一认真,大家就崩溃了。”

安芸着急辩解:“开始我真的很喜欢他……的名字啊……”

刘刘说:“难道现在他不叫欧阳周了?”

安芸:“叫啊。可是我发现他们一个村儿的都姓欧阳……”

赵小念又笑得前仰后合:“欧阳强欧阳玲欧阳霞欧阳建国……”

安芸委屈地:“对啊,真没劲。”

李郁忍住笑:“这个‘周’字也不错嘛。”

安芸又爆发了:“那是因为他娘姓周……周彩霞!”

赵小念说:“无情无义的女人啊,不喜欢名字了,连人也不要了!”

安芸说:“其实我以前还挺喜欢他的声音的。哑哑的有点西北风。”

正好欧阳周助兴地喊了一嗓子:“安芸,快下来!”

这下连李郁也笑得忍不住捶床了。

笑完了大家说:“这嗓子更哑了啊,你怎么不喜欢了?”

那时候还不兴说“性感”。

安芸说:“谁知道人家是彻夜抽烟打牌互相骂人弄哑的!无聊!没文化!野蛮人!”

赵小念说:“果然如此啊。爱情起于误解,终于了解。”

安芸夸张地擦擦冷汗说:“阿弥陀佛,回头是岸,回头是岸。”

忽然她们发现欧阳周貌似好久不叫了。

赵小念说:“虚脱了?送校医院抢救去了?”

安芸拉着刘刘的衣角,哀求她去看看人走了没有。

刘刘不肯,安芸又作势要挠,刘刘赶紧地趴到窗口看了看,做了个撤的手势。

安芸高叫着乌拉跳起来,又神气活现了。

很多年后刀郎流行,满大街都是“你是我的情人——像玫瑰花一样的女人——”

李郁觉得这嗓子似曾相识,想了半天想起来了,赶紧对安芸说:“快听,快听,这不是欧阳周在喊你嘛。安芸,快下来!安芸,快下来!”

安芸捂住肚子做呕吐状,把李郁追打得到处跑。

以后就形成条件反射,刀郎一带着满脸荷尔蒙深情开嗓,李郁就有爆笑的冲动。

欣赏完了安芸的闹剧,李郁开始想自己的心事。吃过晚饭,她把整理好的孙锐书信以及自己的分手信放到他宿舍的传达室,然后请上楼的男生转告孙锐下楼来拿。在外面看到孙锐拿了信,她转身走了。

孙锐十分钟后就来找她,气喘吁吁地站在她的面前,像个做错事的小孩子一样哀哀地说:“郁郁,你不是认真的吧?”

他俩站在情人廊的花荫里,偶有学生从左右经过。

两个月不见,他瘦了一点。在夜色中见面让李郁又想起初识时分,那斯文温厚的男生。她有点心酸,毕竟是第一次认真地约会,不管是不是爱。她忍不住扑到那个怀抱里去,抱了抱,说:“是真的。”

孙锐本能地反手紧紧地抱住她,勒得她几乎喘不过气。

一瞬间,她觉得身后有人走过,脚步、气息、说不出的味道……

她猛然从孙锐的拥抱中挣脱,向后看去。

果然是周秦。

他从她身后经过,回过头来看了她一眼,黑暗中看不清表情,眼睛的亮光一闪而过,仿佛还笑了一笑。

命运的重拳痛打李郁,她一时觉得晕眩,鼻梁酸痛。

这才明白,无论她怎么游说自己,内心深处,还有不能放弃的火苗。

现在狂风吹过,火苗熄灭了。

如果这就是命运,那么就接受。

命运就是,她和最爱的男孩擦肩而过,而她将永远不会再遇到合适的人。

等她回过身来,再看到孙锐的时候,她对他的仇恨卷土重来,再也无法遮掩。

04

李郁和孙锐的分手大战上演了两个月之久。

第一个阶段,孙锐会时时从地底下冒出来,挡在李郁前面,反复纠缠几个问题。

比如:

“为什么要和我分手?”

“因为我不喜欢你。”

“你喜欢过我。”

“不,我从来都不喜欢你。”“你肯定喜欢上了其他人。”

“这和你无关。”

“有关!有关!”

孙锐一拳头砸在墙上。

李郁吓得逃走了。

又比如:

“不要和我分手。”

“不,必须分手。”

“为什么?”

“我说过很多遍了,我不喜欢你!”“借口。”

“我真的不喜欢你。”

“你说说我哪里不招你喜欢了。我改。”

“你说说我哪里招你喜欢了,我改还不行吗?”

第二个阶段,孙锐不再走上前来,只是远远地看着。李郁走在路上,仿佛走在一张用哀怨眼神织就的大网,大网的网绳粗糙而又锐利,刮得李郁遍体鳞伤。

两个月里,李郁迅速地憔悴下去,失眠,没有食欲,长了一脸的痘痘。舍友以为她饱受失恋之苦,嘲笑她吃着是骨头,丢了是肉。

失恋之苦没有错,只是对方不是孙锐。

李郁决心用暴力结束这种摧残。

这一天,李郁从自习室出来的时候,照旧看到孙锐站在不远处。他头发长了,牛仔裤破了,冬天来了,还是那一件泛白的旧夹克。

往常李郁都是头也不抬地离开,今天她站在空地上不动。孙锐慢慢走上来,尝试着想把手放在她的肩膀上。李郁后退一步,拿出一把水果刀。李老师买给她的,让她在宿舍削苹果用。她试过,足够尖。

孙锐惊叫:“李郁!”

李郁把袖子撸上手臂,拿刀尖用力划下去。

孙锐想要扑上来,被她用刀尖指住。她说:“我不要再看见你。”

孙锐呆在原地,脸扭曲得变了模样。然后眼泪从他的脸上直直地流下来。他用几乎变了声的嗓音说:“李郁,你别这样,我不会再来找你了。”

他回身便走,像一个彻底战败的士兵,承认了战败的结果,却仍然无法得知,为何战败。

看他走远了,李郁才觉得疼,手臂上一条斜斜划过的伤口,自以为用尽了力气,其实并不深,但血已经开始涌出。

原来割出这样一个小小伤口需要用这么大的力气。

后来她读《东方列车谋杀案》,东方列车上发生了一起谋杀案,波洛看过之后疑惑地说,难道凶手是个女人?因为刀伤多而浅,显然凶手力气不大。

李郁深有同感,甚至怀疑阿婆和她一样自残过。

不,阿婆这么聪明的女人,怎么会做这么蠢的事。

李郁一向自恃智商高,但在恋爱上却出师不利,处处笨拙。快要 20 岁的李郁,变成了一个自己也不认识的人。

安芸也这么说:应该还有更好的办法。

她陪着李郁去校医院包扎,血流得并不多,但也把安芸的一条小手帕浸红了。

李郁回答她的质疑,说:“我一天也不想再拖下去。”

安芸不再说话了。

包扎好后,暮色中安芸亲密地搂着她的另一条完好的胳膊回宿舍。安芸个子虽然小,却是曲线玲珑,李郁甚至感觉得到臂弯处那丰满而颤动的乳房。她不大好意思,稍微缩了缩胳膊,安芸却拉得更紧,撒娇似的摇了摇,说:“李郁,开心点嘛,开心点。”

到底还是留了一条浅浅的疤。

很多年后,周秦发现了这条疤,问她怎么回事。她淡淡地说:“明明是你划的嘛,忘记了?”

周秦大叫冤枉,说:“我从来不虐待女人!”

李郁笑而不语,心里想:你从来不知道你有多么擅长虐待女人。

她一声不吭地拿过周秦的胳膊,狠狠地咬了一口。

作为说不出口的报复。

现在李郁的世界终于清静了。

周秦和孙锐都消失不见,唯一剩下的是那只青山绿水的恐龙蛋。后来她知道周秦在上面画的是凤凰的沱江。

李郁自虐地把它端端正正地放在小书柜最显眼的地方,有时候一看就是半天。

凤凰美不美?沈从文的《边城》她早就看过,很美。现在却没有勇气拿出来重看,每个字都将会是一个泪滴。那个陌生之地,和她有了一点奇怪的联系,她在心里不停地预习和它的会面。

早晚有一天,她会到凤凰去。

偶尔她会在路上遇到周秦,或者在篮球场上看到周秦。永远,周秦还是那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愉快地和她打完招呼之后,甚至还想要走上来和她说点什么。

她恨他。

她从天堂到地狱走了一遭,而他看起来毫不知情,当然是毫不知情。他怎么会知道?

在他的心里,她就是一个再小不过的配角。放到战争电影里,就是那种一句台词都没有,就被流弹打中死去的小兵。

第一次,李郁模模糊糊地感知到,爱,只是一个人的事。你爱的那个人,和那个人本身无关。

但是,想要把爱从那个人身上抽出来,对于 20 岁的李郁来说,比揪着自己的头发离开地球还难。她唯一能做的,就是装备好一台质地最优良的割草机,把那蓬勃的爱的欲望之草一层层割掉。

她永远不能理解男人。她也不能理解自己。多么奇怪的生物!

很多年后李郁偶然在书店看到一本书,名字是:《男人来自火星,女人来自金星》。不禁哑然失笑。

你想到的话,永远都有人早就替你说出来了,而且比你说得更好。

生存真是多余。

每逢周秦想要走上来和她寒暄的时候,李郁就用矜持的微笑礼貌地将他拒于千里之外,然后迅速走掉。这是她最后的铠甲,里面藏着少女那莫名敏感的尊严。

她对云娜更是加倍地敷衍,不知道是不是太刻意了,反惹人怀疑。但顾不上了,因为她要全心全意地抗拒疼痛。 /H8IamHOgTtmxiOtCusgMZe6IgF8sV3YH7hSBwLyoLOzcYqagcm2h/BFLy4ECHD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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