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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李郁最近持续失眠。正值冬至前后,早晨六点钟的天色看起来还是深夜,夜色像是舞台上的黑色天鹅绒幕布,厚,沉重,灰扑扑的有种尘土气味。

她最害怕冬天的凌晨和黄昏,因为特别有一种浑浊不安的气味。凌晨总是那么踏实阴沉的黑,好像早就下定了决心,永远也不要再明亮起来;黄昏又来得格外早,三四点钟就开始酝酿,然后猝不及防地,一会儿不注意,再看的时候就已经黑透了。

听得见时间滔滔的流淌声。

挣扎着爬起来,镜子里的那张脸惨不忍睹,色斑、粉刺、黑眼圈。过了三十岁,不可避免地,梳妆台上的瓶瓶罐罐越来越多,泛滥成灾,再也不是清水冲一把脸就走得出门的年龄了。

但李郁决定今天就这么干。

学生怎么看……同事怎么看……去他们的。就当是世界末日。

事实上他们也早已经不看她了,有的是年轻貌美的新人可以看。只是她还过不去自己这一关。

就这样也差点晚了。李郁要先走到班车点,然后坐班车去郊区的学校上班。匆忙跳到班车上的时候,只剩下最后一排有个座位空着,她只好穿过狭窄的甬道往最里边走去,走得断断续续,两边牵牵绊绊的都是腿,各式各样的鞋子。

有人在班车上吃早点。浓郁的包子和煎饼果子的味道,更显得空气浑浊肮脏。

她一眼瞥见伍娟和赵致舟坐在一起,两个人都笑着和她打了招呼。

系里年过三十还在单身的,女教师里就剩下她和伍娟了。她和伍娟是研究生同级同学,甚至还在一个宿舍住过三年,但是气场不合,私下里几乎从无交道。那个女孩样子还算不难看,但从来都是一种笨拙、手足无措的样子。教师例会上讲个话,也会紧张得鼻头都红起来。真不能想象她是怎么给学生上课的。

总之学生也没有造反。当然现在学生的心思早就不在听课上,没人认真考究。

赵致舟是另外一种别扭。李郁几年前毕业到这所学校的时候他早就在这儿了,算是资深教授,少说也有五十多岁的样子,不过年龄标志不是很明显,因为他大多时候都是面无表情的,一张脸像是白板一块,缺乏表情肌。他轻易不大跟人讲话,学生和年轻点的同事都有点怕他,不过课上得公认的好,学问也严谨。

看他和伍娟倒还聊得来。

伍娟赶班车一般都是提前到。七点半之前都有流水发车,但她总觉得最后十分钟是不保险的,不稳定因素太多,比如可能人坐满了,也可能司机的手表拨快了。她跳到班车上的时候,只有寥寥几个人分布在前面和中部。伍娟从来不坐在前面,于是径直往里边走。正挑拣座位的时候,看见了坐在中间位置上的赵致舟。几乎想也没想,她就开心地走过去坐下,他稍稍往里面挪动了一点,朝她微微一笑。

这个学期,伍娟和赵致舟的课在同一天,常常能够在早班车上遇到。

她急切地想要告诉他昨晚的一个梦。她梦见人群中他和她擦肩而过,像陌生人一样,她着急地喊他,他却连头都没回。

其实他们也不怎么说话,早晨起得早,人疲倦,班车开起来一摇晃,大部分人都昏昏欲睡。她一般不喜欢和同事坐在一起,因为总觉得紧张,无话可说,没有办法放松地打盹,但和赵致舟在一起居然是可以的。有一次司机急刹车,她正在梦中,又是有人追杀,被逼无奈,马上就要从悬崖上跳下去。车子猛地一亘,她在梦中觉得被人拦腰一推,恐怖到了极点,反而醒了。他好像看见了她的梦,低声说:“没关系,有个骑三轮车的人突然要过马路。”像是为他的话做个注解,司机打开窗户,破口大骂。那骂声新鲜茁壮,仿佛是宣布她又死里逃生,重见天日。她从包里拿出手绢来擦头上的汗珠,简直像虚脱了一样。在班车上都能做这么深的梦,实在丢人。

她的手绢是粉红格子的,现在没有女孩子还用手绢了……她知道自己是个到处格格不入的人。

伍娟坐下来,给赵致舟讲昨晚的梦,着急地呱啦呱啦讲完了,赵致舟对她笑笑说:“怎么会。”

语气平淡,却像镇静剂。她这时才想起把羽绒服的帽子拿下来,围巾摘下来放在腿上,身体往后靠了靠,找到了一个最舒服的姿势。

当然,她的梦只说出来一半。不能说的是,当无论如何也喊不回他的时候,她蹲下来哭了,一下子被甩回到小时候,某个冬天,彻骨的凉,朔风凛冽,一个完全陌生的空间。她吓得哭都忘记了,眼泪和鼻涕冻成冰条挂在脸上,不知道该往哪里走,不知道怎么才能回到熟悉的长大以后的生活。

像很多大巴一样,班车的最后一排座位比前面高出一个台阶,很挤。李郁别别扭扭地在角落里的最后一个座位坐下,习惯性地看了一眼手机,没有短信,没有未接电话。她的心里咕嘟咕嘟像发酵一样,涌上一股对周秦的仇恨。

昨天晚上她和周秦吵了架,一个人半夜从他的房子跑回她自己的宿舍,他不但没有追过来,而且迄今为止,连一个电话都没打。

虽然不想承认,但她心里清楚得很:即使还能够在一起,他们也已经彻底完了。

李郁习惯性地望着窗外,远处的天空总算有了点鸭蛋青的颜色,还是那么惨淡。

今天换了一个新司机,大概从没走过这条路,把车开得像个奔跑的顽童,时而犹豫,时而莽撞。马上就要到学校了。她挺喜欢学校的这个位置,在青山绿水间。一个弧度很大的弯道过去,会忽然看到一潭深水,而学校,就在那一潭深水的对面。

车子行驶在弯道上还要超车……这个司机好像比自己更像一个一心想要复仇的怨妇。忽然,对面直直开过来一辆大卡车,司机显然慌了神,朝右边大力打把。

右边就是那一潭深水。

李郁非常喜欢那一潭水。夏天有,冬天还有,柔软地铺展在那里,永远碧绿,深情款款。

车子里一片乱了章法的惊叫。李郁本能地紧紧抓住扶手,居高临下地看着前面层层叠叠、风起云涌的黑脑袋,一时间还以为是在梦里,自己围观自己的死,然后照例醒来,若无其事地活下去。

这一次看来是不能够了。那潭深水……周秦会游泳,但她不会。他曾经教过她,无论如何教不会,也许是她只顾撒娇的缘故。最后他说,学不会就算了,反正我会,有我在你就淹不死。

两个人倚着池壁,并肩站在浅水池中。他搂着她的肩膀,头斜靠在她的头上。他头发上的水从泳帽里钻出来,一滴滴地滴在她的鼻子上,凉凉的,痒痒的。

她总是记得那一刻。游泳池的顶是玻璃的,夏天的黄昏,淡金色的阳光。

那潭水越来越近了,前面的黑脑袋们早就乱作一团。李郁闭上眼睛,一滴泪水洇出来。她听见自己喃喃地说:操你妈,周秦,操你妈。

她被自己的秘密吓了一跳,不由自主地左右四顾。但是没关系,那一瞬间,所有的人都在放声大叫。在众生的咏叹里,她无论是喊刘德华还是喊张国荣,都完全没有关系。 AS5XBx6DAFatXPEsL3vgnM4bhry5r1xaYZv2Xnj2JsHEn5ebAuk5mnndEzkdZih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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