废 名
林语堂先生来信问我可否写一篇《知堂先生》刊在《今人志》,我是一则以喜,一则以惧。喜者这个题目于我是亲切的,惧则正是陶渊明所云:“惧或乖谬,有亏大雅君子之德,所以战战兢兢,若履深薄云尔。”我想我写了可以当面向知堂先生请教,斯又一乐也。这是数日以前的事,一直未能下笔。前天往古槐书屋看平伯,我们谈了好些话,所谈差不多都是对于知堂先生的向往,事后我一想,油然一喜,我同平伯的意见完全是一致的,话似乎都说得有意思,我很可惜回来没有把那些谈话都记录下来,那或者比着意写一篇文章要来得中意一点也未可知。我们的归结是这么的一句,知堂先生是一个唯物论者。知堂先生是一个躬行君子。我们从知堂先生可以学得一些道理,日常生活之间我们却学不到他的那个艺术的态度。平伯以一个思索的神气说道:“中国历史上曾有像他这样气分的人没有?”我们两人都回答不了。“渐近自然”四个字大约能以形容知堂先生,然而这里一点神秘没有,他好像拿了一本自然教科书做参考。中国的圣经圣传,自古以及如今,都是以治国平天下为己任的,这以外大约没有别的事情可做,唯女子与小孩的问题,又烦恼了不少的风雅之士。我常常从知堂先生的一声不响之中,不知不觉的想起了这许多事,简直有点惶恐。我们很容易陷入流俗而不自知,我们与野蛮的距离有时很难说,而知堂先生之修身齐家,真是以自然为怀,虽欲赞叹之而不可得也。偶然读到《人间世》所载《苦茶庵小文·题魏慰晨先生家书后》有云:“为父或祖者尽瘁以教养子孙而不责其返报,但冀其历代益以聪强耳,此自然之道,亦人道之至也。”在这个祖宗罪业深重的国家,此知者之言,亦仁者之言也。
我们常不免是抒情的,知堂先生总是合礼,这个态度在以前我尚不懂得。十年以来,他写给我辈的信札,从未有一句教训的调子,未有一句情热的话,后来将今日偶然所保存者再拿起来一看,字里行间,温良恭俭,我是一旦豁然贯通之,其乐等于所学也。在事过情迁之后,私人信札有如此耐观者,此非先生之大德乎。我常记得当初在《新月杂志》读了他的《志摩纪念》一文,欢喜慨叹,此文篇末有云:“我只能写可有可无的文章,而纪念亡友又不是可以用这种文章来敷衍的,而纪念刊的收稿期又迫切了,不得已还只得写,结果还只能写出一篇可有可无的文章,这使我不得不重又叹息。”无意间流露出来的这一句叹息之声,其所表现的人生之情与礼,在我直是读了一篇寿世的文章。他同死者生平的交谊不是抒情的,而生死之前,至情乃为尽礼。知堂先生待人接物,同他平常作文的习惯,一样的令我感兴趣,他作文向来不打稿子,一遍写起来了,看一看有错字没有,便不再看,算是完卷,因为据他说起稿便不免于重抄,重抄便觉得多无是处,想修改也修改不好,不如一遍写起倒也算了。他对于自己是这样的宽容,对于自己外的一切都是这样的宽容,但这其间的威仪呢,恐怕一点也叫人感觉不到,反而感觉到他的谦虚。然而文章毕竟是天下之事,中国现代的散文,从开始以迄现在,据好些人的闲谈,知堂先生是最能耐读的了。
那天平伯曾说到“感觉”二字,大约如“冷暖自如”之感觉,因为知堂先生的心情与行事都有一个中庸之妙,这到底从哪里来的呢?平伯乃踌躇着说道:“他大约是感觉?”我想这个意思是的,知堂先生的德行,与其说是伦理的,不如说是生物的;有如鸟类之羽毛,鹄不日浴而白,乌不日黔而黑,黑也白也,都是美的,都是卫生的。然而自然无知,人类则自作聪明,人生之健全而同乎自然,非善知识者而能之欤。平伯的话令我记起两件事来,第一我记起七八年前在《语丝》上读到知堂先生的《两个鬼》这一篇文章,当时我尚不甚了然,稍后乃领会其意义,他在这篇文章的开头说:在我们的心头住着Du Daimone,可以说是两个——鬼。我踌躇着说鬼,因为他们并不是人死所化的鬼,也不是宗教上的魔,善神与恶神,善天使与恶天使。他们或者应该说是一种神,但这似乎太尊严一点了,所以还是委屈他们一点称之曰鬼。
这两个是什么呢?其一是绅士鬼。其二是流氓鬼。据王学的朋友们说人是有什么良知的,教士说有灵魂,维持公理的学者也说凭着良心,但我觉得似乎都没有这些,有的只是那两个鬼,在那里指挥我的一切的言行。这是一种双头政治,而两个执政还是意见不甚协和的,我却像一个钟摆在这中间摇着。有时候流氓占了优势,我便跟了他去彷徨,什么大街小巷的一切隐密无不知悉,酗酒、斗殴、辱骂,都不是做不来的,我简直可以成为一个精神上的“破脚骨”。但是在我将真正撒野,如流氓之“开天堂”等的时候,绅士大抵就出来高叫“带住,着即带住!”说也奇怪,流氓平时不怕绅士,到得他将要撒野,一听绅士的吆喝,不知怎的立刻一溜烟地走了。可是他并不走远,只在弄头弄尾探望,他看绅士领了我走,学习对淑女们的谈吐与仪容,渐渐地由说漂亮话而进于摆臭架子,于是他又赶出来大骂云云……这样的说法,比起古今的道德观念来,实在是一点规矩也没有,却也未必不最近乎事理,是平伯所说的感觉,亦是时人所病的“趣味”二字也。
再记起去年我偶尔在一个电影场上看电影,系中国影片,名叫《城市之夜》,一个码头工人的女儿为得要孝顺父亲而去做舞女,我坐在电影场上,看来看去,悟到古今一切的艺术,无论高能的低能的,总而言之都是道德的,因此也就是宣传的,由中国旧戏的脸谱以至于欧洲近代所谓不道德的诗文,人生舞台上原来都是负担着道德之意识。当下我很有点闷窒,大有呼吸新鲜空气之必要。这个新鲜空气,大约就是科学的。于是我想来想去,仿佛自己回答自己,这样的艺术,一直未存在。佛家经典所提出的“业”,很可以做我的理想的艺术的对象,然而他们的说法仍是诗而不是小说,是宣传的而不是记载的,所以是道德的而不是科学的。我原是自己一时糊涂的思想,后来同知堂先生闲谈,他不知道我先有一个成见,听了我的话,他不完全的说道:“科学其实也很道德。”我听了这句话,自己的心事都丢开了,仿佛这一句平易的话说得知堂先生的道境,他说话的神气真是一点也不费力,令人可亲了。
二十三年七月
名人之间
周作人与废名
1921年左右,废名特别喜欢胡适、周作人、鲁迅的作品,其中周作人的《小河》,废名称它是“一首杰作”,于是很冲动地有了请求周作人指教的念头。废名与周作人至迟在1921年11月取得联系,废名将自己的诗文稿寄给周作人审阅。在废名进入北大前,二人已通信多次。
1922—1924年,废名在北大预科就读,成为周作人的学生。废名在《努力周刊》上的小说引起陈衡哲、胡适、周作人的注意,周作人甚至戏言鼓励废名出小说集,答应为他作序。1923年9月7日,废名首次拜会周作人。二人由通信到见面,关系有所发展。1925年,废名第一本小说集《竹林的故事》出版,周作人破例为废名作序,因为那套书的体例上没序言。可见,周作人确实很看重废名这个学生的。
《语丝》时期,是新文学阵营分裂与重新整合时期。《语丝》前期(1924—1927),周作人与废名通信、见面的机会更多,直接教导废名的文学创作。废名许多著名小说,都在《语丝》发表,并在《语丝》连载长篇诗化小说《桥》,成为“语丝派”的一个重要小说家。在鲁迅、周作人与现代评论派的斗争中,废名也勇敢地站到了二位老师的跟前,为之呐喊、呼号,显出“勇士”的风姿。《语丝》后期(1927年以后),鲁迅南下,废名开始偏向周作人,常常出入苦雨斋,渐渐成为周作人的私淑弟子。三一八事变、张作霖之乱后,新文学阵营彻底瓦解,废名也很苦闷,以至辍学卜居西山。这一时期,周作人与废名基本确立了师徒关系,二人关系极其密切,废名还一度住在周作人的家里,“常往来如亲眷”。
1930年5月,周作人指导废名筹办《骆驼草》周刊。北平的文坛,基本以《骆驼草》为根据地,周作人为盟主,废名是其麾下最得意的弟子。此外,还有俞平伯、江绍原、沈启无,时号周作人门下四大弟子,可谓“周门四学士”。截至1937年为止,周作人与废名一直保持亲密的关系,在文坛上相互唱和。周作人继续在思想上影响废名,废名无论文学观、审美观以至政治观、文学史观都深深刻着“周作人”的烙印。
1937年7月7日,日本发动全面侵华战争,攻占北平。这时左翼文人纷纷南下,骚乱之后的北平寂寞冷清,一个偶然的因素促使废名提前南下了——1937年9月,废名母亲还春师太圆寂。根本不打算南下的周作人也挽留不住废名,于是师徒二人挥泪离别。
1938年3月,周作人第二次回信给废名,6月又寄信废名。不久废名收到卞之琳的信及其与何其芳主编的《工作》,得知周作人附逆。废名起先固执地认为不可能,直到1944年废名才知道恩师确已附逆,但他仍然说:即使附逆,知堂老人还是爱国的,是他特殊的爱国方式。这期间,周作人很少与废名通信,因为线路已经不通了,在1941年废名寄周作人《说种子》以后,不见二人通信的记载。这期间有两个重要史料是学界所不知的,一是:1944年,周作人寄信废名要他回北平,估计是安排他在伪北大任教,此时周作人已是伪北大校长兼文学院院长。后来又有日本士兵找到废名,说已经和周作人联系好了,找你去北大教书,面临着日寇的威逼利诱废名坚决不回北大。此事在废名的家乡黄梅流传很广,被视为废名先生有着崇高气节的一面。二是:1944年的“破门声明”事件,也曾波及到远在黄梅的废名,周作人也给废名寄去了“破门声明”的明信片,被废名的几个学生收到,他们拿给废名看。可见,废名是知道沈启无被恩师逐出师门的。此后,周作人还写信问废名《谈新诗》出版的事。以上基本是周作人与废名在这一期间的交往。
1946年9月,废名取道南京返回北大。在叶公超的帮助下,周作人与废名在狱中见了一面,心中十分怀念废名的周作人终于见到了爱徒。1949年1月,北平解放后周作人被保释出狱。废名开始与周作人取得联系,考虑到周作人的艰难生活,他热心地在老朋友中为周作人募捐,并亲自解囊相助2万元。直到1950年,还有废名到周家贺年的记载。在那特殊的政治年代,周作人的许多老朋友都避之如鬼神,而废名毫不在乎,依然我行我素,保持与恩师的来往,并大力相助,在生活上有很多照顾,以至在一个寒冷的冬天,为周家拉来一车煤炭。
废名当时因长期与恩师周作人来往,在政治声名上已造成“不良影响”了。周作人也不无担忧地说:“废名人太真率,只怕因我而受连累,甚至会吃亏的。”北大中文系开批判会批评废名,说他立场不坚定。最严重的后果是,1952年,废名被排挤出北大。此后周作人很难与废名联系了,所谓“划清界限”,但他们在心底,会思念对方吗?据《周作人年谱》记载,1957年12月14日周作人外出购买一册新出版的《废名小说选》,可见周作人在心里还是想念废名的,这比抗战期间“怀废名”更难熬、更苍凉吧!十年后,也即1967年,周作人遭受红卫兵殴打,于5月6日死去。这时废名也已不醒人世,在家被抄以后,喃喃地问道:中国的文化大革命到底是怎么回事?9月4日下午1点多,废名离开人世。中国现代文学史上开创京派的师徒二人就此永远地离开了。
周作人与梁实秋
周作人与梁实秋是在一次文艺论争中开始交往的。
五四运动爆发时,梁实秋正在清华学校读书。在五四运动的洗礼下,梁实秋和一些激进的同学一样,思想上产生了一种强烈的冲动,表现出对社会的参与意识。正是在这种心理冲动的驱使下,梁实秋选择了文学批评。他以青年人特有的激情,“喜欢和人辩驳问难”。从1922年到1923年,他先后三次开展论争。论争的对手,有同龄的青年才俊,也有年长的权威人士。在1922年5月27日到29日这段时间里,梁实秋在《晨报·副刊》上连续发表多篇文章,针对周作人的诗歌“须以真为主,美即在其中”的文艺观点而发难。
周作人怒而反击。他针对梁实秋提出了“美即是真,真即是善”的文艺观点,在6月2日《晨报·副刊》上发表了《“丑的字句”》一文,对梁实秋的观点进行了反驳。梁实秋旋即在1922年6月22日出版的《晨报·副刊》上发表《读仲密先生的〈丑的字句〉》一文,对周作人(号仲密)予以反击。接着他们互不让步,又相继发表了几篇文章进行互相答辩。
可是,四个月后,冷静下来的梁实秋作为清华文学社的学生代表,到八道湾来请周作人给他们讲课。周作人并没有计较刚刚发生过的那场争论,就一口答应下来。1923年3月3日周作人来到清华园,给文学社的同学们讲了《日本的小诗》这个专题。周作人讲课声音不大,几乎是照本宣科,但是梁实秋和他的同学们并没有慢待周作人,他们仍然怀着敬佩的心情认真听课,仔细地做笔记。
后来,梁实秋撰文对五四浪漫主义大张挞伐,周作人则很折服,引起了思想上的共鸣,从此也冰释了前嫌。
梁实秋从美国留学归来后,文艺观点有了较大的转变,对于周作人的文艺观不仅能够接受,而且几乎是殊途同归了。梁实秋主编《自由评论》时,周作人被邀请为重要撰稿人,先后发表了《谈策论》、《文学的未来》、《谈日本文化书(致梁实秋)》等文章。1934年梁实秋到北京大学任教,成为周作人的同事时,彼此的关系异乎寻常地密切起来。他经常到周作人家造访,相互间也常有书信往来。有一次周作人给他写信,要他帮助给卖数十册英文原版书。梁实秋找到有关部门给周作人办成了这件事,解决了周作人的燃眉之急。其实当时周作人作为一位“研究教授”,收入不菲,主要是他的日本妇人花钱大手大脚。以前与大先生鲁迅住在一起时,鲁迅负担家庭的开支,后来与大先生反目后,鲁迅搬出八道湾,只凭周作人的个人收入就必然陷于经济窘境了。抗战爆发后,梁实秋到《中央日报》主编副刊,离开北京,从此他们就失去了联系。
到六十年代,周作人给香港朋友写信时提到梁实秋和林语堂,说“语堂与梁实秋皆系美材,亦同犯才子之毛病。盖才子到老辄有倚老卖老之病,亦即是才尽也。”而梁实秋得知周作人逝世的消息后,写了篇《忆岂明老人》。在文中对周作人的评价也是一分为二的:“他一生淡泊,晚节不终,实在是至堪痛惜而无可原谅之事。但是除此一点之外,他的学养的风度仍令人怀思而不能自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