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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先生的回忆

陈西滢

蔡先生与稚晖先生是我生平所师事的两个人。“高山仰止,景行行止,虽不能至,然心向往之”,这几句诗,完全可以表出我对于两位先生的情绪。在黑暗中摸索前进的人生的旅途上,他们是悬在天际的巨大的两颗明星,所以虽然有时会迷途,有时不免脚下绊倒,可是由于星光的照耀,仍然可以起来,仍然可以向正确的方面前进。

蔡先生与吴先生,在我心中,常常是连系在一起,不容易分开的。蔡先生去世的消息传出后,有一天夜间不能入睡,回想起蔡先生与自己的关系,处处地方便连带的想到吴先生。可是很奇怪的,蔡先生与吴先生虽同样的给我以不可磨灭的印象而细细追想起来,我与蔡先生的接触,实在是很少。

知道蔡先生却很早。因为在六七岁的时候,曾经在上海泥城桥爱国学社里上过几个月学,可以说是蔡先生与吴先生的学生。那时候住在吴先生的家中,天天见到,可是蔡先生却只听到过名字。至于是不是认识,甚至于是不是见过,现在已经完全想不起来了。

以后看到蔡先生的名字,是在吴先生自英法写给先父等几个老朋友的数千字长信里面。这样的长信,一连大约有两封或三封,里面叙述事物很多,所以也当常会提到蔡孑民在柏林怎样,怎样。那时候的“蔡孑民”还只是一个名字。

武昌起义之后,吴先生与蔡先生都是先后回国。在他们未到以前,他们的一位朋友,商务印书馆主编“辞源”的陆炜士先生,常常对先父等说,将来修清史,只有“稚晖与鹤卿”。那时候已经十五六岁了,知道鹤卿就是以翰林公而提倡革命的蔡孑民。听了陆先生的谈话又知道蔡先生是文章家。

蔡先生回国后住在上海的时候,似乎曾经跟了吴先生到他的府上去过。但是除上一所一楼一底的房子之外,什么也不记得。也许这一楼一底的房子还记忆的错误,实在不曾去拜访过也说不定。但是那时候一个印象是相当清楚的。也可以说是蔡先生给我的第一个印象。大约是在张园举行的许多群众大会之一吧,蔡先生的演讲是在那里第一次听到。他的演讲,声音不高,而且是绍兴口音的官话,内容是朴质的说理,不打动听众的情感,所以他在台上说话,台下的人交头接耳的交谈,甚至于表示不耐烦。所以演讲辞更不能听到。蔡先生的演说也就很快的完毕了。十年以后听众对蔡先生的态度不同了,演辞不至于听不见,然而他演说态度、声音,与内容似乎与我第一个印象没有多大的出入。蔡先生不能说是一位雄辩家。

再会见蔡先生,是在十年后的伦敦。那时候蔡先生是五四运动、新文化运动的策源地北京大学校长,到欧洲去游历。在伦敦摄政街的中国饭店里,北大学生开了一个欢迎会。名义上虽是北大学生,可是原先与北大没有关系的也多人在场,我自己便是一个。此外记得起的还有张奚若,钱乙藜,张道藩。在场的北大教员有章行严与刘半农两位,学生则有傅孟真,徐志摩,徐彦之,刘光一等。那时我新买了一个照相机,初学照相。即在中国饭店的楼上照了两张团体相。这相片到抗战以前还存在,现在可无法找得到了。

蔡先生在伦敦时的故事,现在只记得二三个,大约因为稍微带些幽默,所以至今没有忘掉。有一次伦敦大学政治学教授社会心理学者怀拉斯请蔡先生到他家去茶叙,座中有他的夫人与女儿。陪蔡先生去的是志摩与我两人。起先我们任翻译。忽然志摩说蔡先生在法国住好久,能说法语。怀夫人与小姐大高兴,即刻开始与先生作法语谈话。一句句法文箭也似的向先生射去,蔡先生不知怎样回答。我为了解围,说蔡先生在法国只是作寓公,求学是在德国,所以德文比法文好。怀夫人、怀小姐不能说德语,只好依旧作壁上观。怀拉斯说他从前到过德国,可是德话好久不说已不大能说了。他与蔡先生用德文交谈了几句话。我记得怀指窗外风景说SCHON,蔡先生说IE—BRACBON,可是这样的片言只字的交换,没有法子,怀先生说还是请你们来翻译吧。

一次我与志摩陪蔡先生参观一个油画院。里面有约翰孙博士的一张油画像。我与志摩说起约翰孙博士的谈吐,骨气,生活状态,很像中国的吴先生。

在出门的时候,蔡先生选购了几张画片,微笑着的说“英国的吴先生的画像也不可不买一张”!

最难忘的一次是某晚在旅馆中蔡先生的房间里。一向总是有第三人在一处。此时第三人却因事出去了,房内只有我与蔡先生两个人。那时与蔡先生还不知己,自己又很怕羞。要是他做他自己的事倒好了。可是蔡先生却恭恭敬敬陪我坐着,我提了两三个谈话的头,蔡先生只一言半语便回答了。两个人相对坐着,没有谈话。心中着急,更想不出话来。这样的坐也许不到半点钟,可是在那时好像有几点钟似的。幸而第三人来了,方才解了当时的围。

民国二十一年冬与吴先生同船由法回国,到了上海,得北大之聘,又与吴先生同乘津浦北上。拜访蔡先生后没有几天,蔡先生即在一星期日中午在香厂的菜根香请吃饭。吴先生坐首席,同座都是从前在英国的熟朋友。饭后一干人一同步行从先农坛走到天桥。当时感觉到一种北平闲暇的趣味。可是没有多少时候,空气突然紧张,蔡先生离京南下,此后他便有十年没有到过北平。

大约是民国二十一年的春天,蔡先生到武昌珞珈山住过几天。武汉大学的同人给他一个很热烈的欢迎。可是那时候我正病卧在床上,不能够行动。倒是蔡先生走上百余级石级,到我住的高高在山坡上的家,作病榻前的慰问。对于一个后辈,而且实在是很少见的人,看做亲切的朋友,这是蔡先生待人接物的本色,是他所不可及的一个特点。

就是这一年的夏末——还是次年?暑假时我从南昌去北平,因平津路突然不通,乘船到南京,改由津浦路北上。到南京后得知蔡先生正在此时北上,出席中华文化基金董事会,一同相约同行。在车上除了一位基金会的美国董事外,没有什么很熟识的人,所以有一天以上的朝夕相处。这时与伦敦旅馆中大不同了。自己没有了拘束的感觉,没有话的时候也并不勉强的想话说。可是这一次蔡先生谈话很多,从中国的政治教育到个人琐事。特别是过泰安附近时,我们在窗口凭吊志摩遇难的地点,谈了不少关于志摩的回忆。蔡先生带了几瓶南京老万全的香雪酒,是朱骝先送他在车上喝的。第一天晚餐时我们两人喝了一瓶——应该说是蔡先生一人喝一瓶,因我只能陪二三杯。那晚上蔡先生虽没有醉,脸却红得厉害。第二天中晚两餐喝了一瓶。蔡先生说这样正好,听说他每餐得喝一点酒,但并不多。

车快到北平时,他对我说,中央委员乘车是不用花钱的,所以这一次一个钱也没有花。心里觉得有些不安,饭车的账请我让他开销了罢。他说得这样诚恳委婉,我觉得没有什么话可说。可是第二天早晨发现不仅饭费,连睡车上茶房的小费他都付过了。车到站时,他又说他带了一个当差,而且有人来接,行李有人招呼,我的行李也不如放在一处运去。所以这一次与蔡先生同行,一个年轻三十多岁的我非但没有招呼蔡先生,而且反而受他招呼,这表示自己的不中用,但也可以看到蔡先生待人接物的和蔼体贴的风度。

蔡先生这一次到北平,是十年后重游旧地,盛受各团体、各个人朋友的欢迎招待。常常一餐要走两三个地方。他到一处,一定得与每一客对饮一杯,饮完方离去,所以每晚回家时大都多少有了醺意了。他对一切的兴趣都很厚浓。故宫博物院欢迎他去参观时,他进去看了一天。他的脚有病,走路不大方便,可是毫无倦容。我们从游的年轻些的人,都深为惊异。那时候我们认为蔡先生享八九十以上的高龄,应当是不成问题的事。

那一年以后,除了某年暑假,我与叔华在上海经过到愚园路进谒一次蔡先生蔡夫人而外,更没有再会见过了。

追想过去,自己与蔡先生接触的次数实在并不多,但是他在我生命中所给予的影响,却异乎寻常的大,异乎寻常的深刻。是怎样来的呢?仔细分析起来,并不是由于蔡先生的学问文章。蔡先生的书我一本不曾读过。他讲演辞和文章,也只偶然的读到。对于他的学问文章我没有资格说话。也不是由于蔡先生的功业。他办理北大,以致有五四,有新文化运动;他办理中央研究院,使中国在科学各有各种贡献,但是这种种可以使人钦佩,却不一定使人师法,使人崇拜。蔡先生的所以能给予我以不可磨灭的印象,推求起来,完全是由于他人格的伟大。他应小事以圆,而处大事以方。他待人极和蔼,无论什么人有所请托,如写介绍信之类,他几乎有求必应,并不询问来人的资格学问经验。可是到了出处大节,国家大事,他却决不丝毫含糊,而且始终如一,不因事过境迁而有迁就。他是当代最有风骨的一个人。我与他接触的机会虽不多,但是先后有二三十年。我无论在什么时候见到他,蔡先生始终是蔡先生,犹之吴先生始终是吴先生,并不因环境的不同,时运的顺逆,而举止言语有什么不同。这是说来容易,却极难做到的一件事。孟子说,“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之谓大丈夫”,蔡吴两先生才可以当大丈夫的名称而无愧了。“高山仰止,景行行止,虽不能至,然心向往之!”

载1940年3月24日重庆《中央日报》

【作者简介】

陈西滢(1896—1970),江苏无锡人,原名陈源,字通伯,笔名西滢。1912年去英国读中学,后入爱丁堡大学和伦敦大学,1922年获博士学位,回国后任北京大学外文系教授。1924年在胡适支持下,与徐志摩等人创办《现代评论》周刊,任文艺部主编。1927年与女作家凌叔华结婚,1929年到武汉大学任教授兼文学院院长。1943年到伦敦中英文化协会工作,1946年出任国民党政府驻巴黎联合国教科文组织首任常驻代表。1966年退休侨居伦敦,1970年因病去世。著有《西滢闲话》、《西滢后话》等。

名人故事

三聘鲁迅

1912年1月,蔡元培受命担任南京临时民国政府教育总长后,参与教育部筹建工作的许寿裳等人,曾极力向蔡元培推荐鲁迅为教育部公务员人选。蔡元培和鲁迅虽为浙江绍兴同乡,但彼此并没有见过面,只是通过文坛阅读多有神交和了解。

蔡元培对许寿裳说:“我久慕其名,正拟驰函延请,现在就托先生代函敦劝,早日来京。”此时的鲁迅正在绍兴家中赋闲,因对辛亥革命后的绍兴失望至极,深感“越中地棘不可居”,接到许寿裳的两封信后,便立即来到南京临时国民政府教育部工作。

蔡元培担任教育总长后,便着手教育改革,展现在世人面前的教育部,再也不是旧式封建衙门的脸面。同年4月,教育部随临时政府由南京迁往北京,部内人员自然要有所调整。教育部次长景某乘蔡元培先期北上之机,便大量安置亲信,教育部于是又成了封建式的衙门。鲁迅看不惯景某的官僚习气,两人心存芥蒂,景某早有报复之心,乘机把鲁迅列入裁员名单之中。

蔡元培看到景某拟写的这份名单后,立即予以制止和纠正。蔡元培在给鲁迅等人的电报中说:“昨日国务院成立,教育部亟须组织,请即日北来,为盼。”鲁迅仍被聘为教育部佥事、社会教育司第一科科长,负责科学、美术馆、博物馆、图书馆、音乐会、演艺会等。

蔡元培在担任教育总长期间,大胆提出废除祭孔,不把孔子作偶像崇拜,并在小学废止读经,大学取消经科等革故鼎新的教育主张。一时间,社会上的守旧势力群起而攻之。加之蔡元培的教育改革思想不为袁世凯等人接纳,蔡元培于是提出辞呈辞去了教育总长一职。

1917年1月,蔡元培担任北京大学校长,其间依然采取思想自由、兼容并包的教育方针,以前所未有的举措,对北大尤其是文科进行大刀阔斧的改革。此时,鲁迅仍在教育部供职,在沉重、黑暗的社会氛围的压抑下,他特别感到孤独和愁闷。他常常一个人躲在补树书屋,整日整日地抄写古碑。后来,他的朋友、同乡钱玄同,将他引入北大《新青年》营垒,他的《狂人日记》、《孔乙己》和《药》等白话小说,才得以由《新青年》而面世。

蔡元培对鲁迅、周作人兄弟俩向来看重,他刚一到北大赴任即给鲁迅去信,只是因为鲁迅已在教育部供职,而未聘其到北大任教。但是,却和他多次谈起欲聘其二弟周作人的事。

周作人来到北京后,与其兄鲁迅暂住在一起。蔡元培根据周氏兄弟的意见,正式聘任周作人为北大文科教授,兼国史编纂处纂辑员,主要教授欧洲文学史和罗马文学史。

1920年8月2日,鲁迅也收到蔡元培签名的北大聘书,聘任鲁迅为北大讲师,主讲中国小说史。鲁迅还在讲义的基础上完成《中国小说史略》书稿,胡适对此给予高度评价,“这是一部开山的创作。”

1927年6月13日,蔡元培被任命为民国大学院院长。此时的鲁迅也早已不在北大兼职了。然而,蔡元培却还像15年前在教育部时那样,很快便给鲁迅发了聘书。12月26日,鲁迅在致章廷谦的信中说:“前两星期,有一个听差(我想,是蔡‘公’家的人)送大学院的聘书到我这里来。”蔡元培还专程拜访鲁迅,聘请他为大学院特约著作员。

现在看来,当时居于民国时期社会主流地位的蔡元培,之所以接二连三地选拔聘任鲁迅,除了同为浙江绍兴老乡的地缘因素之外,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居高临下的蔡元培能够认识到鲁迅的文化学术地位,而接纳鲁迅并为鲁迅提供更多的位置,则表明了蔡元培作为伯乐的胆与识。

名人之间

名人忆评蔡元培

黄炎培就读于南洋公学特班时,蔡元培是他的老师,黄记忆中的蔡元培是:“全班四十二人,计每生隔十来日聆训话一次。入室则图书满架,吾师长日伏案于其间,无疾言,无愠色,无倦容,皆大悦服……吾师之深心,如山泉有源,随地涌现矣。”

教育家胡元曾用八个字形容蔡元培:“有所不为,无所不容。”有所不为者,狷洁也,则非义不取,其行也正。无所不容者,广大也,则兼收并蓄,其量也宏。蔡元培是对事有主张、对人无成见的长者,一生从善如流,却未尝疾恶如仇。有容乃大,真可谓百川归海而不觉其盈。

最能说明问题的应数辜鸿铭对蔡元培的尊重。这位脑后垂着长辫的清朝遗老不仅精通数门外国语文,而且目高于顶,眼中无人。袁世凯是何许强梁?辜鸿铭却将此公与北京街头刷马桶的老妈子等同视之。但古怪之极的辜老头子特别服膺一个人,就是蔡元培。辜鸿铭曾在课堂上对学生宣讲:“中国只有两个好人:一个是蔡元培,一个是我。因为蔡元培点了翰林之后,不肯做官,就去革命,到现在还是革命;我呢?自从跟张文襄(张之洞)做了前清的官员以后,到现在还是保皇。”1919年6月初,北大教授在红楼开会,主题是挽留校长蔡元培,众人均无异议,问题只是具体怎么办理,拍电报呢,还是派代表南下。大家轮番讲话。辜鸿铭也登上讲台,赞成挽留校长,他的理由与众不同——“校长是我们学校的皇帝,非得挽留不可”,这么一说就显得滑稽了。好在大家的立场和意见一致,才没人与辜老头子抬杠。 uA0cQKDOBRxsu8loWiG7mOw3kSlx5FF0ny46QkZcU8W2Uw45Csl6qpmmxEOXQmm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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