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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大发住院的第四天上午,柴缺德和温七九张罗一帮人在村南的打麦场上搭建着戏台。梁直瞧见后前去询问为啥要唱戏。温七九讲,去年收成不错,今年夏粮又丰收在望,他和柴缺德两人出钱让乡亲们乐乐。梁直以为不妥,张大发一家出了那么大的事,直到现在张大发还昏迷不醒,最好等过些日子再唱。柴缺德坚决不买梁直这个账,理由是他张大发家出事与大伙儿有啥关系?难道村里死了人,就不许其他人娶媳妇嫁闺女了?如果是村集体花钱请戏你大队干部当家,我们个人掏腰包村里就干涉不得了。梁直觉得柴缺德所言也不是没有道理,没趣地离走开了。

从即日起,柴缺德和温七九准备请临县评剧团在光棍窝村唱三天大戏,只是目的不是为了庆丰收,而是给祖怀志夸官。前天上午,县委常委会做出决定,任命祖怀志为县委办公室秘书科长。周扒皮在第一时间得到这一消息,立即告诉了温七九和柴缺德。晚上三人一起来到祖怀志家,温七九提议要唱三天大戏,和全村的老百姓一起为祖怀志夸官。祖怀志此时也从县城赶了回来,认为这种做法不妥,张扬出去对他今后的发展不利。兰秀雅对于亲家的提议却十分赞成:“这有啥呀?听你爸爸讲,过去中了什么举人、状元的还要游行显威呢!如今你当了这么大的官,就应该让大伙儿知道。你不想露脸,爱荣我们娘俩还想好好地荣耀荣耀呢!”

周扒皮态度坚定且诚恳地说:“这个庆祝活动必须搞,天高皇帝远。咱们这里离县城百八十里远,县里不会有人知道的。”

“哪有不透风的墙哟,村子人不说,那帮演员们给嚷嚷出去也不好哇!”

“这好办,咱们这次不用咱们县评剧团唱,我到邻县去请。听说他们那个团唱得比咱们县的还棒呢!”柴缺德想了想说,“不就是多花点接送钱吗?这个我出了,大侄子能够如此发达,我是说不出地高兴啊!”

看到祖怀志仍然面有难色,温七九说:“怀志你要是不放心的话,咱们对外可以不提这个事,就说是庆祝连年大丰收。你柴大叔请乡亲们看看戏,这谁还能挑出个啥来?”

祖怀志最终默认了。我猜测他这时未必知道张大发家的事情,否则,他是不会背这个幸灾乐祸的名声的。

祖怀志大学毕业后,分配到了县委办公室工作,这大大超出了他的就业理想。在他离开校园回家待分配的一个多月内,除了隔晚与阴爱荣云雨一番之外,剩余时间全部用在了Study English上。本来就颇有心计的他,经过四年大学生活的滋养,此时已羽毛丰满,真的步入了老地主给设计的鹏程万里的轨迹。他在这样规划着自己的人生:如果工作安置得不理想,就继续报考研究生,走一条由“高知”过渡到“高官”的路子。前不久,他们学校的一位负责人就被中央调到了政界,担任了省部级领导。临毕业时,他曾尝试了一把研究生考试,结果除了英语不及格,各科成绩均比较理想。他觉得只要攻下英语这个关隘,考研就有了80%的把握。当然,最为稳妥而又理想的还是毕业后就有一个称心如意的工作,毕竟年龄不饶人嘛!天高任鸟飞。他常在心里宣誓:在他祖怀志这一代,一定要实现他父辈们想实现而未能实现的宏图大志。

到县人事局报到那天,祖怀志老早地吃完早饭,骑着他岳父那辆半新的飞鸽牌自行车来到县城。人事局一位三十多岁的男子把他的报到信留下,又给他开了张介绍信,让他去县委组织部听候安排。祖怀志忐忑不安地从人事局出来,又走进了组织部的办公室。一位年轻的小伙子看了看他的介绍信,把他领到了一位笑容可掬的老者屋中。老者告诉祖怀志,你的档案我们已经看过,不仅字写得好,自我总结鉴定等文章写得也不错。县委领导正需要你们这样有文化的干部,决定分配你到县委办公室从事秘书工作。后来他才知道,这位老者原来是组织部分管干部工作的副部长。祖怀志的心“咚咚”地要蹦了出来!他原来最害怕的是分到企业车间或学校,那样他虽然跳出了农门,但是在亲戚朋友和村民中是没有位置的,也很难实现他光宗耀祖的宏愿。如果能够在县直某个局工作就满不错了,没料想居然被安排在了全县的最高领导机关,整天直接和县委书记、县长们打交道。这下,他祖怀志可真的是前途无量了。凭着他的本领他的耐力他的心计,哈哈,将来弄个局长甚至县长的干干,也未必没有可能。

祖怀志走出组织部办公室,回头仔细端详了一阵这座在他心目中十分庄严的大楼和庭院,又有两个发现令他十分惊讶:一是院子中停放的四辆北京吉普、三辆小轿和两辆崭新的上海牌卧车。县级机关居然还有这种卧车,以前不是一直流传着“县委书记帆布篷,公社书记一三〇,大队书记蹦蹦穷”吗?这上海卧车可是行署专员以上领导的坐骑呀!再就是两位年轻姑娘手中各拿着一本杂志,从墙上爬满金腾花的机关图书馆里“咯咯”地笑着跳了出来。看她们那穿着、那打扮、那身段、那韵味,丝毫不比大都市中的姑娘们差!祖怀志有些惆怅,自己找对象太早了,不然也一定会搂抱到这样的姑娘的。

祖怀志这天到家时已近黄昏。温七九听到他分配工作的消息后,冬瓜脸眼瞅着笑成了柿饼子。他立即吩咐阴克亮到钱来酒店订一桌上好的酒席;让阴爱荣去了柴缺德家,他亲自给周扒皮打了电话,请这两家人晚上六点到钱来酒店聚餐庆贺。

这天祖怀志是主角。事后我听钱力成讲,酒席一开始,大家就轮番给他敬酒。甭看祖怀志平时挺稳重的,可是一旦喝多了酒,就像这社会刹那间倒退了一个世纪,他便由地主崽子摇身成了官宦家的子弟:不仅趾高气扬,说话没有了把门的,而且还要扯开嗓子吼上几句。我说,这种时候他非得喝多了不可。钱力成说,可不是吗?待到这伙人白酒喝到第五瓶后,祖怀志开始语无伦次;到第七瓶白酒打开时,他主动站了起来,非要为大家献上一曲不可。兰秀雅说:“怀志你喝多了,别唱了。”

阴爱荣说:“妈,今天咱们全都高兴,他爱唱就唱吧,让他彻底尽尽兴,别拦他了。”

祖怀志让阴克亮再给自己倒了多半杯酒,一饮而尽。阴克亮挑起大拇指说:“这回我姐夫到县委了,今后看他光棍窝谁还敢奓翅!”“谁他妈的敢和咱们作对,我就做了他!”准流氓边说边拍着桌子,震得盘子里的菜汤流了一地。

我对钱力成讲,祖怀志是从心眼儿里看不上阴克亮、准流氓和柴缺德、温七九这帮人的。1975年冬天,我们一同到排污河施工,他曾亲口对我说就冲柴缺德、温七九这样的人当大队干部,光棍窝村就搞不好;至于他们两家的那两个宝贝儿子,别看有他们的老子撑着,这辈子也混不出啥名堂来。如果放在平日,祖怀志对于口出狂言的这两个活宝即使不批评,也会瞪上几眼的。钱力成继续道,那天他不仅没有这样做,反而“啊、啊”地连连点着头。然后将杯往桌子上一掷,大声吼道:“今日痛饮庆功酒,壮志未酬誓不休,来日方能显身手,甘洒热血写春秋,啊……哈哈哈……”

我想,这人或许会变的。既然他祖怀志娶了阴爱荣为妻,血脉相融,也难免不成为一丘之貉。

接下来的三个晚上,温七九请乡电影放映组在光棍窝村上演了六部电影,让广大村民着实过了场电影瘾,也都知道了祖怀志的衣锦还乡。

再后来钱力成又跟我讲,张宝转业回家时他的那几位铁哥们也在钱来酒店订了一桌饭,只是被刘大年给“搅和”了。刘大年一个七十多岁的孤寡老人,怎么会干涉这吃喝的事呀?之后田小豹向我介绍,那天傍晚,张宝和张凤正准备抱柴火做饭,他和田大牛、刘二虎、梁品良、米三彪等就进了院子,讲要正式给张宝接风,让他们全家人一同参加。张宝起初没有答应,说花钱到酒店去吃饭没有这个必要,干脆让张凤多做些菜,在我家里吃算了。刘二虎不干,说他地主崽子大学毕业后大吃大喝了一顿不算,还在村里放映了三天电影呢!一个在大学里风吹不着,雨淋不到的地主崽子,能与在边防线上保卫了五年祖国的大宝哥相比吗?别说在饭店吃一顿饭,就是吃个七顿八顿的也应该。米三彪拎起手中的鞭炮说,我们把炮仗都买来了,一会到钱来酒店门口去放。要让大伙儿知道,大宝哥光荣复员了。张宝见拗不过大伙儿,强调这账必须由他来付,因为他比较手头富裕,不光有复员费,这些年还攒了些津贴没有花完。只是张富、张大发和张大财说什么也不肯去酒店,意思是没有长辈人参加你们小哥几个更自在。

刘大年的院子在街西头,距钱来酒店只有200多米。他们一行人经过他家门口时,听到从院内传来了“哎哟”、“哎哟”的呻吟声。“一定是刘大爷病了。”张宝等人急忙拐进刘大年的院子,看到他痛苦地依偎在堂屋的门楣下,面色苍白如纸。张宝让刘二虎和米三彪找来一辆双轮车,几个人立即拉着刘大年去了乡医院。大夫仔细检查后说,是急性胃穿孔,需要马上送到县医院手术。张宝与大伙儿又马不停蹄地拉着刘大年朝县城奔去。县医院的检查与乡里大夫一致,刘大年哆哆嗦嗦地从衣兜中掏出五十多元钱,递给米三彪,让他去帮忙办理手续。大夫说:“五十元够干啥的?起码得先交200元押金。”“我这辈子就攒这么点钱,要不我不治了。”张宝掏出了自己准备在钱来酒店做东的二百多块钱,交给了米三彪,让他赶紧去交押金。据民政部门的同志讲,张宝为刘大年付的这笔住院钱,可是他一半的复员费啊!

刘大年从手术室出来时,已经是凌晨两点多钟了。听到大夫说手术做得十分成功,大家紧张的情绪立刻松弛下来,肚子也开始向他们提出强烈抗议。可这个时候,大街小巷的商店和饭馆早就熄灯了。看到刘大年的麻药劲儿还没有过去,正在平静地睡着,张宝从医院住院部的热水房打来一壶开水,倒在了茶杯中,微笑着说:“过去有句话叫寒夜客来茶当酒,朱德总司令在井冈山斗争时期也曾以泉水代饭。咱们今天就摆个独特的宴席,每人喝一杯白开水,算是给我接风吧!”在以后二十多个日日夜夜中,张宝等人像亲生儿女那样轮流着伺候在刘大年的病床前,喂水喂饭,端屎端尿,几乎没有睡过一夜好觉,感动得刘大年时常眼里充盈着泪花。医院的大夫们知道陪伴刘大年的这帮小伙子与他非亲非戚的实情后,对他也从多方面格外关照。外科主任还减免了诸如护理费、输液费等可以由他做主的费用。刘大年回到家中后,张宝与田大牛、刘二虎、米三彪等人商定继续轮流值班,照顾刘大年一段时间,直至他体力恢复到手术前的状况为止。其间梅洁来看过正在值班的张宝一次,并为刘大年洗晒了衣服呢!田小豹还透露,原本他们哥几个也打算出钱在村里放映几场电影的,同样是因为伺候刘大年而耽搁了。

2010年6月的一天,我在写到这段故事的时候采访了刘大年。此时他正坐在阳光明媚的黄龟窝村老年寓所内,观看着京剧《挑滑车》的光盘。他谈到了村中的小伙子们帮他种地的事情,谈到了村里的妇女们帮他缝洗衣服被褥的事情,也谈到了他这次住院做手术的事情。在说到出院第五天夜间自己闹肚子的事儿时,他泣不成声了。那天正赶上张宝值班,夜里下了一场中雪,刘大年不知是因为着凉还是其他别的原因,接连到茅厕去了四趟。每次张宝都搀扶着他,结果搅得张宝一夜没有合眼。我劝他别再哭了,过于伤感对身体不好。他说,我这心里不是难过而是高兴,再说已经是九十多岁的人了,还怕什么影响身体哟。采访将要结束时,刘大年吞吞吐吐地向我透露了一个秘密:他这辈子也沾过女人了,是张宝安排李二丫给搭的桥。我听到后着实吃了一惊,张宝怎么还为他安排这种勾当呢?经我再三追问,刘大年才道出了事情的原委。那是在他刚刚过完七十二岁生日的时候,张宝不顾刘大年的反对,让李二丫给他介绍了一个六十六岁的老太太给他当老婆。刘大年与这位老女友偷偷走动了三四次,结果他发现自己的那个东西由于开发过晚已经不中用了。他怕耽搁人家女方,便没有同意这门婚事。我说:“这老年人结婚主要是找个伴,也不光是为了办那事呀?”刘大年说:“话虽这么讲,但是我如果娶了他,又不图干那种事,还不是白白地给张宝和村里添了个累赘?这人到什么时候都得知足,女人的那些部件咱都看到了,这一辈子就算没白活。”

柴缺德请来的邻县评剧团装台、走台完毕之后,一辆锃光瓦亮的深蓝色卧车从落日的余晖中钻出来,“嘀嘀”地叫唤着驶进了光棍窝。人们知道是祖怀志回家了。自从祖怀志到县委机关上班后,这样的高级卧车莅临光棍窝村有四五次了,大伙儿对它已不像初次那样充满好奇心与新鲜感了。

许多村民对于那个“第一次”至今印象颇深。那是一个薄云遮日的初春,时近中午,气温虽然较前些天明显回升,但阳光并不明媚。劳作了半晌的村民正陆陆续续地从田间返回村中,一辆乌黑的上海牌卧车晃晃悠悠地朝光棍窝村驶来,街上的孩子们瞧见汽车在村西刚一露头,立即叫喊着迎了上去,一些村民也纷纷将目光投向了它。这是哪的大官到这荒村僻野来了?莫非光棍窝村要发生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待汽车在祖怀志家门口停稳后,祖怀志十分谨慎地搀扶着阴爱荣抱着婴儿下了车,大家才弄清了怎么回事。后来听说,阴爱荣是在产期将临之际被祖怀志送进县医院的。起初,包括阴爱荣在内的祖、阴两家人都认为没有这个必要,这光棍窝村上千口人包括他这位县委大干部,哪一个不是农村的老娘婆接的生?还不是都在健健康康地生活着。当然,阴爱荣不乐意到县医院去的主要原因,是传闻那里有时会赶上男大夫接生,一个女人的那儿让丈夫之外的男人看,多么羞耻呀!后来,祖怀志给他们讲了城西虚云村发生的一个真实的故事,有个年轻妇女由于难产被村里的老娘婆实施手术助产,不仅孩子的性命没有保住,还把这位妇女生殖系统的那些零件全部摘除了。阴爱荣吓得立即乖乖地随着祖怀志去了县城,三天后,阴爱荣在县医院妇产科生了个胖小子。祖怀志担心母子着凉受风,便央求县委办主任破例动用领导专车把他们送回了家。时间不长,周围的大人小孩便把汽车团团围住,像欣赏史前怪物那样把它从前到后、从上到下、从外到里看了个够。有几个孩子试图摸试它一把,立即遭到了秃顶司机的严厉训斥,他告诉人们就是把光棍窝村这条街的房子全卖了,也抵不上这辆车钱。

祖怀志把阴爱荣安置好后又回到街上,给在场的人们发放香烟和糖果。这时,兰秀雅又把他叫进屋子。待祖怀志第二次出来时,左手提着一篮子鸡蛋,右手拎着半口袋花生,一并装进了轿车的后备厢。直到此时,人们才知道原来这轿车后面还有个小仓库。随后,祖怀志悄悄与司机耳语了几句。司机先是皱了一下眉,而后瞧了瞧他那小仓库,紧接着点了点头。这时祖怀志拉开车门,朝站在院门处的他母亲招了招手,兰秀雅便小心翼翼地钻进了汽车,人们发现不知什么当口,她头上已经戴上了一朵儿红色绢花。之后兰秀雅在祖怀志的陪同下绕了光棍窝村的两条主街。一帮孩子们继续跟随在车的后面“噢、噢”地叫喊着,兰秀雅在车里面像领袖们阅兵那样,频繁地朝着街上的人们挥着手。要知道,这可是当年她和老地主戴着纸帽子游街示众的路线呀!那时候她是作为贫下中农的专政对象、蒋介石的“小爬虫”行走在这条街道的,恐怕连她本人也没有做过今天这种风光无限的美梦吧?

拴在阴静文家门口的独眼龙不知是从来没有见过上海牌轿车,还是瞧见了戴着红花的兰秀雅,“啊依、啊依”地不停地叫着。正在不远处看热闹的刘豁嘴没有搭理它,仍然目不斜视地盯着上海轿。他说:“啊,啊,坐在啊那上、上面啊……比啊、比坐啊坐在啊媳、媳妇啊那……上面啊,哪哪个过、啊过瘾……瘾呀?”孔老三埋怨祖怀志:“你一个知书达理之人,怎么能办出这种小人得志的事情哟。”梁品良骂道:“这哪里是什么小人得志,简直是变相地向贫下中农反攻倒算!”

我想,这也许是祖怀志的孝心,但是……如果柴米不是死得早,见到这种情况也会笑掉大牙的。

晚上,光棍窝村南的打麦场上人山人海,临时搭建的戏台灯光如昼。一阵“叮呛、叮呛、叮呛呛”的锣鼓过后,邻县剧团的报幕员迈着碎步出场了。她用她那充满冀东味的普通话说道:“各位领导、各位父老乡亲,大家晚上好!今天正式开演的第一个节目是黄梅戏《女驸马》选段,请新任绿野县委秘书科长祖怀志同志的夫人阴爱荣女士演唱,大家热烈欢迎!”

在热烈掌声和“噢、哇”的起哄声中,阴爱荣穿着一身型号明显偏小的新衣,扭捏地走到了台上的麦克风前,清了两声嗓子,唱道:“为救李郎离家园,谁料皇榜中状元……”

在阴爱荣演唱中和下台之后,多数人们并没有对她的唱腔和演技进行评判,而是议论着另外的事情。

“怎么?祖怀志当了县委秘书长?”

“那不就是过去县长的师爷吗?这地主崽子真的当了大官了!”

“怪不得柴缺德、温七九自己出钱请咱们看戏呢,原来是为了给那个地主崽子夸官呀!我想这两个老家伙怎么也不会为咱们庆丰收哇。”

在正剧演出之前先来个插曲,这可是柴缺德和温七九的一大创举。我体会,阴爱荣是个心地善良、不好张扬之人,她能够被拿鸭子上架,到台上唱一段也很有可能是出于无奈。此招果然使人们明白了连续上演三晚大戏的真正目的,也让那些胆小怕事的人更加惧怕柴缺德和温七九的淫威。我不由得在心中感叹道,这两个家伙还真的有些歪才!

对于村民们那些刺耳的议论,祖怀志当然不会听到。因为人们议论声音不大,也因为这时他正坐在柴缺德、温七九专门为他布置的雅座上——不仅看戏位置最佳,而且旁边还放着一张八仙桌,上面摆着香烟、茶水和瓜子水果,与四周观众也相隔着一段距离。祖怀志端起茶碗品了一口,又放到了桌上,不由得想起了当初为庆贺他与阴爱荣订婚暨欢送他上大学时的那场戏。那天温七九请的是传统剧目《秦香莲》,当戏演到不足一半时,人们就表现出了对于秦香莲守节尽孝,却遭到丈夫遗弃的无限同情;对于陈世美贪图富贵、忘恩负义的无比愤慨。“韩琪杀庙”这场戏过后,戏场上简直成了批判陈世美的现场会。记得孔老三说,自古至今,为人皆讲仁义礼智信,做官要知忠孝廉耻。这个陈世美不忠不孝不廉不义,别谈为人为官,我看就是个地地道道的衣冠禽兽。梁直不无感慨地讲道,看一个人什么时候都要把政治标准放在第一位,光有才学不行,还要有政治觉悟。像陈士美这种人考上了状元,应该说不缺才吧?但是他缺德呀,这比没才的人还坏!所以毛主席他老人家在世时常讲,要做到又红又专。一些家庭妇女甚至也加入了批判的行列。王丽荣气愤地骂着,虎毒还不食子呢,哪有派人去杀自己孩子老婆的?这陈世美真的比豺狼还凶残!曾美花说,我看就应该把陈世美那个玩艺给割去,省得他吃着自己碗里的还惦着别人锅里的。尽干些祸害妇女的事。“啊、啊……这个陈、陈、陈世美,啊……真的、真傻!”“媳、媳妇……妇、妇找上门、门,门来就、就……就要呗,今个、天夜里睡、睡……睡一个,明、明天黑……黑、黑夜再、再……睡那、那、那一、一个,多、多多……美呀!他、他咋、咋、咋就想,想不、不开……呢?!”只有刘豁嘴结结巴巴的议论,没有任何批判成分。

祖怀志当时紧挨着阴爱荣坐着,听着大伙儿的议论,他始终没有吱声。在自己上大学之前,为什么要唱这出戏呢?这是温七九故意点的,还是评剧团那阵子正唱这出戏?无论如何,他听着大家的议论心里总有些不是滋味,什么德呀,才呀,怎么都像是冲着自己来的。当戏演到将陈世美搭到铜铡上的时候,场上爆发出了热烈的欢呼声。一些中年妇女还在嚷嚷着,先把这小子劁了,一刀就把他脑袋瓜子铡下来太便宜他了。好像人们在这里不是在看戏,而是在观察活生生的现实生活。阴爱荣悄声说:“怀志哥,你可千万别学陈世美啊,如果那样,我可就……”坐在他俩身后的梁品良接过了阴爱荣的话茬儿:“是啊,祖怀志,你小子今后得常看看这部电影,千万别做出陈世美这种没良心的事情来!”祖怀志自以为,如果放在今天,再给温七九几个胆子,他也不会请这出戏的,谅那些人们也不会同着他的面发表那些议论。看来这人……真是的!祖怀志一番感慨之后,又端起了茶碗。

今晚的正戏是评剧《花为媒》,一场“花园”把现场的气氛推向了高潮。扮演张五可和刘月娥的演员不仅唱得好,人也长得年轻俊俏,一招一式轻盈利索,让人觉得是天女来到了凡间。准流氓被这两位演员撩拨得浑身燥热,六神不安,他与张丽美相亲时的感受又涌进了他的脑子。突然,准流氓发现坐在他前面不远处的柴金云站起身来走出了戏场,他也随即离开座位,像老虎跟踪猎物那样贪婪而又悄无声息地尾随其后。待柴金云在黑暗处小解后,准流氓轻声唤着她的名字迎上前去。在塞给柴金云几张一元的纸币后,把她哄到了自己的家中,迫不及待地按倒在炕上。完事之后,又塞给了她几块钱。此时,打麦场那边的器乐和戏腔仍在空气中欢愉地荡漾着,准流氓把柴金云又送回了戏场。

散戏后回到家中,祖怀志看到他母亲已在祖宗牌位前摆好了供桌供品。祖怀志本来是不信这一套的,但在兰秀雅的安排和催促下,也向上大学时才制作的祖宗牌位行了跪拜磕头之礼。他深知,如果不是共产党摘掉了他家的地主帽子,如果不是邓小平恢复了中断多年的高考制度,他祖怀志甭说到县委去做官,这辈子恐怕也跳不出这穷到了家的光棍窝!兰秀雅说:“没有祖先的庇护哪会有咱家的今天,哪会让你出人头地。”兰秀雅言罢,再次跪倒在牌位面前,双手合十,乞求祖先保佑她家吉星高照,富裕万年;保佑她的儿子步步高升,光宗耀祖。

在接下来的两个晚上,邻县评剧团又为光棍窝村群众演出了《刘巧儿》和《向阳商店》两场大戏。台下仍然是黑压压的一片,不仅有光棍窝的村民,而且周围村庄的群众听说这里演戏后也纷纷前来观看。这下,祖怀志当上了县委秘书长的消息,便随着热闹的锣鼓声和悠扬委婉的曲调传遍了十里八村。

戏再欢乐喜庆准流氓也没有欣赏的情趣,他的眼神始终在瞄着柴金云。见到她离开座位后,准流氓马上跟了出来,再次塞给柴金云几块钱,把她哄到家中痛痛快快地宣泄了一番他的兽欲。柴金云自从杨春花把她生下来就有些发呆,在她到了入学年龄时,杨春花和出溜屁曾带她到公社和县医院检查了两次,大夫确定柴金云为天生智障,几乎没有治愈的可能性,两口子也就认了。看着女儿一天天长大,杨春花和出溜屁最害怕的是她被流氓祸害了,如果遭遇那样的不幸,她这辈子恐怕就得老在家中了。因此,从去年开春,杨春花始就托人为她物色着婆家,想提早把她的婚事订下来。没想到,这种事情在他们两口子饶有兴趣地观看评剧时发生了,而且这头色狼居然是他们不远的侄子。

杨春花察觉自己女儿被糟蹋这件事已是四天之后了。这天,她为柴金云洗衣服时发现衣兜中有二十多元钱。这是哪来的?从小到大家里也没有给过她的钱啊?一股不祥之兆立即袭上她的心头。她忙把女儿叫了过来,没容杨春花细追,柴金云便笑嘻嘻地把她与准流氓的事情竹筒倒豆子般的全部吐了出来。杨春花感到一阵眩晕,险些跌倒在洗衣盆里。出溜屁听到这事后也变成了闪光雷,抄起一把镰刀就要去找准流氓拼命。惊得院中的两只芦花鸡“嘎嘎”地扑腾着翅膀奔街中跑去。杨春花慌忙拽住出溜屁的衣角,出溜屁抬起右腿给了她一脚:“怎么?到这时候你还偏向着他家。他、他那老子白白地日了你,他这流氓儿子又来糟踏我闺女!”

杨春花急得掉下眼泪,说:“你想把这事捅出去让全村人都知道哇?那咱们闺女这辈子还能找到人家吗?”

杨春花与柴缺德明铺暗盖,在光棍窝村已经无密可保。记得“文革”开始那年,我在读小学三年级,村里批斗的第一批地富反坏和牛鬼蛇神中,就有杨春花。她当时三十出头,相貌虽然一般,皮肤却生得白白净净,身段也苗条匀称,在光棍窝这穷乡僻壤,算是一朵儿花了。杨春花挨斗的原因是因为乱搞男女关系,我们这里称之为“破鞋”。造反派们给她剃了个阴阳头,脖子上挂了一双破布鞋。甭看她平日里鲜有廉耻,但这种时候也羞得难受。每次游街时,都恨不能把头埋进她那两座高耸的奶头山中;见到她认为有用的男人,也不再像小草鸡那样,“咯咯、咕咕”地打情骂俏了。出溜屁担心杨春花想不开,日夜看守并劝导着她:“我对这种事都不在乎,你怕啥呀?”也可能从这时候起,她才真正体会到了自己男人的宽厚可爱,才明白了谁是自己的终身依靠。就连出溜屁那泛着青光的秃脑门,猴子般的朝天鼻,她也看着十分顺眼了。批斗杨春花时间不长就草草结束了,因为这次“文化大革命”的主攻目标不是她这类的破鞋,运动之初让她陪绑是偏离了运动的大方向。自从有了这场劫难,杨春花在生活作风上收敛许多,只是经不住周扒皮、柴缺德的纠缠,时不时地还在应酬一把。

女儿遭遇如此大祸而又不能声张,出溜屁无奈地扔下镰刀,双手捂着脸蹲在地上低声哭泣着。

杨春花哭丧着脸来到柴缺德家,当着准流氓的面向柴缺德和胡兰芝诉说了女儿受害之事。胡兰芝嘴巴一撇说:“这是张生会红娘,两厢情愿的事,不能全愿我家的连任。”

柴缺德没容胡兰芝再往下说,“啪啪”地给了她两个嘴巴。胡兰芝捂着脸从东屋跑进了西屋。随后,柴缺德又抄起灶台旁的擀面杖,朝着准流氓打去。准流氓自知理亏没有躲闪,柴缺德打了六七棍后,厉声对他喝道:“跪下,给你婶子磕头!”

柴缺德把杨春花扶到炕沿上坐下,非常诚恳地对她说:“你回去后对学计弟弟讲,从今以后我们俩就是亲兄弟,咱们两家就是一家子。不,比一家子还要亲。你家遇到什么困难就来找我,我保证百分之百地去办。我柴学德如果有半点对不住你们的地方,让我遭天打五雷轰!”柴缺德的表情显得同杨春花一般痛苦,他继续对杨春花说:“发生这种事你心里难受,我也感到十分痛苦,这心里就跟针扎的一样疼。按理说,应该把连任这个混蛋交到公安局,关他的大牢。可是为了咱家侄女的声誉,我想咱们还得把掉了的牙齿往肚子里咽,千万可别声张出去。”

杨春花无可奈何地点了点头,抬起屁股撤了。

柴缺德把胡兰芝叫了过来,对他们娘俩说:“妈那个×来的,你们知道这是犯的啥罪吗?是死罪!别说她柴金云是个傻子,如果放在前些年搞‘严打’,就是仅凭她柴金云不满18周岁这一条,也得让连任吃枪子儿。”

柴缺德胸中的怒火还在呼呼地往上扑腾,他抬腿狠狠地踹了准流氓一脚:“滚,给老子滚远远地去!”胡兰芝这时才明白自己儿子的行为,同他爷爷和爸爸平时搞那破鞋不一样,不由得埋怨起温七九来:“都是他张罗着演那几场破戏惹的祸,一个地主崽子当了个芝麻官有啥可庆贺的。咱家连任就怕见女演员,上次如果不是遇见梅洁那个小骚货,也不至于落得个准流氓的外号。这下可好,成了真流氓了。”

柴缺德没好气地说:“你只知道从自己的那眼儿里下出来,从来也不知道去教育,还你妈的怨别人呢!”胡兰芝喃喃地说:“儿子也不是黄瓜日出来的,我不会管孩子,那你干啥去了?”

柴缺德没有再搭理她。沉思了一会儿,他吩咐胡兰芝给杨春花送去1000元现金,并叮嘱她无论什么时候都不能把儿子奸污柴金云这件事说出去。按照国家的律条,什么时候公安部门知晓了也不会饶他的。弄不好,连累咱俩也得去蹲监狱。 HPQwHJyqqiLVg4eE8SR5mUW+dFiyxmD2/P5Z9IFXfCGncVrxR7ykWcp4vR4F5jX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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