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五年零九个月里,所发生的那半桩婚姻的主角是准流氓。这期间光棍窝村虽然也有一些说媒相家而未成者,但如晴空中的片片白云一会便飘出了人们的视野。准流氓的这半桩婚姻之所以令村民们数十年后仍记忆犹新,我认为,不单是他家庭的特殊背景,主要是由于其起因与结果的特殊性。
准流氓这个难听的外号及其由来传开后,柴缺德并没有如人们想象的那么气恼,而是像听到逗乐儿的相声那样,摇头晃脑地欣赏着品味着:这流氓还他妈带个“准”字,有文化,有意思!胡兰芝却气得骂翻了天,拿块青色砖头非要去砸刘二虎、梁品良家的饭锅不可。柴缺德拦住她说:“你看你这个人就是心缝不宽敞,为这种事生气值当的吗?咱家从上几辈就开始流,咋了?还不是照旧流得子孙满堂,富甲一方。他们有些人想流氓还他妈的流不了呢!”
胡兰芝不无忧虑地说:“原本咱家的连任就长得不太受看,如今又多了这么个恶心人的外号,我是担心传出去,将来不好说媳妇。”胡兰芝对于自己的宝贝儿子还是有些自知之明的。实事求是讲,柴缺德两口子相貌并不算丑,可儿子却只继承了他俩的缺陷,镶着他爸爸的耗子眼和大嘴巴,长着他妈的细眉毛和薄嘴唇,耳朵在他的脑袋上又发生了变异,生成了一副玲珑剔透的蝙蝠耳。
“你没听说男人不坏,女人不爱吗?至于长相这小伙子不同于姑娘,更算不得大问题。”柴缺德满有把握地说,“你要是不放心,明天我就把儿媳妇给你领回来。就凭咱是大队书记,就凭咱家这房产,不知有多少姑娘在惦记着呢!”
“真是有啥爹就有啥儿子,瞧你们爷几个这点出息。”胡兰芝不由得想起了他的公爹柴米,“哼,你们老柴家从你老太爷那儿开始,恐怕全都色得要命!”
胡兰芝没有见过柴缺德的老太爷,但是对于他父亲柴米的嗜好还是非常清楚的。王巧嘴把她介绍给柴缺德的时候,正值三年困难时期,柴米是光棍窝的大队长。首次迈进柴家,胡兰芝就被他家那高大气派的青砖瓦房和丰盛的午餐所震慑了。
柴缺德家的宅院在新中国成立前是老地主祖兴的。这所宅子占地五亩,分前后两个院落,前院临街是一座有着五步台阶的青砖门楼,两侧安放着一对汉白玉的石狮子。进了红漆描金的大门,东西各是三间里生外熟的厢房,正房是浑砖到底的“四破五”
瓦房;后院与前院在房屋的格局上一致,只是少了临街的那座门楼。自从土改那年,这座宅子的前院就成了村子的大队部;后院的正房和西厢房作为胜利果实分给了柴米,东厢房则依然留给老地主祖兴家居住。直到“文革”兴起后,老地主才被柴缺德轰到村东的一所土坯房中。对于这座宅院,我是再熟悉不过了,打从记事起就常到前院的大队部里玩。门楼和房子关键部位的一些砖瓦雕刻着花鸟龙凤,我们常常以它们为模具,制作些泥质的玩具。有时还垒个简易的小砖窖,把这些玩具烧成土红色陶器。改革开放之前,在我们大洼一带80%以上的家庭住的是土坯房子。你想,当胡兰芝见到老地主家建的如此豪宅能不动心吗?
接下来的中午饭,主食是大米干饭炖肉、红烧鲫鱼,外加酱猪肝、炒鸡蛋、拌豆片、花生米、蒸茄子、熘肥肠六碟小菜,最后端上桌的,是象征和和美美的馅合子。媒人王巧嘴和陪同胡兰芝的大爷儿、大妈、三叔、三婶子,全都吃得满面红光,嘴角流油,一个劲儿地叫好。这顿相亲饭,同样让胡兰心动不已。
那次相亲,唯独令胡兰芝不悦的是,她发现有两双眼睛总在色迷迷地盯着她。其中一双是柴缺德的;另一双是柴米的。哪有公公这样瞅儿媳妇的?就算是自己未来的丈夫,那直勾勾的眼神也有点太直白太贪婪了!自己嫁到这家岂不是掉进了色狼窝里。当胡兰芝把自己的顾虑透露给王巧嘴后,王巧嘴前仰后合地笑了有十多分钟:“看把你吓的,爷俩这样看你是说明喜欢你呗!你男人喜欢你,那小日子才过得滋润。假如他像太监那样连一点性都没有,还不把你干渴坏了?至于你公公,别说他那么大的一把年纪了,就是年轻也不会把自己的儿媳妇怎么样,兔子还不吃窝边草呢!”王巧嘴还故意卖了个关子,“你要是不同意,我这就告诉人家,要知道还有许多姑娘在惦记着他柴家呢!”胡兰芝连忙说道:“别、别,我没有说不乐意呀。”
柴缺德与胡兰芝的洞房安置在了正房的西屋,东屋是柴米老两口的居室。我们这一带在住房上讲究“东为上”,一般情况下,长辈都是住东屋的。结婚那天晚上,当闹洞房的人们刚刚散尽,柴缺德便如同火烧屁股一样坐立不稳,急急忙忙关上屋门,欲与胡兰芝干那事。胡兰芝担心有人听声,让柴缺德到院子里查看查看。柴缺德顾不上回话,连扯带拽地脱光了两人的衣服,一个飞身跃马式将胡兰芝压在了身下。第二天早晨,胡兰芝害怕公婆笑话自己太贪房事,老早就下了炕。出了屋子,却发现柴米睡在了堂屋西侧的灶台旁。胡兰芝的脸刷地一下子变成了猴屁股,赶忙悄然无声地退回了洞房。这一夜,柴缺德几乎没有闲着,自己也……全让这老东西听去了。当然,小两口谁也没好意思与公婆提及这件事。日子不长,胡兰芝就发现了柴家富裕的秘密。原来柴米手中握着大队仓库的钥匙,爷俩像耗子一样,时常在夜深人静时从仓库中往家里偷粮食,吃不了就藏在西厢房的缸里。在随后的饥荒中,光棍窝儿老老少少饿死了二十多口,可是柴米家居然还有余粮换酒喝,柴缺德和他老爹的脸蛋儿隔三岔五就红扑扑的。柴米果然没有嚼她这根窝边草,守住了做公爹的伦理底线。但是,柴米好色之事还是被胡兰芝撞见过。那是生下柴连任第三个月的一天深夜,胡兰芝由于闹痢疾急慌慌地往厕所跑,正撞见柴米抱着兰秀雅在这臭气熏天的地方干那事儿。原来这男欢女爱还可以采取站式,这恐怕是柴米给她上的第一堂婚育课。此时的胡兰芝仿佛遇到了妖怪,吓得“噢”的叫了一声,急忙提着解开的裤子往回跑,结果那泡稀屎全都拉在了裤子里。之后三四天内,胡兰芝见到柴米总感觉有些难为情,柴米却如同什么事也没有发生一样,好像搞破鞋的是她这个儿媳妇而不是公爹。胡兰芝还听到村里人传说,柴米与文节的老婆文刘氏也有一腿,对此,她是相信的。
柴缺德在长相上同他父亲生得一样,四肢短粗,浑身滚圆,腰围比双肩和屁股还要粗出许多,白里透红的脸膛看不到一处棱角,冷眼看,整个人就像个大肚坛子顶了个红苹果;在好色上比他父亲还要有过之而无不及,如果看上谁家的媳妇长得漂亮,就像小偷惦记着别人的宝贝,非得挖空心思盗到手。再加之此人心胸狭窄,对反对或批评过他的人寻机会就要报复一把。因此,多数群众在背地里便不再提及他的本名柴学德,而代之为柴缺德了。胡兰芝对于丈夫的缺点当然比谁都清楚,但她认为那是遗传,就像老鼠生下来会打洞一样,渐渐地也就听之任之了。
柴缺德果然给儿子四处张罗起对象来。他首先找到了王巧嘴;之后又把此事托付给了杨春花,虽然两位媒人尽心竭力,但由于准流氓这个名字太令姑娘胆怯,多数人当即就被吓了回去。后来王巧嘴和杨春花耍尽了嘴上功夫,分别给他家领来了两三位身材魁梧胆量大些的姑娘,但是,准流氓和胡兰芝却嫌这些姑娘相貌平平,看不上眼。
这年冬末的一天,柴缺德应莲蓬庄大队书记张好友之邀,去参加他二儿子的婚礼。酒席上,柴缺德见到一位负责端菜的姑娘颇有几分姿色,而且言行举止亦落落大方,不像多数农村姑娘那样扭捏,便不由得心生喜爱之意。在酒足饭饱之后,柴缺德向张好友和盘托出了自己的想法。张好友说:“你小子还真他妈的有眼力,这姑娘哪都不错,就是找对象的条件高了些。现在我们村追她的小伙子不少于一个加强排,她都没有看上眼,就你们那个穷庄……”
“哎,你别看光棍窝不富裕,但是咱家可不穷!”柴缺德不服气地说,“没听到常言说,再穷的庄也有两三个阔户,再富裕的村也有喝不上稀粥的吗?你说美帝国主义穷不穷,听说那些大地主、大资本家个人就有独楼和小汽车。”
“这个我知道,你家的条件谁不清楚?就你住的那套房子还有那屋子里的摆设,他美国的大地主也比不了。”张好友说,“实话告诉你,今天你找到我当这个媒人,算是找对劲儿了。她家的事我虽不能说一不二,起码可以当上多半个家。再说了,就凭咱这头衔,在莲蓬庄说句话哪家他也得掂量着办。”
果然如张好友所言,柴缺德托付他找儿媳妇的事情十分顺利地办成了。原来这位姑娘叫张丽美,是张好友的叔伯侄女,家中姊妹六人,她排行老二,生活条件比较差。张丽美及其父母一直想找个比较富足的人家,以图改变她一生的命运。现在听到张好友的介绍,便初步答应下来,只等着相亲时再亲眼见证一番柴家的情况。
天空灰蒙蒙的一天上午,升到半空的太阳没有了平时那刺眼的光芒,也没有给大地上的万物抹上高贵的金色,让人感到十分阴沉冷寂。张好友领着装梳一新的张丽美及她的家人来到柴缺德的家中。胡兰芝早已点燃了屋中的炉火,暖融融的气温同室外形成了强烈对比。由于十分心甜,柴缺德提前就对相亲一事做了周密安排。通过走公社供销社主任许耀祖的后门,从社里弄来了精装恒大牌香烟、有名的西凤牌白酒和纯正的西湖龙井茶;从县招待所搞来了一些鱿鱼、海参、干贝、虾仁之类的海味。这些吃喝抽的东西在此时可算稀罕物,大多要凭票供给,别说普通人家由于经济实力不敢想,即使有钱也是买不到的。胡兰芝嫁到柴家鸡鸭鱼肉的确没少吃,但是那些海鲜却几乎没有见过。为此,柴缺德从木口镇请来一位原来在天津著名饭庄待过的厨子,专为伺候这顿相亲饭。同胡兰芝当初到柴家相亲比,今天的档次高多了,场面也气派多了。
待张好友一行足吃海喝之后,胡兰芝拿出一个红纸包算作见面礼,当众交给了张丽美。张好友借着酒劲儿嚷嚷道:“打开!打开!让大伙儿见识见识,看看这婆婆抠不抠。”
“嚯,一百一十块!了不起!”“这大户人家出手就是不一样吗!”众人见到张丽美点着那十一张大团结,纷纷赞叹着。在我们这个地区,“一百一”寓意着男方对于女方百分之一百一的满意,是个讨姑娘及其家人喜欢的数字。而且在此时,三五百块钱就能盖三四间里生外熟的正房。这个数字的人民币也算很大方的了,一般人家是拿不起的。记得我叔伯嫂子初到我哥家时,大妈给她的见面礼只有一百一十毛,每当提及此事,她都要揶揄我哥哥一番。
第二天,张好友便给柴缺德打来电话,告诉他女方对这门亲事非常满意,具体什么时候结婚由男方决定。这样的结局虽然在柴缺德的预料之中,但还是把一家人高兴得像庙中的大肚如来佛,合不上嘴了。那天村子里的人,凡是见到张丽美的,谁不夸她漂亮啊!尤其她那对左顾右盼的媚眼,好像会说话似的,甚至能使一些不安分的男人魂不守舍想入非非。有几个小青年如同遇到电影明星那样,奔前跑后地来回欣赏,后来竟然追到了柴缺德的家中。张凤、张卫华、刘雪儿等对张丽美却不以为然。刘雪儿撇着嘴说:“就那么个水灵灵的姑娘跟这么个流氓,真是嗑瓜子嗑出个臭虫来,天底下图什么的人都有。”张凤说:“你们瞧着吧,将来结婚之后也好不了,就那个见一个女的爱一个的主,不把她张丽美气死才怪呢!”刘向红笑着反驳说:“那也说不定,弄不好那张丽美比准流氓还流氓,可就说不好谁把谁气死了!”
准流氓讨了个漂亮对象甚至触动了祖怀志。兰秀雅见到儿子放寒假回了家,没聊上几句便扯到了这件事上,埋怨老地主如果不老早地让儿子追求温七九的闺女,就凭儿子现在的身份,在绿野县内还不是可以挑着样儿地找啊?祖怀志只是长长叹了口气,告诉他母亲自己要出去走走,便离开了家门。他是不愿意与他妈谈论这件事的。自从上了大学,他就被大城市姑娘们的打扮和气质所吸引了,走在校园和大街上,常常用眼瞟一下周边的姑娘,感觉好像她们都比阴爱荣漂亮得多华贵得多性感得多。他私下想,过早恋爱恐怕是他这一生最大的遗憾了,可是生米已经做成了熟饭,就是神仙也变不回去了。作为农民,他母亲的视野就是狭窄。如果他不与阴爱荣确定婚姻关系,或者说不与她办了那事,他这个夫人就不一定是绿野县的了,说不定还是个京城高干家的千金呢!搂在怀里的滋味肯定不同于这朵儿向阳花,更何况还可以凭借裙带之力展翅腾空往高飞呀!
边走边想,祖怀志无意中来到了大队饲养院。看到李有福、刘豁嘴、张银、柴连玉等人正在起猪圈,便给他们每人扔过去一支过滤嘴香烟。几个人正想借机休息一会,接到香烟后即噌、噌地从各自的猪圈坑里跳了上来。祖怀志平常是不吸烟的,他这次放寒假特意买了几包廉价杂牌烟,为的是招待乡亲们,毕竟是从大都市来的吗!正在牲口棚中休息的独眼龙瞧见这伙人吞云吐雾,“啊哈、啊哈”地向这边打着招呼。刘豁嘴朝它吐了一串烟圈,骂道:“啊、啊你、你又……又啊不会抽、抽烟,眼啥热啊热呀?不啊不老老实,明、明啊天,还还叫你啊下地轧、轧麦子……子去。”张银问祖怀志在大学里生活咋样。祖怀志说,生活可好了,天天都吃大米白面,顿顿饭都有荤腥,比咱家里过年吃得还好呢!柴连玉问,你天天吃那么好哪来的钱呀?祖怀志笑着解释说,我们这农村去的大学生国家是给助学金的,不仅够吃够喝,连买书买本的钱都能节省出来。张银羡慕地说,要不人们都想当大学生呢,我们累死累活的一天下来才合三四毛钱,人家在屋里念书比我们这干活的赚钱还多。李有福说,你以为呢?没听到孔大爷讲,这自古以来就是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人家这是文墨人,将来毕业后就成了国家栋梁,专管我们这些老百姓的。
刘豁嘴问祖怀志在大学里住的是什么房子,比你们家过去的宅院咋样。祖怀志哈哈大笑起来:“在大学里住的都是高楼大厦,钢筋水泥建的,我们家的那个破宅子哪能与之相比?而且楼房里有水房,有暖气,有厕所,就是在这数九隆冬,别说上课睡觉了,连解手也不冻屁股。”
“那厕、啊厕所……啊是啊、分啊分不……不分啊、男啊……男女?”
“当然分了,哪会照我们农村这茅厕男女共用呀?这样多么不文明啊!”
“要是这啊、这样,那啊就、就不会啊会……出啊那个准啊、准……流氓、啊氓了。”
“人家准流氓咋了?还不是照样找了个天仙女似的媳妇。我看比咱大学生的媳妇都漂亮!”听到柴连玉的这句话,祖怀志的笑容立即消失了,刚才与儿时的这帮伙伴或者说是小专政者们显摆的得意劲儿,也随之逃得无影无踪。
转年正月初二,准流氓兴高采烈地骑着自行车将张丽美接到家中。午饭后,柴缺德和胡兰芝借故外出串门去了,屋内只留下两位恋人谈情说爱,作为过来人他们懂得年轻人的心思。大约一个小时之后,胡兰芝突然想起方才忘记给张丽美压岁钱了,便又折回家中。进了院子,她发现临行时大敞四开的堂屋门已经紧闭。不知是出于好奇还是对于未来小两口的关心,胡兰芝像猫一样,屏声静气地走近窗下,只听到屋内儿子在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张丽美在“啊呀……快”“啊呀……快、快”的呼叫着。
晚上,胡兰芝把自己的这一见闻绘声绘色地说给了柴缺德。“嗯,好,好!”柴缺德兴高采烈地说,“这下是煮熟的鸭子没得飞了,你尽可以放心了吧?”
“那咱们就抓紧给他俩把婚事给办了,弄不好,哪天丽美挺个大肚子入洞房,那可就现眼了!”胡兰芝说着自己的想法,“明天我就去找刘赛仙,让他就近给选个好日子。”
对于胡兰芝登门相求,刘赛仙自然不敢怠慢。在详细问清准流氓和张丽美的生辰后,又询问了柴缺德与胡兰芝的四柱。为什么给未来的小两口选择婚期,还要问老两口的八字呢。这一点我是清楚的,听算命先生们讲,这一家人中,每个人的命运并不是孤立存在的,而是互相影响互相制约有生有克的。这命要算得准、包括日子择得好,必须要对全家人的命运进行综合考察。只是有些先生嫌这样费时费力,一般情况下,只是依据结婚当事人的生辰八字来测定罢了。刘赛仙今天这样做,恰恰表明他的尽心竭力。
刘赛仙掰着自己的手指头,嘟哝着谁也听不清话语。大约过了半个小时,胡兰芝焦急地问:“哪天好?”刘赛仙摇了摇头,没有吭声,继续着一边掰着手指,一边嘟哝着。一只花猫“喵咪、喵咪”地叫了两声,窜上了窗台,而后又跳到被窝上打起了盹。又过了大约半个小时,刘赛仙皱着眉头道:“连任与丽美的婚姻是相合的,没啥大的问题。只是……”
胡兰芝有些不耐烦,两人早就搂到一块睡了,能有啥问题?她冷笑了一声说道:“我说刘先生,您先别只是、只是地卖关子了,说正事吧!我家连任和丽美到底哪天成亲好?”
“常言道,正月不娶,腊月不定。就是用最近些的日子,也得出正月。我掐了掐,那就用农历二月初十的日子,这一天阳历是3月26日,正巧阴阳均双,又逢‘十’与‘六’两个吉利数,可称得上是非常理想了。”
“好!那就用这一天,到时别忘了到我家去喝喜酒。”
“谢谢兰芝嫂子看得起我。”刘赛仙再次皱起眉头,“只是,只是有句话我还得提醒一下你们,刚才我仔细地算了两遍,柴书记这步大运交得不怎么好啊!”
刘赛仙的这句话,引起了胡兰芝的高度重视:“什么大运小运的?他怎么没有交好呀?”
“这人从小时候扎根之日始,每五年交一步运,我们称之为小运;每十年交的这步运,我们则称它为大运。柴书记本身是霹雳火命,今年这步大运却交在了水字上。你说这火要遇到了水,那能好吗?非得给淹灭了不可呀!”
犹如祸从天降,胡兰芝大惊失色道:“哎呀!那可怎么办好哇?刘先生,您快帮忙给想想办法。日后,我家一定要重谢您。”
“不怕你兰芝嫂子笑话,我这艺学得不够。虽然能算出每个人的运势,但是破解歹运的办法还把握不好。不过,我可以给你指条路。这件事可以到县城去求我的一位师叔张先生,他在出师后又单独到五台山找高僧修行了两年,把算命占卜抽贴这行道学到家了,在我们这个圈内,大半个中国都有些名气,世上就没有他张师叔破不了的难题。”
胡兰芝胸口像揣个小兔子一样回了家。当他把刘赛仙的这番话学给柴缺德后,没想到,柴缺德像当初听到儿子的外号那样,再次悠然自得地大笑起来:“纯粹是瞎说八道,你知道他刘赛仙这是公开地散布封建迷信吧?要是依我连日子也不让他择,省得你听着添堵心。”
“依我看,还是去县城求求张先生为好,万一将来出了事,后悔可就来不及了。”
“有啥事可出哇?这共产党的江山万年牢,最近中央反复强调要坚持四项基本原则,就是要巩固我们党的领导。你放心,只要是共产党执政,我这堂堂的支部书记就出不了问题。”柴缺德严肃地说,“你知道我和连任他爷为啥给孩子起这个名字吗?就是为了让他接我的班。下一步我就培养连任入党,将来我老了,好让连任接着干。有我在,咱光棍窝村的印把子就别想落到别人手中。你说咱们家能有啥挠头的事可出?!”
柴缺德到底没有去县城去找张先生,而是忙着筹备准流氓的婚礼及其吸收他入党问题了。从这一点上看,他还是有些政治眼光的。
准流氓终归没能娶来张丽美,更没有成为一名中共党员,这次柴缺德的如意算盘打错了。原因就是平反冤假错案、清理“三种人”的汹涌波涛,此时已势不可挡地流进绿野县。县落实政策办公室重点清查的原县高级中学校长洪利民致死案,牵扯到了柴缺德。
洪利民是1938年参加革命的老干部,平时为人严谨,公私分明,在工作上得罪过一些人。“文革”运动刚刚兴起,就被文教系统“云水怒”造反兵团给揪了出来,押在了县高级中学的小仓库里。柴学德这时是学校伙房的一名临时工,虽然户口在光棍窝村,也参加了学校的造反队。整天跟着人们瞎吵吵,他觉得这比蹲在厨房里烧火做饭有意思多了。本来以他的身份,平日与洪利民几乎没有接触,仅有的一次,就是一天晚上他在管理员和厨师下班后,自己偷偷地炒了几个鸡蛋吃,不巧正让到伙房找管理员的洪利民撞见,当即挨了一顿批评。之后,洪利民又让他写了一份检讨和此后不再犯类似错误的保证书。就这样,俩人结下了私怨。每次揪斗洪利民,柴缺德都非常卖力气,时不时地趁乱唾他几口踹他几脚揍他几拳。1968年8月20日晚上的批斗会进行了很长时间,直到夜里十一点后,造反派们还在历数着洪利民的滔天罪行。后来洪利民由于体力不支倒在了台上,柴缺德当时正站在台后看热闹,见到该解恨的时候又来了,立即与押解洪利民的三名红卫兵一起冲了上去,狠劲儿地踢了他几脚。没想到,这次洪利民可能受了内伤,天未亮就咽了气。
作为参与批斗并致死老干部的柴缺德,经审查后被开除党籍,撤销了光棍窝大队党支部书记职务,暂且拘禁在县城看守所等候判决。在公社党委提议下,光棍窝大队党支部由梁直、温七九、娄丰田、米向光、柴学庸组成;梁直为大队党支部书记,成为了改革开放后光棍窝村的第一代“掌门人”。柴缺德听到县落实政策办公室和公社负责同志宣读决定后,像经过秋霜的茄子一样焉了下来。
柴缺德的倒台,对于光棍窝来说不亚于一场突如其来的龙卷风。干部社员中,有的惋惜,有的解恨,有的感慨,更多的则是兴高采烈。这场龙卷风虽大,却没有影响光棍窝社员的正常生产生活。阴爱荣也照常看着大队部的电话,转播些电台中的节目。这天早晨上工钟声敲过之后,阴爱荣打开了扩音机,光棍窝的大街小巷立刻回荡起了《祝酒歌》的欢快歌声:“美酒飘香歌声飞,朋友啊请你干一杯,请你干一杯……”
胡兰芝气呼呼地跑到大队部,指着阴爱荣说:“你放点什么不好哇?外人气我有情可原,你也想让我早死是咋的?你以为你大叔是‘四人帮’啊?”阴爱荣立刻明白了胡兰芝生气的缘由,她本想申辩几句,但是见到胡兰芝脸上挂着泪痕,便立即关闭了广播。胡兰芝继续叨唠着:“要知道,你大叔对你可比亲闺女还亲,没有你大叔你还不是也得整天和土坎砾打交道?”阴爱荣的嘴唇动了动,仍然没有说话。她给胡兰芝倒了碗开水,扶着胡兰芝坐在凳子上休息。
不足两袋烟的工夫,张好友骑着一辆半新半旧的飞鸽牌自行车来到了大队部。他是到柴缺德家撞了锁,想到这里让阴爱荣帮助“喊”一声胡兰芝的。胡兰芝和见到张好友带来的包裹,立即明白了他此行的目的。阴爱荣也看出了其中的端倪,把张好友让进办公室,便借口有事出去了。胡兰芝红肿的双眼再次充满了泪水,她哭着央求道:“张大哥,您就行行好,再做做丽美的工作,千万别让她退婚啊!如果……那、那我可就真的没法活了。”
张好友嘬了嘬牙说:“这工作我已经做过多次了,凭我与学德兄弟的关系能不卖力气吗?可是不行呀!她妈的这个丫头片子这回还犯起犟来了,说什么她当初答应嫁给连任,图的就是他爸爸是大队书记。不然的话,她才不到这穷庄来受罪呢!”
“张大哥,我给您跪下了。”胡兰芝边说边“扑通”一声跪在了张好友的膝下,“我知道您是丽美的叔叔,又是大队书记,您说话不会不管用的。再说,我家连任与丽美已、已经……是有感情的。”
张好友忙着搀扶起胡兰芝,点点头说:“这事我明白,回头我再去说说看看。不过,什么事你都得往开处想,这个媳妇不行咱再找别的姑娘,天下的好姑娘有的是,别总想在一棵树上吊死人。”
张好友终归没能做通张丽美的思想工作。尽管准流氓与张丽美的婚姻此前有着实质性内容,终归还是成了半截子工程。胡兰芝眼里露出凶光,厉声说:“她张丽美已经与我家连任睡过了,我是亲眼见到的。如果她张丽美不同意,我就到处去嚷嚷,让她这辈子找不到好婆家。”张好友不温不火地劝说道:“我的兄弟媳妇,你就念阿弥陀佛吧,她张丽美早说了,如果你家敢给她扣这个屎盆子,她就告连任的强奸罪,让他到大狱里跟他爸爸做伴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