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这期间所发生第二桩婚姻的策划者，是张卫华。自从哥哥残废后，她经常考虑的问题是，凭着本人条件找一个过得去的人家是不难的。可是自己走后哥哥怎么过呀？据说男人一旦失去了那个零件，就会浑身乏力，腹痛腿酸，掉光胡须，渐渐变得娘们儿气了。六十岁过后，恐怕连尿也憋不住。张卫华反复研究着对策，琢磨出一个想法被否定了，又思索出一个打算也感到不那么理想……这天黎明时分，她终于想出了一个自认为两全其美的主意，并把有关要点写在了一张旧书皮上。

吃完早饭，张卫华悄悄来到大队部广播室，见只有阴爱荣一个人在场，便从衣兜中掏出那张旧书皮，说明了自己的来意，央求阴爱荣千万帮她这个忙。张卫华与阴爱荣年龄相近，彼此之间一直印象不错。阴爱荣没有多想，当即打开了室内的扩音机，向村里人播放了张卫华的择偶条件。阴爱荣用心学着标准话念道：“张卫华社员为了照顾身体不太方便的哥哥，经过慎重考虑，打算在我村找对象，具体条件有四条，一是男方必须入赘到她家来生活，当‘倒插门’女婿；二是男方必须像对待自己的亲哥哥那样对待张卫中，服侍照顾他一辈子；三是将来生了孩子必须随母亲的姓，在家族亲属中也要按张家的孩子去排序和论辈份；四是在张卫华的父亲逝世三周年之后才能结婚，在此之前继续由张卫华在家中照顾哥哥。如有情愿者，可直接与张卫华本人联系，也可以找中间人说媒。”

阴爱荣准备再播放一遍，被张卫华拦下了，她说：“不必了，如果今生与谁有缘的话，他会听到的。”

阴爱荣点了点头，然后将扩音机的旋钮调到中波频道上，说来也巧，电台里立刻传来了著名评剧演员新凤霞的甜美声音：“巧儿我自幼儿许配赵家，我和柱儿不认识怎能嫁他呀，我的爹到区上已经把亲退，这回我可要自己找婆家。上一次劳模会上我认识人一个，他的名字叫……”阴爱荣对张卫华说：“你说我刚刚播完你的征婚启事，这电台内就唱起了《刘巧儿》，真是个好兆头。我看，你准能找到一个赵振华那样的好对象。”

新凤霞的唱段刚一结束，温七九就气急败坏地闯了进来，“咔”的一下把广播给关掉了，厉声喝道：“我看你俩是找死啊！知道这广播是干啥用的吗？这是无产阶级专政的工具，是宣传毛泽东思想和党的路线方针政策的喉舌，谁叫你们播放搞对象这种乱七八糟的东西的？”

阴爱荣有些不服气地说：“谁家来信了，该谁看场了，叫赤脚医生到哪家去打针了，广播里不是常播这些事。您说咱们大队谁家有需要喊的事不用啦？前天缺德大叔还让我喊他大爷儿家有种猪，谁家的母猪闹圈了到那去配呢！”

“那是为广大贫下中农服务，你们这是干什么？”温七九瞪了一眼张卫华说，“我这是看你是个女孩子，哼！要不然……”

“要不然，我再把卫华征婚的事再收回来？就说刚才播放错了。”

“你给我老实待着吧，那还不是越抹越黑。好在你学德大叔到县上开会去了，要不凭他那觉悟，非得狠狠批你一通，说不定冲这一件事就让你下地干活去！”

尽管在男女比例严重失调的光棍窝村，张卫华的征婚条件还是让人觉得过于苛刻。尤其是第三条更让一般人难以接受。生下孩子随母亲的姓，那男方不就绝户了吗？而且在家族亲戚中还要按张家的孩子排序，那算啥呀？明明是奶奶偏要称姥姥，明明是舅舅偏要叫叔叔，岂不乱了套了！

张卫华把温七九的指责当作了耳旁风，从大队广播室出来后就给忘掉了。但是，他却摸不透哥哥的想法，担心哥哥不同意从中设障。没想到，张卫中见到张卫华后先像孩子一样咧着嘴笑了，笑得很天真，笑得时间很长，笑得发自内心。之后，张卫中说话时仍然带着笑声：“这个主意好，你怎么不早跟我说说呀？咱们哥俩这些日子相依为命，我还真的害怕你有那么一天结婚走了，剩下我一个人孤单呢！这下可好了，这辈子我们都可以在一块了，等以后有了孩子，我给你们照看着。”

张卫中继续道：“不过，你所列的条件是不是太高了？我看最主要的是男方要称你的心，又乐意到咱家来，孩子姓什么都无所谓。这世上哪有孩子随妈姓的？”

“那不行！咱们家这支不能没了。否则的话，咱可就对不住爸和妈了。”

“我、我是……”

“你是担心我征婚条件高了，没人到咱家来，对吧？”张卫华说，“哥，你放心吧，不会的。如果真的没人来，那我宁可一辈子不嫁人，但这四个条件是起码标准，一个也不能少！”

“跟哥说实话，你是不是已经有目标了？”

“哥，瞧你说的……”

张卫中似乎想到了什么，没有往下问，诡秘地笑了。

这天晚上，张卫华吃完饭后就故意躲开了，她要把给自己择偶的第一关交给哥哥来把守。张卫中好像也乐意接受这个差使，告诉张卫华准保能给她选个如意郎君，为自己挑个好妹夫。张卫华出了家门不久，柴有乐蹑手蹑脚地进了她家，手中还拎了半袋子花生。论长相，柴有乐应该算是中上等人，一米七五的个头，长方形脸庞，白里透红的面色，服饰也比光棍窝村一般小伙子们干净利落。但是，张卫中对他的印象并不怎么好，觉得他缺少男子汉的阳刚之气。一次张卫中与刘二虎、柴有乐等几个小伙子到雁鸣湖边去打草，一条两尺来长的菜花蛇不知什么时候爬进了柴有乐的草堆中，当他往筐里装草时这条蛇知趣地爬走了。尽管在我们这个地区没有毒蛇，可却把柴有乐吓得当时瘫软在地上，面部没有一点血色。刘二虎见状抢上一步，一镰刀把这条蛇断作两截，柴有乐由于受惊在炕上躺了三天。要知道这时他可是十七岁的大小伙子了！后来张卫中还听说，柴有乐在天黑之后没有他父母陪伴，是不敢单独去厕所的。这种胆小鬼，他张卫中兄妹怎么能看得上哟？！张卫中与柴有乐寒暄几句，便把他打发回家了，那半袋子花生当然也没有让他留下。

又过了两袋烟的工夫，胡耘悄悄地摸了进来。张卫中知道此人性格太犟，连他老子胡先能都直呼他是“一根筋”。前年夏天，他看到村东的坑塘里有一条受了伤的尺半长鲤鱼，便急忙从家中取来鱼网。旁人告诉他那条鱼方才已被田福捞了去，他不相信，又从后半晌一直捞到大黑摸门，最终无功而返。如果妹妹跟他过一辈子，那可太委屈了。胡耘比张卫华小三岁，张卫中借口妹妹不找小女婿，把他劝走了。

光棍窝毕竟是光棍窝，讨不到媳妇的小伙子的确不在少数。一些年轻人为了不打光棍，为了能够延续香火，尤其为了迎娶张卫华这样品貌兼优的姑娘，如同走马灯一样纷纷前来应聘。在接下来的两天，每到夜幕降临时，都有几个小伙子到张家串门。有的借口来看看张卫中，有的则直接挑明应征之意。当张卫华夜深人静回家后，听了哥哥的情况介绍，也不由得发起愁来。因为应征者虽然不少，但其中并没有她的心上人。莫非他对自己无意？莫非他遭到了父母的极力反对？莫非……张卫华不再多想，她已经下了狠心：明天如果他再不露面，我就从这些应征者中挑选一个，反正为了哥哥这辈子不受苦，自己早就想豁出去了。

张卫华征婚启事发布后的第四天晚上，她哪里也没有去，坐在炕头上边纳鞋底边与哥哥聊起天来。就在哥俩准备关门休息时，院子中传来了咳嗽声，随后，刘豁嘴挑开门帘带着一股冷气迈进里屋。张卫中感到一股热气在撞击着脑门：“你、你到我们家干啥来了？”

“我来、来……串、串门还不行、行行……咋的？”刘豁嘴没等张家哥俩让座，自己就一屁股坐在了张卫华的旁边。见哥俩没人与他搭腔，伸手挠了挠自己的脖颈，问道：“啊、啊……不知、知道卫华大、大、大……妹子的婚、婚……事啥、啥样了？”

“你操这份心干啥？”张卫中没好气地说。

“你看、看这……这话说……说的，我不、不……也是想、想想……求……求求一下，你们在、在……在那、那喇叭里也没……没、没有说不……许我刘啊刘……来参加、加……加呀！是、是……不是啊？我、我除了说说、说话……有点结、结……巴，别的、别的、别……哪也不比别人差，正、正经……经、经八百的、的贫、贫下中中……农。”

张卫华脸色黄白，纳鞋的双手在哆嗦着，针锥险些扎到手上。是啊，这事也不能怪刘豁嘴，都怨自己在当初没有说明男方的条件。我体会，在光棍窝村刘豁嘴几乎成了好色与愚昧的象征。他人虽然长得不丑，身体也谈不上虚弱，只是干起活来拈轻怕重，尤其队长经常派他牵那头被唤作“独眼龙”的叫驴去拉车、扎地、驮东西；而这个独眼龙的最大特点是好色，只要见到异性就支棱起裆中的那个玩艺，“啊、啊”地叫个不停。久而久之，人们便把它与刘豁嘴紧紧连在了一块，好像是一对孪生兄弟。土地承包到户那会，劳力强壮的人家抢先结在了一块，分得了强壮牲口和较新农具，余下阴静文和刘大年等二十来个孤寡户由于没有人愿意要被迫结成了一组。这时牲口只剩下了独眼龙和一头大病初愈的老母牛供他们选择了。梁直把正在得意洋洋地牵着大青溜弯的刘豁嘴叫了过来，小声征求他的意见：“把你们组的这匹愣头青与独眼龙调换一下吧！独眼龙的脾气你是了解的，见了母的就起性。阴静文她们这样的人家怎么能够使唤得了它？”“啊，啊那、那……不行！就、就就是给我三、三……三头独眼龙、啊……我也也不换。他看见啊、啊母……母的就、就就折、折腾，不是、是还还有那……那刘大、大年那样的童……童、童男子吗？！”“去你妈的吧，自私自利的玩艺！”梁直大声骂道，“就冲你这副德行，这辈子也没有人给你说媳妇。”

凭刘豁嘴这种人也有脸也胆敢来向张卫华求婚，怎会不把张家哥俩气昏。“滚，你给我滚远远的去！”张卫中抄起炕上的笤帚朝刘豁嘴打去。

刘豁嘴吓得“啊哟、啊哟”地捂着脑瓜朝屋外跑了，正与刚进堂屋的张宝撞了个满怀。瞧见刘豁嘴的狼狈相，张宝已经猜测到刚才屋中所发生的一切。“这事就算没有发生，你们跟他这号人生那么大的气值当吗？”张宝劝说着张卫中和张卫华。

张卫华心情渐渐平静下来，对张宝笑了笑，问：“大宝哥，这么晚了，你来干什么？”

“我这不是刚把家里的客人送走吗，所以、所以，”张宝在琢磨着如何措词，“因为这位客人与你们有关系，有很大的关系，所以就赶着到你们这里来了。”

“和我们有很大的关系？那是谁呀？”

“刘治河！是他刚才到我家里去了，治河同意到你们家当女婿，让我来给保个媒。”张宝说，“我当时就埋怨他，你早干什么去了？听说已经有好些小伙子向卫华求婚了，如果以先来后到论，可就没你的戏了。”

“对！让他该到哪背风去哪背风吧，就凭他这不积极的态度，我们家就不要他。”

“卫华，我说你先别着急，原来这两天治河确实有事。”接下来，张宝详细介绍了刘治河这几天的行踪。在张卫华征婚启事播发的当天晚上，刘治河就踏进了王巧嘴的家门，想求她为自己和张卫华做个“见证”。不料，王巧嘴当场就把刘治河回绝了：“你难道不知道全村人还在因为他张家的事谴责我吗？你是真糊涂，还是假糊涂？你这不是明摆着让我去找骂啊！”刘治河想了想也对，便与王巧嘴闲聊了一会回了家。

前天，刘治河晚饭后正要到张宝家中去，不巧，表弟急急忙忙来到他家，说是刘治河的舅舅得了急病，让他赶紧去医院。到了县医院得知，舅舅得的是急性盲肠炎，正在手术台上，刘治河不得不把这件事情搁在了一边。直到今天晚饭前，他才从县医院赶回家。弄清刘治河的来意后，张宝当即表示赞成：“这可是件天大的好事，卫华姐找到你这样的男人，我们大家放心了。咱这大小伙子就当这一回媒人。”随后，张宝问道：“这事你和家里说了吗？”

“还没有，我想听听卫华的态度，然后再向家里摊牌。”

“卫华姐列出的那四个条件，就是没有说明男方的品貌。现在有你这样的小伙子揭榜，她肯定十分中意。这一点我敢打保票。有些事你可能还蒙在鼓里呢，上次她父亲决定让她嫁给王素华的哥哥时，她在背地里哭了好几次。卫华姐是个懂事的孩子，她完全是为了哥哥，才答应那门亲事的。”张宝压低些声音说，“卫华姐的心思，凤儿她们几个姐妹也清楚，我听凤儿说，上次在清龙河清淤会战时，卫华姐在梦里还喊你的名字呢！如果你明天再不露面的话，凤儿她们要去找你问一问呢！”

刘治河不由得脸红了。他与张卫华可谓青梅竹马，自小就与那帮年龄不相上下的伙伴们，一起拾柴一起打草一起上学一起玩耍，虽然都没有步入成人行列，刘治河也经常拿出男子汉的气魄来关照她。一次，刘治河见到张卫华拾的柴火刚刚遮住筐底，便把自己的那筐柴火匀给了她一半。有时，刘治河家里做点好吃的，他也把自己的那份匀出几口悄悄送给张卫华。近几年来，张卫华身子长高了，奶子长大了，少女的曲线在她身上得到了十分完美的张扬，出落得越来越漂亮。许多男人见到张卫华都不由得多瞄上几眼，柴缺德的那双小色眼儿也常常盯着她不放。刘治河从此多了个心眼儿，每当张卫华走单时，他就在暗中护卫着她。去年大秋，生产队长派张卫华去浇地，柴缺德觉得有机可乘，在夜幕降临时偷偷溜到张卫华身边，先是语言挑逗威胁，而后又动起手脚，结果被张卫华狠狠地扇了一个嘴巴。柴缺德正欲发作，刘治河哼哼着杨子荣的《胸有朝阳》上场了，柴缺德白白吃了个哑巴亏。

刘治河对张宝说：“既然卫华那边没意见，我回头就去向父母说。我们家中哥仨，少我一个没啥影响。即使我爸妈不同意，我也要慢慢地做他们的工作。”

张宝表示，如果他父母想不通，我帮你一块去说服他们。孩子的姓名无非是个符号，姓啥叫啥有什么关系？听说许多高干在参加革命时为了斗争的需要就改了姓，直到现在也没有再改回去。毛主席的两个女儿李敏、李讷不也是随了她母亲的姓吗？

张卫华听完张宝的介绍，趴在被窝垛上“唔唔”地哭了：“这个挨千刀的……”

一会儿，张卫华止住了哭泣。这时，院子中再次传来了脚步声。张卫中对此已不像之前那么敏感了，既然妹妹找到了理想的爱人，谁愿意来就让他来好了！大家没想到，挑开门帘进来的是刘治河。张卫华见到刘治河，从炕上下到地上，用两只拳头使劲地擂着刘治河宽厚的肩膀：“你、你来干什么？”刘治河对于张卫华这样的迎接仪式，一时没有回过神来。张宝和张卫中高声笑了起来：“对！是得狠狠地打他，你这几天不露面，害得卫华有多苦啊！”

刘治河握紧张卫华的双手，连声说着对不起。这会儿他是来报喜的。刚才回到家中，刘治河向父母讲清自己要到张家当上门女婿的想法后，当即得到了父母的支持。他爸爸说，就冲卫华这姑娘，就值得去！这三年一晃就过去，我就等着到时候抱孙子，啊，不是，是抱外孙子了。刘治河家中提出要举办个仪式，好好庆贺一番，张卫华给拦下了。她对刘治河说：“还是省些钱吧！只要咱俩真心相爱，有没有那个过场都行。”张宝和张卫中也十分赞成张卫华的意见。

转天晚上，月明星稀，微风徐徐。张卫华买了些糖果香烟，与张卫中、张宝、张凤一同来到刘治河家，大家吃些糖果，喝杯茶水，会抽烟的抽支香烟，无拘无束地聊了三个多小时，就当作是给刘治河与张卫华订了婚。

张大贵去世三周年后，刘治河与张卫华按照约定举行了婚礼。这一时期，县委和公社党委针对实行生产责任制后农村出现的一些不良风气，曾召开专题会议，要求各级党政组织必须坚持社会主义物质文明与精神文明两手抓，两手都要硬。在农村，尤其要大力提倡讲文明、懂礼貌、树新风，防止婚丧嫁娶大操大办，造成“喜事刚进门，愁事紧临门”的后果。刘治河与张卫华顺坡而下，以上级精神为尚方宝剑，非常顺利地说服了刘治河父母和张卫中为他俩举行了简单的结婚仪式。

婚后第三天，是新娘子回娘家探亲的日子。这天清晨，太阳还未露头，张卫华领着刘治河来到父母的坟前，双双跪在了地上。低洼的土地上泛着潮气，几株老榆树的枝条在晨风中轻轻摇曳，干枯的野草丛根部又钻出了新绿。张卫华的眼泪不容抑制地涌了出来，她呜咽地说：“爸妈，治河我俩看你们来了。现在社会变化可大了，人民公社改乡了，咱们村里把土地包到了户，村民们都自由了，今后家家都不会挨饿了。”说到这里，张卫华再也控制不住那无限的悲痛，放声大哭起来：“爸，您不该走得那么早啊，凭您那种地和养羊的本领，如果您在的话，咱们家的日子得过多好啊！”在刘治河的反复劝说和安慰下，张卫华总算止住了哭声。临离开时，她再次朝父母的坟茔磕了四个头，呜咽着说：“爸妈，等您有了孙子孙女，我俩再领着他们来看您。我和治河商定好了，叫他们都姓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