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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1979年秋季至1985年夏天的五年零九个月中,偌大的光棍窝村只发生过两桩半婚事,其中那两桩婚事的女方均是本村姑娘;那半桩的女方倒是外村的,只可惜眼看投入锅里的鸭子又扑腾着翅膀飞走了。

张卫中自阉还深深地刺痛着一个人,这就是祖怀志。躺在冰冷的土炕上,祖怀志反复琢磨着这件事:他张卫中有个如花似玉的妹妹,讨个媳妇尚且这般困难,我就这么独子儿一个,想换亲都没有这个资格呀!难道说我们这些地富反坏的崽子,就命中注定要打一辈子光棍儿吗?不,绝对的不!只要有一分的希望,就得豁出命地去争取。经过一阵子冥思苦想之后,祖怀志终于计上心头。他想到了负责在大队部看管电话的阴爱荣。近些天来,每当夜幕罩住静下来的村庄后,阴爱荣就来向他请教语文和政治方面的一些问题。自从前年恢复高考,阴爱荣已经上过两次考场,只可惜未能金榜题名,其中尤其是作文和政治两门课程拉了后腿。阴爱荣自己觉得,碰上作文脑袋瓜子就停转,半天写不出两句话;遇到政治需要联系实际的考题时心里就发慌,如同到了家门口却辨不清了方向。所以,她也不由得想起了祖怀志。阴爱荣高中毕业后,大队乃至公社一直在培养她,经常安排她在全社干部群众大会上发言露脸。不过,每次的发言稿都由她爸爸指令祖怀志代为起草。一些人曾在背地里议论,瞧人家阴爱荣,小小年纪竟有了私人秘书!记得前年秋后举办全县农田基本建设会战赛诗会,直到头天晌后公社才通知她参加。当时把包括她爸爸在内的大队干部们急成了热锅上的蚂蚁,这么短的时间怎么能够写出诗来?而且上级还要求必须紧密联系实际,必须充满无产阶级感情,必须具有独创性。没想到,祖怀志接受温七九交办的任务后眉头都没皱一下,当着大家的面一边低吟着“雪纷飞,人纷纷,学大寨红旗飘满洼,忙着咱战天斗地的人!豪情融冰雪,战鼓激人心,看咱热汗化冻土,荒坡碱地献金银……”一面刷刷地写了起来。从落笔到结束,也不过是一袋烟的工夫。结果,阴爱荣第二天带着这首诗歌到县里参赛,竟然获得了第一名。对于近几天阴爱荣的求助,祖怀志同样没有推辞,只不过许多问题他祖怀志也不怎么清楚,主要为阴爱荣讲述了如何克服作文时无话可说和政治上结合实际进行发挥的问题。祖怀志决定从明天起,主动上门去帮助她。阴爱荣虽然长相一般,圆圆的脸,细细的眼,淡淡的眉,黄黄的皮肤,矮墩墩的个头,说话粗声粗气,属于典型的农家女形象。但是,她心地纯洁善良,又出身于党员干部家庭。如果能找一个这样的媳妇也就心满意足了,到那时,冲她老子和那母夜叉的娘,村里人也没人敢再欺负他了。

阴爱荣的老子叫阴识文,至于温七九这个外号则是一帮孩子赐予的。“文革”时,有一部红遍大江南北的样板戏《杜鹃山》,其中有个混进农民赤卫队的异己分子,冬瓜脸,瘦高个,白面皮,讲起话来阴阳怪气的,后来又成为可耻叛徒的温其久,在相貌上酷似阴识文。那次公社电影队到光棍窝大队放映《杜鹃山》电影,当温其久出场不久,几个刚刚褪下开裆裤的孩子们便喊了起来:“是阴爷爷,快看啊,阴大爷在那块电影布上。”几个孩子的叫喊声,立即引起了周围人们的共鸣。“像,太像了!”大伙儿跟着孩子们随声附和起来。阴识文此时也在场,胸脯气得一起一伏的。他知道,从此,这帮孩子们给他起的外号将要代替他老子给起的大名了。只是村里人没弄明白“温其久”是哪三个字,一叫就叫成了“温七九”。尽管由于他大队党支部副书记兼大队会计的特殊身份,一般人不敢公开用温七九称呼他,但是在暗地里谁管你是干啥的?事情果然不出他所料,在光棍窝乃至更大的范围里,温七九自此替代了阴识文。

直到公鸡打鸣时,祖怀志仍然没有合上眼,阴爱荣的形象在他的头脑里无论如何也挥之不去。那是在“文革”中的一个夏日,他爸爸祖兴与张大贵那帮地富反坏分子,在炎炎的烈日下做着“飞机式”。由于祖兴年纪偏高,晒得摇晃了几下,便晕倒在地上。祖怀志从家里端来一瓢凉水想递给他爸爸,又怕挨革命群众的嘴巴,只得躲在房角处偷偷地抹泪。阴爱荣见到后,从他手中要过那瓢水,径直走到祖兴的身边,让老地主喝了个够。有一年秋天在村南砍高粱时,祖怀志不小心给镰刀割破了大腿,当时阴爱荣也恰巧在场,她二话没话,撕开自己的头巾快速给祖怀志包扎好,张罗着小队长让他放下手中的活计到大队卫生所去上药。虽说阴爱荣是温七九的闺女,但是她既没能继承他爸爸那聪明油滑的基因,也没有受到她家那阴坏的熏染。祖怀志一直在心里感激着阴爱荣,只是由于自己的家庭出身,他在这以前从来也没敢有过什么非分之想。但是,现在不能不想了,他今年已经二十有七,如果丧失了这次机遇,他这个地主崽子真的有可能要断子绝孙了。尤其使祖怀志壮胆的是,最近一段时间,他曾几次从阴爱荣的眼神中读到了对他的崇拜。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为了一辈子不打光棍儿,祖怀志抱定了不成功便成仁的决心,就算她家里不同意,被温七九打折两条腿,也要试上一把。

祖怀志向阴爱荣的首轮主动出击,就被撞个鼻青脸肿。连日来,母夜叉看到祖怀志接二连三地来找自己的女儿,心中便起了疑心。这大小伙子整天地往大姑娘家跑,不贪图那种事才怪呢!这天晚饭后,祖怀志再次来到温七九的家中,在西厢房帮助阴爱荣复习功课。母夜叉便多了个心眼儿,像猫似的悄悄溜到屋门口监视着他俩。对于矛盾互相排斥又互相依存的道理,阴爱荣一直理解不透。祖怀志解释了一阵,发现阴爱荣仍然一脸茫然。他抓起阴爱荣的手说:“任何一个事物都有它的两面性,比如你这只手,因为有手心才有与其相对的手背,如果没了手心……”

“好啊,你这个地主崽子果然不安好心!竟敢欺负我家闺女。”母夜叉饿虎扑食般地挑起门帘冲进屋内,扯住祖怀志的衣领,狠劲儿地扇了他两个嘴巴。她嫌打祖怀志两个嘴巴还不够解气,又顺手抄起一根半米多长的烧火棍子朝祖怀志劈去。阴爱荣赶忙抱住她的母亲,哭着说:“您冤枉他了,他根本没有欺负我。”

温七九闻声后,也从正房里蹿了出来,劝说母夜叉声音小一些,别让外人听到遭受讥笑。然后,指着祖怀志低声骂道:“你个王八日的,也不撒泡尿照照你那副德行?如果你胆敢打我闺女的主意,看我非得揍折你的腿!”

祖怀志屁没敢放一声,抹了抹嘴角流出的鲜血,像小偷一样溜出了阴家。当老地主知道这件事情的来龙去脉后,不仅没有责备他半句,反而鼓励祖怀志说:“别管他温七九两口子啥态度,只要阴爱荣喜欢你就别放弃。不过,你得多长几个心眼儿,如果你真的把她阴爱荣辅导上大学了,那她还能给你做老婆?”祖怀志没吱声。只是自此后帮助阴爱荣复习的事,便由地上转入地下了。

祖怀志的第二轮进攻,是在光棍窝大队召开对全村地富反坏分子“摘帽”大会之后。按照上级的政策规定,这些摘帽人员今后就是人民公社的正式成员了,在入学、招工、参军乃至入党等各方面,与其他社员同等对待。会上,对此事最激动、最高兴、最感到突然的当然是这些被摘掉帽子的成员,及其与他们有着千丝万缕联系的人。老地主祖兴听到宣布摘掉自己地主的帽子后,好像被人冷不防地从地狱里拽了上来,半晌没有醒过神;祖怀志的胸口“怦、怦”地像打鼓一样响个不停,仿佛灵魂就要离开了自己的躯体;兰秀雅和富农文节的老婆文刘氏喜极而泣,直到会议散了还在抹着眼泪;阴爱荣在她爸爸刚刚说出“散会”两字后,立即哼哼起了那首电影《地道战》的插曲:“太阳出来照四方,毛主席的思想闪金光……”张富无限惋惜地说:“如果这政策早到来两个月就好了,大贵家就不会出那种事情了。哎,大贵和卫中这命苦哇!”

祖怀志在会后的当天,因为兴奋再次一夜未眠。今后我与你阴爱荣在政治上拉平了,学识相貌上又高上一个台阶,看你母夜叉和温七九还有啥说?转天中午,祖怀志的心情像当年中共地下党员盼到解放了那样,一改往日那种佝偻着走路的姿态,挺着胸脯来到了大队广播室。继续与阴爱荣谈起了政治和历史,其中还夹杂着一些老一辈地下党为了革命假扮夫妻大多成真的故事,说得阴爱荣脸孔红扑扑的。柴二蛋在窗外瞧见后,立即悄悄跑到温七九家告诉了阴克亮。母夜叉没空向温七九报告,当即带着阴克亮、柴二蛋,又喊上准流氓奔到大队广播室。见到这里哪有什么祖怀志,只有阴爱荣一个人在朝着窗子愣神呢!好险呀,如果不是祖怀志突然有事回家,如果不是阴爱荣死死抱着她妈哭叫着不让到祖兴家去问罪,祖怀志从这天起,肯定就成了祖瘸子,当然也不会有后来的飞黄腾达了。相隔两天温七九见到祖怀志时,又抽了他两记耳光,骂道:“你以为平反了就真你妈的平等了?告诉你,只要共产党在,这天就翻不了,印把子永远掌握在我们贫下中农手中!”

祖怀志的恋爱攻势出现转机,是在他第二轮进攻失利三个月之后。就在他挨温七九两个嘴巴不久,祖怀志的表弟谷功连夜乘火车从省师范学院赶到县城。第二天一大早,又骑着借来的自行车到了光棍窝村。谷功是在恢复高考的转年考上大学的,他已经有了1977年和1978年两次参加高考的经验,深谙当前报考大中专院校之道。谷功见到祖怀志就开门见山说:“现在距高考还有四个多月的时间,你马上复习准备应试吧。你看我把今年的高考复习提纲,全给你找来了。”

祖怀志皱着眉头道:“这不是天方夜谭吗?我连初中的大门都不知道朝哪边开,还想迈进大学的门槛?如果小学毕业生能进高等学府,那中学岂不全成了聋子的耳朵?”

“你知道爱迪生这个人吗?”

祖怀志点点头说:“那不是大发明家吗,听说这电灯就是他发明的。”

“就是这样一位伟大的发明家,却没能受过良好的正规教育,在学校仅学习三个月就退学了。后来在他母亲的帮助下,自修了算术、地理、历史、文学等多门课程。你比他上学应该多得多吧?我说你没问题就是没问题,我要是没有百分之九十的把握,就不会这样急火火地来找你。”看着祖怀志满腹疑虑的样子,谷功解释说:“有些情况你不清楚,这高考虽然主要是考高中知识,但是这文理之间差异甚大。如果你报考理科,这么短的复习时间肯定没有戏。不过,这报考文科就不同了。一是文科在识字的基础上就可以自学成才,而理科单凭自己学习却不那么容易;二是文科是包括自身阅历在内的社会人文知识,而理科却是相对严密分毫不能差的自然学问;三是文科考试你可以根据基本理论去海阔天空地尽情发挥,而理科考试你弄错一个分母都要扣分。我的意见是让你报考文科而不是理科。这些年你爱好读书看报,听我妈说,仅《毛泽东选集》你从头到尾就看了两遍,你知道那里面包含多少文史哲的道理吗?!只凭这一条,你在高考中就能拿得及格分。”

祖怀志仍然有些顾虑:“这两年,那么多的应届高中毕业生都名落孙山了,我这么冷手去抓热馒头能行吗?如果考不上,多丢人现眼啊!”

谷功继续给祖怀志鼓着劲儿,他说:“我说你没问题,你就是肯定没问题。你看那帮应届高中毕业生,在前些年有几个踏踏实实地上学了?在他们上小学那阶段正赶上教育系统学黄帅,天天念的是我是中国人,何必学外文,不会ABCD,照样当好革命后人。他们就是想用心学,老师也不敢用心去教啊!再说了,文科这东西不单要死记硬背,更重要的是理解和掌握,在这一点上,你比那些刚刚走出校门的高中毕业生要强得多!”祖怀志思考了一会,点点头说:“那我就试试吧。”

弄清外甥的来意后,老地主的两只眼睛像藏在地洞中的耗子眼睛那样闪烁着幽光,他祖对怀志说:“不是试,而是要破釜沉舟,豁出命去拼搏一场,保证一举中的,马到成功!你知道你爷为啥给我起了这个名字吗?他老人家就是希望我能够金榜题名,振兴家业,光宗耀祖。为此,他老省吃俭用,广积家财,图的是供我上学,实现他的愿望。没想到,轮到我上学时已经推翻清廷改换民国了,再赶上军阀连年混战,渐渐断了你爷爷望子成龙的梦。你出生后,中国已经是共产党的天下,我和你爷爷对咱家的复兴仍抱着希望,原打算给你起些类似从政啦、为臣啦、夺印啦……的名字,但又怕引火烧身。我们爷俩琢磨了四五天,才给你起了这么个不显山露水的名字。不过,这里面也蕴含着胸怀大志的意思,古人有句话叫宁静而致远,唯那些有远大志向的人才能出人头地。曹操说得更是直白,夫英雄者,胸怀大志,腹有良谋,有包藏宇宙之机,吞吐天地之志也。古今中外,哪个出人头地的人物不是立大志者呀?这一点你是清楚的。现在机会终于来了,你千万千万地可要抓住,要对得起列祖列宗啊!”

老地主的一番话像电动气泵一样,霎时间给祖怀志充足了精神。中午下工后,老地主用毛边纸写了一副对联“有志者,事竟成,破釜沉舟,百二秦关终属楚;苦心人,天不负,卧薪尝胆,三千越甲可吞吴”,端端正正地贴在了祖怀志睡觉的屋墙上。祖怀志当然知道这是蒲松龄的自勉联,也清楚他爸爸给他抄写此联的良苦用心。从此,他一头扎进了高考复习中,自己还特别在上衣缝制了两个超大的口兜,专门为了装那些复习提纲。当别人抽空挑菜打草时,他却抓紧时间看书背题。兰秀雅看到村里许多人靠打草拾柴莳弄庭院有些收益时,就颇有些眼红。埋怨祖怀志太懒,该捞钱不捞钱,尽干些没有用的事。老地主听后指着老婆的鼻子骂道:“真是个头发长见识短的东西,你懂个屁!我告诉你,以后家里的一切活计咱俩包了,让怀志专心致志地去学习。你说说,咱们上几辈子苦熬岁月为了啥?还不就是为了家里能出个有出息的人!”

看不惯祖怀志学习的还有一个人,这就是柴缺德。他的恼怒之情远远地超过了对那帮在生产之余打柴割草、养羊喂猪、捞鱼捕虾,贪图赚些外财的社员。他颇为愤慨地说:“你们看,地主崽子还想上大学,难道将来还打算弄个一官半职的不成?这真是要变天了。”同时指令梁直和娄丰田,今后天天给祖怀志派些脏活累活,省得他还有闲工夫去翻书本。祖怀志毕竟是经过艰苦磨难的人,自小那顶地主崽子的帽子虽然把他压得喘不过气来,同时也练就了他那忍辱负重、韧劲十足的性格。柴缺德这套不仅没有扑灭他学习的热情,反而更激发了他一鸣惊人的雄心。起猪圈时,他踩一脚铁锨,喊一句什么是哲学?哲学就是关于世界观的学问;往上甩一锨粪时,他心里又叨咕了一句,世界观就是人们对于世界总的观点和根本看法;平整土地时,他抄起小车背诵历史,放下铁锹思考地理。而且自此以后,他夜间干脆不再脱衣服睡觉,学累了打个盹儿,盹儿过去后又马上接着学。祖怀志已不再去找阴爱荣,即使阴爱荣主动找他,他也只是把她当作自己复习和调节精神的工具。祖怀志哪些知识生疏,就给阴爱荣背诵一遍,而不是考虑她是否需要这些东西;时常也搂抱一番阴爱荣,为的是放松一下自己的疲惫情绪。在“六一”之前,祖怀志已经把语文、政治、历史、地理四门课程的复习提纲背诵了一遍,剩余的时间就是巩而固之了。

一天中午上工前,祖怀志来到大队部想给谷功挂个电话,打听一下近期有关高考的信息。正巧阴爱荣与应届高中毕业生柴金霞、娄革新、钱军等在此探讨高考复习题。大家见到祖怀志十分高兴,知道都是准备报考文科的,便邀请他也参加讨论。除了阴爱荣之外,其他几位应届高中毕业生对祖怀志颇有几分不服气:你一个连初中校门都不知朝哪个方向开的人,还梦想上大学?岂不是癞蛤蟆要吃天鹅肉!娄革新手捧复习提纲专挑一些难点提问祖怀志,原打算给他个下马威,没想到祖怀志成竹在胸,对答如流。待几位应届毕业生提问完了,祖怀志随意问了柴金霞、娄革新、钱军几道题,结果这几位回答得结结巴巴,时常卡壳,后来竟东拉西扯文不对题了。祖怀志料定这几位考生想上大学,那才真是癞蛤蟆要吃天鹅肉了!他毫无保留地介绍了自己的复习方法,最后劝告大家:“现在距高考还有一个月的时间,如果再泛泛地看书在时间上是来不及了,眼下当务之急是在前段复习的基础上抓些重点问题,力求多拿些分。”

“哪些是重点问题呀?我们搞不清楚。”

祖怀志犹豫了一会,欲说又止的样子,最终觉得告诉他们对自己也无啥妨碍。他说:“一般说来,重点问题就是那门课程中必须把握的内容。在通常情况下,无论采取哪种出题方式,它在考试时都会涉及。”

“还有这样的问题?”柴金霞和娄革新感到非常惊讶,“依你这么说,如果把这些重点问题背会了,那考上大学还不是十拿九稳?”祖怀志点了点头,接着给他们列举了一些具体事例。

“这比我们老师讲得好多了。”几位应届高中毕业生对祖怀志已由轻蔑转为敬佩了,“看来你复习得比我们强多了,今年光棍窝大队出一个大学生,就是你祖怀志的!”

阴爱荣已经对自己报考大学失去了信心,大家说些什么,她基本没有往心里去,只是两眼紧盯着祖怀志,心里打着自己的“小九九”。

就是在这天晚饭后,阴爱荣正式向她的父母摊牌:她已与祖怀志好上了,而且下定决心,此生非他不嫁。母夜叉没等到阴爱荣说完,就破口大骂起来:“你个小浪货,找谁不比找那个地主崽子强,咱们是啥样的人家,能给她祖兴家当媳妇吗?!告诉你,从明天开始,你立马和那个地主崽子一刀两断。不然的话,你就别给我进这个家门!”

“别吵了!”温七九挥手制止了母夜叉,转身问阴爱荣,“你就肯定这小子能考上大学吗?”

“那当然了!对于怀志的才气您是清楚的。以前如果不是那个出身问题,甭说上大学,恐怕早就留洋去了。今天中午,娄革新、钱军、柴金霞他们几个应届高中毕业生都让他给考糊了,”阴爱荣把自己的心事像倒豆子一样倾吐出来,“再说了,我嫁给怀志也不全是因为他能够考上大学,我就是看他这个人有才,心眼儿也好。”

“他个地主崽子要是心眼儿好,那天底下就没有坏人了!”母夜叉的脖子又凸现了蛇一样的青筋,愤愤地骂着,“我看这个王八蛋再敢勾引我闺女,我就真的打折他的腿。”

“你给我闭嘴,”温七九再次制止了母夜叉,“现在形势变了,你不能总用那老眼光看人了。你没听到有句话叫什么自古英雄多磨难,从没纨绔成伟男吗?我看爱荣说得对,如果祖怀志这小子不是地主出身,说不定早就到外国去留学当博士了。”温七九还谈到,祖怀志的外貌也是不错的,天庭饱满,五官秀气,体型匀称。虽然那对浓重的八字眉有些丑,但据有的人说那正是当大官的象征呢!

阴爱荣朝母夜叉做了个鬼脸,然后高兴得搂住温七九的脖子,说:“我就知道爸爸会同意我与怀志的事的。”

又过了两天,在温七九的帮助下,祖怀志被生产队长安排了一个在机井房看水泵的美差,这实际上等于给他放了一个月的假,让他专心致志地复习了。这期间,阴爱荣怕影响祖怀志的最后冲刺,只去了三次机井房,而且每次都是为了给他送些煮鸡蛋、炒黄豆之类的营养品,让他补补脑子。阴爱荣最后那一次去看祖怀志的时候,是个寂静的夜晚,墨蓝色的天空闪烁着无数的星星,负责浇地的社员都已经回家休息了。阴爱荣用火辣辣的眼神盯了一会祖怀志,便主动扑进了他的怀中,把自己那最宝贵的东西献给了祖怀志。阴爱荣轻声说:“志哥,不论你能不能考上大学,我这辈子都是你的。”

就在祖怀志与阴爱荣卿卿我我之时,只听得井房外面“啪”的一声,祖怀志堵在门口的那把铁木锨被人碰倒在地上。祖怀志赶忙放下阴爱荣,提起裤子跑出门外,结果只看到远处一个模糊的细瘦身影。这么晚了,是谁到这里来呢?莫非是他?如果是他的话,这个时候来这里干什么呢?不可能是他,那又会是谁呢?祖怀志着实吃惊不小疑虑不少。阴爱荣看着祖怀志那忐忑不安的样子,安慰他说:“管他是谁呢,出啥事有我顶着,你怕个啥?!我们这是正经八百地谈恋爱,又不像柴缺德和杨春花他们那样搞破鞋。”阴爱荣还告诉祖怀志,“记住,今天是6月20日,从这一天开始,我阴爱荣活着是你们老祖家的人,死了是你们老祖家的鬼。”

祖怀志在高考中得到了超常发挥,成绩公布后,他看到除了英语零分、数学十二分之外,政治、语文、历史、地理四门的成绩都在八十分左右。据县招生办的同志讲,他的语文和历史两科考分均名列全县第一。谷功说:“这回你把心放回肚子吧,凭你这成绩重点院校进不了,一般大学也肯定能够录取。”

像经历了一场恶战获胜的将官,祖怀志紧绷了四个月的弦一下子松弛下来。虽然每天依旧在队里参加劳动,但他的心已经飞向了大学,飞向了他那从未谋面的繁华都市。他相信他表弟谷功的判断,凭他的高考成绩,进入高等学府就如同他与阴爱荣的恋爱关系那样,已经生米煮成了熟饭。具体什么时候揭锅,那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了。然而,北大、南大、复旦以及北京政法大学等祖怀志所填报的重点院校录取结束了,他没有得到任何消息;接下来,天津师范学院、河北地质学院、省师范学院等祖怀志所报的第二批院校也录取完了,仍然没有他的入学通知书。祖怀志松弛的心情再次紧张起来,尽管阴爱荣再三重复“无论你能不能上大学,我都是你的”这句话,甚至在“安全”的时候还主动与他云雨一番,但也未能提起他的精神。祖怀志清楚,如果今年考不出去,以后的高中生不仅越来越多,而且也越来越知道刻苦学习,他这个没有学过英语、代数和几何的小学毕业生,报考大学肯定是彻底没戏了。

在光棍窝村,心里不踏实的除了祖怀志外,还有温七九和母夜叉。前些日子听人家说,腾龙台孙老四的大小子考上了北京大学;今天又听有人议论,芦苇店小精子的孙女接到了天津财经学院的录取通知书。这个祖怀志上大学的事怎么一点消息都没有啊?真的考了那么多的分数吗?别再是为了娶咱家的爱荣来蒙骗咱们的吧!母夜叉对温七九说:“我压根就瞧不上那个地主崽子,别看他与咱闺女那个了,如果他考不上大学,也不能让闺女嫁给他!就凭咱家这种条件,怎么也得让爱荣找个吃商品粮的。明天我就去跟王巧嘴说,看看她手头有没有合适的人选。”

温七九让她等等再说,母夜叉却背着他和阴爱荣去了王巧嘴家。阴爱荣不知怎么闻到了这股风,回家后便同她父母大吵了一场。哭哭啼啼地一天没吃饭不说,还扯烂了母夜叉给他新买的一件秋衣。她再次表示了这辈子非祖怀志不嫁的决心,说:“如果你们再逼我的话,我就做那柴金凤第二。”母夜叉了解女儿的性格,知道她是那种说得出就做得到的人,慌忙摆着手说:“别,千万别!如果你要是有个好歹的话,让我和你爸怎么活呀?!”温七九也埋怨老婆办事莽撞,在儿女婚姻大事上还得多听孩子的。母夜叉抹着眼泪说:“我这还不是为了闺女好吗!”

在我上小学二年级的时候,光棍窝大队曾发生了一件震惊全县的大事,其中的女主角就是刚才阴爱荣所提到的柴学庸大女儿柴金凤。论出身,她是党员干部家庭;论长相,她在整个大洼公社是数得着的漂亮姑娘;论前途,她当时是大队民兵连副连长,据传公社团委书记也在追求她。可是,就是这样一个根红苗正的姑娘,不知怎么就迷上了出身富农而且相貌平平的文得山。柴学庸和他老婆赵连芝听到这个消息后,比有人烧了他家的房子还要气愤,当即把女儿叫来骂了一通。见到柴金凤仍然没有悔改之意,赵连芝便带着一帮人冲到文节家,将屋里屋外的锅碗瓢盆一顿猛砸。弄得遍地狼藉,像刚刚经历过日本鬼子扫了荡似的。临从他家出来时,赵连芝狠狠地抽了文得山父亲文节一通耳光,让他把他那狗崽子管紧些。这天夜里,柴金凤约文得山偷偷地跑到了人们称之为鬼地的乱葬岗,俩人抱在一起大哭了一场,之后又近似疯狂地相爱了一阵。在东方泛红时,俩人抱在一起拉响了柴金凤带去的手榴弹。我那时岁数还小,想不通这男女之情怎么会如此不可割舍?

转眼到了“三秋”季节。这天下午,天空中飘散着两朵白云,田野里没有一丝风。蚂蚱羽翅上的露水早已被太阳晒干,身子又恢复了夏日的轻盈,稍听到些响动,就展开翅膀朝远处飞去。祖怀志背着柳条筐和社员们在村东头掰玉米,他的后背前胸大片大片地被汗水打湿了。祖怀志默默地听着其他社员们说笑话,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突然,村子里的高音喇叭传来了阴爱荣激动而又尖锐的声音:“怀志,快来大队部领取大学通知书,是南开大学寄来的。”阴爱荣喊第一遍的时候,祖怀志没有听清;待阴爱荣喊第二遍的时候,他的身体像木雕一样僵住了;待阴爱荣喊第三遍的时候,他使劲地把柳条筐往地上一摔,一边高声叫喊着:“我考上了,我离开光棍窝了!”一边快步朝地头奔去。

“这就叫子系中山狼,得志便猖狂!”梁品良说,“这地主崽子平时看着就比一般人有心劲,咱们大伙儿瞅着吧,将来混得肯定难不了。”

“有啥难不了的?难道说他还要超过周扒皮、许耀祖不成!”

“当然了,你还不知道吧?这大学生毕业后就是国家的正式干部。”

柴学道冷笑了两声:“有句话叫物极必反,看他那兴奋劲儿,别再跟范进中举似的乐疯了。哼哼,如果那样的话,他还就甭指望当官了!”

“那地主家的孩子当了官,还不又得骑在咱贫下中农头上作威作福呀?!”

张宝说:“什么地主富农的,这摘了帽子后都是中华人民共和国公民。至于将来他祖怀志怎么做,那是人家自己的事。咱们想管也管不了,还是踏踏实实地干活吧!别看到人家混好了,就气得慌。”

祖怀志是被南开大学分校录取的。我之后得知,多亏了这所大学扩招,不然他或许降格为大专,或许被拒之于高等学府的门外了。又过了二十多年,祖怀志的学历已是中共中央党校的研究生,毕业证书上签的是党的高级领导人的大名。你说他牛不牛?就此时此刻来说,于他而言,也许于全体光棍窝大队社员而言,上什么学都无所谓,只要是户口迁出光棍窝,那就等于这辈子脱离了农村,端上了铁饭碗;是男人的话,也就等于这辈子可以拥着漂亮的女人睡觉了。祖怀志考上大学固然与他自身的努力密不可分,但是他表兄谷功的动员鼓舞作用不能低估。没有谷功,祖怀志就壮不起报考大学的胆量,就把握不住复习的技巧,甚至不晓得高考还有文理之分。毫无疑问,谷功是祖怀志的恩人。在祖怀志得道之后,他的这位表兄也随之平步青云。1995年春由普通教师一跃为县教育局办公室主任;1998年夏进入教育局领导班子,成为主管人事工作的副局长;又过了两三年便去掉了副字,变成了教育系统的第一把手。哈哈,只因此时鼓动之功,日后便为人上之人了。

当祖怀志拿着录取通知书迈进家门时,老地主也特意从打谷场上赶了回来。他是刚才从广播中听到这个消息的,这些天来,他一直在盼着这个消息的到来,几乎把双眼都快望穿了。在阴爱荣喊过第一遍的时候,他的心跳就“咚、咚”地快了起来。他要过儿子的入学通知书,反复看了几遍念了几遍。突然放声大笑起来:“这邓小平真好,这共产党的政策真好,不仅给我摘掉了地主帽子,还让我儿子考上了大学,飞出了光棍窝。”之后,他双膝着地,朝着祖坟的方向跪下去,高声喊道:“列祖列宗,您的不肖子孙给您争气了!”待他站起来时,一只脚没有立稳,“扑腾”一声摔倒在了地上。祖怀志慌忙去搀扶他,老地主笑着说了声:“没事,我这是和牛皋一样,高兴的。”然后,他便失去了神志,口水顺着嘴角流了出来。待到祖怀志把村里的赤脚医生梁少龙找来,老地主的瞳孔已经放大,不一会就停止了呼吸。祖怀志没有成为范进,老地主却成了范进的爹,这事在光棍窝大队同祖怀志“中举”一样,又让许多人没能预料到。许季感慨道,这是老地主没有这么大的福啊!家中出了贵人他就压不住点了。孔老三则断定,这大凡成功之士都是集聚了各方的神气,祖兴把他的那些福气都给了儿子,将来这祖怀志必有发达之时。

在温七九的帮助下,祖怀志顺利办完了他爹的丧事。看着祖怀志闷闷不乐的样子,兰秀雅劝慰儿子说,别太悲伤了,由于你那个早就该死的爹,咱们娘俩这辈子受尽了屈辱和折磨,没有想过一天的福。现在你考上了大学,已经是贵人了,千万得注意自己的身体。在老地主过了“三七”之后,祖怀志比较近些的当家子开始安排顿便宴为他庆贺。在祖怀志开学的前六天,阴静文也请祖怀志吃了一顿饭。阴静文是温七九未出五服的妹子,自从丈夫死后,就一直没有嫁,把全部心思都用在了教养韩小娇和韩小柔这两个女儿身上。有人猜测,阴静文宴请祖怀志是为了给自己的女儿牵线搭桥,她虽然耳闻阴爱荣与祖怀志不错,但以为既然没有订婚,就可以让女儿与她争一番。就凭祖怀志那温文尔雅的性子,哪会看上那个母老虎似的丈母娘?更何况自己女儿的才貌都远在阴爱荣之上。为此,母夜叉气势汹汹地找上门去与阴静文吵了一架,“一窝骚货”、“浪货”、“短日的货”,骂得不堪入耳。母夜叉回家后,与温七九商量要立马把女儿与祖怀志的婚事订下来,免得夜长梦多,再有哪个姑娘惦记着这个大学生。他俩深知,如今的天平已经朝向祖怀志那一边了。

吃过晚饭,温七九让阴爱荣把祖怀志请了过来,说明了自己和母夜叉的想法。祖怀志推辞说,他马上就要上大学了,读书的任务肯定很紧,还是过一段时间再订婚为好。温七九不温不火地说:“我虽然没有进过大学的校门,但是也听别人说过,这大学的学习生活比高考轻松多了。6月20号,那是多紧张的日子,你和爱荣还、还……当然了,这事订与不订还在于你本人。我是考虑,你上学走了,你母亲还在村里吧?你和爱荣把婚订了,谁就没人敢再欺负她老,我们也好名正言顺地去照顾她啊!”祖怀志红着脸点了点头。他猜对了,那天晚上在机井房外听声的果然是他未来的岳父!

第三天中午,温七九直接出马在老地主家中摆了两桌相当丰盛的宴席,并请柴缺德亲自保媒,周扒皮、梁直、娄丰田以及祖怀志家的近亲作陪。红烧猪肉、大锅熬鱼等硬菜的香味,随着阵阵秋风飘荡在光棍窝村的上空。酒桌上,温七九正式宣布为祖怀志和阴爱荣订婚;同时告诉大家,他已托人与县评剧团商定好,晚上在光棍窝村演一场大戏以示庆贺。在祖怀志大学毕业前一年的暑假里,温七九又操持着为祖怀志和阴爱荣举行了婚礼,同样在村里唱了一出大戏,把女儿彻底钉在了祖怀志的身板上。 KPwhqWkZupjnvB74n0p0HPsYFkS7CZQATeJCMksyQeSWXVjJNc0z+h67nXn7XhI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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