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张大发这时正躺在县医院脑科的危重病房内，两侧的手背和脚背上都插着输液的针头，一侧的鼻孔安着一根鼻饲管子。尽管呼吸还算顺畅，但仍处于昏迷状态，如同人们平时所描述的植物人。那天，大伙儿抬着张大发出了村庄不久，暴雨就停了下来，东方蓝灰色的浮云中现出了一弯彩虹。张宝的决策是正确的，因为光棍窝村到大洼乡二十多里的土道，经过这场雨已经成为了地地道道的“水泥路”，使用任何车辆也不及担架快捷稳当。他们趟泥踩水到了乡医院，医生询问了张大发起病的过程，然后进行了简单检查，初步诊定为脑溢血，安排他们立即转院。幸好乡医院唯一的那辆老爷救护车正有空闲。在交了租车费用后，张宝到医院对过的商店买了两条“石林”牌香烟，掏出两包给了司机，剩下的准备奉献给县医院的大夫。在八十年代中后期，这个牌子的香烟办点小事还是有些威力的。我以为，张宝做什么事情都善于从现实出发，即使在这十分焦急十分悲痛的时刻。大洼乡到县城的百十多里路是一马平川的柏油路。救护车开得快而平稳，载着他们抢在天黑前到达了县医院。

医生们正准备下班，张宝赶忙把剩下的一条多香烟发给了大家。不管会不会抽，在场的大夫们都高兴地接了过去。脑科主任说：“老百姓大老远地来次县医院不易，大家晚一会回家，待到会诊后再走。”接着，他组织大夫们对张大发进行了几项必要的检查化验和简短的病情研讨。会诊的结果是维持原判——脑溢血。

第二天中午，在治疗方案敲定之前，张宝将巨大的悲痛埋在心底，请刚刚结识的大洼地区老乡——脑系科王老大夫到县医院西侧的荷花香饭店吃了一顿饭。王老大夫酒酣耳热之时，道出了医院的一些内幕，告诉张宝千万别跌进脑系科设置的陷阱。返回医院后，在张宝的争取下，科里决定对张大发暂不实施引流或开颅手术，采取保守治疗方案。

入院第二天上午，在我到达县医院不久，现任村党支部书记梁直、村委会主任娄丰田带领部分村两委会成员也匆匆赶到。看到张大发的状况，大家相对无言，面部表情比前天那股“鬼子兵”还要阴沉，梁直和李守正俩人眼里始终充盈着泪水。这种浑身插满针头管子的病人，他们平生还是头一次见到。临走时，梁直把张宝、张凤叫到病房走廊的一端，叮嘱他俩一定要往宽处想、往远处看，千万别、别……以下的话梁直便呜咽得说不下去了。随后而来的孔老三、梁品良也对张宝兄妹进行了开导和劝慰，梁品良对张宝说，个人的事别着急，我像你这么大还没有谈恋爱呢！孔老三讲，这人生的天地大着呢，男子汉大丈夫就得能屈能伸，任何时候也不能钻牛犄角。张宝对这些好心人连连称谢，他心里当然知道大家怕他重蹈张卫中的覆辙。

那是在潦草办完张大贵丧事一个半月之后一天上午，虽说早已开春，可是刺骨的寒风仍然叫人觉得天公的冷酷。王巧嘴吃过早饭后，兴冲冲地来到张大贵家。自从张大贵走后，这些天来，她一直在为张卫中兄妹俩的婚事奔波着。在这件事上，她的确一不图钱，二不图吃，图的只是尽快完成张大贵生前的托付。大贵死得太惨了，卫中和卫华太可怜了，她认为帮助两个孩子把婚事解决了是件积大德的善事。我听人们常讲，保媒超过三对，死后即可成仙。王巧嘴这一生所说成的婚姻，早已是这个标准的十数倍。但是，她觉得给张家这两个孩子介绍对象，比以往所保的那么多媒都有意义。这些日子，张大贵时常在夜里给她托梦，叮嘱她千万别忘了他临走前所拜托的事情，他张大贵在地府里生活得很好，那里不讲成分，不论出身，地富反坏右分子与贫下中农甚至革命干部们一块吃饭、一块睡觉、一块劳动、一块游玩，不像阳间这样还把人们分成三六九等。眼下他唯一不放心的，就是两个孩子的婚事。张大贵还告诉他，他和父亲、母亲、莲妹天天都在为她全家人祈祷，祝福他们全家平安快乐，没病没灾。为了尽快了却张大贵的心愿，王巧嘴在这一个多月内去了33个村，串了120户，把所有的人事关系全都利用起来了。既然答应了人家，尤其像张大贵这样一辈子几乎没有麻烦过别人的人，就得尽力帮人把事情办妥当。昨天下午，距光棍窝村五里地的鲤鱼淀大队的于满坑家终于回话了，同意与张家换亲，把她的大女儿于苗许配给张卫中，让他家的二小子于籽迎娶张卫华，而且双方互不要彩礼。听到这个消息，王巧嘴长长出了一口气，紧张了一个多月的神经终于松弛下来。当夜她就在梦中，把这件事告诉了张大贵，只是未来得及说清楚对方是谁家。张大贵对她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办成了儿女的婚事十分满意，高兴得一个劲儿地叫好，之后双手合十，给她连鞠了三个躬。

张卫中和张卫华对于满坑家的情况比较熟悉：全家八口人，上中农成分，由于劳力多，日子还算过得去。张卫中与于苗是高小同学，后来在县社农田基本建设会战中又照过几次面。觉得于苗长得恰如她的名字，身材小巧玲珑，肉皮白皙鲜嫩，说话也银铃般的脆生。抛开家庭成分不论，嫁给他张卫中是绰绰有余的。但是，于籽的状况就与他的姐姐大相径庭了。他幼时因患小儿麻痹症落下了左腿跛脚、右臂弯曲的残疾，走路一瘸一拐的，每次参加农田水利建设只能和柴二蛋一样在伙房里烧火，连个整劳力的工分都混不上。听说年前看到别人玩火枪，于籽心里痒痒也张罗着试一试，不巧火枪后膛爆炸，当场被崩瞎了一只眼睛，成了名副其实的独眼龙。张卫中想，于苗再好，这个亲也不能换，我怎么能让妹妹为了我去委屈一辈子呢？

“大婶，”张卫中勉强笑了笑说，“为了我和卫华的事，让您操了许多心，真是太感谢您了。不过，这门婚事我们不能做。您是知道的，他于家老二是个残疾人。”

“于家老二的身体是不怎么好，但是……”王巧嘴心想，样样都好的人家谁与你们结亲呢？她耐心劝说道，“我说卫中啊，世上哪有那么多十全十美的事呀？这人遇到啥事都得周全着想，不能全由着个人的性子来。你俩的事说到底还得多为你爹着想，如果你总娶不上媳妇生不了孩子，也对不住你爹他那一片苦心啊！卫华，你说大婶说得有道理吧？”

张卫华在最初听到与于满坑家换亲的那一刹那，五脏六腑突然像被无形的厉鬼掏空了，剧痛而又丧失了思维。现在，她已经渐渐地恢复了知觉，轻声说：“是啊，大婶说得有道理，这世界本来就不十全十美，更别说我们这样的人家了。行了，我爸他老走了，我们哥俩一切全听大婶的。”

“妹妹，这是你一辈子的大事，没听说过一失足成千古恨这句话吗？你可不能脑门儿一热就不顾后果了。”

“哥，其实他于家除了老二身体不怎么好外，其他方面的条件还是满不错的。他家老大还会木匠手艺呢，我嫁过去不会吃亏的。”

“不行！”张卫中铁青着脸，口气十分强硬地说，“我宁可打一辈子光棍儿，也决不能让你嫁给于籽。”

“这事你们哥俩再好好商量一下，我听你们的回话。”王巧嘴有些不悦，扔下这句话后，自己一挑门帘大步流星地溜了。正在院中觅食的七八只麻雀受到惊吓，“呼”的一声跃上了院东边的柴火垛上，待张卫华快步出屋追王巧嘴时，这帮麻雀又“啾、啾”地叫着朝村后的那排钻天杨飞去。

张卫中与张卫华继续争辩了半天也没能统一思想。

晚上，张凤、刘雪儿、刘向红、韩小娇，几个平时比较说得来的朋友也闻讯前来劝说张卫华，要她千万不可轻率地答应这件事。张凤说：“作为一个女人，结婚就等于第二次投胎，不能稀里糊涂地就定了人家。他婆家穷富是一方面，要我说，最要紧的还得是对象本人好。”刘向红说：“就冲那个拐子外加独眼龙，他家就是给咱六万紫金也不能嫁。”刘雪儿和韩小娇却埋怨开王巧嘴来：“这个王老婆子，也真够差劲的，就于满坑这样的人家也好意思给卫华姐张罗。”张卫华听着姐妹们的议论，轻轻摇摇头，什么也没有说。

第二天，从早晨到晌午天空中一直弥漫着一层乳灰色的薄云，把太阳遮掩得如同夜间的月亮那样，轮廓鲜明却又没有一丝热气。中午下工回家，张卫华给哥哥做好午饭后让他先吃，说自己有事得出去一会。张卫中猜测妹妹肯定是给王巧嘴回信去了，想拦她没有拦住。他知道妹妹的心思和性格，心想，这次拦下了，下次她还是要去的。卫华是个十分倔强又忍辱负重的人，为了这个家，为了父母的遗愿，她会豁出一切的。张卫华走后，张卫中把以前剩下的一瓶“喜酒”翻腾出来，就着玉米面干菜团子边吃边饮，觉得头晕脑热后，又扬起脖子把剩下的半瓶酒“咕咚、咕咚”地倒进了肚子。然后，拿着一把镰刀晃晃悠悠地出了院子，朝村西走去。

张卫华离开家后并没有直接到王巧嘴那里，而是急匆匆地来到了村西父母的坟地。她趴在地上先给父母了磕了四个头，而后跪在那里痛痛快快地大哭了一场。待自己的心情平静后，张卫华从田间的渠沟里捞了几把刚刚融化的冰水洗了把脸，又急忙从村南边的小路绕到了王巧嘴家。当从王家出来时，这一天一夜坠在张卫华心上的那块石头终于落了地，脸上露出了久违的笑容，竟轻轻地哼起了近期广播中常放的那首《手拿碟儿敲起来》。

快到自家门口时，张卫华遇到了刚刚浇地回来的阴克亮。张卫华朝他点了点头，算是打了招呼，径直朝前走去。阴克亮却止住了脚步：“张卫华，你们哥俩这是犯啥病了，瞧见人都是不言不语的？”

“没有什么事，有啥好说的。”张卫华似有所悟，朝前迈出两步又扭过身子问道，“怎么，你见到我哥哥了？”

“可不是吗！就在刚才，我看见卫中手中握把镰刀，醉醺醺地出庄往西去了。问他什么也不回答，好像个哑巴似的。”

“醉醺醺的？还拿着镰刀？哥哥可是从来不喝酒的，就算家里有酒也是舍不得喝的，那他……”张卫华心中刚刚落下的石头，一下子又被提了上来。她焦急地对阴克亮说：“麻烦你了，克亮兄弟，赶快去把张宝喊来，让他即刻到我爹妈的坟地去。”

不知怎的，张卫华突然想到了老地主祖兴的女儿、祖怀志的哥哥祖怀英，一种不祥之兆如旋风般地向她袭来。我记得，那是在1966年的初夏，大洼公社在大洼村西的打谷场上召开了“文革”时的首次万人批斗大会。临时搭建的台子有两米多高，台子两侧各站着四位系着腰带手持长枪的基干民兵，下面已有数千人坐在那里等候，包括我们这些小学生。随着主席台上的一声吼叫：“把狗地主祖兴、地主婆兰秀雅、反革命分子……带上来！”只见十几位胳膊上戴着红袖章的小伙子们揪着七个“地富反坏分子”快步冲到台上。我只认识我们大队的祖兴和他的老婆兰秀雅，其余的是外村人，便没有记住他们姓氏名谁。会后，公社没有让这伙挨斗的人回家，而是直接押解到了大洼村东的破庙里关了起来。后来听祖怀志说，公社召开万人批斗大会这天距他姐姐结婚的日子，只还有十二天。没想到，大会散后的第二天，媒人便来到他家告知祖怀英，男方已不同意这门婚事，而且当时就向她讨回了订婚时所给的彩礼。当天晚上，祖怀英杀了家里唯一的老母鸡给祖怀志炖了，可是由于心情不好，姐俩谁也没有动筷。当祖怀志找到姐姐时，祖怀英已经溺水于光棍窝村东的雁鸣湖了。

张卫华拿出自己最快的速度跑到坟地，远远看到哥哥蜷曲着身子侧卧在父母的坟旁。到了跟前，她瞧见哥哥脸色蜡黄，用牙齿紧咬着嘴唇，额头上渗出一层密密的汗珠；双手紧捂着裆部，暗红的鲜血从手指缝里汩汩流出，淋湿了身下一块干涸的土地。在他的身边，放着一把粘着血迹的镰刀。

张卫华一切都明白了：哥哥为了她这个妹妹这辈子不受委曲，为了彻底断绝她与于家换亲的念头，像过去的太监那样，把自己给阉了。她用力把哥哥抱在怀里，将脸贴在了哥哥的脸上，泣不成声地喊着：“哥，疼我爱我的哥哥，你怎么可以这样做啊？你这样做让我如何承受啊！”

张宝、张大财、阴克亮也随后赶到了张卫中自阉现场。人们立即把他送到公社卫生院，稍做处理后，又转到了县人民医院。由于抢救及时，张卫中的生命没有出现危险，伤口也顺利地愈合了。但是，光棍窝村从此便多了一位永久牌的光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