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复员军人张宝找了一位漂亮媳妇。这在五年零九个月没有“新人”进庄的光棍窝村,犹如从天上忽然掉下一颗原子弹,强大的冲击波瞬间穿透了村庄的各个角落。惊诧之后,人们议论的焦点是:梅洁——这位大洼地区出了名的美人,这位富裕村泊舟湾的黄花闺女,这位曾经的县文艺宣传队骨干,怎么会迈进一个三代光棍儿同堂的穷家?

张宝与梅洁的大喜之日,在村民的热议中一天天逼近。这天午后的张家院内,阳光灿烂,绿树成阴,爬满寨子的豆角秧怡然绽放出洁白、粉红和淡紫色花朵。张宝一家人和与他光屁股长大的铁哥们田大牛、刘二虎、米三彪、田小豹等正在有说有笑地粉刷房屋,垒灶埋锅,整理着前后院年久失修的甬路。如果我不调到县文化馆美术组工作,肯定也是这小队中的一员。此时此刻,我在凉爽宁静的创作室里赶制着工笔画《国色天香图》,准备当作我给张宝和梅洁的结婚贺礼。张宝的妹妹张凤、堂姐张卫华剪裁好大红的喜庆窗花门挂后,不时张罗着人们在树阴处喝杯茶,抽支烟。张宝的爷爷张富临时被大家封了个总顾问的官衔,坐在一旁故作认真地评评点点,爽朗的笑声充溢着整个院落。几只芦花鸡绕着房前屋后,“咯咯咯”地欢唱着。谁也没有发现西北方的一股墨泼似的乌云已悄悄地钻出地面,像鬼子兵那样猫腰撅腚地朝光棍窝村袭来。

米三彪放下瓦刀,接过了张凤递来的一碗茶水,脸朝向张宝问:“大宝哥,这些年我一直没有见过咱嫂子呢,听说她长得可俊了?”

“那还用说!”刘二虎抢过了话茬儿,“看过电影《小花》吗?咱嫂子就跟那里头的何翠姑差不多。”

“二虎哥净瞎说。我嫂子呀,比那何翠姑可漂亮多了,起码没有她那么凸的前门楼。”张凤的言语表情不无得意。

张卫华说:“我看这梅洁比那《知音》中的小凤仙、《天仙配》中的七仙女、《上海滩》里的冯程程长得还要好看。”

“那是自然的了!要不怎么会产生准流……”

“你快给我闭嘴吧!”张凤的眼神中透出一股怒气,把田大牛的话硬生生地给堵了回去,“以后谁也别再提及那件事,想起来我就恶心。”

田大牛所说的准流氓名叫柴连任,是光棍窝村前任党支部书记柴缺德的儿子。原本柴连任有个颇为文雅的外号叫准学士,是村里下乡知识青年给起的。在“文革”时期,绿野县大洼公社有个内部规定:各大队书记都可以推荐自己的一名子女到大学深造。具体到谁前谁后,这要根据各自的任职年限和子女的年龄而定。1977年正好轮到他柴缺德家,而且柴连任各方面的条件也合格,按说这已是坛子里边捉王八,手拿把掐的事。可谁也没想到,中央突然恢复了中断多年的高考制度,尽管柴缺德全家“走资派”、“死不改悔”地骂个没完没了,但柴连任的大学梦算是彻底泡了汤。为此知青们便唤他为准学士了。当时,村里人谁也不明其义,知青们解释说,学士乃世界普遍流行的一个学位称号,一般的大学毕业生都能获得。在学士之上的学位还有硕士、博士,只是我国自“文革”起就已经取消了这种称谓,如同军队不再设军衔制一样。至于前面缀个“准”字,天津知青海津生告诉大家那是预备的意思,就像一个人的未婚妻也可以叫她准媳妇,老丈母娘可以称之为准岳母。

准学士变为准流氓,的确是、而且仅仅是由于梅洁引起的。那是1979年底,张宝被自卫反击战的纪录片所鼓舞,报名参加了人民解放军。在他们这批新兵出发的头天下午,县文艺宣传队特意到大洼公社——即现在的大洼乡——为入伍新兵和社员们进行演出,场地仍旧设在了村西的打麦场上,这是过去公社经常召开大会的地方。当张宝等四十多名新兵高唱歌曲迈着整齐的步伐走进麦场时,场地的四周早已挤满了黑压压的人群。靠近戏台前面的那两排座位,预留给了新兵和公社干部。由于这天县文化馆文艺组长有事,老馆长便指派我跟随宣传队来到了演出现场。直到今日,我仍然记得上演的第一个节目是歌伴舞,几乎宣传队的所有演员都上了场。男演员全部清一色的绿军装,女演员穿的是红袄绿裤,色彩十分绚丽,气势也相当强大,那情那景令所有观众的热血都沸腾起来。接下来的节目是女声独唱《边疆的泉水清又纯》,虽然出场只有一人,但是效果却是震撼的,对于观众的影响力、特别是对于小伙子们的吸引力丝毫不逊于开场的那个歌伴舞。原因当然与这位演员的演唱水平有关,但更主要的还在于她的长相。当这位演员刚一露头,台下立即出现了一股骚动,随后靠近新兵后面的准学士和光棍窝村的阴克亮、刘豁嘴、柴二蛋这伙人就“噢、噢”地大声叫了起来。张宝回过头去狠狠瞪了他们一下,低声骂道:“真他妈的丢人!把眼都现到外村来了。”这位演员的歌声数次被观众的掌声所盖住。我仔细打量了一下这位演员,发现她也就是二十来岁,圆脸庞,尖下颌,两道柳叶眉下镶嵌着一对汪着水的大眼睛,略施粉黛的面色白里透红,使人不由得想起了电影《黑三角》中那位端庄秀美的女主人公。只是眼前这位演员,比她可要年轻多了,苗条多了,秀气多了。听旁边的人讲,她叫梅洁,家住青龙河边的泊舟湾,是老馆长在去年春节下乡观看农民会演时发现的人才,现在还是社员身份。赞扬的掌声也欢呼声一浪高过一浪,在观众的强烈要求下,梅洁走下台来,又为大家唱了一首《红梅赞》。在经过张宝身旁时,她将方才一位小姑娘送给的一束布绢花献给了张宝。“噢、噢”,准学士等人再次哄了起来,张宝的国字型脸庞随即涂上了一层红色,两道威严的剑眉下面镶衬着一双俊秀睿智的凤眼,在绿色军装的映衬下显得更加神采奕奕,就像“文革”时期流行的工农兵宣传画中“兵”的代表一样。我此时觉得,这两个简直天生一对,地造一双,现代革命的才子佳人。

梅洁下场后,准学士顾不得看其他节目,也从观众中挤了出来,追到台后继续欣赏着这位漂亮姑娘。演出进行多一半时,梅洁与另外一位女演员结伴到附近的厕所小解,准学士又像条拖尾巴狼跟在其后,时时保持着两三丈的距离。这一时期,我们这一带的农村厕所大都是用秫桔夹的,而且男女共享,谁先进去谁先用。梅洁进厕所后,另一位演员给她当哨兵;另一位演员入厕时,梅洁在厕所外为她站岗。待两位女演员卸下体中包袱轻装归队后,准学士即刻蜕变成了一只小耗子,偷偷摸摸地钻进了这个在他看来具有特殊意义的厕所。他当然不知道,此时梁品良因为内急,也让刘二虎跟随他来到了这个厕所前。准学士到了厕所,首先进入眼帘的就是一叠沾着暗红色鲜血的月经纸,仿佛还冒着热气。他心跳的频率不由得快了起来,毛细血管也在迅速膨胀。准学士迫不及待地弯腰捡起这叠月经纸反复观察起来,之后便放到鼻孔底下贪婪地嗅着,好像这不是又腥又臊的弃物,而是气味怡人的香囊。闻着它,心旷神怡,激动万分,甚至比那正在演出的精彩节目还过瘾。“哎哟,你这是干啥呢?”梁品良迈进厕所后,不禁大声呼叫起来。正在厕所外面充当哨兵的刘二虎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急忙闯了进去。只见准学士被梁品良这一突如其来的喊声吓了一跳,手一哆嗦,月经纸碰到了鼻子上,像是被刀削去了一片肉似的渗着殷红的鲜血。“哈哈,瞧你小子这点儿出息!什么他妈的准学士呀,纯粹就是个准流氓。”

光棍窝村自古流传一句话叫“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梁品良和刘二虎给柴连任更改的这个外号,比知青们起的那个准学士可通俗多了上口多了有趣多了,如晨雾般的四处弥漫,不到三天就已在光棍窝村家喻户晓,人人皆知。从此,人们则一概称柴连任为准流氓了;那些年轻姑娘和媳妇们见到他则如遇到瘟疫一般,远远地逃避开了。准流氓这件事虽然丝毫怨不得梅洁,可是却有对这位纯洁姑娘的亵渎之意,而且梅洁很快就要成为张凤的亲嫂子,难怪张凤听到这件事就恶心就气急就愤慨呢!

按照张宝与梅洁两家的约定,明天俩人到乡里领取结婚证,再过七天举行结婚典礼。这是村里算命先生刘赛仙根据张宝与梅洁的生辰八字,结合男女双方父母的四柱选择的,肯定十分吉利。张宝的父亲张大发为此不仅管了刘赛仙一顿好酒好饭,而且还破费了整整六元的卦礼钱。这在当时得值一双轮车的西瓜钱,对于土里刨食的庄稼人来讲,可不是个小数目。如果依从张宝和梅洁是不找刘赛仙的,随便选个“五一”“八一”、“十一”的,俩人到首都北京转一圈,搞个旅行结婚就满好。年轻人倒不是舍不得那点卦礼钱,而是不信那套邪!可是,张富、张大发甚至于张宝的叔叔张大财说什么也不同意,这是关系到张家子孙后代的大事啊,哪能容得半点的马虎?梅洁的父母也强调,女儿的婚姻大事必须要找位道数大的先生择。张大发觉得,张宝结婚之事没有刘赛仙拍板,心里就揣着个小兔子,怎么也定不下神儿来。

据说刘赛仙年轻时是个浓眉大眼的漂亮小伙儿。后来因病瞎了双眼,迫于生计开始拜师学习“子平”,也就是五代时徐子平所创立的那套算命术。同时,对于抽贴、摸骨法、阴阳宅风水也略晓一二。由于他幼时读过三年私塾,人又十分精明,出师后不久便在绿野县出了名,后来甚至在京、冀、晋、蒙、辽一些地区也有些名气。平日里相当一部分人碰到些疑难问题,常求他算上一卦,特别是家中遇到婚丧嫁娶时更是不敢懈怠。只是“文化大革命”以来,人们把这种活动从地上转到了地下。刘赛仙对于男女的婚姻大事算得尤其准确。腾龙台村西有座尼姑庵,“文革”前住着三个尼姑。在“文革”的烈火尚未烧到我们这一带时,一位名叫静寂的尼姑曾悄悄找到他,求他帮着测测前程。刘赛仙按照静寂提供的生辰八字嘀咕了一会儿后,又仔细琢磨了半个时辰,而后大惊失色道:“哎呀!仙姑有句话我不知该不该讲?如果说得不对就等于我没有说,请您千万别往心里去。从这卦理上来看,您是不会总居于这庵中的,迟早有一天还要还俗的。”果然不出刘赛仙所料,在“文化大革命”兴起不久,静寂就蓄发嫁人了。从此,刘赛仙又多了一个料事如神的典型例证。他多次对旁人说:“如果静寂再让我说下去的话,我就可以给她算出能生几个孩子来。”刘赛仙在为张宝与梅洁择日子时详细解释道,从张宝的四柱看,正应上那“偏官格”,且在八字中同时出现偏印、偏财,身煞平等,这可是我们平民百姓中少见的大富大贵之命,不仅讨个老婆没有问题,而且还是个多儿多女的命呢!张大发听后喜得一宿没怎么合眼。凭刘先生这句话,别说花了六块钱,就是再翻他两三番也值得。

“大叔,您说这搞迷信的事有准吗?”米三彪放下茶碗,给张大发点燃一支烟,郑重其事地问道。张大发从来不隐瞒找刘赛仙算命择日子的事,即使在“文革”中,许多人见到刘赛仙就像瘟神那样唯恐避之不及,他对刘赛仙还是尊重如常。

“怎么没准呀?别说咱们普通老百姓,听说许多大官都相信这套呢!”张大财在一旁说。

张富哈哈地笑着:“死生有命,富贵在天嘛!包括你们这帮小伙子的媳妇老天爷早就给配好了,见面只是时间早晚的事。”

张宝说:“爷爷,我总觉得这些事是有人瞎编的,您说毛主席、周总理那可是彻底的唯物主义者,哪能信那一套呢?”

田小豹对刘二虎说:“我以为还是大宝哥说得对,这天上人间哪来的什么玉皇大帝老天爷呀?”

张卫华在一旁连连点着头,她想起哥哥当初也是偷偷求刘赛仙给择的日子,结果还不是遭了难。

米三彪嚷嚷道:“是啊,咱们光棍窝的小伙子又没有得罪过哪路神仙,怎么就说不上媳妇?还不因为村里穷!”

在张宝的这帮铁哥们中,田小豹年岁最小。田大牛拍着他的肩头低声说:“小不点儿,好好干,争取以后娶个大宝嫂子那样的漂亮媳妇。”

张宝微笑着扫视了一遍田大牛、刘二虎、米三彪和田小豹,说:“你们谁也甭着急,以后哥给你们张罗好的,保准比你嫂子还漂亮。我就不信你们这帮虎生生的小伙子讨不到好媳妇。这光棍窝的名字,在咱们这辈人手里非得把它扔到太平洋里去!”

“哈哈……”大伙儿开心地笑了起来。张凤低着头睨视了田大牛一眼,脸上泛起了一层红晕。

实际上,光棍窝的村名叫黄龟窝。地处离县城五十多公里的蛤蟆洼腹地,距乡政府所在地的大洼村也有十三公里的路程。村南有水流湍急的青龙河,村北横亘着宽达千米的白龙河,村东还有一座面积为1800亩的神奇大罄——雁鸣湖。传说在明朝万历年间的一个仲夏,接连半个多月的大雨,造成白龙河水暴涨,虽然沿河各村男女老少主动筑埝抢险,可河水很快又与新埝齐平。一天拂晓,咆哮的河水中有八只大龟并排向岸边游来,只听“哞”的一声震天动地的怪叫,堤坝顿时开了一个三十多丈的豁口,那八只大龟转了一个大圈不见了。大水一直流了十天十夜,大龟转圈的地方便是现在的大磬。因为这里深不见底,湖水清凉湛绿,晴日波光粼粼,遇风碧浪涛涛,即使在炎热的盛夏,大磬的四周依然凉爽怡人。为什么叫黄龟窝这个名字,是因为雁鸣湖的那八只大龟吗?我对此进行过认真的调查研究,老人们说不清,县志上也没有记载。改革开放前,人们不晓得龟这种丑东西有营养,传说它与蛇是一个爹妈生的,谁逮了先要拴条绳子吊足三天才敢食用。那时这里的河沟洼淀中确实有许多王八,时不时地在耪地打草时就能撞见。但是,这些王八都是灰溜溜的,根本就不是黄色的。包括孔老三家饲养的那只570岁的黄黄,除了肚皮处有些微黄外,也是通身暗绿的。黄龟窝村虽然与鲤鱼淀、聚蟹沽、腾龙台、泥鳅沟、菱角屯等村子同处一个洼地中,可是它却卧在了锅底。除了村北400余亩沙黄地外,其余6800亩地,都是白花花的盐碱地和黑土露风地。遇到雨水多的时候,周围那几个村子的水一股脑地往这里涌,没有什么力量能够拦得住。县志称该村为“九河下稍,十年九涝”,历史上是要饭的多,逃荒的多,打光棍儿的多。开展“农业学大寨”运动以来,由于不许人们农闲时再拉网捕鱼,许多苇塘也被毁掉了造田,结果粮食产量没有上去多少,群众的收入却年年出现负增长。几年前,公社曾帮助村里修了一座小型扬水站,但是到了雨季洼里的积水还是经常抽不过来。全县许多村队都饮马长江了,黄龟窝大队却离黄河还差千八百里呢!因而工分也是最不值钱的,少的年份一工五六分,多的时候也没有超过三毛钱。姑娘们逃难似的纷纷往外嫁,小伙子讨媳妇的难度比从前有增无减。全村成年男子的单身率一直稳定在40%以上。刘赛仙说这是村名造成的,颜色再艳丽的龟也是王八呀!国人提起它来总免不了与戴绿帽子的男人联系在一起——窝窝囊囊的受气相。“文革”期间,绿野县同全国许多地方一样,凡是带有封资修色彩的村名地名乃至人名,都被洋溢着“革命”激情的名称所代替。黄龟窝被改为立新村,父老乡亲们长出了一口气,觉得这回可熬出了头。人们天天盼着新媳妇们踢门槛儿,可是到头来黄龟窝大队的单身率仍然持续走高。渐渐地周围村庄的人们便将黄龟窝改称为光棍窝了。开始黄龟窝的人还骂骂咧咧地不认可,到后来也不得不面对现实了。如果说黄龟窝是个大光棍窝,那张宝家就是一个非常典型的小光棍窝——全家四口人都是单身,当然张凤这个女单身可以不列其中,而且张宝也马上就要摘帽了。

在我印象中,张宝的心里始终燃烧着一团火。青少年时是助人为乐的正直善良之火,在村子里当共青团员时是彻底改变光棍窝村面貌的理想之火。所以,他虽然不是村干部,但周围始终有着一批真心拥戴紧紧追随者。参军入党后,他心中的这团火不仅没有熄灭,反而越烧越旺。在部队这五年中,他除了正常的习武读书外,还进修了哲学专业大专班的全部课程。张宝曾和我谈到,虽然他拿的是哲学的本子,但更喜欢中共党史。他说,我们党在当年那样艰难困苦的条件下,带领人民推翻了三座大山。特别是凭借小米加步枪的劣质装备,打败了武装到了牙齿的八百万国民党军队;后来又在朝鲜半岛上,狠狠地教训了一顿以美帝为首的联合国仆从军,你说没几下子行吗?我想这其中很重要的因素,就是我们党正确地观察、分析和解决问题的办法。复员回村的张宝,心中的这团火又增添了克敌制胜的理智成分。特别是梅洁的主动求爱,更给这团火注入了无可替代的“正能量”,任何狂风暴雨恐怕都难以将它烧灭,再大的冰雪也要被它融化。“我恨不得急令飞雪化春水,迎来春色换人间……”张宝不禁轻声哼起了京剧《智取威虎山》选段。

西北方的那股“鬼子兵”越聚越密,转眼之间已越过张家小院,天地间顷刻暗了下来。阴风阵阵,街后那排钻天杨发出“飒、飒……”的响声,一群麻雀惊恐烦躁地从这棵树蹿到那棵树上,又从那棵树跳回到这棵树,两只燕子在院子里贴着地皮绕了一圈,又飞向了远处。人们这才意识到老天要下雨了,而且从征兆看这场雨肯定不会小,忙着要往屋子里收拾东西。

这时,也就是这时,王巧嘴左胳膊夹着一个红色的包袱,慌慌张张地闯进院子。见这么多人在场,右手拽了一下张大发的衣角:“他大叔,你到屋里来,我有话对你说!”

王巧嘴的话音未落,“哗哗——”持续急促的雨声从北向南压了过来。张凤、张卫华赶紧搀扶张富进了堂屋。王巧嘴和张大发俩人的悄悄话还没有来得及说,也跟着大伙跑进屋子。

王巧嘴是梅家托付她为张宝和梅洁提亲的媒人。张宝看到她夹着的包袱和阴云密布的表情,一丝不祥之兆掠上心头。虽然自己与梅洁属于自由恋爱,虽然梅洁是这场婚姻的主动者,虽然俩人还算谈得来,但是毕竟双方只见了几次面,嘴还没亲,身体也未曾碰撞过,哪谈得上有多深的感情啊?本来张宝打算与梅洁再多处一个时期,真正地恋她一把,品品现代化的男亲女爱的滋味,到来年春季再结婚。可是他拧不过爷爷和父亲,王巧嘴也一个劲地撺掇“早抱儿孙早得利”。张宝不想违背老人的意愿,只得举手投降。张宝觉得他与梅洁的婚姻如同建在泥沙中的房子,外表看是个结实的建筑物,一旦遇到狂风暴雨随时都有可能坍塌。他稳定了一会儿自己的情绪,问道:“王大婶,您这么急急忙忙地赶来,是不是我的婚事有啥变故?”

“咳!我正是为这事来的。”王巧嘴气喘吁吁地说,“梅洁这个没有主见的东西!前两天腾龙台的李勇家托人去说媒,他家竟没有跟我吱一声,居然同意了。这不,今天晌午梅洁的爸爸把你家给的彩礼送我那儿去了。”

王巧嘴是大洼地区有名的媒婆,这种单方无故悔婚的情况对于她而言已是司空见惯。但是,对于梅洁改换门庭她还是很气愤很不理解的:“李勇这个小子我是见过的,枣核脸儿,单眼皮儿,塌鼻梁儿,个头比武大郎高不了多少。哪里比得上大宝呀?要人有人,要个有个的。”

“那她梅洁贪图个啥?”

“嗨,贪图钱呗!听腾龙台的人说,李勇和他爸爸从1980年以来一直在倒腾木材。他有个老舅在县物资局是个头儿,隔三岔五地给开个条子搞点计划内指标,而后再倒腾到自由市场按计划外的价钱卖,三四年下来少说也挣有五六万块了。这不是明摆着投机倒把吗!我要是有闺女,宁可老在家里,也不嫁给这号人。”

王巧嘴的这一席话犹如屋外这场突如其来的暴雨,将人们从明媚的阳光下猛然拖进了阴风冷雨中,愤怒的情绪立即以各自惯用的方式迸发出来。

“这个水性杨花的东西,眼皮子咋这么薄啊!看人家有几万块钱就不讲信用了,你嫁的是钱还是人呀?”

“不愿意早说呀,结婚的日子定了,亲戚朋友们也都通知了。这姓梅的不是故意涮人吗?”

“妈来的!李勇这小子也不是个好鸟儿,明知道梅洁有爷儿们了,还他妈的上门提什么亲呀?再说了,你赚钱的时候咱大宝哥干啥呢?正在边防前线保家卫国呢!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看这与破坏军婚没啥区别。”

“梅洁家这事办得是不地道,当初可是她看我哥哥长得好,在部队有前程才主动托王大婶到我家提亲的。”

“大宝哥,咱们找他梅耕读算账去!他要是不收回成命,叫她梅洁和李勇也成不了亲。你不好意思动手我们哥几个干,看这社会穷的和富的谁怕谁?”

王巧嘴心里说,你们骂啥啊,凭梅洁的条件就是不找李勇,也不一定嫁到咱光棍窝来。就你张宝家三辈人挤在这三间小房里,我嘴巴再巧也是白搭。为别的村小伙子保媒啥时候不是十拿九稳呀?看人家腾龙台、鲤鱼淀,还有那泊舟湾的大姑娘小媳妇们,简直就是母狗的那个——许进不许出。领进去一个大姑娘准变成一个小媳妇,本村的姑娘们哪个也不想往外走。

屋外的风雨正在势头上,密集的雨柱砸在房顶上发出“噼噼啪啪”的声响。屋内人们的怒火仍然没有减弱的迹象。张凤骂过后,拥着张卫华哭了。

“都别吵了。”一直保持沉默的张宝苦笑了一声说,“梅洁家这事办得唐突不假,但毕竟没有犯上哪条法,结了婚还有离的呢,更何况强扭的瓜不甜。还是那句话,男子汉大丈夫何患无妻,我就不信凭咱哥几个这硬邦邦的小伙子找不着媳妇。”

光棍窝村的小伙子历来不比别村的差,不论是体力还是智力。我曾为其中一分子,对此深有体会。第一次全国农业学大寨会议后,大洼公社连续四个冬春开展了农田基本建设大会战。全社32个村庄一律按人头分土方,每战都是光棍窝大队率先报捷。在开挖胜利大渠时,有一截是难啃的橡皮泥地段,各村都不乐意要。时任光棍窝大队党支部书记的娄新奇——也就是后来的周扒皮,主动请战接下了这个任务,指挥小伙子们在时冬腊月光着膀子推车拉坡,苦干加巧干,工程接近尾声时又连续奋战了两个通宵,依旧是全社第一个完工。娄新奇说:“难道我们这帮童男子儿,怕你们掏空了身子的不成!”后来县里从生产一线提拔年轻干部,娄新奇一跃当上了公社党委副书记兼革委会副主任。不几天,就娶了个名叫宋肖男的白净漂亮、小他六岁的女知青,正可谓是福禄双至,双喜临门。和占京与祖怀志在私下里说:“淮海战役是支前大军用小车推出来的;娄新奇的运气是光棍窝的小伙子们用铁锹挖出来的。”而且娄宋结婚十个月整,宋肖男一胎竟然生了三个大胖小子,这更成为了光棍窝小伙子能力不凡的雄辩。

在屋内的怒火熊熊燃烧之时,还有一个人始终在保持着沉默,这就是张大发。他蹲在堂屋的东北角狠劲地嘬着旱烟袋,脑袋瓜子里却如同汛期的青龙河那样翻腾着:他们老张家这百十年来一直人丁不旺,爷爷那辈只生了父亲张富这个男孩;到了父亲这一代除了自己又多了个大财。全家人先是费心扒力地给自己讨了个媳妇,然后又把全部精力用在了给张大财娶亲上,为此不惜拼命劳作、节衣缩食。但无奈光棍窝村穷得出了名,终归未能如愿。于是乎全家又将希望寄托在了他和媳妇身上——多生他几个男崽,其中总得有两个可以讨到女人的吧?退一步想,实在不行还能让男的来个倒插门,到女方去生孩子,那也是咱老张家的根呀!没料到,媳妇在生张凤时遇到了特殊情况,大病一场后抛下他和孩子们先走了。为了拉扯这两个孩子、特别是为了张宝的婚事,他一家人可谓受尽了苦,操碎了心。前年春天,张梅两家订亲后,鉴于梅洁的父亲梅耕读身子骨不好,梅洁的一个弟弟年龄尚小,张大发主动把梅家一多半的农活揽了过来。梅家分得的一块河滩地学大寨时都没有整平,他带着大财经过一个冬天顶风冒雪的奋战,硬是给弄成了旱能浇涝能排的高产田。去年春天,张大发看到梅洁家的麦苗长得比周围地块的弱,在为他家的麦田浇水时,偷偷把自家买的半袋美国二胺和一袋本地产的气肥撒了进去。全泊舟湾的人谁都称赞梅家攀了个好亲戚。当然,梅洁来他家曾帮助张凤做了几天针线活。但是,总归没有他和大财给他们梅家卖的力气多哇!张大发越想越委屈,越委屈越觉得来气,越来气越觉得胸口发堵。他猛地直起身子,只感到脑袋发麻,眼前发黑,一跤摔倒在了地上。众人急忙把张大发抬到东屋的炕上。张大发睡眼惺忪地说了句“没事”,便昏了过去。

“爸爸!”“大叔!”“哥哥!”人们着急地、惊慌地呼喊着,张大发已经没有任何反应。张凤“哇哇……”地哭叫着。王巧嘴提议把村西头的赵二奶奶请来看看,人们有个头疼脑热的常找她。如果谁被野鬼撞上或黄鼠狼迷住了,她也有一套整治的办法。张宝意识到父亲病情严重,没有采纳王巧嘴的建议,而是马上组织田大牛、刘二虎、米三彪、田小豹卸下一块门板,找来木棍和绳索,迅速制作了一副简易担架。张宝叮嘱张凤和张卫华照料好爷爷,与大伙儿抬着张大发朝乡医院奔去。张卫中、刘治河、米英闻讯也随后追了过来。 xbo7eTNn4roYIHOplxGm7DY1+GhTATLlKFtAUxRkCnl/EpA5OaPOVXD34UZUGH1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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