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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

又是一个东风送暖、杨柳吐绿的春耕时节。光棍窝村民计划大面积种植西瓜的消息,通过乡通讯报道员郑玉文之手很快传遍了绿野县的村村户户。稍后,市报社和广播电视台又对这一情况进行了深度的采访报道,光棍窝村迅速成了市、县、乡发展“一村一品”的先进典型。这是梁直调整农业结构的成果,与张宝的带动有关,但更多的因素是人们的从众心理。梁直去年春季出的课题,张宝一直没有琢磨透。调整农业结构讲着容易,喊着好听,做起来却远比调解许季与柴学庸两家关系复杂得多困难得多。县委、县政府那帮秀才,每每借用领导的海口谈谈他们的战略构想和工作思路,可落实到实际中却如纸上谈兵,成效甚微不说,往往由于一哄而起,劳民伤财。张宝决定先去趟县城,拜访县农业科技中心主任杨俏,而后再向梁直复命。

张宝与杨俏是在县医院脑系科病房相识的。在张大发清醒后的第二天深夜,这间病房里又推进来一位昏迷的病人,看样子有六十出头,长得很胖,症状与张大发刚来时没啥两样。床头也挂了一张张大发床头那样的病卡,上面写着姓名:杨守恒;地址:城关镇东街18号;病症:脑溢血。陪伴杨守恒的是一位三十多岁的少妇和一位芳龄二十左右的姑娘,虽然两人都面露悲愁,但仍遮掩不住她们那俊俏的面容。看着她俩挪动病人那吃力的样子,张宝主动招呼哥几个上前帮忙。转天上午例行会诊后,系主任将新来的这位病人的家属叫去了十来分钟。待她们回来后,张宝问她俩:“大夫是否征求你们对病人的治疗意见?”“嗯。”“是否张罗要对病人实施打眼引流手术,如果做还有治愈的可能,否则就没有了生还的希望?”“嗯。”张宝劝导她们说,你们千万不要听这些大夫的,我父亲刚来时他们也是这样讲的。医院的一位老乡偷偷告诉我,咱们县医院目前这种手术还不过关,所有做了开颅手术的病人,几乎都挺不过半个月。目前最稳妥的办法,是保守治疗。张宝稍后了解到,这位少妇是病人的儿媳,丈夫在部队服役,家里还有个吃奶的孩子由婆婆照看着。一股同类相亲的感觉在张宝心中油然而生,他让这位名叫李莉的军嫂抽时间多回家看看孩子,自己和几个哥们在伺候张大发的同时,又分担了一部分照顾杨守恒的任务。尤其是翻身、捶背、接尿这些女士不方便的活计,都由他们包揽下来。可能是这类病的康复规律,也可能是张宝等人有了比较丰富的经验,六天后发生在张大发身上的奇迹,居然在杨守恒这里重演了。危重病房里有了悄悄的说笑声,这时张宝他们才发现,整日以泪洗面的姑娘原来是个性格开朗的外向人,与李莉是姑嫂关系,名唤杨俏,去年省农学院毕业后分配在县农业科技中心工作。又过了两周,杨守恒左侧僵硬的肢体有了知觉。大夫说:“目前看,这两位病号的状况很好,只要加强锻炼和保养,完全可以痊愈。”

张大发与杨守恒前后脚出了院。在之后的一个月内,先是李莉的丈夫杨彪拎着许多滋补品到光棍窝村看望张大发和张宝他们哥几个;而后杨俏又带着她哥哥归队后寄来的特效中药来到张宝家。张大发服了此药后,出来进去的居然甩掉了拐棍。这些年来,杨俏把张宝一家当作了亲戚和救父恩人,每逢节假日都来他家看望他们。杨俏讲,去年他们单位有位同志的母亲因患脑溢血,在县医院钻了两个眼引流,结果不到五天病人就没了气。看来钻一个眼的病人能挺半个月,钻两眼最多活一周,这是县医院引流手术的一条规律。当年多亏了张宝的提醒,否则后果不堪设想啊!

对于张宝提出如何调整农业结构的问题,杨俏难以拿出明确的方案。她与张宝一起回忆了近四五年绿野县农业结构调整情况,先是在良田上大面积种植果树,结果由于品种欠佳卖不上好价钱;后来又在一些地区推广奶牛和奶山羊,产品同样销路不畅;前年一股风地发展养鸡,没承想碰到了十数年不遇的流行性鸡瘟;去年又大力号召养猪,现在看猪肉的价格如同秋后的白龙河水天天往下落。这市场好像成心与政府为敌似的,政府越是号召老百姓种养什么,什么越得赔钱。杨俏此时已新提升为中心副主任,她表示,我们是搞农业技术指导的,无论你们村种养什么,我们中心都无偿为你们提供技术服务,只是这调整结构的方向,我实在是把握不准。

张宝向梁直汇报了县城之行的收获后,谈了自己来年想种植一部分西瓜的打算。他认为,这几年市场上的西瓜价格还算平稳,光棍窝村又不乏种植西瓜的能手,如果不出万一的话,每亩的收益可比种植粮食增加一倍以上。张宝的这一想法得到了梁直的赞成,也引来了相当一部分村民的追随,一夜之间,光棍窝村便成了西瓜专业村。这种局势令张宝始料不及,甚至有些后怕,如果那个“万一”真的降临在光棍窝村民的头上,谁承担责任事小,群众的损失可就大了!他为此甚至找到梁直,讲述了西瓜产销的不测前景,给一些种植大户降降温。可是种西瓜比种粮赚钱这一理念,如同无线电波一旦发出去就收不回来了。许多种植大户说,从来是种瓜得瓜,种豆得豆,哪有那么多的“万一”。

许季打算拿出80%的责任田种植西瓜,成了名副其实的种瓜专业户。当然,也成了市、县媒体重点宣传报道的典型。许季算了一笔账:一般年景每亩地能产西瓜6000斤上下,按每斤售价一到两毛钱计算,这一季就可赚万八千块钱;如果秋季再种上一茬萝卜白菜,还可挣个三两千的。这一年下来,给孩子盖房娶媳妇的事可就没愁发了!再后来,县里召开“狠抓农村多种经营、大力发展商品生产”动员大会,许季又作为大洼乡的先进典型在会上做了发言。一时间,许季俨然成了绿野县著名的致富能手,到处都是鲜花、掌声和人们羡慕的目光。他自己对于实现一年暴富更是充满了信心。像许季这样怀里揣着一对鸽子的人,在光棍窝村还大有人在。他们在精心种粮的同时积极进行多种经营,广开增收渠道,企盼着自己栽植的梧桐树快快长大,引来金凤凰成群结队地飞来。郑玉文接连写了八篇通讯和评论,把个光棍窝村炒得沸沸扬扬,仿佛马上就跨入了先进村的行列。温七九找到柴缺德,谈到张宝号召人们种植西瓜的事情,说这小子还是有些号召力的,搞不定还真的能够带出一批万元户呢!柴缺德说:“你别给他戴高帽子啦,就他那毛孩子还能尿出一丈三尺尿去?咱们大宇贸易货栈好孬干上十天半个月的,就顶上他们五六亩地的收成。”

在光棍窝村,对于种植西瓜前景表示担忧或是不看好的除了梁直、张宝、柴缺德,还有张卫中和李守正全家。后者认为,这个郑玉文就是一颗丧门星,再好的事情一经他炒作就非得变坏不可。郑玉文今年四十出头,瘦削脸庞,眼窝凹陷,两道眉毛之间已经有了三条深深的竖纹。在全县36个乡镇专职通讯报道员中,他是资历较深、水平较高的一位。我在“批林批孔”时曾担任过一段大队政治夜校辅导员和理论组成员,与他打过几次交道。这个人给我的感觉是形势跟得紧,思想观念新,文字水平也相当了得。每次县广播站需要基层一些重量级的稿件,往往第一个找他约稿,而且稿子一旦形成,就保证能够被采用。同行们说,郑玉文好比神枪手,不仅百发百中,还时常一枪打俩。也就是说,他写的稿件县广播站播发后,地区和省的广播电台或报刊十有八九也会采用。就光棍窝这个穷庄,在“反击右倾翻案风”运动中,曾经因批邓深刻在地区广播电台和省报的重要时段、重点版面上露过三次脸,每户那仅有的两分菜园也被“主动”上交了集体。当然,那些报道中名为贫下中农之认识,实则是郑玉文之思想也。上次在青龙河清淤工地上批判张大贵的那几篇文章,就出自他郑玉文之手。当时,他曾提醒谷武生、周扒皮此时写这样的东西已不合形势,弄不好会犯方向性错误,但终归还是遵从了他俩的旨意,而且文笔相当地老辣,纲线也上得十分了得。大伙儿一直认为,在张大贵问题上,郑玉文起到了助纣为虐、推波助澜的作用。这也就是张卫中一家反感他的原因所在。

李守正一家讨厌郑玉文,是由于他报道李有福的养兔事迹,不但没能给他家带来财运,反而被王八店的王小燕耍了一顿。那是在1980年的初春,李有福看到满洼地头河坡上生机勃勃、恣意妄为的杂草和野菜,不禁怦然心动,打起了养兔致富的主意。他回家后找父亲李守正要了三块五毛钱,到集市买了两母一公三只幼兔,一年半之后就顺利繁衍成了一个排。郑玉文嗅到这一信息后,立即让娄生产领着来到李有福家。刚一跨进院子,他就被那些满院子欢蹦乱跳的小家伙震撼了。这是多么有特色、有写头、有意义的题材呀!他觉得不仅能写出一篇好的广播稿,而且通讯配图片,还很有希望得到地区报刊乃至省报的青睐。好的新闻素材如同天生丽质的的姑娘,谁瞧见都会喜欢的。郑玉文麻利地从背兜中掏出海鸥牌照相机,选取不同角度拍了五张兔子吃草和嬉戏的照片,然后才与正要出工的李有福一家聊了起来。郑玉文从养兔的起因、过程、效益、感受以及这中间发生的典型事例等多个方面进行提问,李有福和他的父母逐一详细解答,气氛活跃而友好。在问及李有福养兔子的目的时,李有福说,主要是为了增加家庭收入;王丽荣答,将来多攒些钱好给孩子们娶媳妇。郑玉文引导他们说:“你们讲的这是实话,也是你们主观上的朴素愿望。实际上,从客观上来看,你们这样做是贯彻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精神的具体体现,是建设四个现代化的积极行动。而且这兔子还可以赚取外汇,那可是在直接地支援伟大的世界革命。”

当郑玉文谈到他要写一篇较大篇幅的通讯,让全县、全地区甚至于全省人民都知道李有福养兔子发了财的时候,王丽荣担忧起来:“如果这么多的人都一股脑地养起兔子来,那、那谁还买呀?”李守正点点头,觉得老婆的这个担忧不无道理。他们强烈要求郑玉文不能写这样的稿件。郑玉文说:“大叔大婶儿,你们放心好了。您二老说咱中国大不大?这全世界可是拥有220多个国家和地区,那更是大得不得了!有福养的这些兔子不光是给中国人民吃,而且还要出口,给外国佬们吃。别说咱们一个省的社员养兔子,就是再多几个省的社员来养这东西也没啥问题。就怕全地球的人都知道了你们家产优等兔子,到时候这里没有那么多的货。”郑玉文还说,自古美女爱英雄。如果李有福在报纸广播中出了名,那漂亮姑娘们就会主动找上门来给他当媳妇。李守正和王丽荣忙不迭地点头称是,李守正嘀咕道:“我原来怎么就没有想到这层好处呢?”

就在李有福养兔致富的通讯报道发表不久,王巧嘴果真领着一位二十出头的姑娘进了李有福家。王丽荣在堂屋见到后,急忙跨过门槛儿迎了出来,高兴得合不上嘴。经王巧嘴介绍,王丽荣了解到这位姑娘叫小燕,家住距光棍窝村20多华里的王八店,听到前些天广播里报道李有福兔子养得好,是特地赶来参观学习的。说是参观,还不是来相亲,不然一个大姑娘家寻什么理由到一个陌生小伙子家来呀?王丽荣心里这样想着,不禁仔细地打量了小燕一番,总体的印象是相当地满意。她看到,这位姑娘不仅行为上落落大方,而且相貌也拿得出手。一身海军蓝的女式制服,把她那青春女性的特征略加夸张地显现出来,尤其她那弯眉笑眼翘嘴巴,显得多喜兴啊!看来这郑记者就是能耐大。王丽荣把两位客人让到屋里,忙不迭地让座倒水,还从柜了里翻出了半包“菊花牌”香烟,抽出一支递给了王巧嘴。小燕坐在炕沿上扫视了一下屋子,这是与光棍窝村大多数人家一样的土坯房。屋子里边的墙壁是用麦圩和黄泥抹的,被烟火熏得黑乎乎的,靠近底部的墙面由于潮湿已经脱落;房顶没有进行任何装修,裸露着弯弯曲曲的榆木檩条和挂着枯叶的高梁秸秆;地面虽然没有砌砖,但踩得平坦结实,凸出的部位还泛着白光;房屋的北部摆着两节黑褐色的旧躺柜,上面放着一对瓷瓶和一座老式梳妆台;屋子的东部放置了两把布满油渍的太师椅和一把圆凳。王丽荣到堂屋洗了三根黄瓜,首先拿了一根递给小燕,然后又递给王巧嘴一根。小燕笑了笑,说:“大婶,您快休息一会吧,别这么客气。”

时近中午,王巧嘴和小燕正听着王丽荣聊着李有福养兔子的故事,李守正和李有福、李连福父子三人分别扛把锄头回到家中。见到王巧嘴和小燕特别是王丽荣那兴奋的神态,爷三个立即明白了怎么回事。这王巧嘴带着姑娘来相亲怎么不提前打个招呼呀?李有福没顾得上与王巧嘴和小燕寒暄,像黄鼬一样钻进西屋换掉了自己满身汗渍的衬衣、打着补丁的裤子和露着两个脚趾的布鞋,而后才变了人似的闪亮来到来东屋。李守正忙着吩咐李有福宰了一只成年公兔;又让王丽荣掏出四块钱给了李连福,叫他到村小卖部去买些东西。一再嘱咐着:“大方些,别心疼钱!”

小卖部在村中街的西部,是公社供销社设在光棍窝村的经销点,主要卖些油盐酱醋和烟酒茶糖之类的日用品,有时也收购些诸如鸡蛋、青蛙、槐角类的土特产品以及废铜烂铁等旧货,故又兼有采购站的功能。李连福双脚刚刚迈进小卖部,就指着货架说:“售货员,快给我拿一瓶酱豆腐、一桶牛肉罐头、五只松花蛋,哦,对了,再来一包永红牌香烟,别了,还是来白鹭牌的吧!”

“李守正家今天这是怎么了?不年不节的买这么多东西,不会是不想过日子了吧?!”前来打酱油的刘二虎大声嚷嚷道。正在欣赏化妆品的刘红艳、柴金霞,以及两位售货员对于李守正家前所未有的大方,也露出了惊讶的神色。

李连福诡秘地一笑:“告诉你们吧,今天我们家大清早就听到了喜鹊叫,后来果然是遇到了大喜事,比过年过节的还要喜呢!”

“看把你美的,什么事啊?该不是七仙女下凡到你家了吧?”

“哈哈,这事还真的让你们猜着了!这七仙女就在我家呢!”

售货员说:“你别卖关子了,如果再不说实话,我就不给你拿东西。”

“是我嫂子来我家相亲了!我那嫂子长相可好了,比那黄梅戏中的七仙女要漂亮得多哟。”李有福不无自豪地说。售货员提醒他说:“那剩下的钱就买糖块吧?哪有这种事不预备喜糖的。”

“那是,那是!”李连福忙不迭地点着头。

“走哇,到李有福家看新媳妇去了!”刘红艳和柴金霞边喊着边跨出了小卖部的门口,跟随其后的是一帮欢蹦乱跳的孩子们。进了李守正家的堂屋,刘红艳和柴金霞挑着门帘往里看了看,嘀咕道:“不错,的确不错!”闻讯赶来的祖小全、柴二蛋踮着脚尖嚷嚷着:“让我瞧瞧!”小燕有些纳闷儿,这光棍窝村是啥毛病啊?怎么来个外人就引来这么多的人看?王丽荣给孩子们每人发了一块糖,让他们赶紧回家吃午饭,可是这帮孩子仍然没有撤离的意思。小燕和王巧嘴的这顿午饭就是在孩子们的围观中开始的。王丽荣给客人做的是一顿在此时农村非常奢侈的午餐,主菜是炖兔肉,外配五个小盘,有酱豆腐、炒鸡蛋、牛肉罐头、松花蛋和拌黄瓜。主食是角瓜馅的素盒子,这还是如前所述的那种讲究——和和美美。小燕对安排这顿饭虽说没有过分推辞,但在这么多人的观看下,感觉十分拘束,了草地夹了几箸菜,吃了一张小盒子就撂筷了。午饭后,李守正家又来了一些围观的中年妇女和姑娘,小燕几乎是在人们的夹道欢迎中离开李家的。人们在议论着,李守正家的这个儿媳妇可比她婆婆漂亮多了。你瞧那王丽荣长得面皮黑黄不说,身体也越来越胖,简直成了腌菜的大缸。看来,这李家要改门风了。送走了小燕,李守正全家人有了底,订婚饭都吃了,小燕姑娘还会飞吗?

自从小燕“相亲”之后,李守正全家人天天盼,夜夜想,一直没有听到小燕的回信。主动去问王巧嘴吧,又担心让小燕家人看贱了。眼瞅着到了农历八月十五,按照李守正与王丽荣的计划,应该是为儿子和媳妇订婚的日子。这老两口终于矜持不住了,李守正让王丽荣去找王巧嘴探探底细。王巧嘴见到她说:“你来得正好,我正想一半天抽空去你们家呢。那次我带去你们家的那个小燕,前天到我这来了,临走时撂下了三毛钱四两粮票,说现在乡干部到村民家吃午饭,就是交这么多的钱和粮票。”

王丽荣的脸色立马阴沉下来,说:“那她为啥不同意?那天我见她挺高兴的,不同意吃啥饭呢?乡干部交这么点钱,吃的是啥呀?我高兴给他炒个素菜,不高兴就让他啃咸菜梗。这回她来吃的是啥呀?那可是庄稼人一年到头也尝不到的大席面!她这么一抹油嘴头就算结啦?”

“哎!我也是这么想,你不同意就别在人家小伙子家里吃饭啊!再说了,你们家人那么整齐,有福那小伙子那么能干,结婚后还会有啥苦日子吃?你说这个小燕说什么了?”王巧嘴瞅了瞅王丽荣的样子,故意放慢了语速:“这个小丫头片子说,她前此天到你们家就是参观养兔子的,根本就没有别的目的。”

“我看她那是浪的,哪有黄花大闺女平白无故到大小伙子家中参观的?”

“可不是吗!我再三劝她考虑考虑这门亲事。没想到,这个小丫头片子跟我急了,说什么一进咱们村就显得太穷气,家家都是土坯房,多数家房顶上连块瓦片都没有。回家后,她又仔细算了算,这养兔子收入并不高,就指望着养这几窝兔子,不得猴年马月才能盖上浑砖到底的大瓦房啊?!”

光棍窝村各类消息的传递历来十分快捷,有时就跟刮西北风似的,村西头扬起尘土时,村东头的树冠也开始晃荡了。这次李有福与小燕告吹,如同前些天小燕主动登门一样,仅仅只用了两天的时间,便传遍了家家户户。多数人听后感到有些惋惜。但是,也出现了一些不同的议论。柴学道冷笑了几声,说:“这七仙女下嫁董永本来就是个神话,结果还不是被王母娘娘给拆散了。就凭他李有福那副模样,找个小燕那样如花似玉的姑娘,不他妈吹了才怪呢!”王丽荣则到处宣扬是我们家的有福看不上小燕,就冲她那主动登门找汉子的浪劲儿,我们家就不娶她。李守正一家私下尤其埋怨郑玉文,如果不是他写了那篇烂报道,这小燕怎么能知道我们家养兔子?如果不知道我们家养兔子,她小燕怎么会假借参观的之名白蹭了一顿好吃喝?这个姓郑的丧门星,真是写谁倒霉,报哪哪遭殃!

相对于李守正一家而言,许季对于郑玉文写他的报道要清醒得多。什么改革开放的先锋啊、什么满足城乡居民的需求啊、什么为建设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多做贡献啊……那全是姓郑的瞎编的!我可没有那么高的思想境界。我家辛辛苦苦种植那么多的西瓜,就是为了赚大钱、发大财、盖新房、给孩子们娶媳妇。许季所思所想所盼的这些美事,真的突然而至了。

农历四月十八的寅时,一辆搭着红布帐篷系着大红飘带的马车,“哒哒哒”地由村东头驶到许季家的门口。两匹棕色高头大马披挂一新,鞍绳上扎着鲜艳的红花,显得既富贵又十分精神。

“燃放鞭炮,迎接新人。”随着村红白理事会理事长、司仪刘大山的一声喝喊,大院门口两侧用木杆挑着的四挂一丈余长的洋鞭“噼噼啪啪”地同时响起。与此同时,四个十五六岁的男孩分别在距院门不远处“崩崩乓乓”“轰、轰”地放起了二踢脚和闪光雷,浓郁的喜庆氛围即刻打破了光棍窝村黎明的宁静。许季家后院杨槐树上居住的一对喜鹊伸出脖子“嘎嘎”地叫唤三声,又缩回窝中睡它们的回龙觉去了。这时,打扮俏丽的新娘韩小娇在刘红艳、柴金霞两位姑娘的搀扶下轻轻地下了马车,款款朝院中走来。

刘大山放开喉咙喊道:“许打春与韩小娇新婚典礼现在开始……”

“哈哈……”许季开怀大笑,情不自禁地放了一个响屁。刘玉稳用力推了他一把,含糊不清地说:“你干啥?”

农历六月十八这天,雨过天晴,气候爽人。寅时刚到,许季家大院的门前再次停下了一辆装饰豪华的马车,随后鞭炮齐鸣,院子内外到处笑语欢声,其喜庆氛围甚至盖过了二月十八的那个黎明。

刘大山放开喉咙喊道:“许立夏与韩小柔新结婚典礼现在开始……”

许季绝对没有想到这么短的时间内能娶两房儿媳妇,尽管他已经成为远近闻名的致富能手,尽管他已经意识到自己马上就是光棍窝村数一数二的富翁了。按照老一辈的说法,一年之内一家是不能同时迎进两位新人的。架不住王巧嘴撺掇,更主要是许季一家人觉得这韩家二姑娘品貌兼具,害怕夜长梦多,过了这个村就没有了这个店。为此,许季登门求教了刘赛仙一番。刘赛仙说,这许家老二娶韩家小女本身即十分吉利,而且从他二人的“八字”看今年交合更胜过来年。有诗为证:今占此卦令人欢,男女相配前世缘,福禄丰盈万般好,堆金积玉乐万年。为了规避一年见“两新”的不利之处,在许季出了30元钱后,刘赛仙交给了他一套趋利逃害的方法。诸如选由金命之人迎娶,卯时三刻典礼,新人进入洞房后要面朝西南而坐,等等。据说依此而行,不仅可解违反老例之忧,而且还可保新人早生贵子,一生吉利,践行诗中所述。

“哈哈……哈哈……”许季乐了,而且比老大许打春娶亲那天笑得更加得意忘形。刘玉稳转过身子,狠劲地拧了他一把耳朵。

“哎哟,你要干啥?”

二儿媳妇进门不足一个月,王巧嘴又风风火火地领来了三位姑娘,许季见后忙着把她们让进屋里,问道:“他大婶,您这是?”

王巧嘴诡秘地笑了,把嘴巴贴近许季的耳朵说:“你这西瓜专业户可是扬名四海了。这三个闺女听说你家老三还没有定亲,非得张罗着让我领她们到你家来瞧瞧。你们老两口先看看,然后再让老三相相,中意哪个我好帮你家老三保媒。说实在话,我当了这么多年的媒人,还很少遇到相貌上超过这三个姑娘的。我说你许季两口子,是哪辈子烧高香了能摊到这样的好事?”

“哈哈哈……哈哈哈……”看着三个打扮入时如花似玉的姑娘,许季又一次笑了,而且笑的声音比前两次更大、时间比前两次更长,像喜鹊又像猫头鹰,震得房顶上的尘土呼呼下落,窗户纸刷刷作响,令人听着发瘮。

刘玉稳拽开被窝坐了起来,再次狠劲儿地拧了许季两把,气呼呼地说:“深更半夜的你撒啥疯啊?还让人家睡觉不?”

许季打了个哈欠,用力揉了揉眼睛,看了看黑洞洞的四周,说:“还没亮天呢,你闹唤个啥?”

“谁知你闹啥了?这一夜又说又笑又打嗝又放屁的,吵得我醒了三四回了。”刘玉稳仍然没有消气,提高嗓门嚷嚷着,“是梦见哪个小妖精钻进你被窝了,还是拾到了两个金元宝?”

“你瞎琢磨个啥呀,没有的事!”

“不然的话,你怎么会这么美呢?”

许季轻声说:“是做梦了,天没亮说梦不吉利,等日头露头后我再告诉你。”

太阳没有升起来,说梦是不顺的。直到现在,我们这一带仍然保留着这一风俗习惯。刘玉稳没有细究,骂了他两句老不正经,躺下来重新盖好被窝接着睡了。不足半袋烟的工夫,便发出了轻轻的鼾声。许季此时却翻来覆去地睡不着了,自从西瓜秧苗破土后,他白日天天长在地里,夜晚也在算计着如何管好瓜田,争取个好收成。他与刘玉稳商量过,准备把西瓜卖掉后就把现在的正房装修一遍,再在前院盖上东西两所厢房,在临街盖上一层倒房。解放前老地主家的院落就是这样布局的;他听孔老三讲,过去的大户人家都讲究三正三倒或五正五倒、东西厢房的四合院,即使清代的王爷府也不过如此,只是房院比普通大户人家大些而已。许季想,这项计划实施后,那儿媳妇还用得着发愁吗?到时候不踢破门槛儿才怪哟!没想到,他许季盼啥来啥,这一夜竟然遇到了这么多的喜事。许季又找回了方才梦中洋洋得意的感觉,无声地笑着。躺在他身边的刘玉稳此时却“呜呜”地哭出了声,原来她正在做着一场噩梦:就在地里西瓜将要上市时,老天爷突然翻了脸,把一尺多厚的冰雹噼噼啪啪地泼在了她家的瓜地上,最大个的雹子居然超过了鹅蛋,满地的西瓜转眼成了烂泥,其中一颗冰雹刚巧砸中许打春的右眼。韩小娇对仍在追求他的许打春说:“你家快死了这份心吧,这回我宁可嫁给腾龙台的那个奶油小生,也不会嫁给一个独眼龙。”许季赶快把刘玉稳晃荡醒,由于她也不敢破那个老例,同样没有道出梦的内容。这时,窗户纸已经发白,许季叫她赶紧穿衣下炕做早饭。

在饭桌上,许季看着三个儿子尤其是许立夏和许小寒睡眼惺忪无精打采的样子,再次给他们上了一堂发家致富课。许季说:“你们也不看看现在是什么形势?哪村哪户哪人不在变着法地挣钱啊!柴缺德、许耀宗那些办工厂、开商店的咱甭提,刘升堂、刘雪儿爷俩到南方去赚大钱咱也不想比。就拿与咱们肩膀一般齐的人家来说,文得印、文得福哥俩已经由倒卖粮食和米糠扩展成了加工和专营大米白面的“一条龙”。这大米里面不仅拌沙土,而且也可以掺小石子了。还有刘满仓一家子做起了经营木料的生意,把从集市上买来的圆木锯成几截,粗的当柁,细的做檩,再细的用作椽子,只是这么一折腾就让卖价比买价翻了一番,你说人家能不能?”

许季“嘘唏”两声喝了半碗稀粥后,继续说道:“再说那钱来酒店,传说一天就可纯赚一百多块,这一年下来可就是三万六千多元呀!还有比他们赚得更多更快的,听人家讲,那个田四清与泥鳅沟的小六子搭上了伙,正在从河北的胜芳往咱这县城里倒腾香烟呢,每日三更半夜地走四更漆黑地回,一趟就能赚上千八百的。”

哥三个的困意终于被他爸爸驱散了。许小寒颇为羡慕地说:“我们也去倒腾烟吧,那样来钱多快呀!还、还可以天天坐车玩。”许季当即否决了许小寒的提议,他说:“这种歪门邪道的事咱们不能想,这烟草是国家掌握的东西,你个人能干吗?我料到他田四清早晚得出事。”许季还嘱咐三个儿子什么时候都要勤劳致富,把这地种好了比啥都强。饭后,许季没有来得及向刘玉稳说梦,就带着三个儿子去了田间。

今年的年头收西瓜。加之有杨俏等农技员的指导,光棍窝村地里的西瓜在麦子发黄后,就像气吹的一样迅速鼓胀起来。许季和张宝家的西瓜由于伺弄精心,长得尤其喜人,不仅单位面积内的瓜数多,而且个头大、体型美,成熟后那粉红色的瓜瓤里甚至能见到闪烁着银光的粒粒珍珠。待小麦晒干入库后,头茬西瓜的个头也近似篮球般大了,种植西瓜的农户大都用自行车驮着两个柳筐到集市上去卖。许季家的瓜多,除了他本人推着双轮车在大洼乡的集市上常驻外,又分别派出了三个儿子或担或背,到周围的村子走街串巷地去吆喝。无奈今年西瓜的产量远远大于市场需求,原来乡领导曾说过到了西瓜上市的时候,会有许多城里的汽车到田间来拉瓜,大伙儿就坐在地头等着点票子吧!可是,这种情景如同墙上贴的大美人,光棍窝村民终究没能盼来。

头茬瓜没有卖掉,第二茬瓜则如同浑身长着痒痒肉的胖小子,轻易一碰便咧开嘴“哈哈”地大笑起来,而且每每露出红红的润润的舌头。我本想创作一幅反映农民喜获丰收的《瓜乐图》,那红黄的太阳、碧绿的瓜田、黑绿相间的西瓜、古香古色的瓜棚,衬托着农民那发自内心的丰收喜悦,啧啧,这该是多么迷人的一幅水彩或工笔重彩画啊!但是到了田间却令我大失所望,所有种植西瓜的农户由于产品滞销,几乎都耷拉下脸来。听说许季和刘玉稳愁得已经三天吃不进饭了,刘二虎气得把两亩多地的西瓜踩碎了一半。见到这种情况,我赶忙夹着自己的速写本悄悄地离开了。

张宝打算到县城去闯一闯,那里毕竟是全县的政治经济中心,不仅人比大洼乡多,而且居民们的钱包也比这一带的农民鼓。这天雄鸡未叫,他就赶着一辆毛驴车去了县城。他想如果城里有收购西瓜的商贩——最好是省城或天津、北京来的——他就想方设法把他们领到光棍窝村,以解决村民们的燃眉之急。张宝在西瓜滞销这个问题上甚至有些自责,因为当初他是极力主张种植西瓜的。可是,到了城里他的情绪立刻从零上降到了零下,他发现这里同样是卖瓜的比买瓜的多!而且各处的西瓜仍在一股脑地往集市上涌,大街小巷到处都是西瓜摊。本县西瓜的集中产地在西北的高上地区,到了市场张宝才感觉,光棍窝村的西瓜虽说个头比较大,但是品种陈旧单一,无论在色泽、口感上均逊高上地区一筹,即使价钱比他们要得低一些,也没有多少人问津。

这天中午饭后,我在县城东街见到张宝,得知他还未吃午饭,就到大众饭店给他买了两张肉饼。我告诉他,听商业局的同志说天津市内的民权门那块正在收购西瓜,不光需求量大,价钱也比咱这里要高得多。张宝听后乐得顾不上吃肉饼,立即收拾了摊子,非得把那一车西瓜送到县文化馆去,算是奖赏我的信息费。他说如果这个消息可靠,大伙儿把西瓜销出去,那你可就是咱光棍窝村的大功臣了!

当天晚上,张宝回村后找到许打春,商议搭伙雇辆汽车将西瓜拉到天津市里去卖。如果真如画家说的那样,咱们再组织乡亲们向天津卫发起总攻。他俩扳着手指头算了算,这一趟去掉各种花费,也能赚上三四百元,不然再过十来天,地里那些胖娃娃全都情不自禁地笑开花了。

张宝与许打春顺利地租到了一辆携带挂斗的解放牌卡车,于当天夜里把车装好,第二天凌晨四点钟便出发了。时近中午,他们抵达了市区北部的宜兴埠。从这里进入市内不久,正赶上职工下班高峰,车水马龙,人流如潮。在一个十字路口处,由于前面遇到红灯,汽车停了下来。两个骑着自行车的三十多岁的男子见到有机可乘,每人从挂斗车里抱着一个西瓜,放进了各自的自行车前面的挂篮内。许打春大声喊着让他们把西瓜放回,张宝说别嚷嚷了,一两个西瓜也值不了几个钱,让工人老大哥尝尝吧!过了十字路口五十多米,一个剃着平头留着小胡子的家伙晃晃悠悠地蹭倒在缓缓行驶的西瓜车旁边,周围的行人立即挥着手喊道:“停车!撞人了,快停车!”这时,人群中又蹿出一个留着大分头的小伙子,一只脚蹬着踏车板,一只手拽着汽车驾驶室的窗口,指着张宝和许打春凶神恶煞般地吼着:“下车,妈的赶快给老子滚下车!没见到把人撞伤了吗?!”

许打春和司机被眼前的情形吓慒了。只有张宝心中有数,因为他从倒车镜中瞧见小胡子是故意跌倒在车帮上的,即使有伤,也无非是蹭破点皮。张宝下车后先仔细验了一下小胡子的伤势,没有发现什么外伤,便想搀扶着他站起身子。小胡子“哎哟、哎哟”地叫喊了几声,指了指大腿说:“可能是骨头折了,起不来了。”

大分头此刻也蹲下身子凑到张宝身旁:“哥们儿,商量个解决的办法吧。是去医院检查好哇,还是你掏些钱由我们自己去治呀?”

张宝意识到遇见打劫的了,即后来被人们所称的“碰瓷”。他四外看了看,没有见到警察,便故作害怕的样子说:“两位大哥,你们看我们这是头一次到这大城市里来,啥规矩也不懂,我这里只带了二十块钱,给你们自己去医院瞧瞧病吧。”

“你说吗?就二十块钱!”小胡子蹭地一下子坐了起来,伸出三个手指头说:“你以为是这答对要饭的呢?我告诉你说,起码得这个数——三百块,否则你们就别想离开这里半步。”

许打春这时已经明白了其中的原委,甩掉衬衣凑了上来。张宝悄悄按住他的胳膊示意别动,然后继续对小胡子说:“你要的钱实际上也不多,可惜我们手头的确没有这么多钱。不然你看这样行不行?麻烦你带我们先到民权门收购站去交瓜,等钱到手了再如数给你。”

小胡子与大分头对视了一下,说:“行,就这么办。兄弟你继续在这里等候其他老坦儿送瓜的汽车,我陪他们去民权门。在咱二爷的地面上,谅他们也不敢耍滑头!”说着他便自己站了起来,不客气地坐在了驾驶室内。

这时,从行人路上又走过来三个二十出头的小伙子,连声招呼未打就从车上够下了两个西瓜。没等张宝和许打春开口,小胡子已从车窗探出了半个身子,厉声喊道:“放下,这已经是二爷的瓜了,你们他妈的也敢动!”这三个小伙子不知是目睹过这位二爷,还是耳闻了小胡子的浓重津腔,乖乖地把瓜放回了车上。

这次张宝他们雇用的司机平日来天津市里不多,对市内道路非常陌生,尤其对哪条路允许过货车,哪条路禁止货车通行更是一无所知。现在有了小胡子这个向导,再也不用随时下车打探路了。张宝高兴地哼唱起了杨子荣的那段唱:“党给我智慧给我胆,千难万险只等闲,为剿匪先把土匪扮,似尖刀插进威虎山……”许打春皱着眉头看着他:遇见了这么个地痞,你怎么还有心思唱戏呀?小胡子更是感到十分惊讶:这个老坦儿怎么跟别的乡下人不一样啊?眼看着一车瓜钱打了水漂,还他妈的挺美!

汽车一路顺畅地开到了民权门。车停稳后,一位上穿红背心、下着白裤衩、脚踩塑料拖鞋、手握一把大蒲扇的中年男子迎了过来。他发现驾驶室里坐着小胡子,显得大惑不解:“哎呀,这不是二哥吗,好长一阵子没见着了,你干吗去了?”

“我打官司去了。”

“吗官司?”

“哎,”小胡子叹了口气说,“别提了,你二嫂子让人家强奸了。”

“那准赢啊,这回二哥有钱花了。”

“赢吗呀,输啦!”小胡子看到对方有些不解的神色说,“哎,她使人家钱了。”

许打春和司机听到这里“扑哧”一声笑出了声,张宝强忍住了没有笑,心里道:“小胡子那口子不是个婊子嘛!”

民权门收购站的一位工作人员瞄了一眼车上的西瓜,给张宝开了一张字条,让他们把车开到王串场蔬菜门市部去卸货过磅,原来这民权门为了节省开支提高效益,只起中转站的作用。小胡子继续带路押车,很快就到达了指定地点。张宝等将瓜卸在了蔬菜门市部指定的地方,这两大车西瓜除去其中十来个裂口和半熟的西瓜被甩了出来,其余统统卖了,一共得现款360元。小胡子有些眼热地说:“怪不得你们乡下人总往城里跑呢,原来真他妈的好赚钱!”

张宝正色道:“是啊,不仅我们常来,有一次还捎带来一只蚊子。”

“蚊子?它来干吗,也为了赚钱?”

“赚啥钱呀,这一进城可就苦了它了,你们这里不是喷灭蚊剂,就是挂蚊帐,饿得它没办法只得飞进了一家商店。它猛然见到几个赤身裸体的模特儿,便扑上去狠吸,可是吸了半宿竟没有一点血。这只蚊子不由感慨道,原来这城里人没有人味儿!”

“吗人味儿,那东西本来就不是人。”小胡子的话把大伙儿全逗笑了。笑声过后,小胡子伸手朝张宝要钱。张宝对他说:“这位大哥、啊是二哥,你再坐一段我们的车,一来省你乘公交车花钱,二来顺便把这十几个西瓜给你送回家去。到你那个地方,我们再把该兑现的三百块钱一分不差地给你。”

小胡子眨了眨眼又爬进了驾驶室。借去厕所的机会,张宝向许打春和司机谈了自己的想法,许打春不停地点头称好,而后叮嘱司机说:“一切听从大宝哥指挥,他让你在哪里停车,你就在哪里停。”

当车到开到距小胡子“碰瓷”附近时,张宝看到前面的十字路口处有两名警察正在执勤,便用手轻轻地拍了拍驾驶室,汽车“嘎”的一声停了下来,张宝和许打春从后面车厢跳了下来,招手示意小胡子下车。小胡子说:“怎么了?不是谈好要把我送回家吗?”

张宝没吱声,抬手将驾驶室小胡子这侧的门打开,一把将小胡子拽下车来,抡起巴掌朝他扇去。“来,这就是老子给你的现钱!”

小胡子毕竟不是等闲之辈,他能在这一带称王称霸,除了刁狠蛮横之外,也凭借着一身的功夫。小胡子急忙闪过张宝的巴掌,左手趁势抓住张宝的右臂,右手攥成拳头狠劲朝张宝的脸部袭来。张宝在部队曾夺得过全师擒拿比赛亚军,从来就没有把小胡子放在眼里,刚才他因不知小胡子的功力,怕伤他太重,没敢使用真功。见到小胡子下了狠招,张宝迅即一闪,顺势抓住小胡子的胳膊朝前拽去,同时抬起右脚朝小胡子左腿踢去,小胡子重心前倾来了个“狗啃泥”,许打春乘机朝他的屁股狠劲地踹了几脚。

不远处的两位民警瞅见这边有人打架,急忙赶了过来。小胡子一个鱼跃从地上挺起,再次挥拳朝张宝打来,张宝轻轻侧过身子,而后将右肘使劲砸在了小胡子后背上,小胡子再次重重地摔在了地上,弄得个鼻青脸肿。小胡子从地上慢慢爬起来,紧了紧腰带试图再战,被已经赶到的民警厉声喝住。张宝向民警简要介绍了事情的经过,小胡子便被一位民警带去了派出所。另一位民警说:“谢谢这位农民兄弟帮我们抓住了这个流氓,市政府一再要求我们要全力保护好进城交送农副产品的农民,今后进城再遇到这种情况,可直接打电话报警,我们将及时赶来服务。”

这位民警仔细打量了一番张宝,问道:“听你们口音是绿野县的吧?”张宝点点头,觉得这位民警同志有些面熟。对了,长相和口音非常像海津生!

“你是光棍窝村的张宝同志吧?我是海津生的弟弟,叫海卫生。”果然让张宝猜中了。海卫生说,“我哥哥常常念叨你,我也见到过你们以前的合影,刚才听了你的口音,又见到你这么勇敢机智,就猜出肯定是我们的大宝哥了。”

海卫生非得要请张宝等到家里去做客。张宝说,村里许多人在等待着他们交瓜的消息,改日再去拜访吧。张宝、许打春与海卫生聊了一阵子海津生和其他知青的情况,邀请他们有时间一定到光棍窝村去做客,就告辞回返了。

一路上,许打春和司机每次谈起小胡子都笑个不停。张宝却没有他俩那么开心,他仔细算了算账:这一趟西瓜毛利360元,扣除180元的车费,每户可得90元。可是这90元中不仅有自己的汗水钱,还有化肥、种子、水电等许多费用,看来凭种瓜这条路致富也不那么容易啊!

接下来的几天里,张宝等租车拉着西瓜又到市区、省城、乃至北京等周边城市进行了一番火力侦察,结果比天津市的行情也好不了多少。到后来,一个西瓜的价格竟然比不上一杯茶水了。今年种植西瓜丰产不丰收,看来已成定局。柴缺德见到温七九和出溜屁,喜眉笑眼地说:“你看我当初预料得如何?就凭他张宝那两手还嚷嚷什么带领群众致富,这回栽了吧?”张宝此时在温七九心目中的地位已不如从前,他说:“这自古钱难挣,屎难吃。如果带领群众致富和吹灯灰那么容易,我们这帮人早就干了,还轮得上他张宝逞能吗?”出溜屁紧跟着点头哈腰说:“那是,那是,姜还是老的辣嘛!” PeORy2hJOh1uJT1OiwBL3KZ8XEujfRsebYdYlA8wY3zvrlU0W09Xg126vG9u7jp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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