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学的一再成功,鼓励我去进一步寻求语文教学的基本规律。
1981年,我应邀到浙江金华市讲学,按事先约定,除做报告外,还要借班执教鲁迅的小说《故乡》。到达金华的当天下午,就和学生见面,并指导学生自读。要求是:通读全文,深入思考,提出疑问。学生经过自读,每人都用小纸片书面提出了问题,少则五六题,多则十来题,全班总共提了600多个问题。问题大多提得不错,有的挺有趣,透露着孩子的天真。比如:“闰土因为多子而受穷,那为什么不实行计划生育少生几个呢?”“闰土叫‘我’‘迅哥儿’,‘ 我’叫闰土‘闰土哥’,他们两个究竟谁是弟弟?”“杨二嫂说‘你现在有三房姨太太’,鲁迅先生不是只有一位叫许广平的夫人吗?”……
当晚,我在金华招待所朦胧的灯光下就学生提出的这些问题备课。我翻动着一页页小纸片,越看越喜欢这个班的孩子。最后,我从中筛选出30多道题,把它们分为七个大的“话题”,准备第二天教读时发还给提问的同学,请他们当堂提出,全班讨论。我教读的思路是:这30多道题涉及课文的各个方面,因此,组织学生讨论问题的过程,也即引导学生全面、深入地解读课文的过程;教师只在讨论“卡壳”或“跑题”的时候,适当地作些点拨,而不是越俎代庖。我虽然没有写教案,但对每个问题在讨论中可能出现的情况都作了估计,对有些难度较大的问题考虑了几种启发的方案。我相信,问题是学生自己提的,他们肯定也会主动地参与讨论,而学生的主动参与,是教读成功的关键。这是被我的经验反复证明过的。
备课既毕,我合拢课本,闭上眼,把第二天要上的两堂课像“过电影”似的在脑海里预映了一遍,同时也想再琢磨一下:我教语文一直鼓励学生自学,理论依据是什么?这样的教学过程会呈现出怎样的特点?……这时,多少年教学探索中逐渐形成的许多看似各不相关的想法、观念,忽然在脑海中全部活跃起来,互相撞击、组合,终于,三句话一下子“蹦”了出来:
学生为主体
教师为主导
训练为主线
真像电流突然接通,我的教学观竟在一转念的瞬间找到了它的“语言外壳” !
我细细梳理着纷繁的思绪,终于理出了头绪:“学生为主体”是我教学的根本出发点和立足点,是“三主”中第一位的概念,因为在我的教学中,首先确认学生是学习、认识的主体,学习是学生的学习,认识是学生的认识,教师是不必代替也不能代替的。“教师为主导”则是学生真正实现其主体地位的必要条件,“导”,就是指导、引导、辅导,教师“导”得恰当,学生才能学得主动积极,成为名副其实的主体,因此在“三主”表述的顺序上,它必然是第二位的。而学生(主体)与教师(主导)在教学过程中的互动,必然呈现“训练”的形态,“训”,就是教师的指导;“练”,就是学生在教师指导下“学”的实践;这种师生互动贯串于教学的全过程,成为“主线”。
“三主”是对我的教学中师生互动过程的准确描述,它像一道阳光,一下子照亮了我的全部教学活动,使我豁然开朗了!
第二天,《故乡》的教学获得了出乎意料的成功,整整两堂课,学生始终处于兴奋状态。问题全是学生提出的,又是学生在讨论中自己解决的,几乎每个学生都真真切切体验了一回做学习“主体”的快乐。请看下面两个教学片段:
生:杨二嫂说:“你现在有三房姨太太……”鲁迅先生不是只有一位叫许广平的夫人吗?(笑声)
师:谁能回答?
生:迅哥儿是书中的人物,不是鲁迅。
生:迅哥儿是作者所塑造的艺术形象。
师:这话说得多好啊!语言多丰富啊!录音机已经把这句话录进去了。(笑)
生:这是杨二嫂在胡说八道。
师:那么“我”究竟是不是鲁迅呢?
生:《故乡》中的“我”,《社戏》中的“我”,还有一些鲁迅作品中的“我”,是不是就是鲁迅?如果不是,为什么都很相似?
师:这问题提得很好。这位同学把许多课文联系起来了,想得很广。那么你认为怎样?我想先听听你的意见。
生:不是。
师:什么理由?(生一时不能答)
师:你们知道鲁迅写的《孔乙己》吗?
生:(齐)知道!
师:那里面的“我”是个酒店的小伙计。鲁迅卖过酒吗?
生:(齐)没有!
师:所以这个“我”是作者在小说中所塑造的——
生:(接话)艺术形象!
师:小说的情节是可以——
生:(接话)虚构的!
师:你们真聪明!所以我们看作品中的“我”是不是作者自己,只要看看这作品的体裁是不是小说就行了。那么,《故乡》中的“我”是不是鲁迅自己呢?
生:(齐)不是。
师:为什么?
生:(齐)《故乡》是一篇小说。
师:你们怎么知道的?
生:《呐喊》是小说集,《故乡》是从《呐喊》中选出来的一篇,当然是小说。(笑)
师:你们看这位同学推理得多好!那么《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中的“我”呢?
生:是鲁迅自己。
师:为什么?
生:《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是鲁迅回忆自己童年生活的散文。
师:对。以后看作品中的“我”会看了吗?
生:(齐)会看了。
生:鲁迅在《风筝》《一件小事》中都写过冬天,《故乡》又写到冬天,为什么?
师:……有的同学提出来,冬天象征黑暗,是不是呢?
生:不是。当时正是冬天。
生:我认为是的。寒冬过去,春天就要到来;黑暗过去,光明就会到来。(笑)
师:这个想象很有诗意,很有道理。不过,我认为,作者在这里还要渲染一种气氛:荒凉、萧条、冷落。如果不是这样写,而是写故乡鸟语花香,行吗?
生(齐):不行。
师:为什么?
生:当时就是旧社会。
师:旧社会就没有花吗?旧社会的花就不香吗?(笑)不能这样说。那怎么说呢?要从写作的道理上看。
生:要衬托文章的主题。
生:写景要与人物心情一致。
师:对,都很对,不能纯粹写景,要为主题服务,所以这里不能写鸟语花香。
生:老师,我认为鸟语花香也可以。只要写出人物心情的不高兴就可以了。而且这样一衬托,作用就会更强烈。
师:对,对!你比老师高明!(大笑)这种手法叫反衬。在写作上是有一种“乐景写哀”(板书)的方法。同学们脑子里有很多老师没有想到的东西。这样讨论讨论,的确能集思广益。
这样的讨论,学生的兴趣特别浓厚,因为问题是他们提出的,他们自然也关心着问题的解答,而解答的成功又进一步激发了他们思考的兴趣。到第二节课结束时还有两个问题没有讨论完,我要下课,但学生一致要求继续讨论(这天正好是周日,下面没有课)。
师:时间过得真快,大家要休息吗?疲劳吗?
生:(齐)不!
师:为什么?
生:学得有趣。
后来班上有位叫李宇红的小朋友写了一封信给我,谈了她在这两堂课里的感受,下面是信中的一段:
……当同学们接二连三地把问题提出来时,您让大家一起讨论,一起解决时,原来死气沉沉的气氛被打破了,课堂变得活跃起来。同学们你一言我一语地争着回答,一个个问题都得到了解决。我真是越上兴趣越浓。我也变得活跃了,常常举手发言,不少于十次,这是从来没有过的。这堂课,我的脑筋好像转得特别快,有的问题回答得您也点头满意了,我的心像灌了蜜一样,甜滋滋的。我以前总以为疑难问题都得靠老师解决,现在不是这样想了,同学们自己都有头脑,都能想,为什么不能自己解决呢?我们的答案不会比老师讲的差,您说,我想得对吗?
为什么李宇红小朋友在这两堂课里会有“脑筋好像转得特别快”的感觉?因为学生一旦真正成了学习的“主体”,体验到了自主学习的快乐,必能激发思考的兴趣,尤其在群体学习中,同学间思维的互相撞击,更易迸射出智慧的火花。所谓“石本无火,相击而发灵光”,说的正是学生的思维被激活以后产生的“智慧火花迸射”的现象。
《故乡》的教学,同时也验证了教师的主导作用对学生实现其主体地位的重要作用。首先,教师是整个教学过程的设计者、组织者,保证了整个教学活动能够有序有效地展开;其次,教师的主导作用还表现在善于唤醒学生的主体意识,激发学生参与课堂讨论的热情,即使学生跟自己唱了“反调”,也要善于肯定其中合理的成分,使学生真正树立“我们的答案不会比老师讲的差”的信心。总之,从课堂上提出问题,到讨论问题、解决问题,都体现了学生的自主性;而教师的主导作用又保证了学生自主学习的有效性。整整两堂课的教学始终都在师生互动的训练过程中推进,训练成了贯穿于整个教学过程的主线。
于是,我把这种在“三主”思想指导下的语文教学法命名为“语文导读法”。“导读”,就是教师指导下的学生自主阅读。
在从金华回上海的车上,我忽然想起陶渊明的《桃花源记》,觉得自己30年探索所经历的三个境界,很有点像《桃花源记》中那位武陵渔人发现桃花源的经过:1950年代起步之初作出无奈的选择时,只是被两岸的桃林美景所吸引,“缘溪行,忘路之远近”,并无明确的目的;从上世纪70年代后期的理性思考,似乎看到了一些什么,却又不甚分明,不正是“山有小口,仿佛若有光”吗?最后,“复行数十步,豁然开朗”——“三主”教学观的提出、“语文导读法”的形成,使朦胧、纷乱的思绪一下子变得明朗而有序了。半生求索,一朝顿悟,当时真有说不出的兴奋。
第二年,我在上海市曹杨中学再度执教鲁迅的《故乡》,并在《语文学习》杂志发表《故乡》教学实录,同时发表了与钱南山、谭彦廷两位老师探讨《故乡》教学的文章,当时就用了这样一个标题:《学生为主体 教师为主导 训练为主线——〈故乡〉教学三人谈》,这是我的“三主”教学观第一次在报刊上亮相。时间是1982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