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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常的教育

文_朱永通

朱永通 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福建策划部主任

2014年秋天的一个上午,我在江苏常熟石梅小学讲课。第二个半场临结束前,后排突然有一位男教师站起来,头扭向墙壁上的时钟,先用手指指,接着向我使劲摇头。我冲那位老师笑笑,下意识地走到讲台前,拿起手机一看,天呀,比预定时间整整超过了半个小时!我赶紧道歉,简单总结完即宣告讲座结束。

午饭时,顾泳校长解释了时钟不准的原因:学校统一采购的都是“便宜货”。我笑着说,我到过许多学校,发现很多时钟的时间都是不准确的,只要留意观察班级、办公室、多媒体教室等处的挂钟,还有校园里的建筑时钟、花坛时钟,乃至室内外电子屏幕上显示的时间,就能发现这一点。

那么多学校的时钟不准,表面上看,可能是“便宜货”惹的祸。但往深处思考,就会发现这与我们的文化熏陶密不可分,所谓 “从文化中来,到性格中去” 是也。美国传教士明恩溥(1845—1932)在《中国人的素质》一书曾谈到,漠视时间和漠视精确,几乎是中国人的天性。

吊诡的是,我们时不时搬出“一寸光阴一寸金,寸金难买寸光阴”等古人箴言,谆谆教诲学生要珍惜时间,却对学生随处可见的时钟之快慢视而不见。受明恩溥启发,我想到:今天教育之平庸,离不开一个被长久忽视但必须直面的事实——漠视日常生活中具体事物的教育性,进而漠视日常的教育。我们太习惯于伟大、崇高、抽象的道理说教,却不把叫出周围事物的名称、善待身边的每一个人,作为日常的功课。

对日常生活的疏远和陌生,使我们逐渐丧失了挖掘具体事物的教育性的能力。回到时钟这个话题来探讨。本来,时钟是学生再熟悉不过的日常事物,如果我们对它有教育介入的意识,则可挖掘出蕴藏其中的丰富教育资源。小学低年级,可在教室挂钟旁边贴一字条,上书“时钟”二字,让学生随物识字,加深印象,并对时间有初步的认识。这个方法,已有不少教师在实践中加以应用。小学中年级,可把提醒学生珍惜时间作为纸条的主要内容。去年,我在深圳龙岗外国语学校三年级一班有一个惊喜的发现:黑板右上方的小时钟旁边,贴了张写有“做时间小主人”的“提示”纸条。这是细心的王秀丽老师的创意。小学高年级,学生长大了,即将告别小学,步入中学。时钟旁的纸条,内容可变为“逝者如斯夫”之类,与学生的生命体验建立联系,让他们对时间有更深刻的理解。到了中学,时钟的教育内涵,可拓展到飞扬青春、追求理想、人生规划等方面。待上了大学,可在时钟上寄寓丰盈心灵的人文精神。在台湾大学的椰林大道,有一口为纪念台大第四任校长傅斯年而铸的“傅钟”。上下课时,“傅钟”敲响21声。为什么是21声呢?此中深意源于傅斯年的一句哲言:“一天只有21小时,剩下3小时是用来沉思的。”

时钟在那儿,教育那些必需的东西也在那儿,关键是我们在日常生活面前是否足够机敏。审思这些年来的中国教育,最大的遗憾在于,我们把日常生活抛在一边,却炮制了无数的理论与模式,整天叽叽喳喳,没完没了。

教育无须故弄玄虚,它就在日常生活里。许倬云先生在《许倬云谈话录》一书中如是回忆父亲的影响:“我父亲知识面非常广博,对我教育,其实就在日常的谈话里。”看似不经意的日常谈话,一旦被幼小的心灵保存,极有可能在漫长的岁月中,发酵成影响一辈子的东西。作家毕飞宇曾在受访时谈道:“有一件事我记得很清楚,那是1976年夏天,在中堡中心小学的梧桐树下,聚集了很多乘凉的人,我和一个小伙伴在那儿吵一个什么事情,我们的声音比较大。父亲突然走过来,说:‘你刚才那些话有没有逻辑性?’这句话让我觉得自己犯了很大的错误。”毕飞宇接着感慨道,父亲对思维品质一直都有很高的要求,即使在日常生活里,也处在批改作文的状态,总是给他提要求。毕飞宇始终认为,好的作家应当是想象与思辨并举的,人物的形象、人物与人物之间的关系,可以靠想象,可是人物性格的走向、人物内部的逻辑,却非想象可穷尽。他说,他后来写小说,占了父亲的便宜,小时候父亲对他思维上无意识的日常训练,让他获得了整体认知世界的抽象能力。

日常教育在一个人的成长历程中无处不在,并无时无刻不在形塑着人的精神气质。今天的教育,要紧的不是关起门来,假装崇高和神圣,也不是盲目地冲出去,热情拥抱各种潮流,而是要让日常生活滋养每一个人的细胞。

我曾戏称,教育要有“俗骨”。教育者若目中无人,惟谷而已,就是吃白饭了。日常的教育,倘无人情的伦理润泽其中,则难以避免庸俗化和粗鄙化,乃至演变为戕害心灵、禁锢思维的灾难性行为。

这种灾难性行为的伤害很多是隐性的,太多的教师因此习焉不察。殊不知,它虽不一定即刻爆发,却可能绵延于人一生中的大部分时光。一朋友的女儿小C就读于某中学七年级,参加了该年级某老师亲自组建、负责的“《弟子规》班”。学校即将召开运动会,某老师决定让“《弟子规》班”在开幕式上集体亮相,统一穿汉服,吟诵《弟子规》。小C跟班上的几个成员接到班主任通知后,兴冲冲地前往专用教室参加彩排。谁知,某老师见到小C她们,黑着脸说:“回去,回去,你们老师是什么眼光啊,尽叫些歪瓜裂枣过来!”原来,为了让“《弟子规》班”的方阵出彩,某老师要求各班的成员需符合如下标准:1.身高一米六五以上;2.长得眉清目秀,最好是“帅哥靓女”。而小C的班主任误以为只要是“《弟子规》班”的成员皆可参加。这个事件,在某老师看来,似乎无伤大雅,压根不会放在心上。然而,它对孩子的伤害却实实在在发生了。显性的伤害是,小C好几天怏怏不乐,吃饭无味,睡觉不香。父母循循善诱,小C才道出实情。经父母开导后,小C解开了心结。事情虽过去了,但隐性的伤害还是潜伏了下来。一是,某老师当众嘲笑小C的班主任和学生,哪怕是一句玩笑话,也有违专业伦理,因为它传递了诸多负面的教育价值,比如对人先入为主的偏见,以及歧视和不尊重。二是,某老师自以为是的审美标准,极有可能累积为破坏学生审美素养的思维“毒瘤”。

所以, 对“众生”来说,让教育多一点“俗骨”,多一点“日常”,应该是不错的福音。 z4172MOQMTeIero30V7E6p1QtdWE0v+RHwPXYlxzhdoBVVPq+jmoscUzUjy1Il8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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