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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一

阿啃小传

一、起头

“请问,我亲爱的,你该没忘了上钟吧?”正在紧要关头,女方这样问道。

翻开《项狄传》的第一章,每一个读者都乐开了怀,还有哪一本传记,写一个人,从他的受精卵开始写起的?

即便是一篇小传,我也很想从传主的受精卵开始写起,呈现出生命的完整性。遗憾我认识阿啃的时候,他已经读大学了,对他最初的印象,是在1992年秋天的迎新晚会上,他作为班级代表走进一圈人群的中心,把着话筒用力地介绍自己:“我来自诸暨,诸暨出产香榧,还有西施;诸暨人都很热情,欢迎大家去诸暨,你会受到像原始人一样的接待!”

隔了这么多年,复述原话也许并非字字精准,大意如此而已。我当时的困惑保持了很久:什么叫像原始人一样的接待?直到我去了那里,见识了伯母亲手做的西施豆腐、阿啃的兄长手上那个倾之不竭的小酒壶之后,方才明白,诸暨人的待客之道,是让你醉成一个原始人。

如果读者觉得本传从一起头就插科打诨,丧失了几分正传的严肃,那么不得不归咎于当年米酒醉意的残留,以及劳伦斯·斯特恩带来的坏影响。

二、童年与故乡

阿啃生于1973年,长在浦阳江上游的诸暨草塔,之前问及草塔的典故,他粗粗地解释了几句:“喏,当地有个塔,废弃之后,被农民用来堆稻草了……”中文系毕业的人,讲话有时候半真半假,我也不敢全信,自己留心去查些资料,发现了不同的答案:

草塔,本作草,因为诸暨话里,塔、同音,故被称作草塔。而此地又称莼塘,《国朝三修诸暨县志》记载:“五泄溪……又东流经草塔后新屋,村在溪南,南有塘方广数亩,塘旧产莼,故名莼塘。”据《莼塘赵氏宗谱》载:“五泄之水东流三十里曰莼塘,地不下五千余亩,始祖宋宗室袭封临安郡王师恪公,于嘉定间肇族于斯,烟居千余户,村前有地,俗呼草塌……”莼塘之雅号与草 的俗呼,原来是一地两名。

当地人多姓赵,阿啃家姓蔡,想是后来移入的。他的童年里,“最深的记忆是一艘塑料军舰,长不过一掌,我在供销社的柜台上看到,便央求母亲为我买。央求多日,母亲终于答应,我拿着钱去的时候,已经售完。那种失望,天昏地暗的感觉,现在还在眼前”。

还有一件事,是他亲口对我说的:小时候看到电影里面有记者,看完后跟母亲讲,以后长大了要做记者,母亲问为什么,答曰“记者记者,经常有的食既啊”——诸暨话里,保留了“既”字中“吃”的本义。

如此贪玩贪吃的一个孩童,后来竟成了以自由看待教育的教师,三岁看到老的古语,看来不足为训也。

三、名之由来

在《谁曾经这般磨灭》中,我曾解释过阿啃一名的含义,现增补其原始出处。1993年7月,我们决定去敦煌,起先想去的有一群,临走只剩三人行:阿啃和我,还有Green(比我们高两届,三年级的一个女生)。35元一双蓝色平底球鞋,135元买了三张火车票,学生半价,硬座,杭州到柳园3000公里。

Green与郁达夫是同乡,喜爱阅读,她带了一本《中国先锋小说》之类的书,里面应该有何立伟的《白色鸟》,用挂历纸作书封。车到某个小站,铁轨旁有村民卖水果,接递之间一不小心,那本书就“啪”地掉了下去,村民顺手捡起,还给Green。车开以后,她轻轻拍胸口,格外庆幸的样子,后来才知道,她的路费就是藏在白色书封里的。

看了莫高窟,决定继续西行,去新疆。火车经过青海湖畔,有当地的小鱼干,摊晒得平平的。我们买了几条,嚼着嚼着,我只顾自己吃得专心,未及留意友人的食相,忽闻Green笑道:“你老是啃啊啃的,要不我们就叫你阿啃好吧?”说这句话的时候,一定是在1993年7月下旬的火车上,但这是20多年前的事了,喜爱年鉴学派的朋友们都知道,私人回忆不可尽信,每每有沦为记忆窃贼的风险。或许他当时在啃别的东西而不是鱼干,或许他根本没有啃什么而只是粲然一笑露出了门牙。都有可能吧。

同学四年,知道阿啃与我一样,对于食物并不讲究,凡餐饮都觉得可口,既然如此,不难推断其厨艺定然不精。据我所知,阿啃擅长做的是麦糊烧—— 一种简单的江南食品,颇多苦涩的摊烤,亦有模糊的甜蜜。

话既然说到这里,忍不住要扯开去一下,请朋友们原谅——舌尖上的中国啊,许多人活在口腔文化里,不知道“那在饮食上专心的,从来没有得着益处”(《圣经·希伯来书》第13章第9节)。

四、教书匠

那在教书上专心的,对人总有些益处吧。教书匠一词,充分说明教书是一门手艺,跟打铁、做鞋、编程、开网店一样,需要知识与技术的积累。通达人的隐藏知识,了解不足为外人道焉的秘诀,阿啃曾有经验之谈三条,为避免离传记之题太远,恕不逐条征引,这里只谈其中一条:

“首先教师需要锻炼身体,使自己的肉体变得强壮。这不是开玩笑,是我想了很久才想出来的办法。因为强壮的身体会使我们有足够的精力去对付每一桩棘手的事情,之后还有充沛的精力去做你自己愿意做的事情,而不是仅仅坐在办公室里唉声叹气,最后教了三十年书,抱怨了三十年。更重要的是,长寿能看到更多的历史。曼德拉活到92岁了,他坐穿了牢底,战胜了监狱,亲眼看到了世界杯在南非的开幕,这是多么伟大的事情!‘及身已见太平来’,这是张元济自挽联中的一句话,我们要好好学习一下,争取看到自由教育的真正的到来……”

这让人想起王书亚的一段话:“但在我们这里,自由的写作首先是一种肉体的写作。因为自由意味着一种消耗。你有多少思想可以表达,看你有多少生命力可以消耗。肉体不能支撑的部分,无法成为有效的思想。”稍有不同的是,阿啃不仅建议教师们活得足够壮,还强调要活得足够长,只有这样,才有可能用生命绿色的触须,见证那堵红色防火墙被穿透而土崩瓦解的时刻,这不正是一朵小花的信念吗?它们相信/最后,石头也会发芽/也会粗糙地微笑/在阳光与树影间/露出善良的牙齿。(顾城)

五、得意的事

同为教书匠,倘若有人问:教书这么多年,你最得意的一件事是什么?我检视过去,答案是三个字:看电影。

同一个问题,阿啃的答案,也是三个字:画地图。有他的回忆为证:“他们并不知道绍兴最好的书店在哪里,除了卖教辅的书店。2002年左右的时候,网上书店也还不是很方便。我找到美编小周同学,叫他先画了一张绍兴市的草图,兼有水墨画与抽象派风格,略略有些大意,几条主要的道路都出现了,然后我在这张地图上注明每一家我认为值得去的书店……编辑把报纸的两个版拼起来,把这张地图印在上面,就成了绍兴书店地图了。说来惭愧,教书逾十年,这竟然仍旧是我做过的最得意的一件事。”

把时间再往前推,在成为教书匠之前,他最得意的事是什么?“黑暗时代,读书写字”的博客配图,一直是崔健的头像,可见一颗跳动着的摇滚之心——那个周末,阿啃忽然不见了,302寝室的床都是空着的,室友们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以往即便是看通宵电影,也都是呼朋唤友一起去的呀,他的失踪引起了空室的惊讶。正担心时,星期一早上,他又安坐在教室里了,连第一节课都没迟到。下课后,大家问他去哪里了,他笑而不答,追问得紧,才说家中有急事,当夜回去了,不想耽误上课,一早又坐火车赶回来了。等到众人散去后,他轻声告诉我:“昨晚赶回诸暨去唱歌了,我哥有两张票,唱了一晚上的Beyond……”杭州到诸暨相距90公里,现在坐高铁不过一节课的时间,而当年要坐火车往返还是颇费周折的,专门赶回去唱一宿卡拉OK?见着我一脸不解的呆状,他笑了起来,带着一点害羞,一点得意。高歌尽兴的光辉岁月中,唱哑他喉咙的那么多歌曲里,一定有这首《长城》:

遥远的东方

辽阔的边疆

还有远古的破墙……

迷信的村庄

神秘的中央

还有昨天的战场

皇帝的新衣

热血的樱枪

谁都甘心流连塞上

围着老去的国度

围着事实的真相

围着浩瀚的岁月

围着欲望与理想

叫嚷……

仿佛没药常具芳香安抚的功效,有些品质是生而有之的,阿啃身上带着一种令人宽慰的特性,仿佛有一个磁场,总是随他而来,身边的朋友们就会放松下来,卸下一切心防与武装,乃陈好言,乃著新诗。

唐德刚论胡适说:“这种磁性人格在古往今来的许多的大英雄、大豪杰,乃至诸子百家和宗教领袖,以及草莽英雄的性格之中都普遍存在。但是这种人与人间的吸引力却是与生俱来的,是一种禀赋,是一种‘上帝的礼物’(gift from god)。”

对于阿啃来说,这磁性人格是上帝的礼物;于我们而言,这本教我们爱书、爱人的书,以及写了这本爱之书的作者,就是上帝的礼物。

郭初阳
独立语文教师
杭州越读馆创办人 jF/1LTFADuPPtytIRVGZzINSczmwwu09ReMOWmNkf4qmz03+eKzba6mEmf7t7uw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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