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晚下了一场小雨，整个天地的气息都为之一新。孟家花园向来注重营造园林意境，推窗望去，一重迭一重的新绿十分喜人，偶见如肠小径穿梭其中。

天未亮全，孟万兴已经穿戴整齐，手执拐杖，带着两个随从向外面走去。

孟万兴一向起得很早，这与他克己收敛的性格息息相关。冷静、自持、克制，让他在商海中只浮无沉。

孟氏产业在他手中也有三十年了，这段时间里，他除了做实业，股票也玩得相当不错。十九年前，橡胶股票在股市上所向披靡，让多少人做起了一夜暴富的美梦，孟万兴玩了几票之后却收手不干了。当初许多商界朋友都暗地里嘲笑他畏首畏尾，结果一个年头还没过完，伦敦行情暴跌，橡胶股票行情一泻千里。先前嘲笑他的那些商家朋友，跳楼的跳楼，破产的破产，背债的背债，没几个有好下场的。

不仅炒股，就连做生意也是如此。生意场上的孟万兴像极了一匹狼，盯准猎物，储蓄力量，然后一招封喉。整个过程快、准、狠、绝，不给对方任何回旋的余地。

见好就收，出手利索是孟万兴的人生法则，而他也是如此教育自己的孩子们。

“老爷，梁姨太昨儿个让我带话，问老爷今天能不能早点回家，她有要事商议。”一个梳着桃心刘海的小丫头站在门边，怯生生地向他禀告。

孟万兴步伐未停，继续向外走。

“她整日家长里短的，能有个什么事？今天有客商，有什么事以后再说。”

“是。”

要说凭孟万兴的地位，一房姨太太也未免太少了。全因为他对男女之事素来不感兴趣，所以妻妾之事从不上心，也由着她们去争去斗。

见过了这世上最美好的佳人，次一等的就再也入不得他的眼。

刚走过月亮门，他就觉眼皮突突一跳，他竟看到一个穿新绿旗袍、笼鹅黄镂花流苏披肩的女子站在灌木之后。身姿窈窕，容色俊丽，薄如蝉翼的乌黑发鬓上，插着一根祥云雕镂的银簪子。这等出色的容貌，活生生像是雨后的一株美人蕉。

孟万兴只觉一声轻俏娇柔的“老爷”传来，锦绣见他顿步，笑着迎上前几步，问：“老爷，锦绣有话想对老爷说，可方便？”

本是不方便的，但因着是她，天大的事也得让去三分。

孟万兴两手拄了拐杖，慈祥一笑说：“锦绣，有事就快说吧。”一双眼睛虽是看着锦绣，但那目光的落脚点已经胶着在那银簪子上，再也无法挪开。

锦绣为难地看了看他身后的随从。孟万兴这才恍然大悟，抬手一指，说：“走，去车里说。”

关上车门，这封闭的空间让锦绣的心安定了一些。她飞快地说：“锦绣不才，想入股孟氏，助老爷一臂之力。不知老爷可答应？”

孟万兴没想到她说的竟然是这件事，沉吟了一会儿，说：“你早年从王府里带来一些资助，按理说应该分你一些股份的。”

当年他的生意一直做不大，就是因为资金匮乏。如果没有锦绣带来的那些钱财，他孟氏也不会发展到这样的规模。

锦绣面上闪过一丝冷色，说：“早年？那都是十几年前的旧事了，老爷您心热，肯认那些钱，可太太未必认得呢！何况老爷您现在将一半的生意交给了大少爷打理，突然要分一部分给我这个外人，这让大少爷怎么想呢？万一因为这件事生了罅隙，我锦绣可真是罪过。”

“锦绣，千万别这么说。这些年，我一直当你是我女儿，他们不认，我顶着！”孟万兴的话语里有不容置疑的气势。

锦绣略吃一惊，松了松肃然表情，道：“老爷，你这么多年将我养在孟公馆，那些钱就当是为了我，何必再提？我现在入股，是想用现成的银票，就当是我为以后谋个生路吧！”

孟万兴听她如此说，便道：“锦绣，难为你了。嘉和就是玩心太野，过两年等心性定了，就能发现你的好了！”

锦绣一怔，记起那晚和孟华的旖旎光景，顿时觉得胸中仿若有万只蚂蚁在噬咬，连忙看向别处。孟万兴只以为她害羞，轻咳一声道：“也罢，你想学学生意，我也是赞同的，这件事就回头再商量吧。”

锦绣闻言，点了点头，低声说：“谢老爷。”说着就要下车。然而就在这时，身后突然传来了孟万兴的声音：“等等。”

锦绣茫然回头，只见孟万兴痴痴地望着她，良久才回过神，摆了摆手说：“没事，你回去吧。”

汽车绝尘而去，锦绣站在孟公馆门前，若有所思地摸了一下发髻上银簪子。老爷从未用那样的眼神看过她，今天这样反常，莫非是因为这根银簪？

从看到这根簪子的第一眼起，她就觉得奇怪。娘好歹也是王府里的侧福晋，受宠过不短的日子，要什么好东西没有，偏偏在大难临头的时候，把一根不起眼的银簪子塞进奁匣里？

这是娘的贴身之物，只是她从未佩戴过……

锦绣想着嬷嬷说过的话，忍不住将一双秀丽峨眉皱紧。呆站了一会儿，她正欲进门，忽见孟华站在门旁，正不安地看着她。

在巡捕房做事，少不得要凶神恶煞地摆平一些事端。孟华也只有在面对锦绣的时候，温柔小心得不像话。

锦绣不是讨厌他，而是看不起他这种小心卑微的态度。她打算不理不睬，谁想孟华拦住她，低声问：“锦绣，那天的事，你和老爷提了没？”

眼看着看守下人就要来关门了，锦绣急了，快步走了几步，才回身对他咬牙道：“你倒是还有脸来提这件事！告诉你，你敢在孟家公馆透露半个字，我就——死！”

孟华吓了一跳，脸色煞白说：“锦绣，大早晨何苦提那不吉利的话？我不说就是了。”

一股屈辱感涌上锦绣心头。锦绣恨不得把牙齿咬碎，说：“让你占了一个天大的便宜，也就算了！可你要是想要挟我，我不在意鱼死网破两败俱伤！”

孟华眼中染上一层愧疚之色，说：“我不会要挟你，我只恨我那天糊涂了！可你这样也不是办法，就算你将来嫁给大哥，万一他知道了你非完璧，岂不是……”

“不用你操心！”锦绣夺过话说，“反正我也不会嫁给你。”

孟华呆立在原地，喃喃地道：“你就这么讨厌我？”那眼神又痛楚又深情，如同那天缠绵悱恻的吻……锦绣突然一阵心神摇晃，半边身子都快酥软了，然而很快她就狠了狠心加快了脚步。等到完全看不见孟华的身影后，她才松了一口气。

除了嘉和，她谁也不爱，至于那天，只是一个意外。孟太太若是敢拿这件事作祟，她就揭发孟太太的下三滥手段！

走回院子的时候，迎面走来一个洗衣婆子，锦绣看了一眼，一反常态地迎上去，说：“这不是陶妈吗？起这么早？”

陶妈十分讶异。锦绣被孟老爷收为养女，因为老爷对她客气，所以下人们也当她是正经主子。陶妈立即谄媚地应道：“锦绣小姐，这不衣服多嘛……”

锦绣从手包里掏出一块大洋，放进盆里，挤了挤眼睛道：“陶妈，看你这么辛苦，这是孝敬你的。”

“哎，锦绣小姐，这可使不得……”

“好了，你就别推脱了，你是这孟公馆的老人了，待了有四十年了吧？”

陶妈立即骄傲地纠正道：“四十三年，我打十岁起就伺候这一家老小了。”

锦绣在心里冷笑一声，这有什么好骄傲的，熬了几十年还是个洗衣婆子，这也说明陶妈真的是脑筋不太灵光。她心里这般想，面上却依旧热情地说：“老爷生日快到了，我正愁着送什么呢！这上海滩新玩意儿太多，我就算想送，也送不过别人！所以我就来问问你，老爷可有什么怀旧的东西惦念？送银器怎么样？”

陶妈连忙摇头说：“使不得，老爷是喜欢银器，但一般的银器还真入不了他的眼。”

“哦？这话怎么说？”

陶妈凑近她，低声说：“孟家祖上就是银匠，什么银器没打过？就算是送金的也未必稀罕！”

锦绣只觉心口一震，忙问：“老爷也会银匠活计吗？”

“那当然了，老爷年轻的时候就去大户人家做银饰，当时那手艺叫一绝。不过后来就没再做了，谁知道呢，我们下人也管不了那么多。”

锦绣懵了一下，脑子里只剩下“大户人家”四个字。她喃喃地问：“那老爷可去过什么官府人家？”

“应该去过吧。”陶妈说完，感觉不对，生了几分戒备，“锦绣小姐，你问这个做什么？时间过去久了，我这老婆子也记不太清了，恐怕答错了让小姐你生气。”

锦绣知道再问下去也不妥，就让陶妈走了，自己沿着小路慢慢地走回了院子。雨水渐渐浸湿衣衫，连披肩也挡不住寒气了。

嬷嬷见锦绣失魂落魄的样子，忙迎上前问：“格格，是不是老爷不同意？”

锦绣摇头。

“快进屋吧，你看你这孩子，怎么也不知道避雨，万一伤了身子怎么办？”嬷嬷牵了锦绣的手就往屋里面走。

锦绣挥手将下人都遣散了，问：“嬷嬷，我好像知道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

“你知道什么了？”

锦绣的嘴唇抖了两下，她颤声道：“我娘出嫁前……可有心上人？”

嬷嬷瞪圆了眼睛，怒色蒙面，却还在克制情绪，说：“格格，你这话真是大不敬！侧福晋温柔端庄，怎么会是那朝三暮四之人？你可要谨记自己的身份，别被什么脏东西给蒙了心！再说了，我本是王府的丫头，福晋出阁前见过什么人，我也无从知晓。”

锦绣忙低声央求道：“嬷嬷别生气，我失言了。”

嬷嬷这才面色缓和，叹了一口气道：“格格，你就别想着那些没用的了。眼下还是嫁入孟家做个少奶奶，是最好的出路。”

锦绣点头，指甲却掐着肉。

她早就疑心了，她的外公官拜正五品，门客满天下，就算清朝覆灭，共和政府来抄家，也不至于连个援助都求不到。可是母亲怎么就偏偏舍近求远，将她托付给当时远在上海的孟万兴？

一根蛛丝，一点马迹，让她构思出一个可能。

嬷嬷见她还在沉思，忍不住打断道：“格格可还是心有疑惑？”

锦绣只得承认说：“母亲怎么就偏偏将我托付给孟家呢？嬷嬷，这不是很奇怪吗？”

嬷嬷盯了她两眼，走到门前往外面看了看，见没人才重新坐回凳子上，道：“那是因为，十几年前王爷得罪了一位政府要员。”

“谁？”

“格格还是别问了好，总之这位政府要员一直想要对王府赶尽杀绝。侧福晋没法子，才想到让格格离开北平，也算是给王爷留下一点血脉。”嬷嬷神色沉郁，“我们隐姓埋名了这么多年，就是因为这个。格格可千万别多想。”

锦绣默不作声。她将发髻上的银簪拔下，细细地抚摸着上面的雕刻纹路，陷入了沉思。

嬷嬷说得固然有道理，但事情恐怕不仅仅如此，毕竟孟万兴当时的神情，真的很不同寻常。

洋行办公室里，孟嘉和坐在办公桌后，低头审阅着一叠档。秘书走过来，轻轻叩响了门板，说：“孟经理，吉利卷烟厂的徐少爷到访。”

孟嘉和抬了抬眼，问：“吉利卷烟厂？徐老板怎么没来？”

“哦，徐老板说今天有事，所以临时委派他的公子来面谈。”

“知道了。”

孟嘉和将桌上的东西随意收拾了一下，正好看到徐佳文揣着公文包上了楼，不由得一怔。对方也是尴尬万分。然而生意场上好歹都要留几分薄面，孟嘉和当下便伸过手去，寒暄道：“徐少爷，幸会幸会。”

徐佳文阴着脸和他握了手。

孟嘉和往沙发上一坐，随口吩咐秘书：“去把新煮的太平猴魁端来，这两天上火，嘴角又疼了。”

徐佳文知道这句是揶揄他，也当仁不让道：“早知是孟少，我今天就不来了。”

“徐少爷真是性情中人，可惜这世上没有后悔药。”孟嘉和两手交叉，闲闲地看着他。

徐佳文忍了忍，将一份文档从公文包里掏出来，说：“这是之前和万兴洋行谈的贷款合同，孟经理过目一下吧。”

白纸黑字，注明了双方的利润以及丰厚的利息。可是偏偏是眼前的这个人，对宁清如死缠烂打，纠缠不休。孟嘉和打定主意要他吃个教训，道：“你们吉利卷烟厂要贷款三十万，明明没有那么大的规模，怎么突然需要这么多的资金？”

“贷款的用途，孟少好像无权过问吧？况且我们已经提供了抵押，还款没有任何压力。”

“并非我多事过问，而是出于对洋行负责任的态度。”孟嘉和看也不看合同一眼，“我认为盲目扩张规模，就是一种风险。抱歉，洋行有责任规避任何风险。”

徐佳文霍然起身道：“孟嘉和，你公报私仇！”

“我只是就事论事。”孟嘉和笑眯眯地说。

徐佳文将文件一收，冷声道：“你们洋行不做这笔生意，是你们有眼无珠。再会了！”

说罢，他大步向外走去。

秘书站在门口，迟疑道：“经理，三十万贷款可是笔大生意。万一老爷问起来……”

“就说是我的决定！”孟嘉和蓦然生了气。秘书从未见过经理这副模样，吓得唯唯诺诺地将门关上。孟嘉和往后一仰，疲惫地闭上眼睛，脑海中不自觉地就想起了清如。

——你喜欢的是玫瑰的艳丽，我却只想做这一缕香……

她不是可以摘取的玫瑰，而是一缕幽香。香气是最难以捉摸的，也足以惑乱心智。孟嘉和从未这样烦恼过，干脆将面前的太平猴魁饮了两口。没想到，办公室的门又开了一条缝，秘书正怯怯地往里看。

孟嘉和没好气地问：“又怎么了？”

“老爷来电话了。”秘书老老实实地回答。

孟嘉和顿时头大了一圈。

去电话间的时候，他一路上已经想好了说辞，比如吉利卷烟厂底子不足，徐佳文为人太傲慢……总归将责任推脱出去。不料，父亲在电话里的第一句话却是：“你还没在吉利卷烟厂的贷款合同上签字吧？”

孟嘉和一怔，说：“没签，我拒绝了，是因为觉得他们……”

“做得好！”电话那头的孟万兴夸奖道，“果然是我的好儿子，你也看出门道了？”

孟嘉和愕然，半晌才道：“爸，到底怎么了？”

“你把电话间的门关好，我才方便说话。”孟万兴的声音突然低沉下来。孟嘉和直觉觉得出了什么事，忙走到电话间门口，左右看了看，见没有人才又回到电话机前。只听孟万兴的声音从话筒里传来：“要打仗了。”

打仗？

孟嘉和倒抽一口冷气。

“难怪徐老板那老狐狸忙着四处贷款，原来是想储备一些军用物资。听说东北的局势越来越紧张，打仗是在所难免了。嘉和，你也知道，这炮火万一烧起来，那军备物资价格可是暴涨啊！咱们也该准备了。我的计划是这样，先储备一些，然后将咱们在城南的废弃麻纺厂改造成一个军用棉被生产基地……”

“爸！”

“你怎么了？”孟万兴诧异，“这个消息太突然了？”

孟嘉和冷笑道：“真是可笑……城门失火，殃及池鱼！东北要打仗了，爸，你作为一个中国人，居然还在兴奋自己获得了一个商业机会！”

“你小声点！”孟万兴白了脸色，将声音压得更低，“这件事绝对不能传出去，明白吗？我知道你顾虑什么，你放心，我都安排好了……”

“国将不国，你怎么安排？”

“是锦绣！”孟万兴终于被逼急了，“你忘了她是谁了？是清朝王爷的格格！将来扶桑人在东北帮助清朝恢复政权，就算打到这上海滩来，我们有格格在手，也不怕……”

孟嘉和终于明白了什么叫做话不投机半句多，他冷冷地打断了孟万兴的话：“爸，别说了，真到了那一天，皇帝也做不了自己的主！锦绣我不会娶，国难财我也不会发！”

“嘭”的一声，话筒被狠狠地按在话匣上。他转身拉开门，外面清爽的空气涌过来，扫去了他一身的坏情绪。这里是二楼，可以从这个角度看到许多员工在一楼大厅里忙碌地工作。看了无数次的场景，孟嘉和却第一次失去了那种成就感。

回了办公室，阳光正好，洒在墙壁上的那张上海滩的地图上。那是一名法国友人送给他的，地图上布满了花花绿绿的繁华，却屈辱地标明着各国租界。

孟嘉和眼角灼痛，突然疯了一般上前将那张地图撕下来，狠狠地揉成一团扔进了垃圾桶。

国将不国，国人也没有国人的觉悟！

孟嘉和颓然坐进皮椅里，按了按手铃。秘书迅速地上楼来，恭敬地问：“经理，有事吗？”

“去帮我约宁小姐，找不到她，就去找她那个叫庄琴的同学。”

越是这种时候，他越是想要见到心心念念的她。

清如见到孟嘉和，感觉他和往日不同。

眉长飞如发鬓，墨眸如浸了水，透出一股冷静自持，却又能从抿紧的薄唇上看出几分怒意。当然，那怒气不是因为她，因为那双眼睛还是漾起了几分笑意的。

孟嘉和靠在汽车旁，颀长的身姿有一股说不出的风流倜傥，他问：“工作找得怎么样？”

提起工作，清如顿时喜上眉梢，说：“嘉和，我和庄琴都找到工作了！是在一家通讯社里，社长说让我先实习三个月。”

孟嘉和拉开车门说：“恭喜！走，带你去东兴楼吃饭。”

清如故意撇嘴说：“每次都带我去吃饭，可见你是个三分俗人。”

孟嘉和笑意更深，说：“多谢夸奖，三分俗人，就说明我还有七分风雅。”

清如再也忍不住，噗嗤一笑坐进车里。路上，她饶有兴致地问他：“这次你打算请我吃什么好吃的？”

一连说了三遍，孟嘉和都没有回答。清如又说了一遍，孟嘉和才恍然醒觉，抱歉地说：“不好意思，我走神了。”

清如扁扁嘴巴说：“你有心事。”

孟嘉和将手按在胸口上，回答道：“是，我这心里正紧张着呢。”

“紧张什么？”

孟嘉和诡谲一笑，说：“其实这东兴楼是我开的。”

清如作出恍然大悟的样子，说：“哎呀，原来你不是真心请我吃饭，是请我试吃的呀！我可丑话说前头，这菜品要是难吃，我是可不留情面的。”

“是，所以我才紧张。”孟嘉和柔声道，“你一个不好吃，我就解聘了厨子，关了饭店。”

清如正色问：“好好的，你怎么开起了饭店？”

孟嘉和知是她多想了，却也因她是惦着自己的，心头一暖，道：“狡兔三窟，商人哪里有做一种生意的道理。哪天纺织业黄了，我们起码还有吃饭的地方不是？”

清如跟着呵呵笑了两声，揶揄道：“你倒是想得长远。”

话追着话，不知不觉他们就到了东兴楼的门口。孟嘉和知道她不愿意高调，在她耳边轻声道：“老规矩，你从侧门上去，二楼右转第一个包厢就是。”

其实现在不用从侧门上去，因为大厅里冷冷清清的，也没有多少人。清如蓦然心中一阵堵，情绪顿时一落千丈。

难不成自己是希望他左右逢源，大吉大利的吗？稍有一个不如意，那滋味就如同在剜她的心，在熬她的身。

清如有些心惊，只觉内心有什么东西再也控制不住。于是，当孟嘉和推门进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她一副惴惴不安的模样。

“怎么了，谁招你惹你了？”孟嘉和半开玩笑地说着，捡了靠近她的椅子坐下。

清如不敢看他，语气不肯放软：“谁也没惹我，人的烦恼都是自找的，谁让我道行太浅呢！”

正说着，菜已经上来了。清如抽抽鼻子，说：“好香。”孟嘉和指着其中一盘菜说：“这是有名的坛子肉，精肉和作料放进坛子里，文火慢炖，稍加冰糖。”

说着，又一盘菜摆了上来，清如默不作声，孟嘉和问：“这次你怎么不问我了？”

清如说：“这不明摆着是酱鸭吗？”

孟嘉和不说话，只拿起筷子挑开那酥香嫩烂的肉，原来那鸭子腹腔里还卧着一只菜鸽。清如笑起来说：“原来这里还有机关啊？”

孟嘉和依旧是不说话，用筷子继续翻那菜鸽，于是一只雏鸡又露了出来。这时他才说：“这是三套鸭，又叫鸾凤同巢，尝一尝吧。”

清如低头摆弄碗筷，小声道：“你果然用心。”

清如话音还未落地，孟嘉和已经将她的肩膀扳了过去，说：“唯食忘忧，你怎么还一副恹恹的样子？”

清如忙笑出来，说：“哪里恹恹了，明明就是你先不高兴的。”

东兴楼的厨子果然好手艺，每一道菜都是美味。清如吃得高兴，话也多了，引得孟嘉和的心情也好了不少。他有意无意地看她，只见柔柔的灯光晕染得她脸颊染霞，眼波中星星点点地亮着光，像是月光下的江面，既宁静，又引得他心里掀起惊涛骇浪。

他就这样呆呆地坐着，忽然看到一双小手在眼前挥舞。清如笑得娇俏，问：“你想什么呢？”

孟嘉和摸了摸鼻子说：“没什么。”

“我刚才和你说的话，你到底听到没有啊？”清如不高兴了，却没怎么计较，“我刚才在说，你不如改改这个饭店的格局，相信生意很快就能好起来。”

“怎么改？”

“这饭店布置得太阳春白雪了，一副高不可攀的模样，怎么让人有进来吃饭的欲望？而一家新饭店开张，保留客源是首要问题，虽然你会请生意上的朋友来试吃，但这种方式不能长久。你不如用隔断将大厅一分为二，撇出一半做特色地方小吃。这样保证客流量，时间久了，相信主楼的生意也就好了。”

孟嘉和脑中有什么闪现，忍不住刮了清如的鼻梁一下，赞叹道：“你怎么这样机灵！”

“我不能白吃白喝啊。”清如继续说，“我明天就正式上班了，争取在通讯社里有一席之地，然后我帮你写一篇关于东兴楼的文章，放到社里的生活版块，给你宣传宣传。”

孟嘉和哑然失笑道：“敢情这顿饭不是庆祝，是贿赂。”

“看你说的，是为了我们的交情。”清如端起酒杯，轻轻地碰上他的，“你怎么还是心事重重？唯食忘忧，你也没做到。”

孟嘉和抬眼看她，那脸颊在灯光映照下白皙剔透，像极了一块上好的美玉。此情此景，他忍不住将心里的话吐露了出来：“清如，你说，人这一辈子为什么总会感到身不由己？”

清如淡笑道：“原来这就是你所苦恼的？”

孟嘉和茫然地点头。

“人生是由一个个的选择所组成的，你的选择决定了你今后要走的路。可是之所以感觉身不由己，那是因为你心里有牵挂，你在被你心里牵挂的东西牵着鼻子走。”清如点了点他的胸前，“孟嘉和，你心里牵挂着什么？”

孟嘉和神色一僵，莫名就记起了孟家公馆。如果违逆父亲，初出茅庐的他还能不能将手头的生意做下去？可按照父亲的做，自己良心又过不去。

“我明白了，”他苦苦一笑，“鱼与熊掌不可兼得。”这一刻他浑身轻松起来，一把攥住了清如的手指。

清如脸上飞红，想抽回手指却拗不过他。“你快放手呀。”

他凑近她，笑得暧昧，说：“不，放。”

清如放弃了挣扎，就那样红着脸任由他抓着自己的手指。掌心的暖意逐渐升高，最后变得灼烫，可她却一点都动弹不了。

孟嘉和缓缓靠近她，鼻翼就要碰上她的脸。清如紧张地闭上了眼睛，一副大义凛然的模样。孟嘉和一怔，忽而一笑，轻轻一吻便落在了她的额头上。

从包厢里出来的时候，清如整个人如同出了蒸笼，满头大汗。孟嘉和看她这模样，怕她窘迫便也不想再开她玩笑，柔声说：“清如，先去车里等我，我去签字。”

她低着头不看他，慌乱地点点头就下了楼。

孟嘉和莫名地心情舒畅起来，对服务生道：“去把梁经理叫来，签字。”

服务生应声而去。

不想就在这时，突然传出一个女声：“哟，孟少，好巧。”

孟嘉和略蹙眉头，便看到一位洋装女子从灯影中走出，正是江瑶瑶。他挂上惯用的笑容，问：“江小姐怎么在这里？”

江瑶瑶嗔笑道：“孟少新开的饭店，我怎么能不来捧场？”

“那真是多谢。”

“谢什么，”江瑶瑶语气幽怨，“我有个不情之请，不知孟少可答应？”

“江小姐请说。”

江瑶瑶的眼神顿时媚得几乎能掐出水来，她用手轻抚孟嘉和的肩膀，媚声道：“上海滩的男人都捧你的生意场，不知可否给我个机会，让我捧捧你的情场？”

孟嘉和不动声色地将她的手拿下去，说：“江小姐，我又不是情场失意。雪中送炭我欢迎，锦上添花可要忙坏我了。”

江瑶瑶晃了晃耳下流苏，故作妩媚地说：“孟少，你难不成还对那个小丫头动真心了不成？别开玩笑了，你对她只是玩玩。既然都是玩，多我一个又如何？”

孟嘉和的神色冷了下来，目光锐利如刀，江瑶瑶心中直发怵。她强作镇定，不甘心道：“别装情圣了，你身边有过多少个女人，她不清楚我清楚……”

后半截话还未出口，孟嘉和就钳住了她的下巴。江瑶瑶只觉一阵痛楚袭来，口齿不清地呜呜叫着。孟嘉和盯着她，一字一句地说：“你最好别在她面前乱嚼舌头，不然你可等不来片约了。”

梁经理从过道那边走过来，孟嘉和眸光一紧，松了手，一把将旁边的包厢门拉开。包厢里坐着一个衣衫不整的小白脸，惊惶地看着他。

孟嘉和一指小白脸，对江瑶瑶道：“你情场得意，就别在我这里找不自在了。”语毕，就向梁经理走去，边走边将上衣口袋里的钢笔抽出来。

江瑶瑶狼狈不堪，却丢不起面子，一步跨进包厢将门掩上。小白脸惊魂未定地说：“瑶瑶，刚才那个人是谁？怎么脸色那么可怕？”

“别问了！”江瑶瑶怒火攻心，倒了一大杯白兰地灌了下去，“一个花花公子，还要装纯情！哼，可有意思得很呢！”

小白脸忙递过一杯水，安慰道：“瑶瑶你别生气！咱们现在最要紧的是弄到钱，他不理你还有别人。”

江瑶瑶愤愤地接过水杯说：“我就是咽不下去这口气！”

孟嘉和在账单上签了字，然后蓦然记起了清如改造大厅的一番话，便自然而然地说了出来，之后又问：“梁经理，你觉得这个办法怎么样？”

梁经理眼神一亮，道：“大少爷，这个办法可谓是一石二鸟，既能保证进账，又能快速宣传。只是我还想回头问问厨子，能不能把咱们的几个招牌菜简化一下，弄一个试吃活动宣传推广一下。”

孟嘉和和梁经理谈完后，便下了楼，让司机送清如回家。经过白渡桥的时候，他突然开口说：“停车。”

清如不解地转过头看他。

夜色中，只有头顶的一盏昏暗灯光将他的笑容照亮。孟嘉和轻声说：“清如，你看。”

清如望过去，只见和沈路两边街灯林立，小小的灯珠十分漂亮，犹如一颗颗珍珠。街上行人稀少，街头是威武的白渡桥，隐在浓浓夜色中。

清如不知怎的，率先开了车门下车。初夏的夜风还是带着点凉意的，她不由得缩了缩脖子，然后感到后背一暖，是他跟了上来。

“清如，你有没有听说过白渡桥的传说？”孟嘉和问。

江面上一片乌黑，只有星点的渔火在远处静静地亮着。倾耳细听，可以听到风声裹挟着船坞，浩浩荡荡地由远及近的声音。天地一瞬间变得很大，而这里只有他们两人，整个心顿时感到空旷寂寥了许多。

清如十分享受这种感觉，笑了笑说：“是不是白居易和刘禹锡的故事？他们当年说这里会架起一座地虹，果真实现了。”说着，便对着夜空轻吟了起诗来：“‘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嘉和，我喜欢这一句，豁达乐观。”

孟嘉和只觉胸中一堵，鬼使神差地就问了出来：“清如，假如有一天我成了沉舟病树，你当如何？”

她回头看他，远处的灯辉落入眸中，碎成星星点点。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她说：“假如真的那样，我就和你一起沉水，一起病老。”

似乎是轻羽在心口一拨，力道轻柔却让他无限受用。清如素来不喜甜言蜜语，可是这一刻，却愿意为了他破例。孟嘉和只觉得心中涌上一股狂喜，然而很快就冷却了几分。

“清如，我要你好好的，不要陪我一起沉，一起病！”孟嘉和哑着嗓子说，“你要做千帆之一，万春之一，我才放心。”

清如顿时感动极了，旋即觉出几分不祥，便开玩笑说：“你看我们也真是的，说什么傻话！”

孟嘉和只沉默不说话。

两人向汽车走去，彼此都不约而同地将脚步放慢。时光太快，总有太多的分别之苦让人经受。有情人的心思缠缠绕绕，恨不得时间就此定格，凝固万年。

不远处，一个醉汉在哼哼地唱着歌。他手里拿着一根烟斗，直直地伸起手臂，似乎要用那弧光灯来点烟。清如瞄了一眼那个醉汉，说：“那个人真可笑。”

孟嘉和“嗯”了一声，眸色却深沉了几分。

汽车行驶到闸北附近，清如开了口：“就到这里吧。”

他知道她一向不愿意被邻居看到有豪车送自己回家，便点点头说：“你小心点，我就在这里看着你。”

“离家不远了，你不用在这里看的。”清如有些歉意，“嘉和，你知道的，我不得不顾虑……”

“不用说了，我明白。”孟嘉和给她一个暖心的笑容，好让她放心。清如想要拉开车门，突然犹豫了一下，回身向他一笑，说了句“再见”才下了车。

孟嘉和坐在车里，看着那个窈窕的背影一点点地融入黑暗，突然觉得初夏的夜晚开始躁动不安起来。

张翔早就看出了门道，他回过头冲孟嘉和挤挤眼睛，说：“少爷，宁小姐开始对你有意思了。”

孟嘉和轻叱：“别胡说，回家。”随后，他顿了顿，道：“如果我没有看错，今天那个醉汉就是跟踪我们的。”

张翔吃了一惊，忙问：“少爷，要不要找人查一查？”

“查下去会打草惊蛇的。”孟嘉和两手交叉，面上露出一丝愁容。

到了孟公馆，已经是快要歇息的时候了。孟嘉和本来就是为了躲着父亲，所以自然没有去向孟万兴问安，而是直接回了自己的房间。没想到前脚刚进门，孟太太后脚就跟了进来。

“嘉和，你可回来了。”

孟嘉和扯了扯领带，问：“妈，你怎么还没睡？”

孟太太眼睛微肿，面上忧色重重。

“我怎么能睡得着？出大事了！你爸居然同意让锦绣入股孟氏企业！那孟氏产业将来都是你的，怎么能让一个外人染指？我知道那个锦绣打的什么主意，家里的账房她管不着，就管到你头上来了！”

孟嘉和一惊，问：“锦绣入股了多少？”

“好几万大洋啊！她这是想干什么，想分庭抗礼吗？”孟太太抹了抹眼角，“我刚提了提这件事，老爷就斥责我。你爹真是糊涂了，锦绣她若只是一个没落王族家的格格也就罢了，偏偏还是政府通缉的要犯！这哪里能当一家主母？嘉和，你可得上了心，别让咱们孟家惨遭不幸。”

“妈，你想多了。”

孟太太恨声道：“怎么是想多了？嘉和，我也不给你绕弯子了，你赶紧挑个名门淑秀给我娶进门来，好绝了她的心思！暂时看不准的，先弄几房姨太太也行！我就挑开天窗说亮话吧，你前个儿约会的那个女孩子就不错。”

孟嘉和心口一紧，问：“哪个女孩子？”

“别装了，就是那天和你一起去喝咖啡的女孩子，”孟太太一脸得意的神色，“你不是和人家聊得来吗？”

清如的一颦一笑又出现在孟嘉和的脑海里，却无法让他静气凝神，只觉得千头万绪都拧成一股。

“人家像你这么大的，孩子都会叫爸妈了，我也想抱孙子了！”孟太太多了几分憧憬之色。

孟嘉和生硬地抛出一句话：“我不想娶她。”

孟太太怔住，镶银丝的白色织花披肩从肩膀上掉落下来，带着一股繁花落地的无奈。

她强笑道：“不想娶她？不想娶她你干吗招惹人家？你、你不是怕我为难她吧？傻孩子，那孩子模样俊，招我喜欢得很，她进了门我还能亏待她？”

“我不会娶她！我对她只是……逢场作戏！”孟嘉和艰难地说了半句话，终于说不下去了。

房间里的时光仿佛凝固了一般，沉重、窒息、烦闷。孟太太再也没办法淡定了。

“那你总该收两个通房丫头……”

“妈！这件事我会解决的，你就相信你儿子的能力吧。”孟嘉和不想再多说，将她半推半搡地推到门外，然后关上了房门。孟太太站在门外，又惊又怒，跺了跺脚就走开了。

房间里终于重新陷入了平静，水晶灯洒下如梦似幻的光晕。孟嘉和低头看自己的手掌，在一个时辰前，他握住了她的手指，温温润润的舒适感一直透到了心里。

不想娶她，你干吗招惹人家？

母亲的话响在耳边，如同一个闷雷，炸得他浑身的骨头都软掉了。他颓然倒在沙发上，双目无神。

“清如，对不起……” z7I1jkD2fHZAXcgzrJ6/1ynCOgz40DVVl/Ixt40zExCdJY+d8nDx+Km4aIxfY9pW