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Chapter 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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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时候,有些人总在不经意间相遇,我们或许以为那只是偶然,可事实恰恰可能是“命中注定”,这种注定或许是福分,也可能是运。
——季艺
01
季艺从公交车下来,迎面就扑来了一股热气,缠上了她的眉心。随之,午后的阳光也在她脸上撒起野来,瞬间就晕眩了她的世界。于是她迅速地低下头,合上眸子,大口地吸气,然后呼出。
姑妈季淑芬的电话在此时打了过来,手机铃声悠扬轻荡。
季艺蹙了蹙眉,按下了接听键,季淑芬略显暴躁不满的声音从耳边袭来——
“季艺!你在哪儿?怎么还没到?我都等你好久了,不是说快到了吗?你到底到哪里了?再不快点,那女人就要走了!唉,本以为嫁了个老实人,没想到……季艺,你到底来不来帮姑妈的?你是不管姑妈了吗?你还记不记得这些年到底是谁抚养你教育你的?你不能让姑妈一个人孤军作战的……”
“我马上就到。”打断了季淑芬的絮絮叨叨,季艺挂断了电话。
过了马路,季艺就看见了季淑芬。此时,季淑芬正半蜷着身子,隐身在咖啡店外一棵约莫一米五高的植物旁,目光紧紧锁住店内的某一点。从边上看去,此时的她甚是滑稽。
季艺轻轻吐了一口气,上前唤她:“姑妈。”
季淑芬转过头来,眼里带着微微的不悦:“可算到了。”说罢,她拉过季艺,力道有些偏大,季艺皱紧了眉头,却没有吭声。
随后,季淑芬就指着咖啡店内的某个女人,说:“看见了没有?那个穿红色裙子的女人,浓妆艳抹的,一看就不是正经女人!我已经打探过了,上一次你姑父在外过夜,就是跟她在一起的!季艺,等会儿你就去帮姑妈讨回个公道,叫这狐狸精有多远滚多远,必要时该打就打!听到没?”因为激动,季淑芬的语速偏快,扯着季艺的手也不断地使了力。
手腕上传来隐隐的痛意,季艺来不及对季淑芬的一番舆论做出反应,就感觉到手腕上的力量被撤走,紧随着,身后突然袭来了一股力量,猛地将她推往已经半开着的玻璃门。季艺连呼叫声都来不及出口,人就已经顺着力量跨步往前,与此同时,季淑芬的声音从身后飘来,带着愤恨的幽怨——
“季艺,不用可怜这种狐狸精的!狠狠地骂,狠狠地打!”
不必回眸,季艺的想象力便已经描绘出季淑芬眼里的愤恨。
无奈地舒了一口气,微蹙着眉头的季艺还是迈步,硬着头皮朝着不远处的女人走去。一步步地靠近,女人的穿着打扮和一举一动,落在她的眸子里,无不透露着优雅知性。季艺有些意外,脑子里禁不住感慨起来,相比姑妈的庸俗,眼前这个女人确实魅力更甚。
仿若是感受到了异样的注视,女人轻轻抬头,打量了季艺一番,而后淡然笑着,问:“有事吗?”
“有。”季艺迅速从注视中回过神来,想起姑妈的嘱咐,冷着声音质问道,“你是不是卓全的情人?”
卓全就是季艺的姑父,季淑芬口中的老实丈夫。
季艺的声音冷冷清清的,落入了女人的耳里,却仿佛添上了一抹可笑。只见她愣了愣,尔后嫣然笑了起来。
看不清这笑容的意思,季艺微微一愣。随即,因不想过多纠缠,只想尽快完成姑妈交代的“任务”,季艺直接将这没有言语解析的笑容当成了默认,随即提出了要求:“离开他吧。”
“离开他?我跟他不过是……”话说了一半,女人忽然一副玩味的样子,轻笑着问她,“凭什么?”
挑衅地反问里,她也斜着眼看着季艺,目光里尽是嘲讽不屑,以及“你能奈我何”的嚣张。
对女人的反感徒增,季艺皱眉,目光下垂,桌面上的咖啡便跃入了眼眸。没有半刻犹豫,她直接端起了咖啡,顺势就泼在了女人的脸上,冷声道:“就凭第三者永远都只能背负着狐狸精的名义!”
话音一落,季艺尚且来不及撤离,就听到身后有人在高呼——
“你做什么!”
季艺闻声,正要回头,身后却有人冲了过来,将她推向了一旁。她踉跄着往后退了两步,再站稳时,女人的身边多了个满脸盛怒的男生。
目光扫过男生的脸时,忽而有一种莫名的熟悉感。
似曾相识的感觉,对于患有脸盲症的季艺而言,是一种不该存在的感觉。于是她忍不住将目光定格在他的脸上,细细扫描着。
而,只是慌神的一瞬间,男生已经利索地从女人的包里翻出了一本红色的证书,并将证书翻开,亮在季艺眼前,说道:“睁大你的狗眼看看这结婚证书!我妈是堂堂正正的汤太太,不是什么狐狸精第三者,请你说话放尊重点!”
错愕间,季艺定了定神,细看了一下证书。
确实,照片上的女人正是眼前的女人。
季艺愣了愣,随即连忙张口道:“结婚了又如何,背着自己的丈夫与别的男人在一起,才更过分!”
“我再说一遍。”男生气急败坏,咬牙切齿间,那眼神几乎想要将季艺粉碎了一般,“我妈不是第三者,如果你有证据,就请你拿出来证明,否则别怪我不客气!”
所谓的证据,季艺并没有,但看向恼怒不已的男生,她禁不住怀疑起来,姑妈到底有什么证据证明眼前的女人就是插足她与姑父婚姻的第三者呢?
当季艺沉默的时候,女人开口说话:“是因为我没有否认,你就可以胡乱来了是吧?”
季艺咋舌:“我……”
“哪怕我真的是你口中的女人,也轮不到你来定我的罪。”女人斜斜地看了她一眼,满是厌烦,“更何况,我不是。”
从女人眼里的厌烦和口吻中的认真,以及男生那一脸的恼怒,季艺恍惚顿悟过来,然而,深知自己错怪了对方的季艺此时却已无言以对,踌躇间只能无措地沉默着,连道歉也忘了该如何叙说。
对于季艺而言,不过是错怪了对方而已。
然而,她不知道,对于何言承而言,“狐狸精”、“第三者”都是禁区,因为在他母亲这第二次婚姻开始之前,母亲就被继父当时的妻子误会成破坏她婚姻的人而引得满城风雨,落下骂名。这也是之后何言承总要求母亲随身带着结婚证的原因,他要她随时可以理直气壮地告诉别人,这段婚姻是合法的,她从未伤害过任何人。
就在季艺无助的时候,卓全出现了。
像是急忙跑过来的,卓全微喘着气,看了看对峙着的三人,疑惑起来,开口就问:“季艺,你怎么在这里?还有,发生什么事了?汤太太,你怎么一身的咖啡?”
“这得问她!”回话的,是那个男生,只见他满眼盛怒瞪着季艺。
“季艺,这怎么回事?”姑父微蹙着眉,质问起她。
“对不起,姑父,我以为……”
“以为什么?”
“我……”
“她说我妈是狐狸精第三者。”见季艺无从辩白,男生随即接话,语气甚是不满。
“啊?什么?对……对不起啊,两位!”姑父闻言,先是道歉,而后皱紧着眉头看着季艺,“季艺,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
“卓先生,教孩子还是回去教吧,我就不奉陪了,现在这个样子,已经够让我难堪的了,关于我们合作方案的事,改天再谈吧,我可不想还顶着这身咖啡在这里被人笑话。”女人说完,拿过包,便与男生一同离开了。
待他们离去,姑父才再问季艺:“你说,到底怎么回事?”
“我……”季艺看向侧门,姑妈早已不见踪影,季艺苦笑了下,“对不起,姑父,是我担心你和姑妈,所以才误会了你和汤太太。”
姑父沉默地打量了季艺一番,半晌才道:“我知道了,你先回家吧。”
“嗯。”
季艺点头,踏出咖啡店后,目光不经意地扫过路边,看见刚刚那一对母子正在上计程车。
于是,目光不受控制地落在了男生脸上。
莫名的熟悉感再一次涌上心头,季艺抿了抿唇,开始在脑海里搜寻着,然而,搜寻无果后,脑子里却忽然闪现出三年前那一夜的零碎画面。
黑暗恐怖的影像在脑海里闪烁着,如梦魇般折磨着她的每一寸神经,她禁不住扶着旁边的墙,合眼深呼吸的同时,手微颤着,捂住了隐隐作痛的胸口。
02
季艺从未想过,再一次见到何言承时,她仅用了三分钟的时间就认出了他。
已是九月,新学期的第一天。走在和煦的阳光里,季艺目之所及都是陌生的,可满眼的陌生并不妨碍她脚下步伐的速度,毕竟她早就在两天前来学校报到时粗略地逛过了一圈校园,而且偌大的校园里时不时就能看到路牌指示。
正当季艺走到了经管系(经济管理系)的大本营教学楼前时,恍惚听到身后传来的呼唤——
“季艺!”
声音一听便知道是好友聂漫欣,季艺正要转身,一股力量已经袭来,随即后背感受到了与她体温相差不远的温度。
聂漫欣突袭的拥抱来得迅速,撒手也快。
等季艺缓下受惊的心绪再去看她时,兀的就愣住了。眼前的女生顶着一头暗紫色的卷发,朋克风格的装扮搭配着稍显浓郁的烟熏妆,此刻正对着她咧着嘴笑得灿烂。
季艺禁不住蹙了眉,细细打量着她的脸,仿若在怀疑着眼前女生的身份。
而,见她怔住沉默着,聂漫欣的热情突然就骤减了大半。只见她紧了紧眉,一脸鄙夷地看着季艺,有些不悦地问道:“不认得我了?”
“你这身……”慢慢的,她的脸与记忆中的轮廓叠合,季艺才尴尬地笑了笑。
“怎样?很酷吧?”聂漫欣闻言,当即双手抱胸,摆了个酷酷的 POSS ,扬着下巴。季艺笑笑,不置与否,而她似乎也不在意季艺的答案,手伸了过来,揽住了她的肩膀,碎碎念起来,“你也是的,我不就是改变下风格嘛,你就认不得了,也太对不住我了!”
季艺白了她一眼:“是你的风格前后差异太大了吗。”
“是吗?”聂漫欣不以为然,“季艺,不是我说你,都上大学了,你也要改变下风格啦,现在可不比中学有那么多规矩,现在我们都是自由自在的大学生了!”
“有多自由自在啊?”季艺笑笑。
“譬如……”聂漫欣佯作认真思考,“譬如,连裸跑都没人会管你!”
“噗!”季艺闻言,忍不住“扑哧”笑了,“那你试试吧!”说着,她伸手朝聂漫欣的腰身而去,聂漫欣猛地跳开,大叫着“非礼啊”往前跑去。
于是,两个人追逐着就进了教学楼。
……
开学的第一天是班会,每个专业的每一个班级都会有一个固定的主教室,而经济管理专业的主教室在三楼。大学不似高中,没有固定上课的教室和固定的座位,唯一固定的便是用于班级开会等事宜的主教室,但座位也是任由学生自由选择的。
从后门进了教室,季艺就拉着聂漫欣,直接走到最角落的位置。
可,她刚坐下,手就碰到课桌上的一支钢笔。
并不是崭新的钢笔,笔帽甚至已经掉了漆,露出星点般带着锈迹的银色内底。
季艺端详过后,又环顾周遭,前后左右的位置都没有人。她想着,大概是别人落下的吧。于是她的手一扬,就将钢笔扔进了身后的垃圾桶。
钢笔落进垃圾桶的那一霎,身后很配合地响起了报告声——“咚”。
可,下一刻,一个微愠的男声紧随着就从门口的方向飘来——“同学,你刚刚扔了的钢笔,是我用来占位置的。”
呃……
季艺闻言,尴尬回头,对上对方的脸时,莫名地觉得熟悉。
与此同时,男生的眉间也在顷刻间起了褶皱,就连眸子里也添了几分厌恶,将“怒”字毫不掩饰地描绘在表情里,他说:“原来是你。”
疑惑聚拢心头,但仅凭一丝熟悉的感觉,季艺还是未能记得他,于是便细细打量起他,一边问道:“你,认识我?”
像是季艺的反问触怒了他,何言承的眉心皱得更紧凑了。慢步走近她时,季艺只觉得,仿佛连空气都被震慑,形成低气压,冷冷地直击过来。一步,两步,三步,最终他站在她身旁,一只手抵着桌子,身子压低下来,以一种高高在上地俯视姿势盯着季艺。
“像你这种野蛮无礼的人,我并不想认识。”
他说话时很用力,声音里除了愤怒,仅余嘲讽。
而面对突如其来的敌意,季艺莫名之余,也心生微怒,于是猛然推开他,冷声问:“请问我如何野蛮无礼了?”
何言承冷笑:“呵呵。”
季艺抿唇,眸子里的愠怒更旺盛了,只是她依旧努力克制着,随即淡漠道:“同学,若是我扔了你的笔让你很不爽的话,非常抱歉。但,那只笔既没写你的名字,也不会说话告诉我它在帮它的主人占位,所以你怪不得我。”
“倒是嚣张得很,难怪错怪好人,把人家误当成第三……”话至此,他戛然止住,眼里霎时间燃起了火焰,双手也握成拳头,宛若是在抑制着什么,白皙的手因为过分用力而筋骨分明。顿了几秒,他才接着未完的话,继续道,“把咖啡泼了人家一身也没有一句‘对不起’,不野蛮难道是还有理了?”
“你是?”他的话语和眼神,顿时就让季艺想起两日前在咖啡店的那一幕,“你是那天那个男生?”
她并不肯定,但语气里的惊呼却透露了肯定。
眼带鄙视地看了季艺一眼,何言承再次冷笑道:“‘终于’想起来了?”
刻意加重了“终于”二字的语气,将嘲讽明溢于表面。
季艺抿抿唇,忽地有些尴尬起来,当下就道歉,说:“咖啡店的事,我很抱歉,但我不是故意的。”
“不是故意的,所以可以侮辱别人,可以鲁莽地把咖啡泼别人身上?”
“对不起。”
“伤害已经造成,再来道歉又何用?”厌恶地瞪了季艺一眼,未等她接话,何言承便宽宏大量似的念了句“罢了”,随即冷声说,“位置还我,我不想与你多做纠缠。”
季艺抿唇起身,她也不想与之纠缠。
然而,提步要走时,何言承的手却横了过来,挡住了她的去路。紧随着,在季艺蹙眉瞪他时,他满不在意地指了指垃圾桶,说:“我的笔。”
“喂!”
“漫欣。”
犹豫的时候,聂漫欣不悦的声音漫进了耳朵里,生怕她冲动与之起争执,季艺连忙就拉住了她。随后,并未有多说些什么,季艺就转过身,默然地将钢笔从垃圾桶里拿起,放回桌子上,然后拉着聂漫欣往另一个角落的位置走去。
就座后,聂漫欣拿出湿纸巾给季艺擦手,一边问:“你和那个何言承到底有什么恩怨啊?”因为学校将同班同学的名单和高考成绩发给每一位学生,名单里还有照片,而何言承是年级第一相貌又很是俊秀,所以聂漫欣对他才有印象。
何言承?
至此,季艺才知道他的名字,只是心里思虑着什么的她表面上却漫不经心,只淡淡地回了聂漫欣两个字:“八卦。”
“不说作罢!”聂漫欣无趣地撇撇嘴,但下一秒又依了过去,贼笑着,“该不会是感情瓜葛吧?”
“神经!”季艺直接就翻了个白眼过去,佯作嫌弃地推开她。
轻舒了一口气后,季艺悄悄回头去看何言承,目光定格在他脸上时,那种熟悉的感觉又泛上心头。她禁不住强迫着自己,在记忆中翻找起这张脸,然而,一无所获后,三年前那个晚上的恐怖记忆却突然霸占了她的脑海。
头剧烈地痛了起来,季艺趴在课桌上,咬着牙,一遍遍地深呼吸,努力将脑海中的影像逐一清除。
为什么想要记得他的脸,却偏偏一而再地想起了那个晚上?
03
得知苏颂的消息时,已是一个星期之后了。
彼时,时间正一点一点接近下课时间,讲台上的教授还在做最后的总结,聂漫欣凑近了季艺,在她耳边低声道:“季艺,我们等下去吃拉面吧?”
“随便。”
她的回答落下,下课铃就雀跃地响了起来,丁零零的声音如同解咒的魔铃,使得原本软趴趴地半依着她的聂漫欣瞬间满血复活起来。
“走走走!吃拉面去!我饿死了!”三两下就将书本塞入了包包里,聂漫欣在教授踏出门口的刹那就弹跳起来,一手抓过包,一手拉着季艺,昂扬地挤进了教室外拥挤的人群里。
耳边瞬间就挤满了嘈杂的声音,人挤着人的潮涌里,时不时有香水和酸涩的汗臭味飘来。
季艺微微蹙了蹙眉,想腾出手来捂住口鼻时,手机响了起来。
是陌生的号码。
盯着屏幕上的那一串数字犹豫了一下,季艺才按下了接听键,随后那厢就传来了问话:“你好,请问是季艺小姐吗?”
“是,我是。”
“我是苏颂的班主任,我姓孟。”
对方的自我介绍,令季艺忽然就有些不祥的预感。果不其然,紧随着,对方就开始厉声控诉起苏颂开学之后的种种罪行,从迟到旷课,搞小动作影响上课秩序,到公然对任课老师不敬与之发生争执,每一样都使得季艺眉间的褶皱添多一划。不过短短一个星期,苏颂就已经被记过两次。最后,孟老师更是激动气愤地说出了这通电话的重点——“除了顽劣,苏颂更有暴力倾向,他与同学起争执打架,打伤了对方,现在对方正在医院里呢!”
“什么?”
“季小姐,我从事教师事业二十多年,从未见过像苏颂这么顽劣的学生!”
“很抱歉!”
“你的抱歉我能接受,但我不知道对方家长能不能接受,毕竟被苏颂打伤了的那位同学背景不容小觑,他可是城中有名的地产商司马先生的独生子啊!”
孟老师说这话时,语气很是严肃紧张,甚至有些轻微地哆嗦。
可,这如同蜻蜓点水般的哆嗦本不易察觉,偏偏季艺的心湖却泛滥起不休止的涟漪,于是整颗心也止不住随着她的紧张提到了半空中,忐忑起来。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什么地产商的她并不了解,但孟老师的语气足以令她感觉到对方的强势。
而她还在思虑着对白,孟老师已经按捺不住:“司马先生向来爱惜独子,如今恐怕不单单是苏颂有麻烦,就连我们学校都……”
突然就截止了的话语,另一半无需明言都已清楚。
季艺只能再次道歉:“孟老师,真的很抱歉。”
“罢了罢了。”孟老师长叹了一声,“你不停地道歉,也于事无补。季小姐,还且请你来一趟学校,苏颂在等你,我们也已经通知对方家长了。这次的殴打事件,不仅仅对涉事的两位学生有影响,对学校也有一定的影响,学校希望季小姐能够好好处理这件事,毕竟是苏颂有错在先,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就最好不过了。”
“我明白。”
“季小姐,你作为苏颂的家长,我希望你好好教育他奉劝他,哪怕是这次司马家能不追究——当然,这是最好不过的结果了,可如果再这么继续下去,苏颂迟早会被学校劝退的!还有,苏颂几次惹事,我们都联系不上苏先生,如果季小姐能联系上苏先生,也请转达我们校方的意思,教育孩子并不仅仅是学校的责任,家长也责无旁贷的!”
“好的,我明白了。”季艺深吸一口气,恭敬道,“孟老师,你放心,这件事我一定会解决好的,也一定会教育苏颂,保证下不为例。”
挂了电话,季艺还未开口,聂漫欣就一脸被谁辜负了的模样,看着她,满脸幽怨地说:“你该不会是要抛弃我吧?”
季艺无奈地叹了一口气:“抱歉了,漫欣,我必须去苏颂学校一趟。”
不等聂漫欣的回答,季艺就转身跑开,微凉的风迎面拂来,却未能吹散身后缓缓飘来的聂漫欣大声地控诉——“你真是快成苏颂他妈了!”
季艺没有回头,只是嘴角的笑容愈加无奈了。
确实,与苏颂认识三年了,渐渐的,季艺已俨然是他的“代言人”了。很多时候,并不是季艺不想放手,只是,苏颂不让她放手。
回忆起来,季艺与苏颂的这段缘分,是从三年前开始的。
三年前,一场绑架案使得季艺父母意外双亡,而作为唯一目接触过犯人的重要证人季艺却因患有脸盲症而不能指认出绑架犯,因此顶着双重打击的季艺患上了自闭症,被强迫送入心理治疗所接受治疗。那时候,苏颂也是心理治疗所的一名患者。
如果不是季艺的“美救弱男”,她与苏颂大概永远都不会有任何交集。
彼时的苏颂,看起来那样瘦弱那样无措,因为性格孤僻怪异也不能很好地表达自己内心,于是没有一个朋友的他就时常蜷缩在角落里,成为了孩子们欺负的对象。而季艺被送入心理治疗所时,苏颂已经在那里接受了一段时间的治疗,彼此各不相干。
然而,许是命运冥冥之中的安排,在季艺进入心理治疗所的第十天,她与苏颂就结下了缘分。
那天是个阴雨天,苏颂被几个孩子围堵在角落里,他们打他骂他,逼他吃下刚刚从花盆里掏出来的泥土,他不肯,沉默顽抗,却不曾求饶。而那时季艺刚好路过,也不知哪里来的勇气,一个人竟与那几个胖乎乎的孩子厮打起来,最终救下了他。
那时候,谁也不会料到,那么温顺瘦弱的苏颂,到后来竟会变得桀骜叛逆,任何人的话他都不会听从,除了季艺。
如英雄般出现的季艺救下了苏颂,就直接抛下他远去了。当时苏颂并不懂得表达自己,所以未曾言语半句,只是默默地记住了她,将她放在了心里很重要的位置上。第二天,苏颂就主动将父亲买给他的高档巧克力送给季艺,季艺撇过脸,无视了他。那时的苏颂就已经有些死心眼了,面对季艺的冷漠,他满不在意,每天都重复着将巧克力送给她,但她却依旧不记得他的脸,他也依旧未曾说过一句话。是在后来,护士告诉苏颂有关季艺的脸盲症时,苏颂才知道那些天的讨好完全只是他一个人的记忆,于是他默默下决心要她记得他。
后来,苏颂再一次给季艺送上巧克力的时候,破天荒地说了进入治疗所之后的第一句话——“谢谢”。因为这句话,季艺第一次正眼看他,但眼神里却是疑惑和陌生,她完全忘记了自己救过苏颂。
再后来,苏颂花费了两个月的时间,令季艺记住了他,而他们俩也成了朋友,在那一段孤独的日子里,彼此算是对方最好的伙伴。
季艺曾以为,当心理治疗结束,各自回到各自的生活轨道之后,她与苏颂也就各自安好。但,始料未及的是,从他回到学校之后,他就开始喜欢在紧急联系人那一栏填上季艺的电话号码。于是,从学校打来的第一个要求季艺前去处理苏颂惹出的麻烦事件的电话之后,所有关于苏颂的事情总是季艺去解决。
04
来到 C 中后,远远的,季艺就看见了苏颂。
此时,苏颂正歪歪斜斜地倚在办公室外的墙边,安静默然,脸上却少不了桀骜不屑的情绪。季艺微微蹙了蹙眉,慢慢走近他。
是在两人之间的距离拉短至一米时,苏颂才察觉到季艺的到来,转头对视的瞬间,给了她一个灿若阳光的笑容。
季艺没有回他半寸微笑,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苏颂,我也很忙的。”
他依旧笑着:“我知道啊。”
语气和笑容都那么无辜。
季艺无奈地叹了一口气:“下次见家长能不能是领奖的时候啊?”
闻言,苏颂摸了摸鼻子,一副认真思考的模样,而后回答:“譬如‘打架大王’奖?”
“算了。”季艺无可奈何地摆摆手,转而问他,“为什么要打那个什么司马……”
“是司马淳。”
“你回答为什么就可以了。”
“他长得丑啊。”满不在意的笑容出现在苏颂脸上,“不过,被我打过之后就更丑了。”
他一脸的敷衍,笑容轻佻又带着一点点不屑一顾的傲慢,季艺不悦起来,伸手敲一记他的脑门,语气颇有些“恨铁不成钢”地道:“认真点可以吗?”
苏颂立马就捂住脑袋,面部夸张地扭曲着,大喊:“痛!”
“演技真是浮夸!”季艺不屑地白了他一眼,严肃道,“认真回答我问题。”
“无可奉告!”对于季艺脸上明摆着愠色,苏颂不以为然,只扬着嘴浅笑着。
而正当季艺想继续追问时,门口处传来声响,她循声回望,一名年逾 50 岁打扮端庄得体的女人正站在办公室门口。她是听到声音出来的,狐疑的眼神在季艺身上打量了半瞬后,她才询问道:“你就是苏颂的家长,季小姐吧?”
“是的。”
“请进吧,司马淳的家长已经在等你了。”
“好的。”
狠狠瞪了苏颂一眼,季艺踏入了办公室。
然而,心系着苏颂,想着如何解决这个麻烦的季艺却万万想不到,在这个小小的办公室里,她竟然会见到何言承。
季艺并不是第一眼就认出何言承,而是在抬头的时候,目光掠过他的脸,心头就涌过熟悉的感觉,尔后再细致一看,她才认出了他。也许是凭着那一股莫名的熟悉感,她总是不自觉地偷看他,渐渐的,他便成为记忆之中花费最短时间被她记住的那一个。
于是,“冤家路窄”这四个字当即就成了脑子里唯一跳跃的东西。
同样的错愕过后,何言承冷哼一声,轻蔑道:“又是你。”
对于何言承反感,季艺并不在意,只是她不喜欢他这样的语气,于是便扬嘴轻笑,却回以同样的轻蔑语调,接话道:“是的,又是我。”
何言承闻言意味深长地看了季艺一眼,随之冷笑道:“难怪了。”
“既然季小姐与何先生是认识的,那就再好不过了。”仿佛没有察觉到两人之间异样的情绪,作为苏颂的班主任,孟老师似乎因为两人的相识而松了一口气,随即笑着看向季艺,“季小姐,希望你能好好和何先生沟通沟通。”
季艺点头,正欲说话,何言承却抛来一记白眼,冷冷道:“不废话,直接谈判吧。我要求很简单:一,苏颂必须当众道歉;二,医药费全由你方来支付;三,希望学校公正处理,做出处分决定。”
“等一下。”闻言,季艺蹙眉看向何言承,“在我尚未了解清楚整件事情的情况下,就擅自提出所谓的要求,何同……何先生不觉得很无礼吗?”季艺原本想说“同学”,却忽地注意到场合,刻意转变成“先生”。
“不觉得。”何言承依然冷傲着,简短地回答。
“呃……咳咳……”似乎是慢慢察觉到不妥,在季艺回呛之前,孟老师轻咳两声,开口道,“不如由我来说下事情的经过吧。据班内同学透露,司马淳与苏颂两个人玩闹时候,苏颂钱包里掉出了一张照片,而在苏颂想捡起照片时,司马淳先一步捡了起来,并对照片做了一番不大礼貌的点评,于是苏颂出手打了司马淳。”
“不大礼貌的点评是指?”
“我也不大清楚,但据同班同学说,司马淳只是说照片里的人又土又俗,长得也很丑。”
“是苏颂的照片?”季艺疑惑地看着孟老师,出于对苏颂的了解,她绝对不相信从不在意别人对他的看法的苏颂会因为一张照片而动手打人,于是提出疑问时,她便在心里暗自揣测起另一个答案。
“照片我倒是没看到,但听说照片上的是个女子。”
孟老师的回答,令季艺恍悟过来,能让苏颂动怒的女子,大概只有他的妈妈吧。
笃定了猜测后,季艺轻轻叹了一口气,转而抬眼看向何言承,说:“如此看来,这件事并不是苏颂一人的过错,如果不是司马同学不礼貌地随意点评照片,苏颂也不会冲动打人。请问何先生,如果有人用‘又土又俗,长得也很丑’来评论你的母亲,你是否能平静地跟那个人玩笑呢?”
“母亲?”何言承忽然轻笑起来,打量了季艺一番,“所以你是多少岁的时候生了苏颂这孩子呢?”
“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苏颂照片上的那个女子就是你。”
“什么?”季艺错愕地圆睁着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何言承,但他的神情里却没有一分玩笑的意思。
缓过神后,季艺疑虑道:“你怎么知道?”
何言承不耐烦起来:“来的时候他正拿着照片看得专注,我不经意瞟到了。”
闻言,季艺抿唇打量了他一番,仿若是在琢磨着他话里的真假,一边回道:“即便如此,也不能将责任全归咎于苏颂。”
“责任?”何言承冷笑,“君子动口不动手,谁动手了谁便是错了。还有,在你这样的监管下,那个苏颂恐怕会成为少年犯吧。”
“何先生,请你注意用词!虽然在这件事上,苏颂有一定的过失,但不代表你们并无任何过错。至于你的要求,道歉可以,但当众就没必要了。医药费是我们的责任,我们也不会逃避。另外,我觉得不过就是同学之间的小摩擦,没必要让学校处分,也希望何先生凡事留一线,不要太得寸进尺,也不要狗眼看人低!至于苏颂,我一定会好好教育。如果何先生同意,那么这件事就这么结束,我想何先生也没有那么大的能耐生出司马同学那么大的儿子,既然司马同学避开父母选择通知何先生,也一定是难以向自己父母交代吧?”
季艺冷淡的声音,毫不谦让的对视里,她看到何言承的眼里正在燃着火。
05
何言承的妥协是在季艺预计之内的,但并不是司马淳难以向父母交代,而是他不想打扰到正在国外忙于公司业务的父亲,所以何言承这个表哥只好帮忙低调地处理这件事。于是,应何言承的要求,出了办公室,季艺就“拖”着不情不愿的苏颂去医院探望受伤的司马淳。
不久,三个人就来到了医院。
病房里,司马淳正捧着 iPad 在玩游戏,见到何言承,他连忙讪笑着收起了 iPad ,佯作乖巧地叫了声:“表哥。”
季艺望了司马淳一眼,病床上的他除了一只脚打了石膏,脸上也淤青了一块。她轻轻地舒了一口气,心下感叹:还好,不是很严重。
思想间就听见了何言承的声音——
“他们是来道歉的。”
于是,季艺很配合地瞪了苏颂一眼,示意他道歉。但偏偏苏颂扬着痞气十足的笑意,对她的暗示不予理睬。季艺只好叫出声,吩咐他:“苏颂,快点道歉。”
“不要。”苏颂依旧笑着,甚至还充满挑衅地白了司马淳一眼。
“不想道歉又何必跟来。”将苏颂的反应看在了眼里,一进病房就坐在一旁的何言承说着,也斜着眼看了下季艺,“连道歉都不愿意,何谈知错,又何谈改正?假若季小姐没办法教育好苏颂,那我只能让学校公正处理了。”
所谓公正处理,免不了要记过。
季艺闻言,眉心便紧蹙起来。抬眼看向苏颂时,怒其不争的眼神里更是多了几分愠怒:“苏颂,道歉!”
苏颂偏过头,决意不听她的吩咐。
记忆里,这是第一次苏颂忤逆她的意思,季艺错愕间,甚是无奈。
但,只犹豫了一下,她就直接走到苏颂旁边,踮起脚跟时,她一手拉着他的手腕,一手按着他的头,强迫他鞠躬的同时,自己为他配上了对白:“司马同学,此次事件是苏颂鲁莽,我们深感抱歉,也请你多多包涵见谅。”
季艺的话才落下,苏颂就挣脱了她的“操控”,不满起来:“我根本没错,要不是……”
“好了,不要说了!”苏颂的愤愤然,俨然一副孩子王的模样,季艺厉声喝道,她不想多生事端,只想尽快解决这件事。
但,她的语气却被苏颂误解为不耐烦,于是苏颂当即就沉默了。
他不是不开心,只是害怕,害怕她因为不耐烦而丢下他再也不管他了。
沉默之中,气氛有些诡异。好在司马淳比较粗率,打量了两人一番,立刻就挥着手嬉笑着说:“没事了没事了,我原谅苏颂了。”
司马淳其实并没有要追究的意思,他本来就与苏颂关系不错,若不是口没遮拦也不会挨打。
男生之间的情谊就是这样,开心时抱头搭肩,不开心时大打一场,没有什么过不去的大仇大恨。
可是,对于司马淳的大方原谅,心情颇差的苏颂却毫不领情,只冷冷地甩下了一句“谁要你原谅”就摔门而出。季艺虽然被摔门声吓了一跳,却还是礼貌周到地朝着何言承和司马淳交代一声:“抱歉”转而就追了出去。
但其实,苏颂也没有真的独自离开,季艺追到医院门口时,他正倚在门口处的柱子旁等着她。
无奈地叹息了一声,季艺上前,正要开口教育他时,他却忽然又笑得灿烂,仿若刚刚那个在病房内发脾气的人并不是他似的,说:“饿了吧,我请你吃饭去。”
确实是饿了,午饭都没有吃就来学校找他,折腾到现在已经两点多了。
而苏颂也不等季艺回答,伸手过去就拉着她迈步走了,她想拒绝都来不及。
一路走到最近的美食街,苏颂熟门熟路地带着她走向了一家小吃档口。
季艺懒懒地随着苏颂的步伐走着,脑子里想着等下该怎样与他好好谈谈“人生”的时候,忽然就听见了几声青涩微颤的恭恭敬敬的称呼——“苏老大。”
闻声抬眼,季艺就看见了几个穿着 C 中校服的似乎逃课出来的男生正战战兢兢地立正站好。
她并不愕然,只是微微地蹙了蹙眉。
从一个自闭少年到现在学校里人见人怕的老大,这样的苏颂嚣张又暴戾,季艺已经习惯了,但习惯却不是喜欢。于是,直接打掉了苏颂牵着她的手之后,她径自走到了里面,寻一空位坐下。紧随着,苏颂就坐到了她的对面,仍然是笑容灿烂的模样。
季艺随手拿起菜单牌,漫不经心道:“苏老大,面子可真不小呢,小的们就差鞠躬敬礼双手奉上保护费了。”
苏颂笑笑,听出了季艺的揶揄,却依旧装傻:“所以说,阿艺,你的面子最大啊!”
阿艺,阿艺,这个世界上就只有苏颂会如此称呼季艺。
明明小她两岁,却在称谓上半步不让。
季艺翻了翻白眼,直接甩过去两个字:“幼稚。”
苏颂依旧笑笑,伸手却将季艺手上的菜单牌夺了过去,然后抓过桌面上的纸笔,一边写着菜名,一边碎碎念道:“点菜这种事还是我来吧,这里我熟。”
所谓的熟,自然是他常常打架,常常到 C 中附近的这所医院,所以也对这一带熟络起来。
“别扯开话题。”明白了他的漫不经心只是逃避话题,季艺抿抿嘴,手立即就挡在了纸上,横断了他下笔的动作,问他:“苏颂,别人叫你老大,你真觉得很威风吗?”
“还好啦。”
苏颂轻柔地握住她的手,想要将她的手挪开,季艺却坚定地不移半寸,于是两个人就这么手叠着手,僵持着,但到底,谁也没用力。
僵持半晌后,到底是季艺妥协似的缩回了手,不住叹息起来。
“苏颂。”
“嗯。”
约莫是察觉到季艺真的生气了,而且语气有着淡淡的失望,苏颂也不儿戏,玩闹的表情立刻收敛了起来,语气也跟着低柔着。
季艺又舒了一口气,才抬眼看他,说:“拜托你,别再这么幼稚可以吗?迟到旷课,打架恐吓,这些事情一点都不威风。那么多的学生叫你苏老大又怎样,他们看起来怕你又怎样?难道你就能因为这个而觉得活得更开心了?并没有啊!苏颂,我知道你今天是因为我才会跟司马淳打架的,但是你打了他又怎样?他怎么看我怎么说我,说真的,就算是当面评论,我也不在意。所以,我一点也不希望你用这种幼稚又暴力的方法来解决问题。”
季艺平和着语气,说了很长的一段话,苏颂始终低头不语。
最后,仿佛是下定了决心似的,她偏过脸不去看他:“苏颂,这是我最后一次为你解决麻烦,如果再有下一次,我不会出现。”
苏颂还是沉默着。
吵吵闹闹的小吃档口,那么多的热闹,却无法填补进他们之间。
许久之后,苏颂才开口说话。
在那些嘈杂的声音里,他的声音如一抹清泉,轻轻浅浅地淌过,却携着不该有的伤感。他说:“阿艺,如果我不惹麻烦,或许你很快就会把我忘记了。”
季艺从未料到,苏颂会如此直白地表达他的感伤。
刹那间,她的喉咙像是被石头堵住了,哪怕努力地张嘴,也无法说出一个字,或是一个音调。
忘记,对一个患有脸盲症的人而言,是件极易的事。
而,约莫是季艺沉默加深了苏颂的伤感,片刻后,他又重拾话题,说:“我好不容易让你记住我,我不想被你遗忘了。”
“苏颂……”
闻言,季艺微微张嘴,却只是低低地唤出了他的名字,而后是无尽的空白。
脑子一片空白,季艺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或者说可以说些什么。这三年来,她一直把苏颂当成弟弟,可是,他却越来越依赖她,尽管他看似已经走出过去,渐渐融入了别人的世界,可是他却在心里画了个圈,只有季艺能走进。
许久的沉默,时间仿佛止住了呼吸。
终于,宛若是清楚她的“无话可说”,苏颂无奈却也感伤地笑了笑,随即佯装做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般,静静地在点菜单上补上未完成的菜名,然后起身,将点菜单交给在不远处忙活着的老板娘。
长叹一声后,季艺抬头望向他。
午后烂漫的阳光里,苏颂的背影尽管高大,却略显孤单。
从季艺的 15 岁到 18 岁, 13 岁的苏颂陪着她直到如今的 16 岁,她的 3 年,也是他的 3 年。回想起初遇,那时的他甚至比她还要矮一个头,可 3 年的时光一逝,他已经比季艺高出了一个头。只是,他一直陪着她长大,自己却似乎从来没有长大过, 3 年前的他是孤僻, 3 年后的他却学会了用狂妄嚣张来伪装自己。
想着,季艺的心一阵难受。
她不想苏颂跟她一样孤单又封闭。
06
周末下午,季艺正在市区的图书馆翻找一些摄影资料书时,手机突然毫无征兆地响了起来。激荡昂扬的铃声霎时间就喧嚣起来,将图书馆内的安静瞬间驱逐。感觉到周遭投射过来的注视目光时,季艺当即尴尬起来,立刻就按下了接听键,下一刻,耳边传来了聂漫欣的咆哮——
“季艺!你答应过陪我去看社团招新活动的!你忘记了吗?今天是最后一天了!”
“知道了知道了。”季艺掩住手机,低声说话的同时快速地走向门口。径自出了图书馆后,她才喘了一口气,正意欲怒吼起来,手机里再次传来聂漫欣的咆哮:“给你半个小时的时间,立刻到学校来,否则我就把你借给我的珍藏版梅艳芳黑胶片放到淘宝上拍卖掉!”
“聂漫欣!你……”被抢走了说话机会的季艺听罢她的咆哮正要回吼,聂漫欣却先一步挂断了电话。于是,季艺只能对着手机自言自语道,“你狠!”
随后,她立刻拦了一辆计程车赶往学校。
那个珍藏版的梅艳芳黑胶片可不是她的,是姑妈季淑芬的,她可不能保证聂漫欣这浑蛋会不会真的把它放到淘宝上拍卖掉。
片刻后,季艺就到了学校,并且会合了聂漫欣。
两个人走在学校校道上,随处可见小小的摊口,以及流动在周围的陌生的脸。季艺漫不经心地跟随着聂漫欣的步伐,目光随意地扫过各个摊口,而聂漫欣时不时地询问和自言自语穿插在耳边那些本就杂乱的对话里,叫季艺有些反应迟钝。
突然,聂漫欣惊呼起来:“学姐!我要一张报名表,谢谢!”
然后季艺就感觉到牵着聂漫欣的手被拉了起来,往旁边的方向偏移,目光还游离在反方向的她踉跄着步子,还未站稳跟上她,耳边猛然响起了尖叫声。
“啊!”
意识到自己踩中那人的脚,季艺皱了皱眉,下意识地道歉:“抱歉。”
“是你?”目光相遇时,皱紧着眉头的女生冷冷地笑了下,面容上的不爽即刻添了几分鄙夷,见季艺一脸莫名,她立刻就讽刺地道,“又认不得我了?季大小姐真是贵人事忙啊!”
“莫晓晓?”
认出莫晓晓的并不是季艺,而是回身过来的聂漫欣。
但,仅凭这三个字,季艺就记起了眼前的女生,以及她身旁的那一位。莫晓晓,季艺的高中同学,从认识的第一天起,两人就相互看不顺眼。高中三年,莫晓晓没少找季艺麻烦,而季艺却没少叫她失望。而,站在莫晓晓身旁的另一个女生,叫汤若宓,是莫晓晓的好友,她与季艺并无多少交集,但因为莫晓晓,她与季艺之间就不存在着朋友的可能,偶尔双方对峙时候,她也会落井下石地笑着冷讽季艺几句。
“真是冤家路窄了!”狐疑地打量了莫晓晓一番,聂漫欣意味不明地问她,“你想干吗?”
“是你们想干吗吧?”莫晓晓冷哼一声,斜着眼看季艺,“你踩到我了。”
“我知道。”季艺淡淡地说,“我已经道歉了。”
“可我没听到。”莫晓晓笑着,颇为挑衅。
季艺闻言蹙眉,周遭已经有异样的目光聚集了过来,她不想徒增事端,所以还是妥协地重复一遍:“抱歉。”
然而,季艺无心恋战,莫晓晓却不愿将这遇见萍水相逢化,只见她做作地眨着眼,将手放在耳边,大声说:“什么?你说什么?这里好吵,我听不见,你得说大声点啊!是不是进了大学要装淑女,所以不敢大声说话了?还是说你家小男朋友苏颂不喜欢你从前的粗鲁样子,所以你要这样娇滴滴的啊?”
“你胡说什么!”听不得莫晓晓胡言乱语,聂漫欣作势要上前,却被季艺拉住。
“说什么不可以啊?”见季艺愈是忍耐,莫晓晓就愈是兴致勃勃起来,冷嘲热讽道,“整个 C 中都知道,苏颂跟季艺关系不一般,两个人常常夜不归宿,甚至苏颂他爸还亲自找过季艺让她别缠着苏颂,这些都是事实!”
“莫晓晓,你再胡说半句试试!”聂漫欣气急,撇开季艺的手,与她对峙着。
“我说的都是实话。”
“你……”
眼看聂漫欣与莫晓晓之间的火越烧越旺,季艺连忙上前,将聂漫欣拉到身后,劝她:“漫欣……”
但,季艺劝服的话还没道出,莫晓晓便趁着她上前拉开聂漫欣的瞬间,居然伸手意欲推她。往后倒去时,已经吃过了莫晓晓几次亏的季艺,第一反应是顺势拉着莫晓晓。仿若是未曾料到季艺的反应会如此迅猛,在身子前倾时,害怕被季艺拉着一起摔跤的她连忙往后一仰。于是,她站稳了的同时,季艺也踉跄着站定了步子。然而,与此同时,边上却传来了汤若宓柔声的尖叫。
季艺错愕地望去,此时的汤若宓整个人跌坐在了地上。
季艺与聂漫欣都还未来得及反应,莫晓晓已经蹲了下去,关心汤若宓的同时,也厉声控诉道:“季艺,我不过是说了实话,你怎么可以出手伤人呢!”
一切都太过突然,季艺蹙着眉冷眼看着她们的“戏码”,脑子里快速地回顾了方才的一整个过程,随后推测出——汤若宓是被莫晓晓不小心撞倒的。
可是,眼前的莫晓晓和汤若宓如此默契地配合着,一个厉声严斥,一个柔弱无辜,如此一来,所有根本看不清事实的围观者便全部都倾向她们的说辞,纷纷低声指责起季艺。
季艺依然蹙眉不语,身后的聂漫欣却气急败坏起来,怒斥着:“小人!莫晓晓,汤若宓,你们两个小人!季艺根本碰都没碰汤若宓!”
她的怒斥落下,汤若宓就哭了起来,楚楚可怜。
聂漫欣咬着牙,朝着围观的人群,解释:“才不是季艺推她的,是她自己摔的!一定有人看见真实情况的!你们谁看见了?出来作证啊!”说着,聂漫欣忽然眼睛一亮,指着不远处,急切道,“何言承!你一定有看到真相的,对不?你来帮季艺作证啊,你告诉大家,是她汤若宓自己摔倒的!”
季艺顺着聂漫欣手指的方向看去,与何言承对视。
她以为他会转身离开,但,他没有。
其实,人群拥挤,何言承本就看不见她们,也没打算牵涉其中。但,一听到“汤若宓”三个字,他当即皱着眉挤出了人群,尔后蹲在了汤若宓的身旁,满脸关慰道:“若宓,你有没有事?”
下一刻,莫晓晓就愤愤然地控诉起来:“是季艺推到若宓的,我亲眼看到的!若宓的脚都扭伤了,手掌也擦破皮了!”
何言承闻言,眉头一皱,连忙俯身查看:“若宓,很疼吗?”
“很痛。”汤若宓抹了抹眼泪,一脸的委屈,“言承哥,是她推我的,我都没说什么没干什么。”
“没事,我抱你去医务室。”看着汤若宓受了欺负的委屈模样,何言承想起先前几次不愉快的交锋,眉心深锁起来。抱起汤若宓之后,他一脸厌恶地瞪了季艺一眼,冷冷地说,“我警告你,你若再招惹我和我妹妹,我不会对你客气的!”
仿若是何言承的一句警告就肯定了这场“意外”的真相,顷刻间,那些窃窃私语都提高了分贝,纷纷扬扬起来,所有人都倾向了莫晓晓与汤若宓的说辞,明里暗里都在指责季艺的恶毒。
季艺没有解释,悠悠众口,她一人的否认,也不过是狡辩。
于是,她拉着聂漫欣,选择转身。
离开时,那些围观者似乎并不想就这样放过季艺,是在她连说了三次“麻烦让一让”,语气也加了怒色之后,他们才让了路,不情不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