蜡像是很恐怖的东西，将无生命的物质塑为人形，将灵魂禁锢在死亡的眼中，将无尽赞美与终身荣耀幻化为木乃伊般的存在。

所以，我不太敢去蜡像馆之类地方。

上月出门旅游，我落入垃圾导游魔掌。无数黑景点，各种强制购物。最后一站，尘土飞扬，据说要造高尔夫球场。孤零零两层小楼，深红色油漆外墙，几乎没一扇窗，楼顶广告牌满是明星照片，衬托出一行大字，模仿某位国家领导人字体——

杜莎姑娘蜡像馆。

门票标价一百，有物价局和旅游局公章。导游说有内部价享受对折。考虑到前两天，我们没跟导游去逛山寨货的珠宝店，吃了顿比狗粮还糟糕的晚餐，只能每人交五十块保护费了事。

导游在门口依次收钱，检票处站着一个蜡像。我半天没看出是哪位明星？可以肯定是个中国老头，又高又瘦，站着像晾衣架。短袖白衬衫，极不合身的宽大，像罩在骷髅外边，随时会从衬衫纽扣里，蹦出一两根白骨森森的肋排。头发全掉光了，眉毛稀稀拉拉，胡子倒是干净，肤色不深不浅，光溜溜的，蜡黄蜡黄，让人想起大太监李莲英。

突然，蜡像动手打了自己一耳光。

原来有只苍蝇盯上鼻子，当做僵尸产卵生蛆。我才意识到他不是蜡像，只是这肤色，这形态，还有一动不动的僵硬……吓死本宝宝了！

老头是蜡像馆的管理员，六十多岁，动作迟缓。唯独眼睛很亮，像一口深井里的清水，不像其他老人的没精打采与浑浊。盯着你剪门票时，让人不由自主避开，好像多看一眼就会被吸尽精气。

进入蜡像馆门厅，树着杜莎夫人的介绍。这个法国女人生于十八世纪，第一尊蜡像作品就是伏尔泰，以后还有卢梭和富兰克林。法国大革命，断头台下尸山血海，她从中寻找人头，制作面膜和蜡像。路易十六和玛丽皇后被斩首后，杜莎夫人做过他们的死亡面具。战争期间，杜莎夫人移居伦敦。1835年，她在贝克街建立蜡像馆，原来福尔摩斯是隔壁邻居。

至于杜莎姑娘——杜莎夫人的排行老八的闺女，女承母业，颇有成就。杜莎姑娘蜡像馆，作为杜莎夫人蜡像馆的子品牌，专注于再现青少年喜爱的大众明星，拥有上千万忠实观众，本馆就是杜莎姑娘蜡像馆在全球的第19家分馆。

不过，接下来对蜡像馆的参观，证实我是日了狗了。

首先看到这四位——

请问能分别辨认出他们吗？

以上这几个蜡像的颜值，还算是出类拔萃的，至少不会让人看了做噩梦。

后面的展厅嘛，不忍心拍照了。看到古天乐的杨过与李若彤的小龙女，但这分明是《乡村爱情》的刘能，以及绝情谷底六十年的贾青，还有一只酷似老母鸡的神雕。虽然如此，旅行团的小伙伴们，还是纷纷愉快地拿起自拍杆。

同一展厅，张国荣的程蝶衣与张丰毅的段小楼，周星驰的至尊宝与朱茵的紫霞仙子，流星花园的F4，泰囧的徐峥、王宝强与黄渤。甄嬛传的孙俪。倩女幽魂的王祖贤。最有范儿的，自然是未剪胸版的武媚娘。无论男女都争相与她合影，或者说与胸合影。最年轻的蜡像，是刚搬进来的小鲜肉，赤裸上阵，只剩一块遮羞布，他叫宁泽涛。

天杀的蜡像馆还有二楼，我怀着惊恐心情，拖在最后爬上楼梯。迎面开来一艘泰坦尼克号，李奥纳多迪卡普里奥的杰克与凯特温斯莱特的罗斯，字幕打出捷克斯洛伐克，相拥在加勒比海盗的背景前，好像这部电影的男二号是约翰德尼普。这层全是老外，我看到了玛丽莲梦露，裙摆被一根大头钉固定在了大腿上，我理解是为了避免被游客们骚扰裙下。

一大波欧美明星后，是一衣带水的日韩邻邦。高仓健的杜丘与中野良子的真由美，金秀贤的都明俊与全智贤的千颂伊，居然还有泰国的马里奥。最后是盛大阵容的AKB48，四十八个日本妹子摆成各种姿势，虽然我记不住她们的脸。

总而言之，这些蜡像都丑哭了。除了有几分神似的，大多属于整容前，卸妆后，连续48小时熬夜的水准，个别已被泼了硫酸，毁童年。

一楼出口的拐角，我意外发现一尊孤零零的蜡像——她穿着云南彝族服饰，翘着葱玉般的兰花指，放在右耳的翡翠耳环旁，好像刚给自己戴上，可惜没看到阿黑哥。

阿诗玛。

她是整个蜡像馆里最漂亮的一个蜡像，与电影里的形象分毫不差，真实到让我以为是工作人员假扮的。我憋不住摸了一下，指尖触及美人脸庞，绝对死人般冰冷。

别碰她！

一个低沉的吼声，晾衣架似的管理员老头站在身后。我丝毫没防备，也不曾听到脚步声，仿佛老头从大门口瞬间漂移而来。按规定游人禁止触摸蜡像，我只能为自己的愚蠢而道歉。

可以拍照片，但不能碰——老头的气管里好像有什么东西，听起来古怪。

我们团都是三十岁以下，没有五六十岁的大妈，也没人认识阿诗玛，更无人上来合影。

蜡像馆还有个题词壁，整整一面墙，供游客涂鸦提字，为了避免在蜡像脸上和胸上刻字，比如某某到此一游、情比金坚等等。题词壁五花八门，有人抄了首宋江在浔阳楼上的诗：心在山东身在吴，飘蓬江海谩嗟吁。他时若遂凌云志，敢笑黄巢不丈夫！

能宽容这样的反诗，老头管理员也不容易了，假如他明白这意思的话。

最后，游客们向导游投诉——什么垃圾蜡像馆，简直殡仪馆！质问导游拿了多少回扣，要求退还五十元门票钱。导游当然不肯，一路扯皮回了酒店。我坐在最后一排，回头看“杜莎姑娘蜡像馆”——荒芜人烟的公路边，只剩管理员老头挥手告别，莫名一股恐怖片气氛。

当晚，我躺在酒店床上，梦到了蜡像馆，还梦到了紫霞仙子。我从她手里抽出一把宝剑，看起来惨遭毁容的她，淡然回答：我猜中了开头，但没猜中结局。

此时此刻，杜莎姑娘蜡像馆里，一楼的第二展厅，两盏昏暗的灯。紫霞仙子手握紫青宝剑，凝视穿着书生服饰，仿佛唱戏归来的至尊宝。

一只手，布满皱纹，骨结粗大，树干般的右手，将宝剑抽出剑鞘。另一只手用干抹布擦干净宝剑。这是一把开过鋒的剑，十步杀一人的利器。宝剑塞回剑鞘，手又拿起一把鸡毛掸子，拂去紫霞仙子身上灰尘。她那干枯的头发，也被用某种药水喷了一遍，重现光泽——这蓬假发本来就是活人头发做的。

深夜，这双手，属于蜡像馆的管理员老头。

六点钟闭馆，通常满地狼藉，到处是垃圾、痰迹，小孩的大小便。每天要接待两到三个旅行团，有一百多号人的老年团，也有七八个的老外。周末有散客，多是城里的中学生。男生把蜡像馆当做泡妞圣地，借用丑逼蜡像吓唬女孩，颇易得手，搂搂抱抱亲嘴，带去城郊开钟点房。

蜡像很容易结蜘蛛网，至于被游客破坏的，他会简单的修修补补。范冰冰的武媚娘，那个著名的胸啊，早被人摸黑了。每隔一个礼拜，就要给武媚娘宽衣解带，给抹胸干干净净洗一遍。可怜的是，武媚娘的胸每天都会变小，但只要涂上一层装修用的胶，立马恢复成骄傲的D罩杯。

接近子夜，老头忙完。

他不回家，每月工资一千五百块，包吃包住，就睡在蜡像馆底楼的值班室。不到八个平方米，堆满了蜡像修补材料，有张臭烘烘的小床铺，冬天必须要升炉子，夏天则是蚊子的天堂。老头的枕头里散发一股蜡像味，有人的气味有些像。他的气管不太好，有老哮喘的毛病，随身带着哮喘喷剂。后半夜，他常发出震耳欲聋的呼吸声。

隔着两堵墙，蜡像馆亮着微弱的灯，防贼和吓唬小鬼。几十个蜡像怔怔地站着，好像集体表演哑剧，又像被武林高手点穴。

骤然之间，周星驰的至尊宝，从朱茵的紫霞仙子的手里，再一次抽出紫青宝剑。虽是蜡像，嘴唇皮也动了，发出人类的声音——我靠，这老头把你的剑擦得真干净！

其实，这也不是周星驰的声音，而是他的御用国语配音石班瑜。

至尊宝往前迈了两部，手中的紫青宝剑，重重掷向黑暗角落，发出一声吱吱的惨叫。他兴高采烈过去，剑锋上串着一只灰老鼠，挣扎几秒便气绝身亡。

这时他背后的紫霞，幽幽说道，哎呀，杀千刀的至尊宝。你又残害小动物了，把我的宝剑弄得血污遍体，让我怎么佩戴在身上啊。

至尊宝将死老鼠摔在地上，用衣角擦了擦宝剑，送回紫霞的剑鞘，松松垮垮地回答，没事啊，老头还会给你擦一遍的。你忘了上个月的后半夜，老鼠窜到你的裙子里，你吓得乱叫，把整个蜡像馆的房客们都惊醒了。

不错啊，我最喜欢灭鼠害的至尊宝了！

他俩的旁边，是穿着旗袍的张曼玉，王家卫的《花样年华》中扮相。一箭之遥，梁朝伟正对着吴哥窟的树洞哭诉，忽而转头，无语凝噎。他再看隔壁桌，却响起了热闹的麻将牌声。

《英雄本色》的小马哥与狄龙，正在一张桌子上摆开阵势。梁朝伟转忧为喜，拉着旗袍张曼玉，坐到麻将跟前凑成了一桌。李连杰的黄飞鸿，刘青云的方展博，津津有味地跟在后面飞苍蝇。打了两圈之后，狄龙叹息道，阿SIR，我没做大哥很久了！

狄龙胡了。跟后面的黄飞鸿赚了一大票，方展博则摇头，我还是回去做股票吧，顺便筹备蜡像馆证券交易所。

小马哥淡定地咬着牙签说，这里到底不是自己的地方。有人千方百计想要离开自己的家，有的人想回去，有的人连落脚的地方都没有。还是自己的地方好。

此言差矣？这个蜡像馆啊，就是我等落草为寇的水泊梁山啊。

央视版《水浒》的李雪健，穿着宋朝服装，跑到题词壁前，宽大袖管里掏出笔墨砚台。那首浔阳楼头“敢笑黄巢不丈夫”的反诗，自然是宋公明的手笔。

嗯，蜡像馆就是我们的家！要是没有这个蜡像馆啊，我们早就不知道要被扔到哪个垃圾堆里去了——说话的竟是唐僧，央视86版西游记，三位唐僧演员之一的徐少华。与他手挽着手的，果真如你们所愿——朱琳扮演的女儿国主，含情脉脉倚在他肩头。无论在电视剧还是八十年代的生活中，这两位都没有终成眷属，徒留下“鸳鸯双栖蝶双飞，满园春色惹人醉。悄悄问圣僧，女儿美不美，女儿美不美。说什么王权富贵，怕什么戒律清规，只愿天长地久，与我意中人儿紧相随。爱恋伊，爱恋伊，愿今生常相随。”但在杜莎姑娘蜡像馆，两位修成正果，御弟哥哥永远留在了女儿国主身边。

及时雨宋江大赞，在墙上挥毫泼墨，竟是宋徽宗的瘦金体——

我家住在蜡像馆，人人都要爱护它！

朋友圈一片点赞声中，又一只老鼠从女儿国主裙摆下穿过。蜡像馆亦非世外桃源，即便安静的漫长一夜，也常有鼠患猖獗。蜡像皮肤娇嫩，有的蜡质还是老鼠喜欢的美餐。有一回，成龙的大鼻子，就被一只硕大的母老鼠咬掉了。所以啊，大家都很恐惧老鼠，除灭鼠害就是蜡像们的第一要务。

唯独一楼最后的拐角，阿诗玛蜡像的周围，闭馆后就会布满老鼠药和捕鼠夹，每晚都有一两只可怜的小东西，在杨丽坤面前命丧黄泉。老头最爱阿诗玛。他在她的面前最久，围绕这尊蜡像兜兜转转。

有一夜，哮喘的老毛病发作，他难受得挖心挖肺，倒在地上摸出哮喘喷剂，这才发现已经用完了。老头快昏迷的时候，阿诗玛杨丽坤大叫起来，招呼蜡像们来帮忙。

整个蜡像馆动员起来，楼上楼下聚集一百来个。二楼《白色巨塔》的唐泽寿明，正好穿着医生行头，给老头做了一番检查，结论是必须用喷剂才能救他的命。

至尊宝冲到蜡像馆的值班室，拨打120急救电话。他发出石班瑜的声音，还带着电影里的腔调，接电话的小妞回答，你耍我啊，神经病！以为有人模仿周星驰说话恶作剧了。

大伙想要背老头去医院，但蜡像的密度和重量都低于人类，实在没办法把他搬出去。何况，凡是进入蜡像馆的它们，都对于人间有莫名恐惧。白天面对游客，已让它们备受折磨，谁想要跑到外面的世界？就好像宇航员脱掉太空服，被直接扔在银河系。

忽然，李小龙《精武门》的陈真自告奋勇，我们不能眼睁睁看着爷爷死啊！

李小龙赤裸上身，在全体蜡像祝福中，冲出黑夜的蜡像馆。自打从蜡像工厂诞生，他头一回独自走上公路。路灯稀稀拉拉，不时有卡车呼啸而过，路边野狗对他狂吠，夜行动物一眼能看出他不是人类，而是个行走着的人形怪物。蜡像比不得活人的血肉之躯，不能磕着碰着，稍不留神就会缺胳膊断腿，乃撞得粉身碎骨，截拳道踢两下就自己散架了。他心急如焚地走了半个钟头，赶到城里的24小时药店。值夜班的药店大妈，没认出他是李小龙，更没发觉肤色与表情异于常人，整张脸和脖子以及关节都是僵硬的。唯独他打着赤膊，让大妈以为撞上了流氓。

然，大妈见过的裸男多了，从容取出哮喘喷剂，李小龙才悲催发现——没带钱！

豁出去了，他抓着哮喘喷剂狂奔而逃。药店大妈大喊抓贼，提了一把扫帚追赶。这年头，半夜里喊抓贼的，没人敢出来帮忙。但蜡像跑不快，每一步都像慢镜头，大妈在后面挥了一扫帚，正好打中李小龙的腰眼。

扫帚如杨志杀牛二的宝刀，竟将蜡像整个拦腰截断，上半身掉进水沟，下半身还在人行道。

药店大妈傻了，以为杀了人，又觉不对劲，会不会撞到邪鬼？还是湘西赶尸？鬼吹灯胡八一？小哥张起灵？

大妈哭喊着逃回药店，晚年注定将在极度恐惧与各种烧香拜佛中度过。

蜡像是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物种。李小龙的下半身完蛋了，上半身还能动弹，他把哮喘喷剂衔在嘴里，依靠两只手往前爬行。

只要天没亮，他还有机会回到蜡像馆。一路爬出城区，回到荒凉的公路上。有个残疾的乞丐，也是只剩了上半身的，躲在桥洞底下睡觉，蓦地被爬行的蜡像惊醒，同情地给了李小龙一瓶水，浇灌在他的嘴里。

妈的，还是开水！

蜡像的嘴巴要被溶化了，李小龙干脆把哮喘喷剂吞进肚子。继续在公路上艰难爬行，两只野猫过来，在背后狂抓一番，叼走了他的两只耳朵。坚硬的柏油路面上，蜡像的十根手指全部断光，最后只剩下光秃秃的手腕，在凌晨五点回到了蜡像馆。

老头还活着，命悬一线。

精武门陈真却已无法辨认，只剩下不到二十斤重。大家伙从他的身体里，取出了救命的哮喘喷剂，往老头的口腔里喷出药剂。

天亮了。

老头苏醒，所有蜡像恢复原位，唯独不见李小龙，两侧的狄龙与梁小龙，面露悲伤之色。

他发现有堆破碎的蜡像材料，早已不成人形，像是被汉尼拔分尸的残骸。哎呀，看到全新的哮喘喷剂，老头终于明了，不禁大哭一场，在后院埋葬破碎的蜡像。

蜡像馆的悲伤事件却由此接踵而来。

有辆小货车开到蜡像馆门口，放下来几个壮汉，将紫霞仙子蜡像，扛在肩上带回了城区。蜡像馆老板也在现场，穿着一身伪唐装，看起来很像某百家讲坛名流。城里有个开煤矿的土豪，是老板的好朋友，心血来潮参观蜡像馆，正好撞见紫霞仙子。他是大话西游的超级粉丝，朱茵的忠实崇拜者。在紫霞身边驻足流连，哈喇子都掉下来了，便花了十万元买下蜡像。

蜡像馆老板心中窃喜，这鬼地方开业七年，若非地方政府给他送地皮，早就要关门大吉了。而他的这些个蜡像啊，全是最低价收来的次品，个个丑逼，居然有人不嫌弃，岂不快哉？

管理员老头哆嗦着嘴唇，看着紫霞仙子被抬上车，好像自家闺女出嫁到窑子窝。老板塞给他一个红包，里面装着两百块啊两百块，作为卖掉蜡像赚钱的奖励。

深夜，紫霞住进新家，市里最贵的别墅小院。土豪为她在三楼做了个洞房，按照古代样子布置齐全，亲手将她扛到床上，戴上红盖头，紫青宝剑挂在床头。

土豪开始还有绅士风度，没有对紫霞动手动脚，心满意足地回到二楼睡觉。

原来，他是想要等到黄道吉日，再行亵玩之美事。

七天后，吃唐僧肉的好日子到了。土豪灌了三瓶五十多度白酒，来到洞房，扯了卡拉OK的线和麦，怒唱一首最炫民族风。他剥去紫霞衣裙，从上到下抚摸，很有东京电车痴汉的味道。但蜡像比不得充气娃娃。他给紫霞换上一身女仆装，戴了护士帽，穿上空姐的丝袜，齐活了。

土豪玩得起劲，紫霞眼里流下泪水，喃喃自语——我的意中人是一个大英雄，有一天他会驾着七彩祥云来娶我。

说罢，房里出现了第二尊蜡像——不知是谁为至尊宝改换了装扮，这回他变成了《大话西游》里的孙悟空，手里还抄着一根拖把改造的木棍。

两个钟头前，蜡像馆的小伙伴们，给至尊宝开了践行宴，给他换上木箱子里的旧戏服。他说每晚梦到紫霞在哭，确信遭受虐待，必须把她从火坑中救出来。至尊宝成为孙悟空走出蜡像馆，陈凯歌版《荆轲刺秦王》的张丰毅，唱起“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

子夜，他长途跋涉到城里。至尊宝怎能忘记紫霞的气味？凭借嗅觉找到这间别墅，闯入三楼的洞房。

又来了个蜡像，按计划土豪本该当场吓晕。不想这家伙早已喝高，把自己当做了牛魔王，随手抓起陶瓷台灯，重重砸在至尊宝头顶。

蜡像啊蜡像，如何经得起这一台灯？

至尊宝也好，孙悟空也罢，化为几百个蜡块，撒落在紫霞洞房花烛夜。

土豪看着满满一地板的周星驰，对着床上的紫霞说，他好像一条狗耶！

一秒钟后，紫青宝剑刺入土豪心脏。

土豪至死都没想明白——这把剑居然是真的？

第二天，人们发现土豪的尸体，胸口插着紫青宝剑。房间里碎了一地蜡像，还有套丑陋的戏服。紫霞仙子完好无损，穿戴原本的衣裙，地上散落女仆装和丝袜。

土豪之死，在公安局仍是个谜。土豪开煤矿出过多次矿难，手里死过上百人，难免有人上门寻仇结案。

紫霞仙子的蜡像嘛，被认定不吉利，最终给土豪陪葬，跟着纸人纸马纸豪车纸别墅纸大奶纸小三同时烧了……

只有蜡像馆的老头，悄悄去给至尊宝收尸，从土豪家的垃圾箱，扫出几十斤的蜡块，拖着平板车回去埋葬了。

老头哭了，像死了个闺女，又死了个儿子。

蜡像们心有戚戚焉。那么多年，老头呵护着每一个蜡像，不管有多丑，全当做自家孩子——唯独杨丽坤的阿诗玛例外，她是女神。

老头第一次遇见阿诗玛，还是1969年，过完冬至的深夜。二十岁，像现在一样嘴上没胡子，头发却茂盛得像七月杂草。他是老三届，知识青年，上山下乡，插队落户。那一晚，他裹着军大衣，挤在贫下中农里头，天上飘着细碎的雪花，看了场露天电影《五朵金花》。罕见的彩色片，他爱上了副社长金花，直到字幕里看到杨丽坤的名字。他主动申请编入电影放映队，常年流动在穷乡僻壤，十来部电影翻来覆去放映，总算找到机会，弄到“大毒草”《阿诗玛》的拷贝——女一号还是杨丽坤。

1970年，他开始给杨丽坤写信，寄往云南省歌舞团，次次石沉大海。三年后，他偶然得知，杨丽坤早被下放到地方劳动改造，最终关进了精神病院，远在湖南郴州。过年他没回家，做了三天三夜的绿皮火车，赶到郴州精神病院。这家医院闻名全国，人民日报上有篇《靠毛泽东思想治好精神病》说的就是此处。精神病院里的杨丽坤，目光呆滞，满头乱发，仿佛三四十岁的老女人。有人告诉他，杨丽坤今年刚结婚，死心吧。他献上路边采来的山茶花，悄然告别。

文革结束，他被分配到电影院，担任电影放映员的工作。而他的女神杨丽坤啊，也从精神病院出来，与老公与孩子一起去上海电影制片厂度过余生，此生却再没碰过电影。

而他一辈子没结婚，打光棍到老，至今还是个老老实实的处男呢。

电影院的老伙计们开玩笑说，你算是讨了电影里的女明星做老婆了。但是呢，无论山口百惠还是波姬小丝抑或林青霞，有哪一个比得上阿诗玛杨丽坤呢？

当然，他也不会忘记那些片名，什么《人性的证明》、《砂器》、《瓦尔特保卫萨拉热窝》、《黑郁金香》、《这里的黎明静悄悄》、《莫斯科不相信眼泪》……就连佐罗的台词，童自荣的声音，他都能背得滚瓜烂熟，因为他真的亲手放映过一百遍啊一百遍。

告别小清新的八十年代，毫无防备地被扔进九十年代。先是流行录像带，后来是VCD和DVD。电影院经营惨淡，经常只有一个观众，还是来借空调睡午觉的。最后，电影院关门大吉，整个拆掉盖起洗浴中心，老员工们都下岗了。

洗浴中心的大老板，是他外甥女的婆婆的干儿子的拜把兄弟。电影放映员，就此改行给人搓澡为生。

2000年7月21日，杨丽坤在上海去世。五十八岁的短短一生，流星般辉煌过后，大半淹没在沉寂海底。老头就要快成老头了，专程赶到上海，在龙华殡仪馆，看了她最后一眼。他献了一个大花圈，包了个一千块的白包，那年已是很高的标准。

七年前，洗浴中心老板，出国去伦敦参观了杜莎夫人蜡像馆，看得那是津津有味。回国适逢本地开发旅游，便问政府拿了块地皮开发，建起了山寨的杜莎姑娘蜡像馆。

蜡像馆刚开业那个月，生意火爆到不行，全省人民纷至沓来。到了第二个月，蜡像馆就闹鬼了。管理员都是二三十岁，阳气十足的小伙子，却被吓得屁滚尿流。以后啊，蜡像馆出再高的薪水都没人敢去。

唯独洗浴中心搓澡工的老头，前电影放映员，听说蜡像馆里能看到无数电影明星，就自高奋勇应聘去当管理员，只要一千五百块的工资。

诺大的蜡像馆，只有老头一个人。每逢傍晚，出纳会来收现金。老板则每周来视察一次，多半陪同领导参观，或者带个小秘书来亲嘴。

老头搬进来没两天，就发现真的闹鬼。他也想过办法驱鬼，但毫无用处。他发觉那些蜡像半夜里就会活了，也有喜怒哀乐爱恨情仇，各自说话聊天吵架撕逼。他对于蜡像并不恐惧，无论它们有多丑。老头装作不知道，每晚打扫完毕，还能呼呼睡大觉，哪怕蜡像们开万圣节的联欢晚会，在他床边打德州扑克赌钱。

而他终于相信——任何物质一旦塑成人形，就能拥有与本体相近的灵魂。

自从成为蜡像馆的管理员，老头心里最大的愿望啊，就是能看到阿诗玛杨丽坤的蜡像。

他好多次向老板提出这建议。老板回答，阿诗玛啊？五朵金花啊？现在的年轻人谁晓得？孤零零的蜡像放在那里，没有一个人来合影，你让人家阿诗玛在阴曹地府里不害臊吗？

如果我自己花钱呢？老头固执地问。

就算是那些丑逼蜡像，最最便宜的工厂里做的，每个至少也得两万块钱，你买得起吗？

于是，老头决定自己攒钱做个蜡像。

他悉心学习了蜡像制作，自费几千块买原材料，用三年时间，终于造出一个阿诗玛——毕竟是半路出家的三脚猫，手艺不精，蜡像丑陋到极点，简直就是容嬷嬷。不巧恰逢盛夏，三十八度的桑拿天，作坊里没有空调和风扇，很快劣质的蜡像就融化了，先掉下来两个眼珠子，接下来是阿诗玛的胸，然后是整个脑袋，啪的一下在地上摊成大饼。

老头抱着被斩首的阿诗玛大哭一场。

他想到城里的老房子。反正一直住在蜡像馆，老屋只有二十个平方米，借给一对摆夜排档的农村夫妇，每月收三百块租金。他咬咬牙，老房子卖了两千块一平米，换来四万块钱。有了这笔钱，他请假去了趟广东，在全世界最大的蜡像工厂，定做了一尊极品。

三个月后，杨丽坤的阿诗玛，被运送到蜡像馆。老头拆开包装一看，惊为天人，几乎兴奋地犯了哮喘病。

没错，整个蜡像馆，这是最漂亮的一个，无与伦比，没有之一，并在有史以来的蜡像界。

阿诗玛身上的衣服，都是老头亲自去云南石林买来的，最正宗的彝族撒尼人装扮。耳环是真翡翠，腾冲淘来的，虽说品质不高，但也花了七千块。他并不担心翡翠耳环失窃，因为戴在蜡像的耳朵上，没人会觉得那是真货，就像没人相信紫青宝剑可以杀人。

老头每天只睡不到六个钟头，死人般沉静，无梦。黎明，冬天还是黑漆漆的，夏天已亮了鱼肚皮。无需闹钟，脑子里某个器官，定点在五点三刻唤醒。老头在被窝里蜷缩五分钟，不少一秒，亦不多一秒。值班室里有电饭煲，他给自己煮锅粥，只要天别太热，可以连吃两日。偶尔，他会去城里买几个包子，吃碗牛肉粉。他不看报纸，不听广播，没有电视机，连手机都不用，值班室有台座机就够了，平常接导游们的电话。除了财务与老板，他无需跟任何人联络。吃完早饭，他到蜡像馆里检查一遍，看看有没有梁上君子光顾，老鼠家族又做了什么恶事。整个上午，客人不多，更不会有散客，他开始修补残损和弄脏的蜡像。午饭还是喝粥吃馒头，然后就去和阿诗玛说话。他有一副老花眼镜，平常很少戴上，却是精心呵护阿诗玛的工具。老头用商场买来的化妆盒，不时为她化上淡妆，永远保持银幕容貌。没有客人的时候，他就给自己洗衣服。无论盛夏寒冬，他都用冷水擦身。在洗浴中心做搓澡工的那几年，让他对于泡澡这件事深恶痛绝。日落之后，游客退散，蜡像馆重新成为他的私人领地，开始漫长的清理和检查，特别保护阿诗玛不被老鼠骚扰。老头知道其他蜡像很嫉妒，他对每个居民做了警告-----谁要是敢欺负她，就会被扫地出门，被野狗叼走，被农民打烂，被污水融化……

可惜，他从未见过阿诗玛的蜡像动过一丝一毫，也没听过她的歌声，哪怕只是一句低声而虚伪的“你好”、“谢谢”之类。

好像她才是整个蜡像馆里唯一没有灵魂的物体。这是老头这些年来唯一的焦虑。

虽说野百合也有春天，纵然是蜡像的世外桃源，终究逃不过千万劫中的一次。

在我离开这座城市当天，我们团里有人给旅游局写了封投诉信，说无良黑导游强制购物，把游客带去世界上最丑的蜡像馆，讹诈了每位游客五十元。信里还说进入这样的蜡像馆，见到如此尊荣的电影“明星”，给人造成的心里阴影面积该有多大呢？

这封投诉信被转载到了网上，在微博转发了两万次，在微信阅读了100000+，旅游局和市政府顶不住压力，下达一道红头文件，为恢复本地在全国人民心目中的美好形象，限令在一个月内拆除蜡像馆。

老板拿到几十万补偿金，拆掉也不可惜。何况政府答应在城北再给他批块地开鬼屋乐园。他接到管理员老头的电话，能不能在另一个地方重建蜡像馆？把所有蜡像完好无损地搬家过去。老板拒绝了，没有地皮可用，就算有地也得多花上百万。这还不是关键，据说有位风水师，给建造市政府大厦出了不少主意的世外高人。现任书记之所以长期得不到升迁，源自本地有一群妖孽。风水师夜观天象，昼算八卦，确定这些妖孽就是邪恶的蜡像。经过媒体报道，全国人民都知道这里有丑逼蜡像，很可能引来明星们的投诉和官司，只有将它们从肉体上消灭，才能保护一方太平，以及父母官的仕途，并且永绝后患。

蜡像馆的死刑判决下达，化身为一纸拆迁通知书，挑了中元节的好日子。拆迁队只携带简易工具，准备先把房子洗劫一空，凡是能用的东西，窗户啊木梁啊，全部运走卖钱。再来一个总破坏，用最原始的方法，就像刘邦项羽火烧阿房宫，古罗马人毁灭迦太基，成吉思汗夷平花剌子模。风水师特别关照，最好在废墟撒上盐，确保来年寸草不生，让蜡像中的邪灵永无葬生之地，才能让百姓安居乐业，子子孙孙永享富贵。

十二壮士，起个绝早，气宇轩昂，带着保卫家乡的崇高使命，刚撞开蜡像馆大门，就落入深沟陷阱。老头手持一把冲锋枪，史泰龙在《第一滴血》里兰博的武器，身上披挂子弹带，高声呵斥入侵者们，胆敢再踏进蜡像馆一步，就要扮演电影里的尸体了，一辈子。

老头手里的家伙只是道具，但起码能吓唬后生们。掉进坑里的拆迁队员们，庆幸自己死里逃生。

蜡像馆安全度过一个星期。大门早被堵死，围墙后面布满陷阱和壕沟，灌满粪便这种生化武器，以至于成为苍蝇的集中营，远近二十公里臭气熏天。拆迁公司掐断了水电，老头自行开挖水井，在值班室储存两个月的面粉和干粮，还有手电筒、蜡烛、汽油等等守城物资。

深夜，拆迁队以鬼子进村的方式，爬上梯子越过围墙，好几个掉进粪坑。但早有预案，用木板搭桥越过陷阱，闯入蜡像馆一楼。他们带好手电筒，各自提着榔头与锤子，面对一个个丑陋不堪的蜡像，好像进了人肉屠宰场。虽然害怕，却必须执行命令，第一个要被砸碎的是周杰伦。有人刚抡起家伙，周董就唱起饶舌的《本草纲目》，孙俪穿着甄嬛的清宫盛装，平举双手一跳一跳过来。女儿国主唱起了“女儿美不美”，武媚娘挺着酥胸在拆迁队员背后吹气。楼上的吃人博士汉尼拔，舔着牙齿走下楼梯。《碟中谍》的阿汤哥飞檐走壁，眼看要将入侵者全歼。

妈呀，真的邪灵出现了，拆迁队的小伙子们，魂飞魄散，丢盔卸甲，越过粪坑和跳板，救出挣扎的同伴们，越墙而逃。

蜡像馆保卫战的第二次战役胜利。老头从角落出来，与他的蜡像伙伴们击掌庆贺。

这一晚过后，倒是验证了风水师的预言，蜡像馆煞气重重，布满凶险的恶灵，若不祛除，必定后患无穷。

现在的难题来了，谁都不敢再接近此地。附近的地价都跌掉许多，高尔夫球场宣告停工。领导挠头之时，只能派遣蜡像馆老板出面，毕竟还是他的产业。

老板选择在阳光灿烂的正午，离开蜡像馆五十米开外，举着大号喇叭和广场舞级别的扩音器，以震耳欲聋之势喊话。还是那套陈词滥调，先是表扬老头的忠诚，说他是史上第一敬业的管理员，也是公司最勤恳的老员工。再上胡萝卜，只要投降交出蜡像馆，立即发放三千五百块年终奖——他没说这是工资个调税的起征点。边上的领导实在看不下去，咳嗽两声，老板心领神会地提高了奖励尺度，从三千五升到五千五，最后在领导的手势下，报出一万八的不二价。等了个把钟头，原本期待的白旗并未看到，老板便从胡萝卜转到大棒，依次祭出城管、协警、公安、特种兵、法院、监狱，直到注射死刑等等法宝，但最厉害的是精神病院。

蜡像馆中的老头，听到精神病院这四个字，想起1973年的湖南郴州，初次与杨丽坤相逢的情景。他怒不可遏的推出《鸦片战争》林则徐的大炮，灌满粪便往门外来了一发，正好击中老板口沫四溅的嘴巴。

最后的宴席，定在中秋节，月圆之夜。

晚上八点，拆迁总指挥下达总攻令。大疆无人机，先行盘旋侦查一圈，确认没有重型武器。八只探照灯打开，蜡像馆照得如同白昼。九十九台挖掘机由蓝翔毕业的高材生驾驶，宛如库尔斯克原野上的坦克大战……后面跟着一支重金聘请来的专业驱魔队伍——和尚、道士、仁波切、古曼童齐出马，联合成为蜡像馆终结者团队。

轰隆巨响之后，第一道墙被推到。紧接着是土方车，倾倒大量碎石填平粪坑和陷阱。接着是蜡像馆本身的墙体，抵抗了不到两分钟，就在无数推土机的强暴下化成渣渣。几个蜡像还试图反抗，李连杰的黄飞鸿，成龙的警察故事，他俩还来不及亮出绝招，便出师未捷身先死了。老头躲在蜡像馆房顶，被埋入瓦砾堆的刹那，看到阿诗玛也被绞进了挖掘机的履带下。

他凄惨呼唤心爱的人儿名字，却意外听到她的回答，阿诗玛的绝唱——

“马铃儿响来呦玉鸟儿唱，我陪阿黑哥回家乡。远远离开热布巴拉家，从此妈妈不忧伤，不忧伤嗨啰嗨啰不忧伤。蜜蜂儿不落呦刺蓬棵，蜜蜂落在呦鲜花上，笛子吹来呦口呀口弦响，我织布来你放羊，我织布来嗨啰嗨啰你放羊。”

一生最后一次的中秋之夜，老头第一次听到身为蜡像的杨丽坤的歌声。她的嘴唇在动，口型饱满，表情像电影里一样欢快。他终于相信，她也是有灵魂的，从未离开过他，自蜡像塑成装上眼睛的那一刻起。只是她始终保持沉默，哪怕手指都不移动分毫，只为绝不泄露这秘密。

但她一定知道，他是有多么爱她啊。

八月十五，城外的月光好美，像个圆规画出来的银盘，照着每一个魂。无论人，或蜡像，老头想。

清晨，蜡像馆变成废墟，停着几十辆挖掘机与推土机，似刚被苏军攻克的柏林。

杨过与小龙女，JACK与ROSE，唐僧与女儿国主，贾宝玉和林黛玉，永尾完治跟赤名莉香，都敏俊与千颂伊，全都埋葬在残垣断壁下，粉身与碎骨，各自变成泥土，再也无法分开……

抗拒拆迁的管理员老头，被认定在当晚失踪。无人发现他的尸体，这也是事实。

而在这个世界上，只有我知道以下的秘密——老头的血肉之躯，跟蜡像们混合在一起，距离他的DNA残渣最近的，是阿诗玛的翡翠耳环。

“你侬我侬，忒煞情多；情多处，热如火；把一块泥，捻一个你，塑一个我，将咱两个一齐打碎，用水调和；再捻一个你，再塑一个我。我泥中有你，你泥中有我；我与你生同一个衾，死同一个椁。”

管道升（元）《我侬词》

蔡骏
2015年9月27日中秋夜于大理双廊七间房初稿
2015年10月4日二稿 75umcDPvrLE6bCG9Vb3wMkS/uYlQL3/pWL8srd+bVCJvNACpusS10ZS9lw1tVWM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