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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 大红门

金殿当头紫阁重,

仙人掌上玉芙蓉。

太平天子朝元日,

五色云车驾六龙。

……

院子里临时搭建的幕布上,长庆班的皮影戏《二度梅》刚刚开唱。这一天是小暑,也是姥爷的六十大寿。

不过,八岁的我对这类才子佳人戏根本不感兴趣。

我急着去东院看二舅的鸽子。

在路过垂花门时,我看到一个穿蓝色碎花上衣、留短发的女孩,正目不转睛地盯着花坛里一丛盛开的红月季。女孩的年龄明显比我大。

我家的院子原先是奉国将军的府邸,朱红色的院门高大气派,将这纯朴打扮的女孩映衬得格外显眼。

听到我的脚步声,女孩将目光抬起,羞涩地看着我。

她的面色白里透红,柳叶似的眉毛,泉水般清澈的眼睛。

“这花叫红帽子,姥爷最喜欢的月季,你是……”我从没见过这个女孩。

“我叫秀儿,长庆班的,来给老爷祝寿。”女孩的声音如西山樱桃沟里流淌的溪水,格外清亮,“爹在前院演戏,让我跟这儿候着。”

一个多月前,姥爷收到秦四爷的请帖,秦四爷五十五岁寿辰。秦四爷曾和姥爷一块做外馆贸易。可姥爷却犹豫再三。

姥姥劝他:“还是去吧,毕竟是多年的老哥们儿了。”

姥爷没好气地问:“你知道新民会是什么玩意儿吗?你知道小狗子现在是什么东西吗?”

“什么玩意儿?什么东西?”姥姥问。

“不是玩意儿!不是东西!”

打这以后,我就知道新民会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汉奸组织,而小狗子则是秦四爷的小儿子秦孝天的乳名。

但姥爷还是闷闷不乐地去了,估计是抹不开面儿,回来后却不停地夸:“地道!真地道!”

我们都没听明白,姥姥问:“什么地道?”

“小狗子从天桥找的唐山皮影戏班,唱腔好,地道!”

“唐山的皮影能有咱城里的好?您不是听着新鲜吧?”姥姥不信。

“不懂了不是,要说咱城里的东派皮影还是源自人家滦州影呢,也就是唐山皮影。”那天姥爷很高兴,耐心地给我们解释。

“你是小少爷吧?你怎么不去看戏?”秀儿问我。

“看不懂。姥姥说今天演的都是给姥爷看的戏,明儿才演我喜欢的。”

“你喜欢什么戏?”秀儿接着问。

“ 《瓦岗寨》《打登州》……”

“这些戏我也会,赶明儿我给你演。”秀儿爽快地说。

一群鸽子带着悦耳的哨声从我们头顶飞过,优雅地落在东院的屋顶上。

秀儿惊叹道:“这些鸽子真漂亮!”

“那只最漂亮的叫‘四块玉’,你看它脑袋、脖子、翅膀还有尾巴都是白的,它可会翻筋斗了。”我热情地向秀儿介绍着,不知不觉来到了东后院。

东后院里,赵姨正挥舞着一个绑红绸布的竹竿,一边轰着鸽子一边劝:“祖宗们,再多飞会儿,二少爷要是回来看见你们长膘了,要埋怨我的。”

二舅去年考上的辅仁大学,学校就在什刹海边上,离家很近,一个星期回来好几次。每次回来一看完姥爷姥姥,就直奔东后院看他的鸽子。可是,最近尽管学校放了暑假,二舅却很忙,两个星期都没回家了。

“哎哟,小祖宗,你怎么又跑这儿来了?”赵姨看到我立马紧张起来,“又来看孵出小鸽子了没有?”

“您不是说就这几天了吗?”我被赵姨堵在鸽棚外。

前些日子,二舅特意交代赵姨,鸽子孵蛋时,不能让我进去。

“没呢,就是孵出来你也看不见,就算看见了,也没什么好看的,还都光屁溜儿呢。”赵姨看见我比鸽子见了我还紧张。

“哎哟,这是谁家的姑娘?长得真俊!”赵姨瞅见我身后的秀儿。

“她叫秀儿,长庆班的。”我替秀儿回答。

“秀儿,这名字吉祥。”赵姨的脸乐得像怒放的月季。

“姨,您吉祥!”

“哎,吉祥!吉祥!瞧这小嘴儿甜的。”赵姨高兴地胡噜着秀儿的脑袋,满脸怜爱,“多大了?”

“十岁了,姨。”秀儿回答。

“十岁?属大龙的?”

“嗯哪。”

“这么小就出来了?你娘放心吗?”赵姨把手放在秀儿单薄的肩上,关切地问。

“我娘没了,只能跟着爹出来。”

“可怜的孩子!”听到这话,赵姨心疼地一把将秀儿搂在了怀里,问道,“你们住哪里?”

“城里住店要花钱,我们住西直门外。”

这时,门房老刘急匆匆地跑了过来:“快!老夫人心口又痛了,老爷叫你快过去。我得赶紧套车请大夫。”

姥姥的病是去年夏天落下的。

去年那天,我正睡午觉,突然听到有人用拳头擂门。

“咚!咚!咚!”

这声音非常焦急,非常急迫。

隔了一会儿,见无人开门,一个嘶哑的声音从大红门外传来,“老刘,是我,开门。”

这声音既熟悉又陌生。

我跳下炕蹿出房门,看到门房老刘正隔着门缝向外瞅,一边瞅还一边嘀咕:“闹鬼了!这大白天儿的……”

老刘越瞅越不敢开。

这时姥姥从北屋走出来,喊:“快开门,我听出来了,是大小子。”

姥姥听出那个嘶哑的声音出自大舅。

当大红门打开的一瞬间,我们三人都惊呆了。

一个浑身是血的人踉踉跄跄地迈过门槛,跌了进来。

“妈!”这人喊。

“大舅!”我冲他喊。

“怎么了这是,啊?怎么浑身血乎啦的?”姥姥惊呼。

老刘赶紧把大红门关上,我发现大舅和这大红门竟连成了一片。

老刘扶着大舅坐在院里的石凳上,赵姨递上了茶水,大舅显然是喝得太猛呛住了,不停地咳嗽,急得姥姥一边在他后背上拍,一边焦急地用毛巾擦他头上的汗。

擦着,擦着,姥姥突然背过了气去。

按姥爷的说法,大舅放着好好的学不上,偏要去参加学生军训团,结果随赵登禹将军从南苑撤退时,在永定门外大红门附近遭了日军埋伏。

大舅属虎,姥爷说虎就是大猫,猫有九条命,也就是命硬。果然大舅身上的血都是同学和战友的。可姥姥自打这以后,就埋下了病根,时不时地就会心口痛。

大舅回来没几天,就和同学南下到良乡找部队去了,说是不当亡国奴。

之后不久,全城的人都成了大舅不愿当的亡国奴。

此时,姥姥闭着眼睛躺在炕上,一只手放在心口处,脸色蜡黄,嘴角微微翘起,像是呻吟得已没了力气,汗珠正不停地从头上渗出。

“姥姥。”我一头扑在她身旁。

姥姥艰难地睁开眼睛,想说点儿什么,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听得好好的,怎么突然就心口痛了?”姥爷坐在炕角,一双大手紧紧握着姥姥的另一只手。

“大夫马上就到,老爷您别着急。”赵姨劝着。

姥爷站起身,在屋里焦急地踱着步子。

“这姑娘是……”姥爷看到站在院子里的秀儿,怕吵到姥姥,便小声地问。

“长庆班的,娘没了,只能跟着他爹演戏。”赵姨轻声回答。

“哦,对了,你跟长庆班把戏份儿结清吧,大老远地来这里,把后两天的也给了吧,太太看不成戏了,让他们去别家演吧。”姥爷交代赵姨。

“成。”赵姨答应着往外走,刚刚跨过门槛,看到秀儿,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又回身进了屋,问秀儿:“秀儿,你爹叫什么名字?”“我爹叫石唐山。”秀儿仰着头回答道。赵姨朝秀儿点了点头,然后走到姥爷身前,踮起脚,将手放在嘴边,凑到姥爷耳边,眼睛却瞄向屋外的秀儿,小声嘀咕着。

姥爷一会儿点头,一会儿看看秀儿,一会儿又看看姥姥,等赵姨嘀咕完,沉思了一会儿说:“那就和人家好好商量,别亏待了人家。”

“成。”赵姨像是终于完成了一件大事,再次向屋外走去,刚跨过门槛,就碰上门房老刘领着大夫急匆匆地走进来。

“老爷,李大夫来了。”门房老刘的话刚说完,姥爷就起身迎了过去。

“老李,快看看,怎么心口痛的毛病说犯就犯呢?”姥爷一边说一边将一把椅子搬了过去。

我趴在炕边明显碍事,姥爷轻柔地摸了一下我的脑袋,我知道待在那里只能添乱,便追着赵姨和秀儿的背影来到前院。

赵姨干活向来麻利,转眼工夫就已经和长庆班结清了账。此时,正和一个中年男人悄声说着什么。

秀儿告诉我,那是她爹。

不一会儿,秀儿他爹朝秀儿走过来,眼里尽是不舍。“秀儿,爹跟你商量个事儿。”

“啥事?您说。”秀儿不解地问。

“刘家是个好人家,不说家境,光是人品就没得说。老夫人身体不好,看不成戏了,一般情况下,就给当天的钱就行,可是人家把后两天的钱都给了。”秀儿她爹铺垫着。

赵姨是个爽快人,喜欢直来直去,接过他的话说:“秀儿,姨看你的第一眼就喜欢你,我那闺女要是还活着,和你一般儿大。刚才你看到了,老夫人身体不好,我想把你留下来帮我,我家老爷也同意了,你看成吗?”

赵姨说完,期待地看着秀儿。

听到这话,我满心欢喜,家里就我一个小孩,平常在家只能追二舅的鸽子。“秀姐姐,我也喜欢你,你留下来吧。”我也赶紧帮腔。

“你爹不容易,既要养活戏班,又要养活你。往后,你爹会常来看你的。”赵姨接着说。

“爹,您让我留下,我就留下。”秀儿望着他爹,眼里满是泪水。

“傻闺女,这么好的事,别人想来还来不了呢。”赵姨把秀儿拉到身边,掏出手绢为她擦着泪。

“爹……”秀儿甩开赵姨扑到她爹的怀里,哭着。

“傻闺女,爹又不是把你卖了,爹什么时候想你了,就什么时候来看你。”秀儿她爹搂着秀儿。

我看到赵姨也是满脸泪水,陪着他们爷俩儿哭着,一边哭还一边劝:“秀儿她爹,这里最好找了,将军胡同,到了隆福寺一打听全知道。”

我也哭了,因为秀儿她爹让我想起了我的父母。

父母离开的时候,正是北平最美的季节。秋高气爽,湛蓝的天空上飘着大朵大朵让人遐想的白云,后院两棵枣树上也缀满了果实。

父母所在的学校南迁长沙,在是否带上我这件事上和姥爷商量了很长时间。带上我一起走,小家是团聚了,但一路颠沛,前途未卜;不带上我,父母确实舍不得,哪有孩子这么小就离开父母的。

姥爷坐在院子里嘬着紫砂壶,晒着太阳,却没有太多离别的伤感:“这阵势咱又不是没经历过,八国联军,阵势比这要大多了,老佛爷和皇上全去了西安,可没多久不是也回来了吗?”

父亲想说什么却忍住了,脸憋得通红。父亲是南方人,在北平上学时认识的母亲,倒插门儿外加要尊重岳父,使他不便反驳。

母亲却憋不住了:“爹,您说什么呢?这一次日本人是要让咱们亡国灭种。”

“哪儿那么容易就亡国灭种了?蒙古人怎么着?满清入关又怎么着?最后不都让咱不声不响地给同化了。”姥爷的歪理很多。

大舅在家时,就经常为这些事跟姥爷争论。

姥爷是做外馆贸易发的家,外馆就是专门做外蒙古的生意,靠着姥爷积攒的财富,母亲、大舅、二舅上了当时北平乃至中国最好的大学。

姥爷让大舅踏踏实实上学,大舅反驳,话糙理不糙,“小日本的刺刀都扎进屁眼儿了,上得下去吗?”

姥爷气得让大舅滚,大舅真的就半年没回来,参加了学生军训团。

浑身是血的大舅从大红门撤回来的当天,姥爷虽然心疼,嘴上却硬得很:“瞧瞧,差点儿把命搭进去了吧?”

后来我们才听说,二十九军一千七百人的学生军训团,活着回到城里的只有六百多人。姥爷的话当然让大舅非常委屈,想起牺牲的同学和战友,大舅一边哭一边咬牙切齿地冲姥爷喊:“爹,我终于知道鲁迅先生为什么要弃医从文了!”

姥爷哪里知道大舅话里有话,居然接了招,问:“你知道什么了?”

大舅回道:“就是因为中国像您这样愚昧、无知、自私的人太多了。”

姥爷这才明白过来,随即抡起巴掌,父亲赶紧将大舅拉到了一旁。

大舅是我们家第一个离开的,接着就是我的父母。

父母是在离开前的最后一刻,决定将我留下的。

临走时,母亲紧紧搂着我,不停地嘱咐赵姨:“这孩子从小脾胃不好,您记得常去同仁堂买些大山楂丸给他吃。”

其实,母亲昨天刚买回来交到赵姨手上。

“冬天快到了,这孩子从小不喜欢穿棉裤,一穿棉裤就又哭又闹,您别心软依了他。”

其实离冬天还远着呢。

母亲对赵姨嘱咐完了,又接着嘱咐门房老刘:“叔,您老一定看好了门,这孩子贪玩,别让他溜出去,让拍花子的给拍走了。”

“大闺女,放心吧,有我和赵姨在,你们就放心地走吧。”老刘眼圈也红了。老刘大半辈子在我们家当门房,是看着母亲他们长大的。

大舅和父母走后,刘家冷清了许多。用姥姥的话说,冷清得让人心里发慌。

这种冷清尤其是在二舅的鸽子飞起飞落的时候,更让人心里难受。姥姥说鸽子是最恋家的动物,飞得再远也会回家,可是父母和大舅他们什么时候才能回家呢?

如今,整个院子里两个月不到就走了三口人,整个大红门里顿时安静了下来。尤其是到了晚上,冷清的大院子更让人心慌。

因此,姥爷把长庆班请到家里,就是想热闹一下。

可谁承想,姥姥一听戏却更伤心了。

第二天,赵姨特意带秀儿去广利成衣铺做了套新衣服,洁净的衣服透着喜兴。

姥姥的身体在吃了七服药之后渐渐好转起来。于是每到掌灯以后,我和秀儿就会陪在姥姥身边。秀儿给我们唱起了皮影戏:

只见炉内,

火还鲜红。

为主分忧患,

暗中祷神灵。

可算称为义仆,

她想答恩情。

可惜她是个裙钗女,

要是男子定能尽忠!

……

这是秀儿唱的《连环计》。

“唱个我爱听的吧。”我趴在炕上,支着下巴。

登州城困住了秦叔宝。

走过来行过去好不心焦。

十三省中拿贼盗,

好汉四海美名标。

……

秀儿唱起了《打登州》。

“我想听《八大锤》。”我又嚷嚷起来。

岳大哥他待我手足一样,

我王佐无功劳怎受荣光!

今夜晚思一计番营去闯,

留一个美名字万载传扬。

……

秀儿接着唱了出来。

秀儿的到来让大红门里恢复了些许人气和生气。

一天上午,赵姨正在厨房里教秀儿做糊塌子。突然秀儿问赵姨:“姨,都快过去一个月了,您说我爹怎么还不来看我呢?他不会找不到这里吧?”

“怎么会呢?傻闺女。我不是跟你爹说过了吗?到了隆福寺,一打听将军胡同,没有不知道的,咱家这院子就是原来奉国将军的府邸。”赵姨得意地说。

“可是我爹为什么还不来看我呢?”

“兴许他忙……”

“哦。”秀儿可怜巴巴地望了一眼门外,希望能看到什么。

以前,我听二舅讲过,我们住的这个院子早先是奉国将军的府邸。而把院子变卖给我们家的就是奉国将军的后代——图将军,图将军把这套大院子的中院和东院卖给了姥爷,自己搬到西院住去了。

图将军其实叫图尔堪,四十七岁。据说,他的祖上在乾隆年间曾随军平定过伊犁叛乱,祖上的祖上还曾跟随康熙皇帝打过雅克萨之战,三辈都曾授封“三等奉国将军”爵位。

尽管图尔堪连营兵都没当过,可他就是喜欢别人叫他“图将军”,毕竟这称号是祖上用命换来的荣耀。

民国以后,朝廷没了,岁俸也没了,图将军什么都不会,爱好多,开销又大,看戏要看梅兰芳、张桂轩;养鸟要养碧玉鸟、沉香鸟,吃喝拉撒睡都极讲究。于是每次图将军来刘家,手里都会拿着一件很精致的物件儿,不是玉坠儿就是鼻烟壶,不是玉如意就是官窑瓷器。而每次从刘家离开时,这些东西就会留在刘家,他带走的则是一块块沉甸甸的银圆。

离开的时候,图将军哼着小曲,丝毫没有败家的羞耻。

每次,赵姨看见了都会又叹气又摇头地劝:“图将军,您别总这么晃了,干点儿能干的吧!”

姥爷并非唯利是图的商人,一次姥爷在收了图将军的一件朝珠后,一边往他手里放银圆一边很无奈地说:“你以后只要有了钱,还可以把它们取回去,这比你拍给琉璃厂强,拍给他们说不定就漂洋过海了。不过,我还是那句话,别抹不开面儿,人家王爷都去拉人力车了。”

姥爷说的王爷是末代克勤郡王晏森,他为了养家糊口,最后只能去拉人力车,由于以前是王爷,所以就被称为“车王”。

而图将军呢,居然能把话岔开,他说:“您干脆让我学那帮孙子得了。”

姥爷不知图将军何意,便认真地问:“哪帮孙子?”

“去长春陪儿皇帝的那帮孙子呀。”图将军得意地坏笑起来。

“呃……那哪儿能呀。”姥爷被图将军噎了回来。

后来二舅告诉我,一九三二年溥仪在日本人的扶持下,当上了伪满洲国的皇帝,北平的一帮王孙贵胄偷偷地溜到了长春,甘心陪他当起了汉奸。

图将军显然故意混淆了姥爷的好意。

大舅劝他,他会说:“怎么着,你忘了你的摔跤是谁教的了?要不咱哥儿俩找个空地儿比画比画……”

大舅曾经告诉过我,图将军跟善扑营的头等布库练过摔跤,大舅的摔跤就是跟图将军学的。

二舅劝他,他说:“小兔崽子,今儿四块玉有点儿拉稀,昨儿个绿豆吃多了吧?”

二舅的鸽子就是图将军教他养的,像四块玉和三块玉还是图将军帮忙在隆福寺和护国寺鸽市上挑的。

其实我最崇拜的人就是图将军了。因为,孩子喜欢的玩意儿没有他不会的。

每次图将军来我家,他都让我按营兵的规矩向他请安。

每当我说完“标下给图将军请安”之后,他会高兴地从长衫袖子里掏出一只毛猴放到我面前,但并不给我,而是用京剧念白的腔调道:“本将军要向大帅禀报军机要事,你等退下去吧。”

我只有大声回道“嗻”,那只毛猴才会放到我的手心里。

之后,图将军还会夸我:“你小子,脑袋瓜子就是好使,比你二舅学得快多了。”

如果是立秋之后,他会从怀里掏出一个装蛐蛐的小瓦罐,待我请安完毕,便将这瓦罐小心翼翼地递到我手上,然后吩咐道:“苏家坨的‘白牙青’,小心伺候着,等到开盆,拿出去战,只许胜,不许败,别给本将军丢人。”

“嗻!”每到这时候,我好像真成了善扑营的勇士,答应得格外响亮。

不用问,这苏家坨的白牙青肯定又是图将军以不菲的价格买来的。据说,白牙青这种蛐蛐,最贵能卖到四五块银圆一只。赵姨说,奉国将军府邸那些家当就是这样被他享受没的。

“哎哟,崴了,秀儿,快去给二少爷的鸽子喂食儿,早上我轰完以后忘喂了。”正在和面的赵姨突然把手放在案板上,接着不忘吩咐我,“你可别去,小鸽子刚孵出来,万一吓着它们,你二舅饶不了我。”

秀儿赶忙洗了手,往东院去,这时我和赵姨先是听到“哎哟”一声,接着就传来很响亮也很熟悉的声音:“哪儿来的小丫头片子?这么着急干吗去?把我的宝贝碰坏了,卖了你都赔不起。”

“图将军来了。”我一听到他的声音,赶忙往外跑,见到图将军刚想请安,被他一摆手给止住了。他手里握着个玩意儿,从露出的部分看甚是精巧,里面的部分是嫩白色的,外面一圈在太阳的照耀下闪闪发亮。

“你姥爷在吗?”图将军很着急的样子。

“在呢,您又来……”没等我说完,图将军早已迈开大步跨过垂花门向正房走去。

我连忙跟在他屁股后面颠颠儿地问:“图将军,快到拿蛐蛐的时候了吧?”

“快了,等到处暑,就可以拿了。”图将军步子迈得很大,走得也很急,没几步就到了正房门口。

“到时候带我去吧。”我可怜巴巴地请求。以前我曾经让图将军带我去,可都被他以我年纪小为由给拒绝了。

“你姥爷答应就成。”图将军来到正房门口,停住脚步,示意我进屋禀报。

我明白了图将军的意思,便在屋外扯着嗓子喊:“报——图将军到——”

这一报,姥爷果然从屋里走了出来,一看图将军手里的玩意儿就明白了:“三个月,又花完了?”

“完了,开销大,禁不住花。”图将军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愧意,“我可把玩儿的都戒了,连茶都只喝高末儿了。”

“还是干点儿什么吧?”姥爷直视着他。

和以前一样,图将军还是没有正面回答姥爷,而是摊开手掌,将那玩意儿呈到姥爷面前:“这是最后一块好东西了,是当年乾隆爷赏给祖上的。”

这是一块圆形的如羊脂般洁白的玉雕,很薄,上面雕着人物和瑞兽,边上包着黄澄澄的金边。

“啊!”姥爷惊讶地喊出了声。

“这可是痕玉……”图将军在一旁解释着。

“知道,知道,痕玉薄胎,金镶玉,西蕃作,好东西,好东西,好东西呀!”

姥爷激动得一连说了三个好东西。

“刘爷,您看着给吧,要不是额娘病了急着抓药,我是不会拿出来的。”图将军小心翼翼地看着姥爷,没有了先前的威风和霸气。

我第一次看到图将军这样的表情,他现在终于不把自己当将军看了。

“老太太不要紧吧?”姥爷并不接那玉。

“大夫说……”

“唉,赶明儿个我买些萨其马去看看老太太。”姥爷重重地叹着气,却一转身回了屋。

“刘爷,您收了吧。”图将军见到这情景有些着急,大声冲着屋里说,“您知道,这东西您要是不收,流到外面去,说不定就会漂洋过海,不归咱中国人了。”

“我知道,我哪能不知道呢?”不一会儿姥爷从屋里出来,手里攥着一沓子法币,递给图将军,“这笔钱先拿着,东西先存您那儿,不过您得答应我,赶紧找个能干的活儿,要不,您可真对不起您家老太太了。”

图将军一时不知所措,愣在那里。

姥爷见他发愣,先是将钞票往他空着的那只手上一塞,接着又怕他没面子便说:“您这东西太贵重,我这里只有法币,您先拿去。算是定金。我多咱凑够了银圆,多咱找您换。”

图将军一下子明白过来,眼泪顿时冲了出来:“刘爷,我一定找个能干的活儿。到时候,这钱我一定还您。”

“这就对喽,就这么说定了。”姥爷高兴地拍着图将军的肩膀。

第二天一早,我刚起床,赵姨就在门外对秀儿说:“去西院把图将军请过来,有事请教他。”

不一会儿秀儿回来了:“图将军没在家,老太太说,拉车去了。”

“嘿,真是太阳从西边儿出来了。”赵姨先是不信,可不一会儿就改了口,“菩萨保佑,图将军真的拉车去了。”

这天下午,我们才真正相信图将军拉车去了,就半天工夫,尽管还戴着草帽,图将军的脸还是被太阳晒得通红,裸露的两条胳膊晒得比脸还厉害;小褂上满是一圈圈干了的汗渍,脖子上围着的白毛巾,已经变了颜色,一双千层底的青布鞋蒙着厚厚一层灰。

“刚进家,就听老太太说秀儿找我。这不连衣服都没换就过来了。”图将军接过秀儿递上的茶杯,揭开盖子先是看看,而后又闻了闻,“六安瓜片,有阵子没喝这茶了。”说着坐在石凳上。

我连忙回屋里拿来一把蒲扇,站在一旁给图将军扇着。

“好小子,没白疼你。”图将军高兴地跷着二郎腿,往茶杯里吹着气。

“图将军,今儿早上四块玉它们圈过来一只鸽子,被我关起来了。”赵姨小心翼翼地说。

圈鸽子对于养鸽子的人来讲是一件很平常的事情。谁都保不齐有鸽子被别的鸽群圈走,北平城里的规矩是,等着人家上门来要。

“灰壳、桃花眼、大鼻泡。这不,二少爷没在家,就想请您过来给掌掌眼,留还是不留。”

听到有鸽子被圈过来,图将军立马来了精神,将茶杯放在石桌上就往东后院走。我们连忙跟在后边,像一帮随从。

来到鸽棚前,一只灰色的鸽子正安静地站在单独的笼子里。图将军打开笼门,将它抓在手里。然后仔细查看着它的眼睛,稍后又把翅膀拉开,一边看一边说:“眼砂很亮,底砂干净。绝对的好信鸽。根本就不是被四块玉它们圈过来的,而是它飞得太累,下来找食吃,被您给逮住了。”

“嘿嘿,真是什么也蒙不了您。”赵姨有点儿不好意思,“这么说还是只好鸽子了?”

“那当然了。”

突然,图将军看到鸽子脚上套着的铜环,便把鸽子递到我面前:“看看这脚环上写的什么?”

这是一对暗黄色的铜制脚环,上面写着“昭和十二年”的字样。

“昭和十二年。”我回答。

“昭和十二年?那是什么年?今年是民国二十七年。”赵姨在一旁不解地问。

“昭和是小日本的年号。我们从去年开始都要学日语,是一个日本老师教的。”我在一旁分析着,“我听二舅说过,日本人养了很多军鸽,用来传递情报。”

“那就好办了,吃它狗日的。本将军也开开洋荤,尝尝日本军鸽的味道。”图将军说完就把这鸽子塞进自己褂子兜里,“宁吃飞禽一两,不吃走兽半斤。正好给老太太补补身子。”

“敢情我今儿早上抓了一‘日本兵’。”赵姨打趣地说。

“您是抗日英雄,赶明儿个光复了,我们给您做证,说不定还能给您画个像放到中南海紫光阁上。”图将军逗赵姨。

“这要是让日本人和汉奸知道了,得掉脑袋。”赵姨又有些胆怯了。

“甭怕,您把这事儿推我身上。”图将军一边说就一边往外走,“我得赶紧回去给老太太做个党参黄芪炖鸽子。”

等他走到大红门前,一条腿刚刚跨过门槛,却突然转过身来,左手捂着短褂儿的兜,将右手食指放在嘴唇前,然后看着我们,轻轻地“嘘”了一声。

我和赵姨还有秀儿都会心地笑了。

其实,暑假里我最盼望的就是赶快立秋,天一旦凉快起来,就该斗蛐蛐了。

处暑后的一天傍晚,我们正在藤萝架下乘凉,姥爷突然喊:“秀儿,请图将军过来,有事儿跟他商量。”

不一会儿,图将军就摇着折扇来了。

“刘爷,您找我有事儿?”

“没事就不能找您聊聊?”姥爷开着玩笑,“把前年秦四儿从湖南带回来的黑茶给图将军沏上。”姥爷吩咐道。

“听说,秦四儿被他儿子鼓捣得也成了什么会长了?”图将军坐在石凳上。

“可不,唉,真替他可惜。”姥爷直摇头。

“晚节不保。”图将军也摇着头,“这可是汉奸。”

这时秀儿麻利地将茶端了上来。

“那……汉奸送的茶,您还喝不?”姥爷问。

“喝,干吗不喝?这茶又不是他当汉奸以后送的。”图将军把折扇放下,拿起秀儿放在石桌上的茶杯,轻轻地吹着气。

“老太太身体好点儿没有?”

“好多了,谢谢刘爷惦记。”图将军把茶杯放下,拱手致谢。

“甭客气,对了,拉车这活儿,干得还成吧?累不?”姥爷看着图将军。

图将军剃着光瓢儿,确实比拉车前消瘦了许多。

“还成,日子虽然紧点儿,但还能凑合养家。”

“有事儿您尽管言语,咱们之间甭客气。毕竟,我收了您那么多好东西。”姥爷诚恳地说。

“瞧您说的,我知道您是真心喜欢那些东西,是自己留着,不像有的人收了以后就转手高价卖给了洋人。”

“图将军,您今年快五十了吧?”

“可不,虚岁四十八了。”

“有件事儿,跟您商量?”

“别价,您吩咐。”

“下个月,学校就开学了。”姥爷看着我说,“我想包您的车,接送大宝。”

“好喔……”我一听就高兴起来。

“刘爷,您这是想着法儿地帮我呀。”图将军站了起来。

“不是我帮您,而是请您帮我。”姥爷认真地说,“家里那匹马太老了,还是民国十年我最后一次去蒙古的时候带回来的,现如今城里养马的越来越少,等我给老马送了终,就不想再养了。我打算买一辆脚踏三轮车,交给您,让二小子教您骑,您先学会了,然后由您每天接送大宝上下学。路上有您护着,我也放心,成吗?”

“刘爷,您的情我要是不领,我还是不是人了!”图将军看着姥爷。

“好,来来,坐,品茶。”姥爷松了一口气。

“品着呢,不错,好茶。”图将军坐下来,端起茶杯边品边夸。

“秀儿,给图将军添水。”姥爷高兴地吩咐。 KJ3pCUqLV3DcMkQll/byhfCNrrFuaiRDWSXU/jnxGHo4DshX91CA3vpu/cANUeZ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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