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康若雪
我们之间,有一种消失许久了的爱。这是独属于我们的,与任何其它的爱都不同。这是世界上最独特的爱。
2010年夏天,我行走在厦门,住进了朋友的“花样年华”青年旅社。旅社近海,在环海大道边的一个巷子里。
进旅社,到大厅,就可以看到墙壁上挂了各种各样的图片。其中有科特·科本、阿尔·帕西诺、苏菲·玛索这样的明星,也有马尔克斯、王小波这样的作家,当然还有那些世界著名旅游胜地的风景照。在这些图片的正上方,还写有这样的诗句:
“一生浮萍,此处为归程。”
而这家旅社的老板,即我的朋友,就是师城,和他的女友尹梦惠。
这是周围唯一一家以主题命名的旅社。主题是朋友热爱的那些小说。整个旅社一共有六十六个房间,每一个房间名都是一部小说的名字。比如《马丁·伊登》、《广岛之恋》、《夜色温柔》、《千鹤》等。其中,有四十六个大学宿舍式的房间,是上下铺,带单独的卫生间。另外有十五个情侣套间,五个单身小公寓似的房间。这家旅社的特色还在于情侣套间和单身小公寓的每一个房间的构造都是不一样的。这种不一样主要体现在床的构造上。床有各种不同形状,比如圆形、平行四边形、船形等。与此同时的,被子的颜色也各不一样。
尹梦惠安排我住在三楼的单身小公寓里,我选择了最外面近海的那一间(房间名为《琴声如诉》)。我的房间的床为船形。
回忆起来,那是我整个行走旅程的第二个月了。我一路由南到北,在北京呆了十二天,又从华北平原南下,到达上海,然后沿着海岸线到了厦门。
在厦门的第二个星期,青旅住进来一个女孩。她穿灰色的T恤,淡灰的短裤,皮肤已经略微晒黑。由于戴一副墨镜,不能看清她完整的面容。当她走进来,要去到前台登记时,我刚好骑着山地车要出去。在青旅门口,我们打了一个照面。她背着青蓝相间的大旅行包,包里塞得鼓鼓的。她身上有古吉普赛人般的流浪气质。我和她擦肩而过,之后,忍不住又回头看了她一眼。
第二天是周六,那天夜晚,庭院里正在放安东尼奥尼的《云上的日子》。我从自行车店回来,然后跑去看电影。庭院里,除了一对情侣,一对母女,就只有女孩一个人。我坐在女孩旁边的藤椅上。我们两人默默地看完了整部电影。等电影放完,女孩仍旧那么静坐着。情侣走了,母女也走了,尹梦惠给我们打了招呼,把放映机收起来也就离开了庭院。
月华初上,照在庭院,留下斑驳光影。我转头,看见女孩淡雅的侧脸。那一刻她如月般安静。
“你还好?”我主动问她。
“恩,还好。”没有迟疑的回答。
沉默短暂如秋草。两个人,需要一种共同语言。
“我喜欢第一个片段。” 我说。《云上的日子》一共分为四个片段。
“我喜欢它的名字。也喜欢苏菲·玛索。”她答。
“名字也有叫做‘在云端上的情与欲。’”
“在云端上的情与欲。”她重复道。
“我也喜欢苏菲·玛索。”
“其实我也最喜欢第一段。”
我们有默契地微笑了一下,再没有说什么话。月色撩人,又有海风阵阵吹来。夏末的不知名的花香夹杂在空气里。我已经记不起自己那样坐了多久才离去。我离去时,女孩还是那样静坐着。
第二天凌晨,我起床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前台查看女孩的名字。还是将她的名字写出来吧:沐媛君。我轻易地想到了元稹的诗句“半缘修道半缘君”。我念一遍,再念一遍。一字之差,但读法是一样的。媛君,再细细地读,她的称呼就进入了脑海,然后轻声呼唤她。
下一个周六夜晚,我们一起在庭院看《戏梦巴黎》。同样的月色,同样的位置。师城和尹梦惠也来看电影了。还有青旅里的三个旅客,一个流浪画家,是尹梦惠的朋友。
在观影过程中,叹息声此起彼伏,谁也不知到底是为了什么而叹息。
看完电影后,尹梦惠把大家召集在一起,问下一部电影希望看什么。我说想看《情迷六月花》,师城说想看《东京物语》,画家说想看《明亮的星》,媛君说不如就看《花样年华》吧,这可是你们青年旅社的名字呀。我们听后,都同意了。旅客和画家走后,师城与尹梦惠决定出去海边散步。
“你们两人也一起吧。”尹梦惠看着我和媛君。我们两人都呆站着。一抹细微的潮红从媛君的脸颊泛起,在月光下,尤其惹人怜惜。
“你们先走。”我说。
师城与尹梦惠走后,我和媛君也没说什么话,就并排也往外面走去。夜色迷蒙,我们隔着一定距离地走着。直到走在海堤上,两人的距离变得时近时远。近时,两人说起一些细碎的东西,又聊到贝托鲁奇和帕斯捷尔纳克。远时,两人或各自沉默,或望着大海。我们走了很远,又折返回来。
与媛君这样一起走路的时候,我感知到她的身上有一种神秘的东西在吸引着我。她的思维极快,聪慧,又有野心。她卸下了她的那些背包,换上了明艳的衣服,身上又有了好莱坞女演员的气质。她像一种无言的理想。我甚至是仰望着这种理想,为其吸引,这在今日,我也仍然是愿意承认的。
我们要离开海堤时,我问她还会在厦门待多久。
“我也不知道呢。在回去莫斯科之前,呆在哪里都是可以的,但也不知道该呆在哪里。”
我没有说挽留她的话。我们一路回到旅社。我把她送到门口,看到她进入她自己的房间(她的房间就在我的隔壁,名为《国境以南,太阳以西》)。等她的背影消失时,我对自己说:留,或者走,都有缘分。
那一次散步之后,我们渐渐有了一些日常的亲密。在青旅见面时,会很开心地打招呼,说一些生活的琐碎之事。我渐观察到,她的生活是极安静的。她不去和青旅里的那些人热闹地玩在一起,也不去纵乐。每晚,她都去青旅附近的一家西餐厅,去享受晚餐。而之后,她就待在房间里,一个人生活。
夏雨落尽之后,我和沐媛君常一起去海边散步。我们沿着棕榈树大街不厌其烦地走个不停,累了就在海堤上坐着。那些夜晚,那种大海所带来的宁静,像羽毛一样,抚慰了人的心。她说,整个夏天,当火车不停地穿梭在那些平原、丘陵、农田、花海时,她觉得自己一定会在某个地方停留一段时间。
“好像宿命一样,在厦门之后就不想走了。”
她这样说,我竟然陷入了一种欢喜之中。这欢喜,令自己都大吃一惊。
“有人说,会在某个地方停留无非是因为那个地方有她值得停留的人罢了。”我试探性地说。
“或许就是那样的吧。走过那么多山水,其实也只是渴望遇见一个人。”说完之后,她眼望着大海尽头。
我点点头,不由得也轻笑起来。
“可是还是告诉自己,一定要冷静地生活着。”她接着说。
“冷静地生活?”
“嗯。不动情、不停留。”
“何苦这么决绝?”我问。
“一个女孩要学会保护自己。”
“那,遇见了人又能怎么办呢?”
“我也不知道。所以也总是矛盾。在寻找,又在逃离;在渴望,又在拒绝。不过最近读到茨维塔耶娃的诗句‘像这样细细地听’,好像明白了许多。”
“像这样细细地听。”我重复道。我闭上眼睛静静感受诗句的美。
“渴望遇见的,是怎样的人呢?”我开口问她。
“能保护自己思想的人。”
我们往前走着,雨后的城市无疑是另外一个样子。更加不同的是那片雾蒙蒙的海,透过雾气,依稀能见到海对面鼓浪屿的轮廓。
我们往回青旅的路上慢慢走着。像这样与一个女孩静静地走,是多久之前呢?我看着媛君的影子,随着她的脚步而动。
我们没有再去谈任何有关感情的事情。我们谈了一些美好的城市、艺术家的故事、和秋天。
夜不知不觉地深了。眼看着雨又要落下来了。
“只怕又是下雨呀。”我说。
“是啊。”媛君边说边从挎包里拿出一把伞来。她看看我,我摇摇头,我没有带伞。
果然细雨就纷纷落下。
“你来打吧。”她说,把伞递给我。我靠近她,把伞举过她的头顶,雨滴从花纹上滑过再落在地上。两人一时有些不好意思,但走着同样的步伐,又觉得有某种默契在。我们离开海堤,回到街上。长街无行人,遂谈起了诗。然而雨却是越下越大了。雨滴以飞翔的姿势,让人无从防备。我把伞斜举着,尽可能地为她遮住大部分的雨。但雨仍是淋湿了两个人。
“不如,把雨伞收起来吧。”她在雨声中大声说。
“什么?”
“淋雨啊。”
还没等我反应过来,她就把雨伞从我手中夺去,然后从头顶放下来,收好,握在手里,又递给我。雨就那样肆无忌惮地落在我们的身体上。
我抬起头,看天空飘下来的雨,看雨落在媛君肩后的发上。雨在空中或直落下,或斜飘着。原来雨和雪一样,在空中都是有它的万千姿态的。
“跑呀。”媛君说,发出一阵银铃般的笑声,然后就跑起来。我在后面追上她。
我们在雨中不快不慢地跑着,一边跑一边大声欢笑。脚踩在地面的积水上,溅起些微的水花。江面上,水激起点点涟漪。我们跑累了,靠着树干稍微休息,又接着跑,一直跑到青旅的门口。两个人又彼此对看然后发笑。
“在厦门再停留一段时间吧,这里是个值得停留的地方。”我站在门口,对她说。我们两人早已湿透了。雨水从衣服上滴落在地下。
“我也很喜欢这里,如此悠闲。”她点点头。
像得到承诺之后的满足似的,我们一起走上楼梯。她走在前面时,我才看到那淋湿的衣服中所包裹的年轻而健康的身体。我站立了一秒钟,想起这是第一次对她产生身体上的渴求,一时间觉得自己犯了一场大罪。
我们一起走到她房间的门口,不可思议地又笑起来。
“好久没有这样在雨中疯跑了,真是不可思议呀。”她大声说。
“我也是第一次。”
“要谢谢你,愿意陪着我这么疯一次。”
我把伞上的雨水甩干,把伞递给她。
“要好好休息,照顾好自己,别感冒了。”我叮嘱她。
“嗯,洗个热水澡,就会睡觉的。”
我一时生出无限眷恋来,想要退步离开她的房间门口却仍是呆在原地未动。
“要去里面坐一坐吗?我的意思是,看一看……”说完之后,她羞怯地低下了头,雨水就从她的头发中滴出来。
“你赶快进去吧,把自己擦干。”我说。
她抬起头,顿了顿,回答说好。我们终于还是分手道别。我离开她的房门,回到自己的房间。窗外的雨仍旧下个不停。我洗个热水澡,换上干衣服,找出来诗集《众树在歌唱》,躺在床上读它。幻想中的媛君的身体浮现在文字上。
后来,我们一起去了鼓浪屿。
我们搭轮渡,过了码头。我们走进如围棋棋盘的巷子。巷子边的古墙斑驳,从那墙上,长出来一些绿色的藤蔓和各色颜色的花。一片红或者一朵绿越过墙头,妖娆得欲迎还拒,人想要看个清楚,使了劲地跳跃,也终是不能够。路边的草丛里也有花,多是映山红,循着花望去,就可看见许多晚清或是民国时的建筑物。
鼓浪屿不仅有古时富商的宅院,还有殖民时代的各国领事馆。鼓浪屿是昔日富商置办别业之处,闽南或是南洋归来的有钱人在这里盖起了安乐窝。所有的宅院皆在花与树之中,与久远的历史一样不动声色,让人不禁怀念起这里过去定曾经是一片繁华之地。富饶或是权势之人在这里举行各种聚会,而历史就交融在格外讲究的酒杯里。而今繁华褪去,唯留着海岛供世人流连观看。
我们在古旧的街道走着,偶尔能听见宅院里传来钢琴声,就站定了听一小会儿。我们坐在海滩上,看那些身材曼妙的年轻女子。她们或在海边戏水,或在海滩上晒太阳。我们那样坐着,时光静下来。
从鼓浪屿回来之后,每天晚上我们都沿着海边散步。我与她变得无所不聊。我知道了她正留学于莫斯科国立大学,学习欧洲绘画史。这个夏天,是她大学一年级的暑假,她无论如何想回国看看。
我们说起了一切的文学艺术。她给我说了许多莫斯科的事,那些高挑漂亮的俄罗斯女人、寒冷、伏特加、托尔斯泰之墓等等。她说起了她的母亲,说起了她幸福的家庭,那是一个富裕的、彼此恩爱的、亲密无间的家庭,说起了她无忧无虑的童年。
有一次,我们坐公交车,到了中山路,慢悠悠地走在古旧而热闹的街上。后来转进一个巷子,看见了一家情调幽雅的小清吧。我们坐在里面,都喝了一些酒。是玛格丽特鸡尾酒。小清吧里放着陈绮贞的歌曲。我们就那样坐着,不说话。媛君喝光了杯里的酒,又要了一杯。
“也不怕喝醉了呀,你。”我教训起她来。
“千金难买一醉嘛。”
“又没有忧愁,何苦买醉?”
“你怎么知道没有忧愁?”她晃着酒杯,眼神略迷离。
“那你也该把忧愁说出来,让我听听。”
“有些话,有些情,再也是不能够用言语说的。”
我满脸疑惑地看着她。一只猫窜进清吧门口,又逃离而去。
我觉察到,在媛君背后,一定还有另外的未曾告诉我的故事。这故事到底是什么呢?
我把媛君的酒分了一半在自己的杯里,一边听歌,一边喝酒。她看了看我,也没说什么。
我们离开酒吧后,心情好歹变得轻松一些。我们又走到了海边,我们去听海风。远近的点点灯光,淡雅而朦脓,如青春的一点点的忧愁。
或许是喝了酒的缘故,媛君走路并不稳,探戈一般地前行。我也有点晃头晃脑。毕竟是许久未喝酒了啊,我在心里感叹道。
“我扶着你走吧。”我对媛君说。
“嗯,好。”
于是,我扶着媛君的胳膊,两人一起踏着同样的步伐往前走。走到一处拐弯时,有一个石阶,媛君一下子踩了空,人将要滑倒,我立马抓住她的手臂。她倒在了我怀里。身体是软绵绵的。她挣扎了一下想站起来,可是由于无力,更加深地扑在了我怀里。
微风从海里吹来,风中有淡淡的海的味道。前面的沙滩,白日里晒过,此刻仍有阳光的味道。音乐声隔得很远。
媛君抬起头来望着我,眼神扑朔迷离。夜色里唯有那双眼睛,如水一般的光洁,又充满着诱惑。我们彼此对视着,然后就接了吻。
开始有些犹豫,后来又不可阻挡。许是因这夜色,让人的心变得无比轻柔。而酒,让人心生眷恋。吻,仅仅是留住时光罢了。不接吻,此时此刻,就会立马消失掉。我搂着她,轻柔地捧起她的脸,吻就随之而来。
那是一个悠长的吻。像一整个夏天的雨水都在那吻里。她的嘴唇是微甜的,舌头还有一丝酒的气息。我们那样搂着捧着,吻得忘乎所以。嘴唇相碰的瞬间,人就慢慢地沉迷了。不多久,她说,等下,忘了一个东西。她推开了我。我的嘴唇孤单地悬在半空,像池塘边没有人摆动的秋千。她从背着的淡绿色的小背包里,取出一个小盒。
“曼妥思。”她告诉我说,然后递给我一颗。我看着她往嘴里放进去一颗糖,我也就含一颗。方方的,小石粒一样的糖果。一股无比清凉而甘甜的味道马上盈满整个口腔。
她再次看着我,我们就又接起吻来。我找到她的舌头,舌头与舌头互相搅拌,曼妥思之糖裹在其中,来回滚动,而清甜味道越来越醉人心脾。紧紧闭上双眼,有从未有过的甜蜜。
谁先放弃吻的也不知道。彼此一松开,像从梦里回来,不知身在何处,许久才能醒来。我们那么看着,都有些不好意思,就往前挪着步子,坐在海边。媛君索性把鞋也脱了,就光着小脚丫子,把它放进水里。灯光下脚丫子的极好的肤质也是能够辨析的,泛着玉的光芒。
稍晚时分,我们离开海边,慢慢走回青旅,酒已经完全醒了。在路途中,媛君对我说,你背我吧。于是我就在宽敞的大街上背着她。她的身体是刚刚丰润,又有少女山野气息。
“曼妥思之吻,可真是难忘呀。”我说。
“以前没有过?”
“没有呀,含着曼妥思糖接吻,无论如何是第一次呀。”
“以后一看到曼妥思糖,就能想起我来吧?”
“嗯,你是曼妥思女孩。”
我背着她,我们开着玩笑,笑得很轻。中途媛君下来走了一段路,在宁静的马路上,不疾不徐地走着。等她累了,我又背着她,直到回到青旅。
我送她回房间,喘着气,坐在她圆形床的床头,这时渴望无疑已经产生。她也看出来了,就去关上了房间的门。我们抱拥在一起,犹豫着,但还是衣带渐脱。我足够温柔地去吻她,去侵占那些敏感之地。
“南子,不行呀。”当我要脱去她的内裤时,她双手用力地抓住我的手。
我努力使自己平静下来,我轻轻抚摸她的大腿。
“对不起,我......”她说。
我抱好她。她扑在我的怀里,因刚才的抚摸仍旧喘着气。我的手指来回滑过她的发。我的欲望时深时浅,不可捉摸。
“我想我应该把持住自己的欲望。肉体之欢于我而言,具有一种缺憾,希望你能理解。”
我点点头。
“没有关系的。”我说。
她趴在我的怀里,双手搂着我的腰。
“在《雅歌》里,一个贞洁的女孩被比喻为‘关锁的园、幽闭的井、封闭的泉源。’可是你知道吗,我已经不圣洁了......”她的声音有些哽咽,像一根琴弦砰地一声断掉。
“媛君,没事的,都没事的。”我搂着她。
“我爱过一个人。我已经不是一个完整的人。我曾经臣服于欲望之海。我的勇气,我的出走,其实和这也是有关系的。我是怀着罪恶感在生活呀。”
她这样说完,我把她抱得更紧,又轻轻拍着她的背。一种轻缓的略带遗憾的美从我心中升起。我发现她在轻轻哭泣。
我不知该如何帮助她,只能那样抱着她。时间凝固如石。
过了一小会儿,她挣脱了我的怀抱,擦了擦流下的泪水。
“让你看到我这个样子,真是......”
“没有关系的。希望你心里有好受一些。”
“只是想到......”
“我知道的。”
“就只是这样抱着,你会愿意吗?”
“嗯。”我点点头。
“我知道这样有些不近人情,但还是想你抱着我。”
“我愿意一直抱着你呢。”
我们抱着,一切都归于平静。
不知道为何,我突然无比地想听音乐了。我告诉她,然后起床,放上了cold play的《sparks》。我设置了单曲循环。我们坐在床上,安静地听音乐。
“真是一种呢喃呀。”她轻轻在我耳边说,“如恋人之间轻轻的诉说。”
我点点头。我喜欢这首歌已经很久,却一直找不到合适的词去形容它。呢喃,媛君说。或许,就是呢喃呀。
“I say:oh!”
“I cry:oh!”
“yeah ,I saw sparks......”
“yeah,I saw sparks......”
我们这样轻声跟着旋律哼着歌。
“嗳,突然想跳舞呀,想拉着人的手转圈。”媛君说。
“我可不会跳舞呢。”我说。
“没事,跟着我就好。”
我们起身,一人穿一件白色的短袖,站在圆床上,手拉着手。我在媛君的节奏带动下,轻轻移动着步伐。Chris Martin的声音如斯温柔地充满着整个房间。我们一只手搭在对方的肩上,一只手放在对方的腰上,晃动着。
“我总觉得,人与人的相遇是注定的。”媛君轻语。
“我从来没有遇见你这样的女孩。”
“这种遇见是欢喜的吗?”
“嗯,是欢喜的。”
“有多欢喜呢?”
“想求一切可以保佑的东西来保佑那样的欢喜。”
我们跳了半个多小时,就有些累了。我们手拉着手,又躺倒在床上。身体有微微的汗滴,于是抚摸不由自主地又开始。白皙之中有一种金黄,任手撩拨。每一处,都留在掌心,是为了永远记住。也因之,仅仅是抚摸罢了。欲望本来是很盛的,后来又变得轻。
抚摸停止,关上音乐。
“南子。”
“嗯。”
“其实让你抚摸,轻吻,我真的是很快乐呀。我也在想,要不就把自己给了你吧。不瞒你说,我也渴望性的愉悦呢。可是,还是会有另一个声音啊,它说‘不,不能这样。快停下来。’我就必须停下来,不然又会觉得自己满是罪恶,这种心境,你能理解?”
“我会尽可能去理解你所说的。我想我是理解的。”
媛君躺在我的臂弯。我怀念起刚刚的歌里的温柔来。
“你能相信吗?性有时候对一个女孩来说是一种伤害。”她说。
“伤害?”
“就像把自己丢在了四野无人的荒原里,那么赤裸裸的,没有保护,真让人害怕啊。”
“所有,遇见了人,才那么决绝?”
“恩。受过一次伤害,就会更加知道保护自己。”
“我明白。所以,尽管放松心情呀。”
“你真好哇。”
说完,媛君搂抱着我。
“你......在想什么呢?”她问。
“在想刚刚的歌。”
媛君哼起了歌的小调。她还是第一次听这首歌,竟然就记住了歌的旋律。她哼了一小会儿,就停下了。我右手手指来回抚过她的腰。她更加贴紧了我,甚至有一种挤压的力度。她的手臂放在我的大腿处,我的身体静悄悄地有了反应。
“很难受的吧?”她问。
“啊。”
“那个呀,不能释放出来,难受的吧?”
“是会......怎么说呢......”
“要我帮你?”
“这...可以吗?”
“我也下了很大决心。”
说完之后,媛君手臂稍微往我的胯下划过去。她望着我,我对她微微一笑。她右手轻抚过我的脸颊。她抚弄了几分钟之后,松开右手,趴上来和我接了一个吻。然后钻进被窝里,整个身体趴下去。一种新的久远的惊颤传遍我的全身。美丽,是难以描述的,专属于初秋。到最后,彻彻底底成了奴隶。而一种奇特的感情,从不平等中产生,又变成了平等,两人以一种独特的方式互归于彼此,融为一体。
经历了这样的事,我们都难以入眠。我试着详细地去了解她感情的过去,然而她始终沉默不语。我那么近距离地看着她,然而无能为力。
何时睡着的也忘了。凌晨醒过来,太阳从窗口泻进来,照在彼此几近赤裸的身上。她那么躺着,侧着脸,看我。
“为了遇见你,我的岁月充满了婆娑。”她对我说。
“可你还正年轻呢。又好看,又可爱。”我说。
“是呀,我才十八岁半。”
“我会永远记得你十八岁半时的样子的。”
“你能这样说,我真开心呀。”说完,她趴过来,吻了吻我的额头。
媛君告诉我,当她毕业之后,就会回国。热爱这片土地的山水,她说。之后,她又说,她幻想着有一个独立的居所。面朝着湖泊,湖水清幽,而水仙花在不久之后就会开放。房屋后面,是一片寂静的竹林。竹林深处,有一条小道,小道尽头,有唯一的一棵木棉树。每到一个季节的末尾,都会有朋友从很远的地方来看她。她们一起去菜地摘菜,自己做很丰盛的午餐、围靠着火炉,说一些简单的人事、去湖边,躺着晒太阳,或者钓鱼。她说,你知道吗,每每想到此,我就觉得无比动容。
“我突然想起来伍尔芙。我记得看到过的:这个女人不生病的时候享受生活,喜欢聚会,朋友,野餐,远足,短途游览。我记得她那一张完美至极的侧脸照片。”我说。
“伍尔芙是幸运的,她有那样好的一个丈夫。”
我们又聊了很多。之后,我们懒懒地从床上爬起来。我站在窗口,望向窗外,可以看见对面小木屋梁上的鸽子,那些胖鸽子,无所事事地蹲在那里。而前面,还有一些刚栽的绿色的藤蔓。
“这真是一个奇妙的夜晚啊。”媛君感叹道。
“奇妙如八月里下了一场硕大的雪。”
“你可以过来,再抱着我吗?”
我走过去,再次抱着媛君。
“这一刻,产生了许多奢望呢。”我说。
“比如?”
“就这样一直到老呀。”
听我这样说完,媛君也抱着我。
“你让人难以捉摸,媛君。”
“其实南子你也时近时远。”
“我已经不知道能把握的,到底有些什么。”
“此时此刻。”媛君回答。
“搬过去和我一起住吧。”我提出请求。
“不,不要。”
“让我好好照顾你。”
“我......我终究是要离去的呀。我会回到莫斯科。我们都不能任性,对不对?就当是我们都醉了酒吧。”
“和你在一起无比美好,我想要那样一直美好下去。
“可是南子,我们都还有很长的路要走。我们的路也并不是一样的。”
“我们可以一起走下去。”
“我已经告诉过自己不动情,不停留。我......”
“只能那样决绝?”
“我也不知道。南子,不要强求,就这样好好的。”
我继续站在窗台看那些鸽子,它们循环地绕着房梁飞翔。不远处的海边街道,能看到公交车站,车站下孤零零地站着几位乘客。
媛君洗好脸,把小镜子嵌在窗台缝中,略施粉黛。我看着她笑笑,替她拿起镜子。她在我的双眼里,也在镜中。她的眼神有一种怪异的冷漠。她在脸上补了水,擦了香脂,双手合十,就站了起来。
“南子,忘了我们昨晚发生的一切,好不好?”媛君一脸正经地看着我。
话语如一声雷。我一时不知如何应答。
“不然我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你。”她接着说。
“我们不妨轻松些。”我说。
“我还是希望你把一切都忘了。就当是一场梦吧。”
我一时悲伤得不知该说些什么。我和媛君之间建立起来的亲密,仿佛一下子就被打破。
午后,我们出门去,媛君说想去看钢琴。那是在成功大道上的一家古钢琴店。上次坐公交车路过时,媛君第一眼就被吸引了。我们一起走进店里,老板正在沙发上打盹。媛君坐在一架古旧的钢琴上,弹起曲子来。她那样端正地坐着,就像那些十八十九世纪的钢琴家一样。我开始坐在她身边听她弹。她弹了贝多芬G大调小奏鸣曲第二乐章,又弹了莫扎特的《小星星变奏曲》。老板听到后,也就醒来了,然而也只是直起身子来,就那样听着。她弹完后,老板就走过来了。老板告诉她说,这是一架古奥地利钢琴,有八十多年的历史。说完之后,老板又带她走进内间,那里面有一架一百多年的钢琴,它只有两个踏板。琴键特别大,也被腐蚀得很严重。是我见过的最旧的琴键,好似灰尘都融在有些键里面了。她和老板谈起了钢琴和钢琴家的事情,我就走出来了。
外面是秋日正好的阳光。我站着,太阳洒满我的全身。我思考着我与媛君的一切。
后来,媛君和老板出来了,就又坐在凳子上弹奏起钢琴来。钢琴声透过玻璃窗传出来,声音是氤氲的。我听见钢琴声,就望过去,正好看见媛君的侧脸。她脸上有一种乡愁般的明媚。我望着那侧脸,久久地凝视,仿佛它即将消失一般。
媛君弹完了曲子,就走出来,眼里澄澈如湖。她说她问了老板,那架古钢琴的价格远远超出了可承受范围。她感叹说,可真喜欢那架琴呀。
我们一起回青旅的路上,媛君告诉我说,刚刚所弹奏的,是肖邦协奏曲的第二章。每次听到这首乐曲,都感觉那真像夏日夕阳下的田野呀。如果没有记错的话,写这首协奏曲的时候,肖邦应该和你年龄相仿,正是二十三四岁的年纪。那时的他,还是一颗怀有少年心脏的人,敏感,流转,却一定是美好的,情感是丰盛的。
那天夜里,我和媛君各自回到自己的房间。我拿起《心是孤独的猎手》看,但一个字也看不进去。我给袖珍椰子浇了水,盯着它看了很长一段时间。我放上Alan Jackson的乡村音乐,躺倒在床上。这时,突然又下雨了,不时几声雷,掩了音乐声。隐约中,我听见敲门声。打开门,媛君正站在门口。
“我怕雷声。”她说。
我把媛君迎进屋里。她穿着粉红色的睡衣,发披散着,身上有淡淡的香味。
“是谁的歌呢?”她问。
“Alan Jackson。”我回答。
她哦了一声,就坐在了我的床头。
“总是突然就下雨了。”我说。
“是呀,不期而至的雨。”
“要不要关上音乐?”我问。
“听完这一首。”
我们默默的听完《remember when》。
“南子,让我躺在你怀里睡觉吧。”
“嗯。”我点头。
“能答应我,守住自己的欲望?”
我再次点头答应。
我们躺在船形的被窝,媛君钻进我怀里。
“我这样......是不是有些不可理喻?”她刚说完,外面响了一声巨雷,媛君身子一缩,呼一口气在我的脖子,继续说,“一会儿要你忘记,一会儿又跑来想要你抱着我,是不是......”
“我明白你的处境。”等雷声消散,我回答说。
“就这样让你抱着,和你轻轻说说话,我也觉得挺好的呢。”
“我也渴求就这样温柔和你相处着。”
媛君扬起头,我们接了一个清浅的吻。
“这张床,真像是我们的诺亚方舟呀。”媛君说。
“真想就这样飘着、飘着,去到一个只有我们两个人的天地里。”
“然后就这样一直抱着,直到老去,直到死去?”
“嗯,就这样老去,就这样死去。”
“哎呀,南子你可真是个十足的理想主义者呀。”
说完,我们两人都笑起来,又挠彼此的咯吱窝,在‘船上’滚着。这样闹了一阵,安静下来,仍能听见窗外的雨声。
“雨那么不厌其烦地下着,究竟是为了什么呢?”媛君问。
“或许是为了丈量时间吧。”
“如果时间能够变成一颗颗能够看见的雨滴,那该多好呀。那生活一定也是另一番景象了吧。我们面对时间逝去,也会多一份心安理得吧。
“雨本无情呢。”
“是呀,淅淅沥沥的无情雨。”
“雨是如此的宁静,仿佛它融进了(甚至不是诞生于云朵)大气,甚至好像不是为了下雨,只是为了变成一阵低雨,在低雨中,变得模糊。”
“谁的诗?”
“费尔南多·佩索阿。”
等夜深些之后,雨就停了。媛君告诉我说:午后,当我弹着肖邦的时候,你正站在外面,那时,阳光好像全部照在了你的身上,有一种神圣的光芒。我发现你在看我,我的心在那一刻瞬间融化了。你那样温柔又忧伤地看着,我就在想,只要此刻我们之间拥有爱情,也就够了。我们之间,有一种消失许久了的爱。这是独属于我们的,与任何其它的爱都不同。这是世界上最独特的爱。
这之后,沐媛君待了十一天,就到了归期。她两个月的假期,从莫斯科回了一趟成都,就开始这样晃荡的日子,直到来到了厦门。本来的计划,是还要去江南六大古镇,然后去到北京,在北京待一小段时间,最后从北京飞回莫斯科的。她把国内的最后的时间都留给了厦门,这是我们两个人的时光。我们说话很多,走的路很多,拥抱也很多。
离别之前,我陪着媛君一起去南普陀寺许愿。我们乘坐751路公共汽车,到了厦大站,然后步行至南普陀寺。我们顺着人群往上走,走到了天王殿。她点了香,虔诚地跪拜着,许了愿。我在走廊尽头看着她。
“许了什么愿呢?”等她许完愿,走过来时,我问她。
“嘘,秘密。”她把两手放在嘴前,微微一笑,然后往前走去。
我们登上山顶,坐在石块上休息,俯瞰厦门的市景。整个厦门就像镶嵌在海中的一颗宝石。山下的市中心,当地人称为岛内,相传远古为白鹭栖息之地,故又称鹭岛。固然有海的衬托,但城市终究还是慢慢地走向了现代化的进程中。
我们久久地在山上看着厦门,像是要把一切都印入脑海。
离别终于还是不可阻挡地来了。在送媛君去机场的途中,我们在出租车后座紧握着双手。出租车里是音乐电台,一路上都播放着张国荣的歌曲。车飞速行驶在宽阔的公路上。窗外是碧海蓝天。
我们下出租车,走进机场大厅,媛君换好了登机牌,我们一起坐在候机室里。来往的行人无疑加重了离别的气氛。
“给我多说些有关莫斯科的事情吧。”我几乎是请求道。
媛君抓着我的手,她说了那里的街道、公园、胜利广场、酒馆等。
大厅的广播响了,播报的正是媛君的那趟飞机不久就要起飞了。媛君看看手表,离飞机起飞只有不到半个小时了。我拿出手机,也看了时间,一下子不知该如何是好。
“那.....”她说。
我们彼此看看,犹豫着,支着座位,终究还是站了起来。我们拖着步子,终于到了安检口。
“往后的日子,你要享受良辰美景,就当是为我。”我说。
“愿你是懂我的。”
“不知道还能否再见。”
“南子,求你不要说这些了。”
我的眼里一瞬间噙满了泪水。媛君抚摸我的脸颊,露出一个勉强的笑容。
“你早就应该知道,我是要走的。我是要走的啊,可怎么办呀。”
“我怕你再也不会回来,我怕这一辈子再也见不到你。”
“南子,你说得可真残忍啊。”
“我.....总是这样不忍离别。”
“我该走了。真的要走了。”
媛君把机票拿在手里。
“你是我在厦门唯一的女孩。”
“你也是我在厦门唯一的男孩。”
我们轻拥,任凭广播播了一遍又一遍。我用力,抱紧她,她也就更用力地抱住我。
这样拥抱了几分钟,两个人接了一个不长不短的吻。媛君低下头,转过身子,我们的手分开,她往前走,我身体前倾,差点一把将她拉回来,然而手孤零零地留在半空中。她往前走,一步一个离别。我就那样看着她检完票。她往前走了几步,又回过头望了我一眼,挥手道别,然后消失在通道口。
我一个人走出机场,看到落日将尽,西天边出现了一抹镰刀似的晚霞。天空正一架飞机飞过。我流出了青春的最后的泪水。
二十八岁的我和妻坐在波音737上,飞机就要到厦门。一年以来,我们说好的旅行终于成行,地点是妻所选的,在这之前,她从未到过厦门。
飞机到达厦门高崎机场。妻兴奋地拉我的手,我们一起走出飞机。我们慢慢走出机场。
我望着来往的旅客。恍惚之间,她们都变成了一个故人的影子。我不能不想起沐媛君。2010年的时候,我在机场送沐媛君,从此,我就再也没有见过她。
“老公,你怎么了?心不在焉的。”妻问我。
“有点累。”我说。
“好不容易出来旅行一趟,一定要开心呀。”
“嗯。”我点点头,抓紧妻的手。
我们坐上出租车,去往‘花样年华’旅社。这是我向妻推荐的旅社。旅社老板已经换了人。师城和尹梦惠三年前就离开了厦门,去了法国。师城因写诗变得有些疯疯癫癫,尹梦惠也厌倦了国内生活。他们把旅社转手给了朋友,于是,旅社依旧按原来的格局布置着,并因其特色成了整个厦门最受欢迎的青年旅社之一。
晚上,我和妻睡在旅社里的情侣套间里(房间名为《礼拜二午睡时刻》)。我们按照往常一样做了一次爱,之后,妻就睡着了。我无论如何睡不着。
我想起来2010年我在厦门的时光,想起来媛君。
她的形象慢慢地浮现出来,奇怪的是,想起她却并不是想起第一次见她时的样子,也不是她躺在我怀里的样子。她的形象,是从一个古钢琴店里建立起来的,她那么端正地坐着,和十八十九世纪的钢琴家一样。而我,隔着玻璃看她。她说,那一刻,我们相爱。
她说,这种爱情,是这个世界上,最独特的爱情。
而她不知道的是,我一直珍藏着这种爱情。我还爱着她,而且将一直爱下去。
作者简介:康若雪,土家族,隐居过岳麓山下,骑行过大半个中国。已出版书籍《我的南方女郎》《岳麓山下的情人》。豆瓣ID:康若雪;新浪微博:@康若雪;微信公众号:若雪书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