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透明的鱼

文/潘云贵

他愈发像一条脱离水域的鱼,在这干燥的陆地上接近骨头和窒息。


1.

回来的时候已经是夜间,我从挎包里掏出钥匙开门,手臂轻飘飘的像纱布。整个人虚脱得仿佛刚从一场意外中死里逃生。灯光从门内映照出来,漆黑过道闪现出亮光和一些树枝零碎的影子。

男友坐在沙发上看今天的晚间新闻。我匆匆换了拖鞋从他身边走过,他似乎没有看见我似的两眼只盯着发光的电视屏幕,而我也不愿主动和他打招呼,自己径直向卧室走去。

“今日下午五点,在新湖路环岛发生一起车祸。一辆出租车和一辆小型卡车相撞,一位乘坐出租车的女子当场死亡,两位司机被送往医院抢救。据路上的目击者称,这起车祸主要是由于肇事的出租车司机在雨天超速行驶,致使车辆转弯时失控而与卡车相撞。在这里,本台提醒各位司机朋友雨天路滑,请您小心驾驶……”

一只水杯突然被打翻在地,我在卧室门前停下脚步,转身看了看他。男友哑然地盯着电视,原本平淡的表情瞬间轰塌,客厅里能清楚听到他神经紊乱的声音。我有点惊讶,这个即便被这钢铁社会重压折磨也甚少低头的男人此刻竟会为了一则大城市里司空见惯的新闻而变得沮丧。家具在这氛围里静默,像被抽空的积木。

“欣鱼!”他这时似乎从沙发上站起来叫我,旋即又匆匆跑出房去,摔上了门。我没有喊住他,也不想知道他此刻出门要做什么,早上在体内遍野烧尽的火焰还没被浇灭,我转身旋了一下门把走进了自己的卧室。

我摊开发软的骨架趴到床上,感觉自己像透明了一样,突然坐起来,又重新躺下。牛仔裤还紧紧绷在大腿上,手臂像被人压麻了,过了许久,血液才不紧不慢地从脚跟往大脑运输今天的记忆。记得早上起来时就和男友吵了一架。这是我们的第一次,也是最激烈的一次。我把枕头扔向他,指尖在上面划出了一条细长的裂缝,纯白色的羽绒飞了出来,柳絮般纷纷扬扬。他没说话,站在我的卧室门口呆愣着。那时,窗沿上还在滴水,楼下花园里有许多木棉还在昨晚留下的雨水里泡着,湿漉漉的表情很像当时的我。难过、孤独、绝望、不安,通通往上涌,骨头连着声腔切切实实地疼,宛若被人摔在浴室地板上,呻吟着却无法发出声响。

之后我就气冲冲地拿了挎包准备出门上班。他叫住我,“天气预报上说今天还会有雨,你带上这个吧。”他提过一把伞试图给我,被我拒绝了。女孩固有的坏脾气是这世上最韧利的器具。

其实,我本不愿这般对待家明。种种迹象表明他都是个再好不过的男人。

我侧了侧身,一不小心弄倒了放在床边的一盘水果,有柠檬、橘子和芭乐,都是我所喜欢的。果子零零散散地撒在地板上,果子的清香在房间里漂浮。我并不急着下床捡拾,只抱着家明新买的枕头一个劲儿地傻笑着,“小傻瓜,你是多么讨厌又让人爱……”

我承认自己喜欢这个小男人的傻,或者已经到了依赖的程度,像年幼时对旧家一株开满小白花的水仙那般爱着。那时总感觉母亲是那么的有爱、美丽,不像现在的她只成了自己头脑里陌生的老女人。幼时我皮肤不好,身上常害疹子,天气燥热时全身就会瘙痒疼痛。那时母亲会把水仙白色的花骨朵摘下来放在木碗里捣碎,用纱布包裹着做成药捻子拿到我身边。这种花骨朵做成的药捻子有神奇的香味和异常的止血功效,所以我总在体验着肿痛的快感时,将手指蘸满药捻子残渣,涂抹在那樱红色的空洞里,这会令我的伤口愈合得快些。并且我非常乐意地等待着下一次快感的到来。我莫名地依赖,像一个上了瘾的猥琐分子,乐此不疲。依赖,也就成为自己的弱点。

2.

我和家明认识已经快五年了。起初只是大二时同宿舍的一帮闺蜜帮自己联系的,说对方如何体贴斯文,英俊潇洒,有气质。而我向来对这些鬼话以及男生的表象不以为然,表面只是表现给人看的,真实的内里才是维持情感的必需品。这个时代的男人最会装,试图用甜言蜜语或是粗俗钱财遮掩骨子里的无知与荒凉。我倒没有倒她们的胃口,只稍微说着:“如果对方有时间,倒是可以见见。”

之后我和家明就会在周末出来坐坐,在大学附近一家叫“蔚蓝水系”的奶茶店,而且每次还都是拉着一群朋友一起。他沉稳,言语不多,有一种自小养成的内敛。我常常装出一副不搭理他的样子,只顾着一边喝茉香奶绿一边和姐妹们闲聊。他倒也耐心地听我跟女伴们讲到口干舌燥,然后又替我叫了一杯同口味的奶茶放到我面前。偶尔我也对他吝啬出一点笑容,人毕竟是感情动物,隔世的冰冷绝决只安放在石头里,我装不出来。渐渐熟稔后,发觉这个小男人的身上有我所热衷的安静,如同一件瓷器或者书法展品那样叫我欣赏。后来姐妹们也都识趣地消失在我跟他的约会里。时常我们也只是在偌大的校园里干走着,没牵手,只是步履放得很慢。不时也学出双入对的恋人到影院里看电影,他拿了袋奶油味的爆米花放在我手里,然后又掏出兜里的一包纸巾给我,中间就没再多说话了。散场时,两个人就都觉得有些尴尬。送我回寝室楼下的时候,也就说了几句话后就匆匆告别。而我,站在楼下,连他转过身离去的背影也都没看一眼。我相信,一些情感会在沉默安静中永恒,比如爱。

闲暇之时我把这些事与姐妹们言说,不免遭到一阵清脆的哄笑。感觉女生们都太像猫了,调侃起他人情事自是一副骚样,“欣鱼,那你到底对他有没有感觉,爱还是不爱?”我自然不说,只对她们莞尔一笑。爱是交给时间检验的问题,即使正经历中的人也没有资格给它一个确切的答案。

忽然之间,我发觉自己爱着家明的另一个重要原因,也在于他似乎从来没有向我问起这个关乎爱的问题,像世上行走的两只生物,藏着爱,并不道破,只是等着对方体悟。不说爱的爱远比时常流于嘴上功夫的爱来得切实,有意思。

窗外有细小微风挟带玉兰的香气而来,隐隐约约还能看到楼下便利店三三两两出入的人群。我仰起脸瞄了一眼台历,才发觉明天竟是和他认识五周年的纪念日。时间似乎是系在加速器上运转,在飘忽不定的视线里飞速旋转,我们太像摆放在商品橱窗里待出售的玩偶,只能任凭光阴蹉跎而缄口不言。

“家明,家明。”我慵懒地翻过身喊着这个小男人。平日他连我最细微的呼喊似乎都能听到而立马跑到卧室里看我,手里还会带些湿毛巾、糕点,或者柠檬味的牛奶,像我贴心的仆人。而此刻我静卧在床上,许久也不见他进来,突然想起来他出门去了还没回来,房间很安静,情况异常得让我感到有些不安与内疚。

“早上是不是做得过火了?”我轻轻问着自己,“可是,这个傻男人他不是一向都了解我的脾气吗?傻瓜,不会因为这事不理我了吧。明天可是纪念日,难道五年的时光都要荒废啦?”无际的失落伴随着越来越浓重的黑暗接踵而来,窗外映进来的灯光越来越稀薄。我耷拉着脸,陷到难过的悲境里。

3.

何家明有天竟然会生气,会不搭理我。这自然出乎我的意料。

当初自己是觉得这个小男人只会顾及别人感受而从不为自己设想一番,才决定这辈子要跟他过了。对于一个女人来说,英俊聪慧的男人往往靠不住,淳朴善类的才是值得托付的归宿。家明是够傻的。送给他的白色尼龙围巾他都不舍得戴。每次在奶茶店里一大帮子姐妹过来蹭吃蹭喝,他都会出手阔绰地为她们买单。有时雨天他发短信叫我出来看电影,我一时忘了回复,他竟然也会在影院门口站上几个小时直到电影散场。

“家明,你这么的傻,我是这么的爱你。”突然又浮想起一些过去的事,我把枕头抱得越来越紧,眼眶氤氲着水汽。感情这场雨真是下得太潮湿了。

记得大四时,家明在“蔚蓝水系”里突然跟我说:“欣鱼,我不打算考研了。”我当时正把奶茶吸到一半,听他一说,原以为是开玩笑,便回击他:“你这笨蛋,你不考的话谁还能去考?”

他认真地看着我,“我是说真的,我要跟你一起在这座城市里找工作。”

“卖奶茶?”

“只要能把你捧在手心,做什么都可以。”

“可是家明,爱情不是天真的广告好吧。你是适合圈养在校园里的,不比我。”我笑了笑。

他表情停顿了一下,然后又对上我的眼睛,“欣鱼,我怕距离会把我们疏远,所以……所以我想出来工作,这样我们才能在一起,才能……”

我搔了搔头发,“结婚?”

他十分坚定地点了下头。

我故作娇羞的模样,抬头看了看天空,接着又看着他,“那也行,不过……”说到这,我故意卡住。

家明的喉结动弹了一下。

“你要在我们认识五周年的时候向我求婚。”我狡黠地对他笑着,心想,五年的时间应该足够我们准备婚姻需要的一切了。五年,爱情就该修成正果了。

他握住我的手,一种温暖夹杂着甜蜜的感觉滑进了心里,似小兔那般撞着。“欣鱼,那时我一定要找到一份高薪的工作,给你想要的一切。”

何家明你为什么会是一个这么单纯的傻瓜,爱情里的许诺只是一场游戏,你干嘛要让自己如此认真地去实现?这样只会让自己陷在深井里出不来的。我轻轻咬了一下下唇,眼泪不知觉地掉下几粒,带着红色的余温,比窗外那些晕散模糊的光线要来得闪亮,似乎是在黑暗里的另一双眼睛,只在回忆中注视着那些滑过手心的故事。

这样一个暴雨刚刚洗刷过的夏夜,楼下的便利店前不断有车子驰过,车灯湿黄的光不时就映到天花板上,公园里情侣被无数树的手所遮蔽,月辉从树叶的缝隙间窥视着遍地洒落的亲吻。这个季节的爱和蛙鸣一样廉价。屋子寂寂的,像一张嘴巴张开着却无法说话。我在晕眩中似乎是睡着了,开始做一些梦,但梦境总是破碎的。巨大的轰鸣声,裂开的玻璃碎片,一张张扭曲的脸喷薄出许多殷红的液体,凋谢的玫瑰,惶恐,不安,焦灼而潮湿的气味,海水不断涌来,我的头颅要被淹没了。

客厅传来开门的声音,旋即那门又被缓慢地关上,像风中枯瘦的枝条发出咿呀的声响。我醒了过来,心想应该是家明回来了。刚才因做梦而抽搐的全身此刻冷静下来,感觉自己像被人拆下了发条。我轻轻拍着胸口,缓缓舒了几口气,那些痛感才渐渐隐没下来。梦中,一个人和死亡的距离原来这么近。

这下已至深夜,腹部开始空虚地想吞掉整个世界。我下了床,穿过客厅,开始在厨房里找些吃的,感觉自己像只饿慌的猫咪。夜灯亮着,柔和的光线打在静物上面,宛如一幅幅素描。洗具池里放着成袋的番茄、豆角、花椰菜,冰箱里有螺片、火腿、排骨。还有一些袋子没打开,它们安静地躺着。

“家明,我们的纪念日原来你都没忘。太傻啦……”我一边捂着脸,一边擦拭着眼里溢出的感动。看了看家明的房间,门是半掩的,灯光亮着,他刚刚回来,还没睡。我便悄悄向他走去。

他正坐在书桌旁很凶地抽烟。身上有很浓的像是从医院带回来的苏打水的味道。旁边的烟灰缸堆得像长满荒草的坟茔。其间他全身不时就抽搐起来,断断续续地咳着,停住,又抽咽了几声。今晚他身上的烟味比往日要重,要冷,后半夜里跳窗而进的凉风把烟的气味冻成一块块痂,酥脆地落地,发出噼噼啪啪的声响。

现在的他看上去万分痛苦。我不知道是不是和他之前看到那则晚间新闻后而匆忙出门做了什么事有关,还是因为平日积压的抑郁将他折磨成这样。他愈发像一条脱离水域的鱼,在这干燥的陆地上接近骨头和窒息。

4.

我沉默地站在原地,不准备走近他。看着他的背影,倒是怀念起曾经相处的好时光。

那时我们依旧是在翠绿的校园不谙世事地生活,经常泡在“蔚蓝水系”里,到校门口吃不干不净的羊肉串和关东煮,还在公园里散步,看池塘的荷花从花骨朵熬成了满塘红,那些青黄的蜻蜓偶尔飞过我们的手心,像时间留下的轻浅的脚印。

他不时还带我去街边一家日式风格的排挡。老板是个中年男人,光头,大腹便便,站起来和家明打招呼,目光扫到我,又意味深长地对他笑着。我那时常常有些慌张,坐下来,故意跟家明隔得有些远,也没怎么说话。他要了两盒海苔寿司,两碗牛肉拉面,并嘱咐老板其中一碗拉面不要放葱花。似乎他知道我日常的饮食习惯,但我觉得感情需要意外,太习惯的模式会把人的期待与情绪禁锢与僵化而沦为机械的产物。所以自己总想做些他意想不到的事情。面食端上来之后,他把一碗没放葱花的推到我面前。我特意在这时叫住老板,烦请他拿些葱花过来。老板是个精明人,装糊涂地笑了一下,点点头,随即端上一小盘葱花,还外加了点香菜。我慢慢地拿筷子夹了些撒在面汤上,用小勺子搅了搅,气味飘出来,额头便开始晕热地冒出汗来,我强装微笑地看他,明明知道自己根本是吃不下的。家明诧异地盯着我,抬了抬眼镜,马路上汽车很流水地开过,泡桐花落下了一些。

我们第一次的亲吻也来得很突然。那天他像往常那样送我到寝室楼下,情侣们静静地站在夜色里塑成了许多尊雕像,路灯很庸俗地打磨着那些快要合体的长短不一的影子。我问家明:“你为什么不亲我一个?”说完扭头向楼梯走去。他一时愣住,不久便追过来把我抱住。我们的额头碰在一起,鼻子先贴着,一点点张开了嘴唇,像是两朵昙花。触到他略微颤动的舌尖时我知道这下完蛋了,舌头也像人一样会记着彼此的味道,它们互相探入,问好,挑逗,是久违的熟人。嘴唇相抵时分不开了。我双脚开立,但一点也不像要在爱情里变成泡沫的小美人鱼。就是这次看似唐突的接吻让我更加确信,我们是彼此从时空的罅隙里穿梭而来的影子,带着对前世的溯源相遇。

大四毕业那天,我们看了烟花,头发吃进了许多烟花碎片,又在校门口买了一大袋鸡柳、羊肉串,然后拉着手跑进“蔚蓝水系”。里面人影绰绰,每寸空气都是热的,DJ不再放平日舒缓的萨斯,而是播放那种能够打开身体的动感舞曲,混着奶茶和蛋糕的香气,人们鱼贯而入,仿佛一场盛大的狂欢。人群疯狂地包围着,包裹着,像夏末的最后一只蝉大声嘶喊,惟恐自己进入秋的节气就会从树上摔落,老去。“蔚蓝水系”疯了,奶茶疯了,满地的面包屑都疯了。世界就要迎接我们了,带着它的雨水,带着它的气流,味道,苦的,甜的,悲欢交集。那些道路尽情地扭摆,机器咔嚓作响,城市灯火通明,人们各自隐藏与恐慌,我们的深情年少,就要说再见。在风中为爱立中宵。

“家明,那样的时光再也回不去了吧?”我站在他身后,嘴唇翕动着,微小的声响只是在加深着他的沉默。家明依旧用塌陷的背影回答着我,那些在黑夜说出的答案也只是沉默。

毕业后,我们都陷入了社会的这趟浑水里。我在父母拉下老脸地求人找关系后进了一家物流公司上班。而家明,以前就认为他应该继续考研待在校园里,而这社会对他来说就像一个玩笑。他工作最初是有找到,但很快就辞了。我问过他原因,他只是抚摸我的头发,很认真地说:“欣鱼,要相信我,很快就会找到合适的了。”这时他笑着,从目光中透出的力量比年少时更为坚定,像块炉火中炼就的钢。男人在面对理想时远比女人来得固执,这是本性所使。我摸着他瘦削的脸颊,心疼地点了下头。

过了一些时日,我便瞒着家人和家明住到了一起。我们租的是两室一厅的单元房。那时他的情绪还是掉在社会里一口看不见的井中并艰难地试图爬出,在白昼的深海里努力地出没。我的小男人,真的很像一只鱼在不断地挣扎,呼吸。夜间回来他就留在自己的卧室里,看电影,看书,玩游戏,试图消除这一天积累下来的疲倦与不快,只是当我叫他的时候他才肯走出房间来和我聊些话。我鼓励他,叫他继续努力加油。家明点点头,我感觉他快被这个社会锻造得愈发麻木了。之后家明的情况并没多大改善,断断续续找到一些工作,又马上结束,回环反复得有了一种消极的秩序。走在大街上,他时常找不到自己的位置,就连失业者的群落也找不到。他看着和自己年龄相仿的人在路边一副有模有样的德行,就从内心深处感到一种愧疚和不安。我真的不愿看到他这样。

“家明,我们可以把眼光放低一点。先不找那些高薪的职位,好吗?”

灯光柔和地打在客厅的沙发上,他眼前的镜片闪了闪光,“欣鱼,我说过的,我要让你过得幸福。”

我摸着他的脸,这些天这个小男人真的有些衰老的迹象,“我知道,可我不想你这么辛苦。家明,听我的,好吗?”

他把头低了下去,似乎要陷入自己的风衣里,过了不久倒是慢慢地抬头看我,目光里又是一种坚定。

5.

真挚而温暖的沟通确实能起到规劝与治愈的作用,人毕竟是情感动物。

很快家明便在一家私企做基层初级主管,待遇良好,薪水还过得去。他暂时停住了自己搁浅的生活。那一天黄昏,我提起下班去超市买了一大袋的蔬菜鱼肉回来,准备做一桌子菜为他庆祝。余晖从窗外射进来,照在玻璃器皿上闪出金色的光。风是轻的,踮着脚尖经过我们。我倒了两杯红酒,一杯给他,一杯给自己,又夹了些鱼虾放进他的盘里,笑着。他也笑着看我,眼睛里溢出很明亮的光芒,很久没见到他当初在“蔚蓝水系”里遇见时的这种样子了,饱含着深情与爱。

那一晚,我们喝了很多红酒,脸上洋溢着快乐与晕热,像两枚碰到一起的熟透果实,顷刻间就会有融合的趋向。那一晚,我们有了恋人们为了进一步表达爱而必经的第一次。夜色里水雾渐渐潮湿,他似乎站在海水的一侧,不断地靠近。我抱紧他的脖颈,轻轻唤着他的名字。那些树影在风中摇晃着,遮掩了暗夜中的一些目光,小虫窸窸窣窣的鸣叫忽远忽近,一下子又被急促的心跳取代。家明缓慢而柔软地打开了我的身体。那一刻,我摸着他汗湿的头发,知道自己是多么的爱他。

带家明去见父母的那天,我的内心十分忐忑。那次见面不亚于一场政审,这个小男人在世俗的洪流中总显得那么单薄瘦弱。父亲很少说话,主要是母亲发难。她先是微笑,很传统地寒暄一阵,然后进入了谈婚论嫁时必备的话题,无疑是金钱、住房、家庭成员、社会关系等等。爱情里该有的祝福与关怀倒是被撇得一干二净,似乎他们的女儿嫁给的并不是对方这个人,而是他背后那些透明却存在的条条框框。母亲的脸色不断在变,从起初的母性的温情到后来的严肃,而家明这个小男人此时只是在承受自己笑容背后的紧张与无助。我试图想停止这种煎熬,便在旁边干咳了几下。母亲见我有这反应,倒也收敛起来。父亲起身拿了些桌上的报纸到卧室去了。一下子发现旧家原来是这么干燥,似乎一小撮火苗便能点着。母亲随后也站了起来,倒了一些茶水给家明,对我使了一个很细小的眼色。我顺着她目光便向厨房走去。

“小鱼,妈妈觉得这样的男人不适合你。”母亲一边看着我,一边从洗池边拿了盘水果过来。

我从中挑了个橘子,慢慢剥着,“妈,甜和酸,我自己能够尝出来。”

“那你是决定啦?”母亲有些急了。

“等再过些时候,我就和他结婚。”我把手里剥下的果皮扔进垃圾桶里,顺便转过脸看了看家明。

母亲的脸板得很青,像一块浸在暗黑光线中的铁,“小鱼,从小你就这性子,迟早有一天会害了自己。”

我没有回应她,咬了一瓣橘子,向家明走去。

告别时,家明向母亲很郑重地承诺:“妈,我会叫欣鱼幸福的,在结婚前我们一定会有自己的房子……”小男人依旧这么傻,而母亲阴沉的脸部并没有什么可喜的变化。

母亲越来越让我失望的言行总是以所谓的母爱为借口,我真不知道这种关怀的背后究竟是什么。为什么女人们总是在一代一代继承那些透明的框架,像遵循一种天然的秩序,而我不愿。棋子的命运是操纵在一只手中的,我不是谁的棋子,所以我的命运不在棋盘上,而在自己的掌心。

那一晚回来,我们瘫坐在沙发上,试图卸下身心里隐形的物质,那些痛苦拉紧着神经与时间。命运把这个男人带到我身边,我要陪他一起忍受种种没法说清楚讲明白的尴尬与屈辱。一瞬间我恍惚觉得自己已经理解了人生的些许意义,内心涨满从卑微苍凉里生出的爱。那种爱的生命力是强大的,让人承受与坚守。我们抱在一起,像两个流浪的孩子,瘦骨嶙峋,眼睛湿漉漉地流出许多茫然和谅解。荒凉的原野与我们一臂之隔。我们拼命把自己向对方的身体里挤去,从每个毛孔彼此流入。像两张拼图在寻找自己镶嵌的位置。我似乎在他的眼眶里看到了前世的自己,为了这样的男子从蛰伏到燃烧的模样。

“家明,为什么此刻看着你被时间所磨损的背影我的内心会不断颤抖呢?我们过去的爱,是散落了吗?为什么要对这个世界臣服?”我俯下头低低地说着。爱情在这沉默里是这么的无足轻重。

今晚的家明,对我来说越来越陌生。脑中闪现的记忆,太疼了,与他现在的距离太疼了,我感到自己的骨头正撞在冰冷的墙壁上。他低头,泛青的面颊越来越看不到轮廓,身上的苏打水味道愈加浓郁起来,夹在手指间的香烟快烧到指头了,而他还一动不动地低头。我靠门,也是一动不动。时间是什么呢,当一切都毁坏殆尽,我们还要计算什么时间。我真的不知道自己要和这个小男人僵持多久。世界对他全是误解,他为什么还要费劲力气去解释,去实现那些飘在风中的遥远?我站在他的背后,始终没有再向他走近,在昏暗里不想看到一个男人一副被人戳穿的表情。

我转过身,又轻轻向自己的卧室走去。

6.

白昼里大把的阳光砸在周六十一点的刻度上,棕黄色的窗帘色彩被调得明快许多,浴室里脱水桶急速运转的飓风声搅动了一会儿又停下。我从没想过自己有天会睡得这么晚,就像自己没醒过一样。

我起身拉开了窗帘,明晃的光线猝不及防地进入卧室。我探头出去,家明正在隔壁的阳台上晒他昨天泡在桶里的上衣和内裤,神情落寞得像一只骆驼。那些甩落的水滴很轻地敲打在兰草和芦荟上,时光不断绿着。刚想开口叫他,脑子里突然又塞满了昨天早上不欢的场景,那些从枕头里飘扬而出的羽绒封住了喉咙。我感觉身体一下子又变得晕晕沉沉,昨天真像场噩梦,我敲着脑壳,试图删除那些图像,它们却亢奋地逼过来。凝固在树梢的阴影全洒了出来。

“欣鱼,我们年内就贷款买房吧。”我当时正从卧室的衣橱里取出上班要穿的制服,家明就在客厅里一边看着早间新闻一边说着。

我慢慢拿出套在衣服里的架子,“再等些时候吧。家明,你不必太在意我妈的话。”

“可是,我……”他从冰箱里拿出牛奶往杯里倒着,“欣鱼,我想我们是不是该结婚了。明天是我们……”

“家明!”我打断了他,“我们还年轻,要准备的事情还有很多。不急的。”

“我答应过妈的。”他放下手中的牛奶瓶,走到我的卧室,很认真地看着我。

“跟你说多少遍了,别再提她!”心口不知哪冒出的一团火要把整个人点着,我顺手抽出床上的枕头向这个傻男人扔去。那么轻薄的物体顷刻间破了,绒毛纷纷扬扬。整个清晨似乎还陷在浓雾未散的阴暗里。

他哑然站了许久。我揉了揉额头,让自己静下来。他稍后缓了过来,一字一顿地对我说:“欣鱼,你变了。”

“变的是你!何家明,你已经跟从前我在‘蔚蓝水系’里认识的那个男人不一样了!”我气气地说,“现在的你就像一个挣扎在房子、工作、婚姻漩涡里的奴隶,我真的不愿你是这个样子。”

“欣鱼,我只是想更好地爱你,知道吗?”他走过来,伸出左手想抚摸我的脸颊,被我用力地甩开。

我沉默地看了他一眼,便冷冷地把制服放进袋里,连着挎包提出了卧室。

他跟了出来,从鞋架旁拿了把伞向我递来。“天气预报上说今天还会有雨,你带上这个吧。”

我没有理他,直接开门走了出去,并且把门重重甩了过去。整个房子的心脏似乎在那一刻跳了出来。

“家明,其实变的不是你,而是我们。”家明晒完衣服从阳台离开,我的内心突然感伤起来,这个小男人,我可让他平白无故地咽了不少苦。

出了卧室,我来到了客厅,看到桌子上摆满了各种自己爱吃的菜肴。家明坐在位置上用一只手捂着上衣口袋正等着我。不知不觉已经认识五周年了,真的好快呀,我坐在对面细细瞅着家明,发觉这个小男人也渐渐成熟了。他今天穿着很正式的西服,打着领带,嘴边的胡渣刮得很干净。在他旁边摆着一束很艳的红玫瑰。

我看着他的脸,脑中溃烂的伤口逐渐愈合。清晨如海滩一样吹来了清风,我的目光中汹涌着很深的歉意。

他此时并不看我,只是朝着我的座位呆呆望着,然后从身边抽出那一大束玫瑰花轻轻放在我面前的桌子上。我想叫他的时候,他又从紧按着的上衣口袋里拿出精致的红色小盒,是那个我曾期许过无数次的爱的认证。他慢慢地开启那个心形的小盒子,向我递来。这个小男人哭了,泛红的眼眶向桌面滚落下一颗颗很重的液体。我从未见过这样巨大的悲伤。“欣鱼,欣鱼!”他放下戒指盒的那一刻不断嘶喊着我的名字,但我发现自己的目光总是逾越不过戒指以外的地方。

似乎所有的光线顷刻间全都聚集在那颗镶着小粒水晶的戒指上,那样明亮的光线,璀璨得一生仿佛只有一次。

我高兴地看着,神经却一瞬间紧绷起来,一束光牵引着我向最后的谜底靠近……

7.

昨天傍晚下班时,天空下起这个夏末蜇人的雨水。我用挎包遮住头顶,跑到车站。公交车送走了一拨人,后面不知又从哪涌上一拨人,拥挤地塞满了车厢。密集的人群真是城市的罪恶。便利店的老板娘懒洋洋地靠在自家冰柜上看着大雨滂沱落下,一只拖鞋在台阶下面翻转了过来,她用肥硕的右脚搔着左腿的小腿肚,神情木讷。卖水果的小贩在货摊上加固着大伞,一滩脏水若无其事地向他脚边蔓延着。远处煎饼店的香味来势汹汹,招揽了不少在街道上空腹避雨的客人。那些撑开的小花伞单调地开着,颜色总是那么几种。这个时节的雨天潮湿而焦躁,我很不喜欢。

包里的手机动弹了一下,打开,是家明发来的短信,“欣鱼,下班后,我来接你吧,我们再去‘蔚蓝水系’,去找回过去的我们。”因骨子里自小养成的执拗,我在早上燃起的火焰到现在也还没浇灭,只是再视线再次落到“蔚蓝水系”四个字上时,内心固执的城墙瞬间塌了下来。

一辆闪着空车灯的出租车这时缓缓地开来,我顺手把它拦了下来,湿漉漉地钻了进去。司机似乎今天心情也不太好,车子在雨中滑行得很快,像极了自己疾驰的情绪。很快,车子从立交桥下穿过,很快,又开过了一条十字路口,很快,就要向前面的环岛驶去。我从包里掏出手机,在屏幕上打着:“不用来接我了,我现在已经打出租车准备回去了。家明,我想我们还能找回自己,只要时间慢点改变我们。”

看着短信发出的图标消失的那刻,耳朵突然“轰”的一响,一种嗡鸣声不断盘旋在脑中。那声音似乎尖锐地要撕开身体,仿佛一双无形的大手正用力撕烂世界,我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所能感觉到的是自己此刻成了一枚殷红的果实,泡在深不可测的雨水里。一束束灯光剧烈破碎着,射向我,锋利如刀。从前的影像混杂着家明的脸不断闪现,重叠,又分开,那么强烈而晕眩的痛感,清晰,尖利,又渐渐模糊。我想大声嘶喊,却始终发不出一丝声响。

夜色吞没了世界最后一道微亮的光线。无边而冰冷的城市,尘埃飞扬。

我落魄地回到住所,从挎包里取出钥匙开了门,此时满身疲倦,我感觉自己像一条透明的鱼正向家明游去……

作者简介:潘云贵,作家、沙发客、业余摄影师。接受与生俱来的孤独,并选择自己的方式与之温柔相处。已出版《如果你正年轻,且孤独》《亲爱的,我们都将这样长大》等书。新浪微博:@潘云贵;微信公众号:云鲸歌(ID:pyungui)。 ofMi51pJ8WiYDObX2d1xGHlt1Y28JtWsAdxu3FKz6vMEPPqEZAgos6g0DDK/e1r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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