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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如我们从头来过

文/瑞卡斯Ricas

无论在人生中失去了多少的明月星辰,可再抬头看看朗朗白日,都还是残忍得那么美丽。

日后再看到《春光乍泄》中黎耀辉打开房门看着空荡的房间时,露出的那一抹落寞的神情竟刺痛了她。


1.

许是昨晚忘关窗的原因,天还未亮苏静禾就被一阵阵的寒风吹醒。起身关窗时,望着窗外还未褪尽的夜色,静禾懵然地记起了梦中情节。

这是,宋品言去世一年后,静禾第一次梦见了他,梦见夏日里和他一起游走于丽江的清溪河畔,暖煦的夏风吹起涟漪,荡起波纹,几条金鱼悠哉的在清澈见底的水里打闹嬉戏,一行青鸟飞掠而过,影子倒映水中美如画卷。品言在一旁拿着相机,叫静禾站在他身后,不要入镜煞了风景,咔嚓一下拍下了那一瞬美景,这梦境真实得仿佛有让时光倒流的力量,品言的脸庞就那么清晰地浮现在了静禾的脑海里,回忆随之翻涌而至。

想起那一年冬天,静禾生着病但还是雷打不动地从昆明辗转了几座城市到济南探望了品言,只因他一通电话说,十分想念她。

恰逢那段日子也赶上静禾刚辞了工作,于是她就在品言的住所里停留了几日,而品言也会像照顾小孩子似地照顾静禾,头天晚饭的时候便做好第二天的早餐和午饭,上班时还不忘发短信嘱咐静禾:“要按时吃药,要是觉得闷就从书架上挑几本书看看,或者玩玩电脑,看看电影,外面寒风冷冽就别拖着病怏怏的身体出门瞎逛了,要是饿了冰箱里的饭菜热热就可以吃,不要在外面瞎吃坏了肚子。”品言个性独立,又年长静禾几岁,总是以大哥哥的身份照顾身边的朋友,偶尔会觉得他很啰嗦,但却让静禾的内心觉得十分温暖和感激。

周末,品言便带着静禾去济南的各处游走,去了很多风格简约的独立书店和咖啡馆,吃了很多独具特色的小吃,游玩间隙和静禾谈起他这些年在济南的所见,所遇,所乐和所烦之事,敞露心扉谈着他周遭的生活,走得累了就坐在城市的广场座椅上看着来往的行人,一切像是回到了往日时光。

他们都深知,踏入社会后,身旁的人都在各行其事,各怀心事,朋友二字的意义也随着日渐复杂的内心而变得越来越难得了,最后愿意穿越几座城市陪伴在自己身边的,无非只是两三人。

直到第七天,静禾打点好行李,准备回昆明。

品言一本正经地对静禾说:“真不希望你的病这么快就好了,因为病好了你就要回去了。”

静禾则开玩笑地说:“我又不是去死,来日方长,不久我再来你这儿,你再做饭给我吃呀。”

“呸,别把死挂在口边,只是我这孤家寡人的,有个像你这样的好友在身边觉得踏实,连呼吸空气似乎都顺畅了许多,哥这种寂寞的人儿你是不能理解的。”品言一边说着一边递给了静禾一盒济南特产的玫瑰酱。

静禾接过特产,一脸欣喜地说:“东西我就收下了,要是你寂寞那就赶紧娶个媳妇呗!”

品言执意向公司请了假送静禾到了车站,临别的途中,品言突然变得沉默,神情中带着不舍,寒风在人潮熙攘的车站口肆意流窜着,临近入站口,静禾嘱咐品言,一定要照顾好自己,在挥手告别的那刻,静禾看见了品言眼眶中闪烁的泪。

他们都未曾想到,那一别后,竟会生死两隔。

距离那次相见,转眼间已经过去了两年。这两年里静禾有心无心地忘记了很多人很多事,唯独品言和她开过的玩笑话,以及他的音容笑貌和不舍神情都深深地烙在了回忆的长河里,无法被岁月抹去。

在慨叹时光迅疾如同白驹过隙之余,静禾深知一切终将不再复返了,有关品言的回忆也恍如一场不愿醒来,却又被晚风惊醒的梦。

回首间,原来最令静禾遗憾的还是那时,她没能体会的——品言的孤单。

2.

睡意全无的静禾,泡了一碗方便面,吃了一半便没了胃口,将双腿盘坐在松软的椅子上,神情木然地对着电脑屏幕一边塞着耳机听着电子乐,一边修着一个月前因为拖延症还未修完的照片。泡面还在一旁冒着热气,调好的电子乐电台不知怎么地就突然跳出《梦一场》这首抒情歌。前奏并没有那么熟悉,可副歌一出来,静禾的眼泪就吧嗒吧嗒地掉下来。静禾突然意识到自己已有很久没有这么畅快淋漓地矫情一下了。待音乐播完,静禾用衣袖擦了擦眼泪,索性合了电脑,穿上外套,换了鞋下楼夜游。

三月份,楼下的几棵樱花树已开得娇艳,给人天边红霞的错觉,静禾信手拾起一枚粉色花朵装进了衣兜。伴着夜色春风,漫无目的沿街一直走,街道旁昏黄的路灯将她的影子扯长,突显了夜的寂寥。身旁路过几个喝酒喝得醉气熏熏又面红耳赤的人互相大声地说话,她下意识地急忙加快了步伐,有种逃离追杀的架势。

不知走了多久,她还是丝毫没有倦意。不一会儿,天空又倏然地飘起了绵绵细雨,回程的时候看到路边的草丛里点缀着几株她叫不出名字的黄色花朵,仿若在向她露出清浅的笑容,抬头看天空时,恰逢几只飞鸟掠过,心情也一下子变得疏朗了起来。揭开衣袖看了下手表,指针已指向05:10。

到了住所,打开房门开了灯,白炽灯刺得眼睛有些生疼。静禾揉了揉眼睛,径直走向电脑,打算继续玩会儿电脑,直至上班时间。登了QQ突然注意到了未读的邮件箱,她便一封封地打开,无用的便删除,不一会儿一封品言于一年前给她寄的邮件映入了眼帘。

品言说:“不知你近来可好,距离我们上次对坐交谈已经时隔半年之久了吧,这半年里我待人更加冷疏了,未与你联系的这段时日家中发生了很多变故,因为自顾不暇所以我变得有些无情无义,但并不代表我故意在与你生疏。现在我的生活终于有了起色,也如愿地当起了背包客,一路走走停停。前段时日,给你寄了信和明信片,但我不知道你可否搬家了,只是按着你从前的地址寄了过去,我想告诉你的是,我很想念你这个朋友,待我旅行归来,我定会来找你,祝好。”

静禾急忙起身,险些从椅子上摔落到地。从抽屉里找出了锈迹斑斑的信箱钥匙,大步流星地朝房门口的信箱走去,吹去了信箱上积满的尘埃,快速地打开了那刷了一层绿漆的收件信箱,像是孩童迫不及待地拆生日礼物那般。在一封地产公司的广告信下面她看到了品言寄来的信封和明信片。

牛皮纸信封边缘已有几道折痕,仿若一张经过岁月风霜的脸上的皱纹,贴着印有西藏布达拉宫的邮票,上面盖了红色的邮戳,还印着她看不懂的经文,而信封上品言的字依然潦草得那么好看。

静禾小心翼翼地拆开了信封,里面装着两页写得满满的信签纸。

品言在信中提到,他用了一个月的时间辗转了很多城市,翻越了很多座山,涉足过无数条河流,领略了不同的景致,也感受了各地的风土人文,仿若是踏上了一段不愿驻足的征程,他希望能在有生之年去往更多的地方,他也逐渐明了,人生的意义在于行走,只有在路途中才能在大自然的荣枯中重新定义生死,原来人所畏惧的时间流逝与死亡轮回,早已具足于一株历经春萌秋枯的草之身。只是人却把生命的意义看得太过沉重。

其实静禾从未对品言有过任何的怨尤,无论是品言的不联系,还是他对他身患急症的刻意隐瞒。如今看见这封信,她仿佛能想象,品言给她写明信片时的认真模样,手指又是怎样的弯曲弧度。内心只感无限欣慰。也让她突然非常怀念这个已故的友人。

静禾突然觉得人与人之间的聚合离散真的都是久别重逢。因为一场不经意的梦境或是一封迟来的信件,都像是一种另一种意义上的相聚,这种相聚虽然飘渺,但足已让回忆攀上心头。她觉得品言并未真正地离开过,只是去了另一个国度,继续着他未走完的旅程。

3.

静禾与品言的相识源于一次毕业旅行,那时静禾故作文艺地钟情于一些小众的旅游地,而周遭的朋友们却都向往于去一些既大众又热闹的地方,故而她因找不到同伴而倍感焦虑,便索性上网发了一个征集结伴同行的帖子,由此结识了品言。

第一次与他见面相约在了一个静谧的咖啡馆,那天正逢午后,热辣的太阳高挂在头顶烘烤着大地,咖啡馆整体装潢的碧蓝色仿若一泊荒漠中的绿洲。接到品言的电话,他说他已抵达咖啡馆门口,但由于他相貌的平凡,静禾并没有一眼就从川流不息的人群里将他过滤出来,直至他微笑着向她招手才敢确认他的身份。

品言那因缺乏阳光照耀而煞白的脸庞透露出一种未经世事的稚幼,架着的一副黑框眼镜下是一双无神的眼睛,毛躁又卷曲的头发看得出已有一些时日没有打理,就像山野中被艳阳烤得焦黄而随处疯长的杂草,十足的宅男气质让静禾觉得眼前的这个人根本不像一个成年人,加上他体格瘦小,这让“外貌协会”的静禾顿生出“面前的这个人会不会成为旅行中的累赘”的疑虑。

后来经过了一下午的交流,发现和品言的共同话题甚多,谈及了一些各自喜爱的电影和音乐,品言待人也很温和大方,丝毫不扭捏。这让静禾快速地打消了先前的念头,反倒滋生出一种相见恨晚的感觉,也让她深深鄙夷了自己以貌取人的坏毛病。

静禾和品言开玩笑说:“在旅途中我会不会因为诱拐儿童而蹲大牢。”品言则笑着露出了他皓白的牙齿,笃定地说:“不会的,你尽管放心好了。”

后来他们二人结伴而行,相继去了很多地方,那个时候由于两个人都还是学生,旅行的经费也是靠平日兼职所积攒下的钱,很是拮据,注定了那一次的旅程要“相依为命”的一同穷游。两人就这样各自背着一个帆布背包踏上了旅途,带着对未知旅途的向往,丝毫不胆怯地起了程。

两人最先去了西南地区一些鲜为人知的村寨,这些村寨由于旅游业尚未发迹,明清时代的古居幸得以保存。建筑风格清雅内秀,骨骼十分清洌。散发着一种与世隔绝的独特韵味。只是这些地方要几经路途周折才能抵达,时会发生泥石流等艰难险阻而被很多驴友称为南方险境。车辆班次很少,最后品言通过一个朋友的关系,搭上了一辆自驾游的顺风车,很幸运的是路况很顺畅,并没遇到险阻,车辆上坐着除他两人以外的两三人,兴许是夜晚的缘故,大家都感疲惫没有过多的交涉,所以车厢里很是安静。

由于山路崎岖,车开得很慢,但还是让静禾见识了真正的“山路十八弯”,胃中几经翻滚,险些呕吐,品言见她不适,便从背包里掏出了味道刺鼻难闻的风油精,接着一把摁住静禾的头,将药擦到了她的太阳穴,没多久便起了显著的疗效,克制住了静禾胃里翻搅的呕泻物,品言见她有所好转又在一旁打趣地说道:“你也太弱了吧,你看人家司机大哥,又开车又拐弯的也没见要吐啊,你吐我一身倒没关系,你要是弄脏了人家的车,我可赔不起啊,再害我在这月黑风高的山路上被人扔下车,被野狼野猫袭击怎么办啊,咦,我记得你说,你怕我在旅途中拖累你,这下你看是谁拖累谁哟!”而静禾早已经疲乏得失了和他斗嘴的精力,狠狠地瞅了他那“幸灾乐祸”的脸一眼后,便睡意昏沉地靠着车窗睡了过去。

经过一夜的舟车劳顿后,于清晨终于抵达了雾霭朦胧里的南方村寨,在曲折蜿蜒的山路尽头,隐约看见了村寨的轮廓。车子在进村口前停了下来,一下车便看见刻着“稻湾”二字的石碑,这是村子的名字,很具诗意,意寓“稻之城,水之湾”。由于和另一行人的路线不同,言谢之后便匆匆和他们道了别,静禾和品言沿着村口的道路同行,看见清澈的溪水将山路和村落隔开,稻湾宛如一个未曾被俗世侵染的婴孩。品言拿着相机,对着各种景致按下快门,步履轻快地行走于山间,不时和静禾说:“你快看那边,好美啊,让开让开,别挡着我的镜头,真是煞风景。”脸上张扬着灿然的喜悦,那一刻的他十足像个天真的孩子。

路过一条溪水,溪水之上横亘着一座独木桥,大约有十几米长,只容得下一人行走。两人依次过桥,品言走在静禾的前面,品言不时回过头看着身后的静禾说:“你可千万要慢点,别掉下去了啊。”静禾小心翼翼地走在他身后,嘴里嘟囔着:“放心,水流又不湍急,掉下去也死不了,你别那么啰嗦好吗?”走了约莫20分钟,稻城终于露出了她的真实面容。成片的灰砖白墙,一时看不到边际,几条泉水横穿村落,乡野的气息格外湿润清新,勤劳的村民们伴着晨光在金黄的稻田里劳作,仿佛带着某种祥瑞的佛光。几只飞鸟追逐着掠过天际,似乎尘世以外的喧嚣与这座跻身在众山围绕之中的水乡小镇并无关系。

村寨里的人简单而淳朴,散发出一种原始的良善,身旁路过的村民们都友善地和他们微笑示好,而不是都市中那种“互相打量但尽量装作毫不在意的冷漠表情”。

两人找了一户农家中留宿,房主是一位慈祥的老爷爷,他独自抚养着一个6岁的孙儿,那名孩童名叫“宁宇辰”,老爷爷亲切地唤他“宁儿”。

老爷爷是个已经年近七旬的老者,曾在村子里的小学任教。一身藏青色的衣裤,时常用手捋着下巴上灰白的胡须,花白的头发则被整齐地梳在了耳后,眼神没有一般老者的浑浊之气。脚踏一双布鞋,走路轻巧,虽然年事已高,却依旧腰板耿直,看着极具气节。浑身散发出一种暮年老者天然的智慧与气度。脸上时常挂着的笑容让人觉得十分慈祥和蔼。

而宁儿,年纪虽小行事却很懂事有礼,性格也映衬了名字中的温良宁静,不像大多的孩子那般,爱结伴成群的嬉戏打闹,但这却让静禾觉得那种安静不像是他那个年纪该有的状态。而一旁的品言则将背包中的零食拿出来与宁儿分享,宁儿婉言拒绝地说:“谢谢哥哥,我不能随便要别人的东西,无功不受禄。”眼神中却闪烁出对零食的渴慕,这也是孩童的天性,品言拉过宁儿肉肉的双手,将零食置放于他的怀中说:“哥哥可不是外人,以后还会再来你家看你,赶紧收着,拿去分给你的小伙伴们吃。”宁儿这才笑逐颜开地将零食收下,很有礼貌地说着:“谢谢哥哥,以后长大了我去城里看你。”接着满脸欣喜地跑向了里屋,小心翼翼地将食物放在了一个木盒子里。

老爷爷亲自炖了家中饲养的土鸡,煮了自家种的蔬菜,味道很是鲜美,一边吃又一边夹菜到静禾和品言的碗里,生怕苛待了他们,脸上还张扬着慈祥的笑容,老爷爷说:“你们不用生分,尽管把这里当成自己的家,平日里要是没有这个孙子陪着我,这日子便没了盼头,这下你们的到来倒给这个家添了几分活力。”老爷爷一边说着话,一边用那覆满褶皱的手爱抚着宁儿的头,宁儿则在一旁瞪着水灵的大眼睛自顾自地夹着锅里的菜,不像别家的孩子那般需要大人追着,哄着喂食,孩童的任性与撒娇并不属于他。

到了夜晚,静禾和品言一齐漫步在宁静的乡野小道上,鞋履与地面细碎的石头相互破擦的声音默契得很有节奏。品言抬眼看了看稻城那星罗密布的夜空说:“真像我的故乡。”静禾侧眼看了看他的眼睛,发现他卷长的眼睫毛下面的眼眸散放出一种乡愁。可她并没有多问,只是保持缄默地与他同行。闪亮的繁星和皎洁的圆月高悬在穹顶撒着青光,像是某种指引。

翌日,天色还未透亮,村庄的鸡鸣声已经此起彼伏。在宁儿的带领下,他们去了稻城最高的一座山上看日出,攀登至山顶,身边触目所及的事物似乎都充满着美和洁净,仿佛人也变得轻盈起来。伴着吹过耳膜的暖煦的风和山林间鸟儿青翠的鸣叫,天边金色的日出才露出了她的真面目,品言拿着相机咔擦咔擦地拍个不停,而静禾却沉迷在那种金色光芒里感受那种大自然的震慑力所带来的无限安宁与喜乐。这是她这么多年来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了自在。

4.

在稻城的短短两日里,静禾在谈话间也对品言有了更多的了解。

品言出身于农村,母亲因为他的出生,难产而去世,父亲因此一蹶不振,开始以酒度日,喝醉了便会发了疯地使劲打他,童年时的品言,身上时常是淤青的,但他对父亲从来都没有过任何的怨尤,因为他深知,父亲的性情的转变和躁怒都是因为太过爱母亲,而母亲却又因他的诞生而离世,这种怨恨是有来由的,他也懂得父亲心中的那份孤寂,所以他也不会去计较,而是选择陪伴在父亲的身旁,任由他撒气打骂。

后来,品言的父亲在他6岁那年因患肝硬化去世,父亲临终前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是:“我要去陪你妈妈了,这些年,爸爸对不住你。”父亲离世后,品言便离开了那个生活了6年的家,随着外婆去了另一个山明水秀的村子度日,在外婆的庇护之下才让他真正地感受到了爱是什么,幸福又是什么。他说,每当忆起父亲临终时孱弱的模样以及那句发自内心的道歉,都不禁让他想起童年时的灰暗岁月,所以他才会在往后的日子里对生活充满着无限的感激与憧憬,也敬重任何一种生命。

之后村落被富裕的地产商投资开发,一朝之间变了模样,堕落成商业化十足的旅游城镇,丧失了原先的韵味。品言说,如今踏足稻城这片土地,令他十分怀念与外婆相依为命共度年华的美丽原乡。可那些听着田埂间的犬吠,与溪水里的鱼虾嬉戏玩乐,在大片大片的松针树下与小伙伴们捉迷藏的时光都那么一去不复返了。

说完这席话品言又探过身来对静禾说:“好啦,不矫情了,我也不知道我怎么会突然忍不住敞开心扉地和你说起这些。”其实静禾知道品言只是外表看起来虎头虎脑,其实是个内心纤细敏感的大男孩,也突然让静禾的心里滋生出对他的怜悯,想着他在这个世界上的劳顿和迷惘,他的生命和自己一样也是有难以磨灭的苦痛的。

后来,和老爷爷聊天,才得知,宁儿的遭遇竟也和品言很相似。因为命运的责难,宁儿的父母在外务工时因为一场惨烈的车祸双双去世。所以宁儿打小便和别家的孩童不同,宁儿的这种遭遇和与年龄不符的隐忍着实令人心疼。

因为相似的童年,品言待宁儿也宛如亲弟弟般的疼爱,他背着宁儿越过山丘去摘绚烂的野花,卷起裤腿在溪水中嬉闹,玩得不亦乐乎,像极了亲兄弟。

可世间的任何一种聚合似乎都是有期限的,到期了就要分别。临行前,老爷爷与宁儿送他们到村口,宁儿沉默不语故作坚强地挥手与他们道别,强忍住不舍的泪光。品言走出村口100米后,又掉回头朝宁儿跑了过去,远处的静禾看着品言俯身下去安抚着宁儿的脑袋,又将他手腕上的那串佛珠取下,转戴到了宁儿的手上。

在远处的静禾虽然没有听见他对宁儿说了什么,但心中已经大抵知道,品言希望将自己最好的祝愿给予宁儿。

那一刻,静禾对这个男孩开始有了某种难以言说的情愫,那是种同气连枝的亲近感。

原来人与人之间的缘分与遭遇都有着难以言说的共性,后来品言想起宁儿的时候还会几经哽咽,他说:“老爷爷日渐年老,总会在宁儿的前面走的,宁儿的以后又将何去何从呢?下一次我一定还会来看望他。”

之后他们两人又沿着青海甘肃大环线放肆走过1600公里,从天空之境茶卡到盐湖城格尔木,到达海拔4768米的昆仑山口,还见到了带着神秘色彩的藏羚羊。

一路走走停停的旅程共持续了九天。虽然认识不久,但彼此都把对方当做了熟稔且不存欺瞒的好友,品言更是对静禾无话不说。品言对静禾也有疑问,他问:“为何你从来不会提起关于你的任何事呢?”静禾都以“我比较擅长做倾听者”来回答,品言便没再追问。

5.

静禾记得,有一次品言突然间问起她:“如果你的生命只剩下一天,你会做些什么?”

这种假设性的问题虽然常见但却直击静禾的内心深处,品言在谈话间突然的问起如今让静禾想起,似乎也是对他日后生命匆匆逝去的某种预示。

静禾说:“一个人在生命最后一刻所想做的事,也一定与生活里那些心存亏欠和遗憾的事脱不了干系,或是一些因为种种原因而一直被搁浅未能实现的意愿相关吧。”

所以很多人都会回答:“去做一些平日想做但不敢、不愿做的事。”

品言说:“在更多人的内心深处,还是更想把最后一天的有限时光用来陪伴最亲近的人和物吧,而这最亲近的大抵就是那些时常拌嘴却彼此相伴的亲人和爱人,以及那些肝胆相照,兴趣相投的友人,甚至还包括那一方在年轻时想要拼命远离的故土原乡。也就是所谓的一切凡尘喧嚣终将会随着生命的消逝而归于平静,毕竟世俗身外之物,生不带来,死不带去,唯独临走之前那一眼的眷恋最弥足珍贵。或许,无论人在生前多么痛恨这个充满着不公的世界,离开之前还是希望能多看看这落寞的世间两眼!”

如果你的生命只剩下一天,你会做些什么?这个问题在午夜梦醒后便一直回荡在静禾的脑海,似乎是品言在告诫她,要将这种假设带到现实中来鞭策自己,从而对生命心生敬畏,更不要将人生的遗憾和亏欠都留在生命将要殆尽的那天。这也是品言留给静禾的最后的独白!更是品言教会她的事。

关于品言,他总是毫无征兆地出现在静禾的脑海中,百感交集时她曾多次提笔试图写下所有关于他的故事,但又因心中伤感而屡次放下,几至无从下笔。或许,她不知道要如何修饰这一段回忆,便只好任它风里来浪里去。

因为她一直未曾正面开口回应品言“我也喜欢你”这五个字。在回程后的三天后,品言对她说:“我喜欢你,我们能不能在一起。”

6.

可静禾她自己呢?她很少向任何人谈论自己的过去,试图刻意的回避。虽然她没有灰暗的童年,却在青春伊始因为一次错的交付让自己断绝了一条后路。

她曾经深爱过一个男人,这个男人曾在她情窦初开时给予了她最热烈的爱与憧憬,最后又亲手将其撕碎。

她记得他很喜欢《梦一场》这首歌,连手机铃声也是。有时他们在做爱,情到浓时,浓到化不开时,铃声响起,她知道是他的妻子。“早知道是这样,像梦一场。”她只听清了这两句,男人就顺手将手机按了静音,把她吻住,耳鬓厮磨,轻吟低语,缠绵悱恻。

而这个男人是她的摄影专业的导师。有着坚实的肩膀和清晰的五官轮廓,留着平整的寸头,身上散发出一股淡淡的烟草味,对事物也有着独特的审美,所拍下来的照片也有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美感。那时的他于静禾而言是座迷人的岛屿。面对他的诱惑,她毫无招架之力,孤注一掷地将自己的身心交付给了他,甘愿做他隐秘的情人,不苛求任何的名分。更为他打了无数次的胎,直至再无生育可能。

静禾一直不喜欢医院,甚至可以用厌恶来形容。医院里充斥的各种化学试剂和呛鼻的消毒水味,加上人群的躁动不安,说着呓语的病人,还有病床上生离死别的恸哭,都让她觉得十分害怕。她觉得无论一个人拥有怎样的体魄,手腕,地位,荣光,但在面对疾病的时候,通通都无济于事。这是种无能为力的苍白感,这样的苍白,让人极其灰心,似乎在病魔和死神的面前,人所做的所有努力与抵抗最终都会被他们不费吹灰之力就败下阵来,是一种人类无法抗衡的宿命。

但静禾还是鼓起勇气独自去了一家做人流的妇产医院,他说过他会陪她做第一次手术的,可等了将近两个小时还未见他的身影,打他的电话也一直无人接听,静禾却还为他编织百般的借口,诸如“他一定是很忙,他或许是他开会”等自欺欺人的理由。

静禾依然清晰地记得第一次为她看诊的医生是个三十岁上下的女人,枯燥的短发,嘴唇很薄突显出一种无情,干瘪毫不温柔的声音听着极不悦耳。用冰冷又略带不耐烦的语气直接问静禾:“你要药流还是人工?”静禾经过几秒短暂的迟疑,继而开口:“人工。”

即使是在过去了那么多年后的今天,静禾依旧能够很清晰地回忆起,她第一次做人流时的情景。她躺在冰冷的手术台上,周围充斥着消毒水的味道,刺眼的手术灯投射到她的眼里刺得生疼,医生带着口罩,只露出她厚镜片底下那双冷凉的眼,手中拿着各种器具在她的下体摆弄,像是摆弄一只没有任何知觉的玩偶,可那种撕裂般的疼痛却是静禾至今无法忘却的最痛。也更加无法忘却,那天手术之后,她独自拖着孱弱的身体走出医院时的凄凉感。

可在之后,再面对这个男人的脸孔以及甜言蜜语的轮番轰炸时,她又再次心软了。他带她去很多地方观赏美丽的景致,去吃当地特色的小吃,玩得疲累了,晚上就在酒店里激情的缠绵。静禾靠在他的胸口上听着他的心跳声安睡,她以为这一切就是爱。他于她而言就像是一切苦痛的麻醉剂。

距离第一次堕胎后又接连发生了多次,曾经静禾最为厌恶的医院竟也成了常去之地。

最后一次为他堕胎,她在手术台上血流不止,险些丧命,经过一番抢救才得以生还,最后医生只有通知了她的父母。而那个男人却身怕自己遭受牵连,坏了名声便迅速办了离职消失得无影无踪。静禾的父亲本想追究到底的,可碍于女儿的颜面也隐忍了下来,将静禾接回家中安养了数日。一家子,都默契的当做什么事也没有发生,什么也不提不问。静禾深知,父母只是不想再揭伤口,索性把一切都交给时间去平复。她也深知,其实在父母的内心中,痛苦并不会比自己少一丝半毫。

待静禾的身体渐渐有了好转,要回学校的那天,母亲拉着她的手说:“你不用担心,现在的医学如此发达,况且日后大不了领养一个,日子还是得好好地往下过,好好回去上学,以后无论遇到什么事,都别忘了,你身后还有我和你爸做你最坚实的后盾。”静禾听了此番话后,强忍住的眼泪一下子决堤了,抱着母亲,哭得泣不成声。

而那个静禾深爱且为之付出的男人却狠心撇下了静禾一个人独自承受不能再生育的苦痛。静禾的内心是恨的。

后来,静禾试着慢慢去忘却这段苦涩的回忆,装作什么事都没有发生地去度过这带着残缺的人生。偶尔听闻他去了别所大学任教。

但正是因为这种恨所给她带去的残缺让她不敢再轻易地去爱谁,或者是,她觉得她不配爱谁。所以在品言向她深情告白的刹那,她脱口而出的是“我们还是做朋友”这七个字。

7.

这一晚静禾终于听清了那首歌后面的歌词:“荒唐的是我没有办法遗忘。”虽只是残存的记忆,也足以让她在这样的夜晚,忍不住再次想起那些苦痛而潸然泪下。

她知道在这偌大的城市里,还有无数和她一样的人,试图在梦里逃避现实的不安和困顿,追寻一种安定与喜乐。可一切都会像歌里唱的那样:“早知道是这样,像梦一场。”对,梦一场。醒来才是唯一的出口。

随着窗外天色渐明,无论这个夜过得是否安稳,内心的暗涌又如何翻腾,都一样的要整理好心绪,继续忙于生计。

看着品言的信件,静禾觉得,无论在人生中失去了多少的明月星辰,可再抬头看看朗朗白日,都还是残忍得那么美丽。那么就把一切爱与恨都交给时间这一剂良药去疗愈,结果如何,静禾都不想再去追究。

8.

翌日,正逢愚人节,是张国荣的忌日,网络上弥漫着各式怀念他的句子和视频,静禾突然想起第一次看《春光乍泄》是与品言一起看的,在异乡的旅店里。

黎耀辉说:“我终于来到了伊瓜苏瀑布,突然间想起何宝荣,觉得好难过,因为我始终认为,站在这里的,应该是我们两个人。”

可这一切,却再也没能从头来过。

作者简介:瑞卡斯Ricas,云南人,现居北京,独立摄影师,自由撰稿人。已出版《这世界教我的事:不曾走过,怎会懂得》《谁不是一边受伤,一边学会成长》;其作品曾刊登于《One一个》《最小说》《咔啪先锋摄影》《南风》等媒体。豆瓣ID:瑞卡斯Ricas;新浪微博:@瑞卡斯Ricas;微信公众号:失眠夜车(shimianyeche)。 bAdMAOp9TmtkQiU/8PK0lPttxecI8CkaWH1NaL2QSkvrvtdnyhy51kU/DGgqNeB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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