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娘，你一定要快乐

文/吴梦静

大学生涯最后一次跑步是在2013年元旦的前一天。

那天，L把我叫住，我们一起坐在操场的边沿，任寒风刺痛自己的脸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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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一年前，也就是2011年12月31日，我不知道抽了什么筋，脑海中不停地在播放拉萨的片段，郑钧的那首歌一直萦绕在我的耳畔。唐古拉山，雪山，青草，雪莲山……一切好像都很熟悉。事实上，那时候我还是个从未出过省的路痴。

我是个想法冲动，做事也冲动的人。咖啡和没完没了的网页浏览陪我度过了2012年的第一天，所有的信息都告诉我，要去拉萨，首先得有个好身体。高原反应虽没有想象中那么恐怖，可一发作一命呜呼的也不是没有。所以，我在2012年的元旦给自己定下了一项计划，每天跑步5000米。这对于两年没跑过的我来说，真是个可怕的数字。

我所在M市的冬天没有雪，但风却特别大，俗称妖风。傍晚五点左右的时候天就开始黑了，这时候就是我要出动的时候了。换上一身黑的运动装，戴上口罩和耳罩，戴上耳机，迎风奔跑。不出意料，第一天没有完成任务，我只能勉强连走带跑地跑1500米，这对于一个中考800米也考吐的人来说已经很了不起了。我这样告诉自己，慢慢地，一切都会好的。

2.

注意到L是跑步后的一个星期。

1月后的天气一天比一天冷，晚饭后来操场散步的人就越来越少了，跑步跑到最后的时候常常以为整个世界就只有我一个人了。

一星期后的我已经基本可以完成计划，每天5000米，我都有些佩服起自己的耐力了。

那天，跑完最后一圈的时候，我慢下来准备走走舒缓下，身后传来了急促的呼吸声。我回过头果然看到了一个身穿校服的影子，偌大的操场真的就只有我们两个人。我只是确认下真的还有另外一个人而已，于是马上转回去，以免被她发现我在看她。可以肯定的是，她也是大三的，校服的样式出卖了她的年级。

我叫她L。

我继续往前走，她还在跑，一下子就绕到了我前面，我看着她的背影渐行渐远，直至消失在跑道的另一头。

回到寝室后，我兴奋地跟室友说，同志们，我发现了一个跟我一样在跑步的姑娘。室友笑笑说，恭喜你啊，终于不寂寞了。

接下来的几天里，我都看到了那天看到的姑娘。有时候我想凑上前去和她说句话，可又觉得太唐突。

大学里的考试周总是特别漫长，大部分同学在没日没夜地“奋斗”，临时抱佛脚总是会有较好的回报，无论是食堂还是自习室都会让人有种“这个学校的学习氛围真是浓重”的错觉。当然，我也在这浩浩荡荡的大军中。

这年我大三，我们的期末考将在1月16日结束。

备考虽然辛苦，但跑步计划也是如火如荼地进行着。

当时的状态是白天饱受精神折磨，晚上手脚酸痛。我有些想放弃了。

去他的拉萨。

寒假的前一晚，我依旧一身黑去了操场，远远地就看见了她的背影。

她怎么可以这么坚持，她是为什么跑步呢？我的心中疑虑重重，可我又不敢去解惑，我怕生，即便是面对一个每天与我共处一个小时的弱女子。

离校前，我还站在窗前望了望寝室左边的操场，恍惚间好像又看到了那个一身校服的姑娘。可转念一想，这是六点的早晨，她不会出现的。

3.

寒假没有任何惊喜地过去了。

一夜的火车，我醒醒睡睡，总算是到了。我拖着重重的行李箱从南到北跨越了整个省再次又回到了M市的407寝室。

此时已经是2月末了。

春天的太阳开始升起，冬天的寒风却还未退去。

回到学校，看到那个熟悉的操场，我并没有因为放假而忘记自己的计划。人生头一次这么坚定地想要去做一件事。我告诉自己一定要坚持到最后。

去年的布鞋已经被磨损得差不多了，于是我又入手了一双，事实上，我也只能供应得起这种廉价的布鞋了。因为钱都被我存进那个叫做“拉萨”的计划里了。

跑着跑着，我从冬天到了真正的春天再到了夏天。

L从开学的第一天起的时候就在，她喜欢跑外圈，我喜欢跑内圈，我们不会擦肩，所以我们的交叉不叫擦肩而过。她的着装已经从一身校服换成了一件POLO衫加一条校服裤，而我则是一件格子衬衫和一条黑裤子。黑色是我偏爱的颜色，因为他们说胖的人穿黑色显瘦。我虽不是肥胖却不是瘦子之列，我只能拿“显瘦”来弥补，以此在这个以瘦为美的社会中生存。

天气渐渐热起来，光跑步已经让我觉得有些无聊了，所以有时候你可以看到一个跳绳的我。我真的是一个没有运动细胞的人，跳绳的时候常常甩到自己的手，条条红杠像被人抽了一样。令我暗自窃喜的是，L偶尔也会拿着绳子跳，不过她喜欢在一个操场的角落里跳，一跳就好久。我从跑步的时候就看见她在那里跳，一直到我跑完5000米的时候她的绳子依旧在工作。

整整一个学期，我们还是没有说任何话。心中想象着小说中写的最熟悉的陌生人，以为自己在经历小说中的故事。

4.

我们学校的放暑假时间是出了名地晚，每当别人在家休息给我打来约饭局的电话时，我都只能弱弱地说一句，我还在准备期末考。

M市的夏天也很热，还好我不是个怕热的人，所以即便是最热的时候，一个电风扇也够我用了。夏天的天黑得有点晚，有时候7点了路灯还没有亮起来，我的跑步时间也随之往后调整了一个小时。

2012年7月7日。

L对我说了第一句话。

你倒着走，差点撞到。

这一句话，从语法角度来说有些不太通顺，但在当时情境下，我完全可以理解。

这天是暑假的前一晚。

我习惯跑完步之后再倒着走一圈，而就在我倒着走的时候，脑海里正想着暑假的拉萨之行，一时忘了自己是在走向一个看不见的世界。如果不是L叫住我，我还真的有可能一跟头栽在她身上。

我把自己的身子转正，看到了她抬头冲我笑的脸，当时的她正在系鞋带。我竟也一时语塞，只是笑了笑。

L系好鞋带继续跑，跑远了我才反应过来她刚才跟我说话了。

这半年以来，想象过无数次我们的开场白，没想到却是她的一句“你倒着走，差点撞到”。她这么对我说，是不是意味着其实她也早就注意到我的存在了呢？是不是她也会回寝室跟室友说起我这个“最熟悉的陌生人”呢？

爱幻想的人就喜欢把自己的想法强加到别人身上。

你真的不要想太多，你以为别人都跟你一样么？

室友又泼了一盆冷水给我，就差没说出“你的性取向真的有问题”这句话了。

5.

准备了这么久，自然而然地，我翻越了唐古拉山，看到了真正的布达拉宫。只是没想到要拿到拉萨的门票还要前一天凌晨顶着冷风就要去排队，还要忍受被黄牛党插队却又不能说什么的憋屈。值得庆幸的是，我拿到了票。我在2012年8月21日进入了布达拉宫，金碧辉煌的宫殿让人惊叹，里面的一小块东西都能够我吃上好几年。天气晴好，我还随着大流不能免俗地拍了“到此一游”照。

从拉萨回来后，身边的朋友开始带着和以前不一样的目光看我，我被贴上了“去过西藏的人”标签。这些年来，西藏已经被宣传得非常火热了，人人都想去，可并非所有人都能想走就走，不是有钱没时间就是有时间没钱。幸运的是，我正好都有了。

6.

大四在一堆表格中开始。

刚开学就被要求上交毕业论文工作表，头昏脑涨，用那句很俗的话来说就是，身虽回来了，但心却还在路上呢。

为了缓解心中的聒噪，我又重操了旧业：跑步。

走向操场的时候，我又看到了L的身影。

她怎么还在跑？这给我一种她的寒假和暑假都一直在奔跑的错觉，这真的是我的错觉，因为每到寒暑假学校辅导员会苦口婆心地劝你不要留在学校。因为只要有人在学校，他们的心就无法真正放下，宿管阿姨也会因此而继续工作。所以想留校的同学基本到最后都会被劝回家了，特别是寒假。

9月份，照理来说是可以入秋了，但M市的夏天却无比漫长，已经在这里经历过三次的我对此已经见怪不怪了。10月后，校园里的树叶开始渐渐变黄，但11月叶子就渐渐脱落了。学校里流传着这样一句话：M市是没有春天和秋天的，而且一年只刮两次风，一次刮半年。

我又从夏天跑向了冬天，对于L的背影我已经不能再熟悉了。

2012年10月15日，我跑完走回寝室的时候，看到了走在前面的L。虽然每天会在操场不期而遇，但我却从来不知道她住在哪里，因为不是我来得早就是她走得晚，我们同时在操场的时间总不是完整的。好奇心驱使我跟着她的脚步，但我尽量跟她保持距离，以免她发现有人在跟踪。令我感到惊讶的是，她居然走向了我住的这幢楼，我继续跟在后面，装作一切都是偶然。我想，也许她在爬楼梯拐角的时候发现了我，只是她也假装什么都不知道。

原来她也住在我们这一幢啊！

你的性取向会不会真的有问题？要不要去三医看看？

这半年多来，我常常跟室友说起L，可她们总是用一副奇怪的表情看着我。

7.

明年在哪里实习？

回家呗。

转眼已经是在学校的最后一个星期了，我们的大学生涯只剩下实习这项任务了。

跑步居然也被我养成了一种习惯，并且时间越来越长，它比我的一日三餐还要规律，一天不跑就好像少了点什么。

室友常常开玩笑地问我是不是因为惦记那个妹子。

说也奇怪，我虽然每天遇到她，虽然知道她跟我住在同一幢，但是我却从来没有在操场以外的场合遇到过L，或许换了生活装束的她成了另一个模样，让我认不得。

8.

2012年12月31日的傍晚，我又出现在操场，但却没有看到L，这时的路灯已经亮起来了。按照以往的经验，她应该在才对呀。我的心中充满了疑虑，但这并不影响我的常规跑步。

我们都不知道彼此叫什么呢，今天过后，也许以后都不会再相遇。我在心里这样安慰自己。

“嗨，跑完了吗？”

突然有个人伸出手挡在了我眼前，她的嘴里还含着一根棒棒糖，后来我才知道这正是我喜欢的阿尔卑斯柠檬味的。正是L，她又再一次开口跟我说话了。

“嗯。”

这时的我显得特别淡定，我的脑海好像已经把这个动作排练过一样。

“今天我不跑了，你可以听我说说话吗？”

“嗯。”

寒风一阵一阵的，我们在离操场最近的茶部落坐下，奇怪的是平常满客的茶部落今晚却格外冷清。

“你知道我为什么跑步吗？”

“嗯？”

我真是个好听众，嘴里永远只能蹦出一个字。

“我有个男朋友，我们来自同一个地方，我们在一起有两年了，眼看着身边的同学朋友一个个都快步入婚姻的殿堂了，我也想象着有一天他会挽着我的手走进婚礼的殿堂。可是要命的是，他比我瘦，而且不是瘦很多，你看我也不是很胖吧？”

说着，我认真端详了她，第一次这么近距离又光明正大地看着她。嗯，很标准的身材。

“他比我瘦。”她又强调了一遍。

“他是个怎么吃都不会胖的人，但我想让我们看起来登对一些，所以只能是我减肥。”

讲到这里的时候，困扰我一年的问题终于有了答案。原来是为爱情为减肥而跑步的人，这是多么伟大的举动。

虽然大部分女生嘴上总挂着减肥二字，但真正实施起来并且成功的人却屈指可数，起码我身边的是这样。

“他很爱我，也从来没有嫌弃过我胖，但我想让我们看起来更和谐一些。”

“嗯。”

听起来，她跑步的原因比我伟大得多多了，并且她也坚持下来了，认真回想现在真的比我最初看到她的时候瘦了一圈。

“可是，我想放弃了，今晚我吃了很多东西，从傍晚就一直在吃，出来准备去跑步的时候想想还是觉得憋屈便又去食堂吃了一顿，又买了这根棒棒糖。”

说着她从嘴里拔出来棒棒糖。

“这是阿尔卑斯柠檬味的，我喜欢的味道。从一年前开始，我就没有吃过晚饭，这学期以来我还一直都吃素，早餐喝燕麦，偶尔吃点粥和番薯，不敢吃油条，每天来跑步之前还要咽下一杯黑咖啡……”

听着她讲着自己的减肥过程觉得一阵心酸，心中的敬佩之情油然而生。

“这一年来，百分之九十的夜晚我是被饿醒的，有时候躺在被窝里想着想着就哭了，但咬咬牙睡一觉第二天起来就没事了。他也会鼓励我，安慰我。曾经我难过到跟他提出了分手，但还是被他打动而收回了。我很清楚地明白他是爱我的，或者说他比想象中还要爱我。每次和好后，我都会答应他要好好的。”

“可这一次，我真的有些崩溃了。凭什么别人吃好的喝好的，凭什么我就要承受这所有的痛苦？”

她越说越激动，说着说着便开始抽泣了。

我没有这样的经历，自然无法完全理解这种心情，只不过她的故事听得我不知不觉就流泪了，好像我也在经历这样一种煎熬，好像我的世界也悲伤了。

她说的这个故事很动人，可是好像她却并不是幸福的主角，相反的，她的内心一直很痛苦，她一直处于卑微的状态。

不管怎么说，生活嘛，是为自己而活，自己觉得快乐才是最重要的。

我实在想不出什么好句子来安慰她。

9.

这是真的，L真的一直陪着我跑步。她常穿的是一身校服，我永远也不会忘记她跑步的背影。

当我在2013年元旦跟室友再次说起的时候，她们都否认了L的存在。

“我看你是得了妄想症了吧，穿校服的不是你自己吗？你说你不会忘记她的样子，可是你怎么从来没有在路上碰到过她呢？你不是说她跟我们一幢楼的么，这碰到的几率应该是大大的。”

我低头看看自己，白色的上衣，灰色的校裤。我开始回想L的样子：扎着马尾，带着口罩和耳罩，耳朵里塞着耳机……

难道一切都只是我的幻想？

10.

第二天，也就是2013年元旦，我跟我相恋两年多的男友分手了。